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若得生还,娶你可好? > 第一章

订婚前夜,我收到一封来自黄埔军校的信。
信中只有短短八字:国难当头,恕难从命。
我冷笑撕信,好,你不娶,我不嫁,各自报国也罢。
七年后,我在战地医院捡到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替他擦拭胸膛时,却摸到我当年撕碎又被他细心粘好的婚书。
背面添了一行小字:若得生还,娶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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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秋,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窗外的梧桐叶子还没落尽,枯黄地蜷在枝头,被风吹得簌簌地抖。
顾晚清坐在灯下,明日就是订婚的日子了,妆匣里那对赤金镯子放着幽微的光,冰冰冷冷的。
空气里倏地一声轻响,一封信从门缝塞了进来,落在地上。
像一片无声的落叶。
她起身拾起,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只一个陌生的邮戳。
墨迹却隐隐透着力道,拆开来,薄薄一张纸,没有称谓,没有署名。
只有八个墨痕淋漓,几乎破纸而出的字:国难当头,恕难从命。
是沈聿珩的字,他的字一向好看,此刻却写得又快又急,撇捺如刀,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顾晚清捏着信纸,指尖先是沁凉,继而发起烫来,那点热一路烧到心口,燎得一片荒芜。
她站着,一动不动。
灯花在她眼底爆开一个细微的劈啪声,良久
,她唇角扯起一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好。
沈聿珩。
你不娶。
难道我便嫁不得别人了
还是离不得你了
指尖用力,那信纸嗤啦一声,从中裂开,再一下,变成四片、八片……
碎纸屑纷纷扬扬从她指缝间落下,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落在那一对金镯子上,遮住了那点微弱的光。
她对着空气,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好,你不娶,我不嫁。各自报国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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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烽火狼烟烧透了半壁山河,时间在硝烟与鲜血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顾晚清早已不是深闺里待嫁的顾小姐,她是穿梭于前线与后方战地医院里的顾医生。
军装磨得发了白,袖口沾着洗不净的血痕和药渍,一双曾经只执笔墨针线的手,如今能利落地切开皮肉,取出弹片,也能毫不犹豫地抬起担架,在炮火的间隙里奔跑。
医院设在一处临时征用的祠堂里,阴暗潮湿,空气里永远浮动着血腥、脓臭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担架队又抬了人进来,血腥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
顾医生!重伤!胸口被弹片穿过了!
顾晚清快步过去,口罩上的眉眼冷凝。
伤员被轻轻放上简易手术台,浑身是血,面容被血污和尘土糊得看不清,只有微弱的气息显示他还活着。
军装破烂,胸口处的伤狰狞外翻,暗红的血随着他微弱的心跳一股股往外渗。
剪开破烂的军装,暴露伤口。
她的动作熟练到近乎麻木。
护士递过沾了清水的纱布,她开始擦拭伤员胸膛周边的血污,以便看清伤处。
触手一片粘腻温热,生命正从这破败的躯体里一点点流逝。
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
不是皮肤,不是血肉。
似乎是一小块粗粝的、带着棱角的薄片,嵌在他左胸心口的位置,紧贴着皮肉。
像是一块……碎纸
被什么东西紧紧封存着,甚至边缘有些扎手。
战火之中,什么古怪东西都可能打进身体里。
她无暇细想,只想将它取出,好处理底下真正的伤口。
她示意护士按住伤员可能因疼痛产生的痉挛,镊子精准地探向那异物的边缘。
极其轻微的一声嘶啦,那东西被镊子夹着,连带一点皮肉,从那温热胸膛上剥离下来。
不是弹片,的确是一片纸,厚硬板结,被血浸得透了,边缘还粘着细微的、亮晶晶的……像是玻璃碎屑
她下意识地将那纸片就着血迹在掌心摊开。
模糊的、暗红的、破碎的。
上面有墨迹,有熟悉的笔划……
祠堂外有流弹尖啸着划过夜空。
她的呼吸猝然停住。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那枚血污的碎片,在她冰冷的手心里,依稀能辨出半个难字,和一道她刻骨铭心的、撕裂的痕迹。
是那封信。
是她当年亲手撕碎的那封信。
怎么会……
她猛地抬头,看向手术台上那张被血污和伤痕覆盖的脸,电石火光间,一个名字轰然撞入脑海。
她扑过去,用纱布蘸了水,近乎慌乱地擦拭他脸上的污浊。
一下,两下……
眉眼渐渐清晰。
深峻的轮廓,紧抿的唇,即使是在昏迷中,也褪不去那层冷硬的棱角。
不是沈聿珩,又是谁。
七年光阴,战火淬炼,他变了许多,瘦削,沧桑,伤痕累累,可她认得出来。
竟是他。
她颤抖着手,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将那紧紧黏合在一起的、厚硬的血痂纸片一层层剥离。
极轻极缓,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终于,那东西的全貌大致呈现在她掌心。
是一枚残缺的、被透明玻璃纸仔细贴合好的碎片——正是她当年撕毁的信纸最重要的一块,上面完整地保留着那八个字:国难当头,恕难从命。
只是那墨迹旁,多了另一行小字。
那字迹深深凹陷,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刻写上去,却又极力控制着细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墨色与后来的血污交融,却依旧清晰可辨:
若得生还,娶你可好
日期是……七年前,她撕碎婚书后的第三个月。
冰冷的镊子从她指间滑落,当啷一声脆响,砸在水泥地上。
她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行小字,看着那被血污浸透、被他贴身藏了七年、甚至挡了一次致命伤的婚书碎片。
原来他不是悔婚。
他是赴死前,向她求一个生还的渺茫可能。
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狠狠砸落,冲开他胸膛上凝固的血污,也冲开她心上冻结了七年的冰壳。
她俯下身,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冷的额头上,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外面炮声隆隆,而这阴暗的一隅,她只听见自己破碎的心跳,和他微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许久,她抬起头,吸了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擦干眼泪。
拿起手术器械,灯光重新聚焦在他的伤口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明亮。
沈聿珩
她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敲在他的耳边,也敲在自己的心上,你说的,生还,就娶我。
听见没有我等你来娶。
手术台成了战场,这一次,顾晚清搏杀的对象是死神。
她的动作更快,更稳,心无旁骛,只有眼前这片被弹片撕裂的胸膛,只有那颗微弱跳动、几乎要被血沫淹没的心脏。
镊子精准地探寻,避开重要的血管,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千钧的决心。
额上的汗珠渗出,立刻有护士为她擦去,不能模糊视线。
止血钳!
纱布!
强心针!
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掠过他脸庞的、迅速收回的目光,泄露着底下汹涌的惊涛。
那枚粘着血与承诺的纸片,被她轻轻放在一旁无菌纱布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
时间在血腥气里粘稠地流淌。
终于,当最后一片碎铁被取出,扔进搪瓷盘发出清脆又沉重的一响,最大的出血点被止住,她开始缝合。
针线穿过皮肉,细密而整齐。
每一针,都像是在缝合那七年破碎的光阴,缝合那场仓促又决绝的离别,缝合此刻她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
窗外炮火声渐歇,或是她已听不见。
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他逐渐趋于平稳、虽然依旧微弱的气息上。
天快亮时,手术才彻底结束。
沈聿珩被转入临时隔出的重伤员观察区,身上插着管子,脸色苍白得像旧年的宣纸,但胸膛已经有了规律的起伏。
顾晚清几乎脱力,扶着冰冷的墙壁才站稳。
她洗净手,却第一时间走向那放着纸片的纱布。
她将它再次拿起,指尖拂过那行小字若得生还,娶你可好触感粗粝,却滚烫。
她找来一个小小的防水油纸袋,将它小心翼翼封存好,贴胸放入军装内袋,紧挨着自己同样急促的心跳。
接下来的日子,顾晚清穿梭在众多伤员之间,目光却总有几次,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个角落。
她亲自为他换药,查看伤口,记录体温。
他昏睡的时间很长,偶尔在剧痛中短暂清醒,眼神涣散,无法聚焦,更认不出她。
有时会无意识地呓语,含糊不清,只有一次,顾晚清俯身去听,隐约捕捉到几个字:
……晚……清……
她的手指猛地一颤,药瓶几乎脱手。
稳住心神,再看他,他又陷入了昏沉。
她的心,像是被那含糊的音节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战事吃紧,药品奇缺。
沈聿珩术后发起高烧,反反复复。
顾晚清守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为他降温,将珍贵的消炎药一点点省下来用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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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掌心粗粝,布满伤痕和老茧。
这不再是当年那个握笔青年的手了。
沈聿珩
夜里,祠堂里只有伤员的呻吟和窗外遥远的风声。
她对着昏迷的他,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你说过的,不能言而无信。
那么多硬仗你都打过来了,这一关,你必须过。
我等你……来兑现。
那天清晨,阳光艰难地穿过祠堂破旧的窗棂,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顾晚清正低头为邻床的伤员检查伤势,忽听身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干涸的喉咙试图吞咽。
她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
病床上,沈聿珩睁着眼。
他的眼神依旧虚弱,带着重伤后的迷茫,却不再涣散。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昏暗的屋顶,斑驳的墙壁,最后,落在她身上。
定住了。
长时间的昏迷让他无法立刻聚焦,但那轮廓,那身影,似乎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点气声。
顾晚清一步一步走过去,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在他床畔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虚幻的梦。
他的视线掠过她剪短的头发,沾染药渍的军装,疲惫却清亮的眼睛。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颤抖着,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几乎要碰到时,无力地垂下。
顾晚清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波澜,像是死水微澜。
干涩的喉结滚动,这一次,声音虽然沙哑得厉害,却清晰可闻:
……顾……医生
他认出了这身衣服,这环境。
顾晚清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用力点头,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弯。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垂落,似乎积攒着力气,然后又抬起,望进她的眼睛深处,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那我……他气息微弱,一字一顿,问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点属于军人的、近乎执拗的求证,……算是……生还了么
祠堂外有风声,有隐约的号声,还有希望挣扎着破土的声音。
顾晚清的眼泪终于落下,滴在他手背上,滚烫。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穿越了七年烽火、破碎又重聚的男人,用力地、灿烂地笑了起来。
嗯。
她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算。
这一个算字,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紧绷的弦。
沈聿珩眼底那点微弱的亮光晃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应一个笑,却终究被巨大的疲惫和伤痛拖拽着,眼皮缓缓垂下,再度陷入昏睡。
只是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紧蹙的眉宇也稍稍舒展。
顾晚清握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
他掌心的粗砺硌着她的皮肤,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她就这样蹲在床边,看了他很久,直到腿脚麻木,才轻轻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接下来的日子,沈聿珩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
但他沉默得厉害。
大多时候,他只是睁着眼看着祠堂斑驳的屋顶,或是窗外那一小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眼神空茫,带着重伤员常有的那种滞涩,仿佛魂灵还未完全从鬼门关撤回。
顾晚清忙碌间隙来看他,换药,喂一点米汤,低声询问感觉如何。
他总是极慢地眨一下眼,用气声回答还好、多谢,疏离而客气。
那纸婚书,那场七年后的重逢,那个她落着泪他求证是否生还的清晨,仿佛都被他搁置了起来,封存在了某个触碰不到的角落。
顾晚清的心,从最初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酸楚,慢慢沉淀下来,继而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
他记得她,却似乎只记得她是顾医生。
那枚贴胸藏了七年的婚书碎片,那句娶你可好,他绝口不提。
是伤重未愈,神志尚未清明
还是……
时过境迁,那份少年意气下的刻骨铭心,终究被战火硝烟磨蚀了形状,只余下一点残迹,不足以为凭
她不敢问。
前线的炮火不容她过多沉溺私情,医院的伤员更需要她全神贯注。
她只是在他看不见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按一按胸口内袋里那枚油纸包,那硬硬的、小小的存在,是她此刻唯一的凭证。
又过了几日,沈聿珩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一会儿。
黄昏时分,伤员们大多睡了,祠堂里难得安静。
顾晚清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粥过来。
她扶他坐起,一勺一勺仔细吹凉了,喂到他嘴边。
他配合地吞咽,目光却落在她端着碗的手上——那双手,不再是从前那般纤柔白皙,指节有些粗大,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新愈伤疤。
他看得有些出神。
一碗粥见底,顾晚清拿出纱布替他擦拭嘴角。
动作轻柔,带着医者的专注。
忽然,他极低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些实质的分量: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
顾晚清动作一顿,迎上他的目光。
那里面不再是空茫,多了些复杂的、她一时辨不分明的情绪。
不是一直,她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尽量平淡,先在后方医院,后来……战线吃紧,就申请调来了前面。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怕吗
这个问题突兀而直接。
顾晚清抬眼看他,看到他眼底清晰的探询,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痛色
她想了想,摇摇头:顾不上怕。抬下来的人那么多,只恨自己手不够快,药不够多。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见得多了,就怕不起来了。
沈聿珩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顾晚清几乎喘不过气。
她收拾好碗和勺,准备离开。
晚清。
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顾医生,是晚清。
声音很轻,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骤然掀起波澜。
她猛地站住,却没有回头。
身后是他因虚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似乎积攒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开口,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那封信……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震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伤口处的纱布瞬间洇出鲜红。
顾晚清立刻转身,扑到床边扶住他,急唤护士拿药。
一番忙乱,咳嗽止住,他也耗尽了力气,脸色灰败地陷入枕中,冷汗涔涔。
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声晚清,像是一个错觉。
顾晚夜夜守着他,直到他情况再次稳定。
替他更换被血染污的纱布时,她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左胸心口那道最深的伤疤旁——那里,曾经贴着她撕碎又被他粘好的婚书。
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新生的、狰狞的皮肉。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第二天,沈聿珩的情况好转,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前一天未完的话。
他依旧沉默,她却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
战局瞬息万变。
上级命令下来,这座临时医院即将后撤转移,重伤员需优先护送。
转移前夜,顾晚清值夜。
祠堂里鼾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她提着马灯,逐一查看伤员情况。
走到沈聿珩床边时,发现他醒着,目光清明地望着她。
马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瘦削的侧脸轮廓。
明天,你们先走。顾晚清低声道。
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沈聿珩忽然极其艰难地、试图移动自己那只还能动的手臂。
顾晚清下意识地想帮忙,他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自己慢慢将手挪到胸前,手指颤抖着,探入病号服贴身的内袋。
他的动作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异常缓慢笨拙,额角渗出细汗。
终于,他摸出了什么东西,紧紧攥在掌心,递向她。
顾晚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伸出手。
他的拳头松开,一件东西落入她的掌心。
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磨得发亮的铜扣,是从军装上衣上拆下来的那种。
上面没有任何字样或特殊标记,只有常年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
这个……他气息不稳,声音低哑得几乎被夜色吞没,……给你。
顾晚清握住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铜扣,怔怔地看着他。
若我……他看着她,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是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未尽之言都凝聚在了这最后的目光里。
……下次回来,换这个……向你兑……
他的话依旧没有说完,但意思却清晰无比。
若他下次生还,便用这枚普通的、属于一个军人的铜扣,来兑换那年仓促写下的婚约。
他没有忘记。
他什么都记得。
他只是把那份沉甸甸的情愫,再次压回了心底,换了一种更沉默、更符合他如今身份的方式,重新递了出来。
顾晚清的视线瞬间模糊。
她紧紧攥住那枚铜扣,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她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重重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心力,缓缓合上眼,嘴角却似乎极轻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翌日清晨,担架队抬着他和其余重伤员离开。
顾晚清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队伍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
她低头,摊开掌心。
那枚普通的铜扣静静躺着,映着初升的阳光,微茫却坚定。
她将它小心地放入内袋,和那枚油纸包着的婚书碎片,放在了一起。
一纸婚书,一枚铜扣。
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指向未来。
转移的命令,来得比预想中更急,更快!
后方通道吃紧,必须连夜开拔。
临时帐篷里顿时忙乱起来,呻吟声、担架员的吆喝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顾晚清指挥若定,将伤员分类,轻重缓急,井然有序。
她的目光一次次掠过沈聿珩的方向,他已被安置上担架,脸色在晃动的马灯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眼睛却一直看着她。
没有时间告别,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担架抬起,经过她身边时,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那只没受伤的手。
顾晚清一步上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只一瞬,担架便已前行,指尖滑脱。
那枚铜扣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队伍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满地狼藉。
顾晚清站了片刻,猛地转身,投入下一场忙碌——她和剩下的人员、物资,也需要立刻撤离。
接下来的几个月,战事愈发残酷。
顾晚清随着医疗队不断转移,从一处残破的庙宇到另一个荒废的村落再到简易的军用帐篷,条件越来越艰苦,药品几乎耗尽,很多时候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办法和伤者自身的生命力。
那枚铜扣,她找了一根细细的麻绳穿过,贴身戴在脖子上。
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久而久之,也染上了她的体温。
疲惫到极致时,或是被炮火震得耳鸣目眩时,她会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它,那一点坚硬的触感,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她也听说了他部队的一些零碎消息,番号,经历的几场恶战,胜负伤亡。
每一次听到相关消息,她的心都会猛地揪紧,直到确认没有那个最坏的消息,才能缓缓喘口气。
她不知道他的伤是否痊愈,是否又添了新伤,是否……还记得那枚铜扣。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来得迟且平凡。
医疗队暂驻在一个刚经历过轰炸的小镇上,满目断壁残垣。
伤员太多,人手严重不足,顾晚清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才被同事强行替换下来休息。
她靠在临时充作休息处的半截土墙后,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半昏睡状态。
耳畔还嗡嗡作响,仿佛还能听见手术器械的碰撞和伤员的呻吟。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在她面前停下了。
阳光被来人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逆着光,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模糊。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尘仆仆,站得笔直。
她的心跳,在极度的疲惫中,迟钝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视线缓缓聚焦。
那张脸……黑了些,瘦了些,下颌线条绷得更紧,眉骨上多了一道寸许长的新疤,平添了几分凌厉。
但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分明的情绪。
是沈聿珩。
他活着。
他找到了她。
顾晚清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她晃了一下。
他没有动,只是目光紧紧跟着她。
又一年的烽火离别,三百多个日夜的忧惧等待,此刻撞见真人,万语千言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看着他完好的、站立的姿态,看着他肩上似乎新添的军衔,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
你……伤都好了
沈聿珩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踏实的重量:好了。
他的目光在她疲惫不堪的脸上、沾染血污和药渍的军装上细细扫过,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辛苦了。
又是一阵沉默。
风吹过废墟,扬起细细的尘土。
他忽然抬起手,不是朝向她,而是缓慢地、郑重地,解开了自己军装风纪扣,探手入内袋。
顾晚清的呼吸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掏出的,不是预想中的书信或文件。
那是一小包用干净黄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方方正正。
他解开系着的细绳,展开油纸。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几块粗糙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糕点,甚至有些碎屑。
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前线,这几乎是能拿出的最奢侈的东西。
他捧着那包糕点,递到她面前,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一种与他周身冷硬气质截然不符的局促和笨拙。
路上……遇到的他解释得有些含糊,想着……你可能……饿。
顾晚清看着那捧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寒酸的糕点,再看看他肩上的征尘和眉宇间的疲惫,一路找来,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阻。
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糕点,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捧着油纸的那只手腕。
他的手腕很硬,骨节分明,脉搏在她指尖下有力地跳动着。
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沈聿珩,你这次……算是生还了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远处有隐约的炮声传来,衬得这一刻的寂静格外漫长。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坚定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牢牢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嗯。
他应道,声音低沉而肯定。
算。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从她眼睛缓缓移开,落在她沾满灰尘的领口,声音更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来……兑换我的承诺。
阳光穿过废墟的间隙,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也落在他紧握着她的手上。
硝烟未散,前程未卜。
但这一刻,他紧握的手,他低哑的话语,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实。
顾晚清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
那枚贴着她胸口的铜扣,似乎也骤然变得滚烫起来。
两人紧握的双手没有松开,力道甚至又加重了几分,像是怕对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弥漫的硝烟里。
阳光刺眼,勾勒出他风尘仆仆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藏的、不容错辩的郑重。
顾晚清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挣脱,而是更切实地感受那份粗糙滚烫的触感。
她没有低头,目光依旧锁着他,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探向自己的领口。
指尖勾住那根细麻绳,轻轻一拽。
一枚被摩挲得泛出温润光泽的铜扣,从衣领里滑了出来,静静悬在她沾满灰尘的军装前。
沈聿珩的目光随之垂下,落在那枚铜扣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情绪猛地哽住。
那枚普通的、甚至有些磨损的军扣,此刻在他眼中,重逾千钧。
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腕,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碰触那枚铜扣。
冰凉的金属触感,却仿佛带着烙铁般的温度。
烫得他指尖微微一缩
随即又坚定地将其拢入掌心
连带着那根细绳,轻轻握紧。
我……
他开口
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
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我来……兑换我的承诺。
这句话,他说的清晰无比,不再是试探,不再是藏在咳嗽和虚弱后的未尽之语。
是陈述,是确认,是穿越了八年烽火、几度生死后,最终递到她面前的答案。
顾晚清看着他被风霜刻蚀的脸庞,看着他那道新添的疤痕,看着他那双紧握着铜扣、指节泛白的手。
千般思绪,万种情愫,在胸中翻涌冲撞,最终却只化作眼底一层迅速积聚的水光,和唇角一个微微扬起的、带着泪意的弧度。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她知道了。
她收到了。
废墟之上,短暂的对视仿佛凝固了时光。
远处炮声又隐约传来,夹杂着医疗队同僚呼喊顾医生的焦急声音。
现实的紧迫感瞬间回流。
沈聿珩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那枚铜扣,让它重新贴回她的胸口。
他替她将铜扣塞回衣领内,动作笨拙却轻柔,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脖颈皮肤,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我还有任务,他后退半步,恢复了军人挺拔的姿态,只是目光依旧焦着在她脸上,不能久留。
我知道。顾晚清哑声应道。
乱世相逢,从不敢奢求长久厮守。
这个,你留着。他将那包依旧捧着的、有些干硬的糕点塞进她手里,不容拒绝,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这一刻的她牢牢刻印在心底,随即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军用吉普。
他没有回头。
引擎发动,卷起一阵烟尘,吉普车很快消失在残破的街道尽头。
顾晚清站在原地,直到车影彻底不见,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包用黄油纸仔细包裹的糕点。
她打开油纸,拿起一小块,放入口中。
粗糙,干涩,甚至没什么味道。
但她慢慢地、仔细地咀嚼着,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滋味。
胸口那枚铜扣贴着皮肤,冰凉逐渐被焐热,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诺言。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在硝烟与抢救中轮回。
但那枚铜扣的存在,像是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内置灯火,让她在极度疲惫和血腥之后,总能找到一丝支撑。
战局艰难,消息隔绝。
她不知道他在何方,是平安还是受伤。
她只是尽着自己的职责,救她能救的每一个人,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再来、甚至不知是否会再来的消息。
又一年秋叶飘零时,战事终于迎来转折。
巨大的胜利消息传来时,整个后方都陷入了狂喜的浪潮。
顾晚清和医疗队的同僚们相拥而泣,泪水中混合着太多的情绪。
欢庆稍歇,繁杂的善后工作展开。
一批批伤员转运,一队队人员调配。
那是一个傍晚,晚霞将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
顾晚清刚送走一批转运的伤员,站在临时医院门口的土坡上,望着远方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靠近。
她没有立刻回头,心跳却莫名开始加速。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她缓缓转过身。
沈聿珩就站在几步开外。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上多了几分硝烟灼烧后的气息,但眉宇间的沉郁似乎被冲淡了些许,眼神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霞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左胸心口位置——那是当年贴藏婚书碎片的地方,如今只剩军装下起伏的坚实轮廓。
然后,他的手指移向自己军装上衣的第一颗纽扣。
手指用力,嗤啦一声,将那枚纽扣生生扯了下来。
他摊开掌心,那枚普通的军扣静静躺着。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沉静而灼热,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询问和等待。
顾晚清看着那枚纽扣,又抬眼看他。
霞光落进她眼底,漾开一片晶莹的水色。
她抬手,也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缓缓地、坚定地,解下了自己军装上对应的、第一颗纽扣。
她走上前,将那颗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纽扣,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紧挨着他的那一颗。
两枚一模一样的、普通至极的军扣,并排躺在他宽厚的掌中,映着漫天霞光,朴素,却熠熠生辉。
他合拢手掌,将两颗纽扣紧紧攥住,也一并握住了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牢牢包裹着她的。
远处传来胜利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如同背景音般缥缈。
他们站在硝烟散尽的土地上,站在绚烂的霞光里,手握着手,掌心紧贴着那两枚用烽火和岁月兑换而来的、最坚硬的承诺。
山河仍在,你我皆安。
未来很长,但此刻,他已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