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将我打入冷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的人生要完蛋了。
只有我兴高采烈地收拾铺盖,直奔冷宫。
这背锅的三年终于要结束了。
只有在无人问津的冷宫里,我才能开启真正属于我的自由生活。
不过,尊敬的惠王,未来的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别总是往我这冷宫跑啊!
1
我跪在大殿中央,默默地承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我现在应该挺狼狈吧,应该深得姑母心意。
望向我的目光有庆幸,有可怜,更多的是见怪不怪。
高台上高高在上的皇帝,满含怒气地瞪着我。
他身侧的卫贵妃,也就是我的姑母,满眼深情地看着皇帝,连瞥我都没看瞥一眼。
我叫卫朝,是开国功臣之后。
陛下年迈,我的姑母卫兰昔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和乐公主铺路,投靠了皇长子凌祈,从而卷入了党争。
为了拉拢陛下的心,她将我招进宫中,做了美人。
实际上,我进宫来只要做一件事。
就是给我姑母卫兰昔背锅。
卫美人品行不端,如今竟敢构陷当朝武将,朕实在是不能再容你放肆了!
即日起,褫夺卫美人封号,打入冷宫!
老皇帝威严冷漠的声音响起,我被拖了下去。
我做出慌乱的表情,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姑母每次做恶事,都要推我出来让我承担。
如今入了了冷宫,便再也不怕姑母推我出来。
这种天天给姑母擦屁股背黑锅的日子终于是结束了。
2
其实,我也不是卫朝,我本名叫武悦,是一个学机械工程的理工女。
27岁那年,我因为一场车祸穿越到了这里,成为了卫家的大小姐。
我在入宫前,曾经也有过一段真正意义上自由快乐的时光。
父母健在,家境优渥。
我可以学琴棋书画,读四书五经,也可以学骑射,学蹴鞠。
有一个可爱的弟弟,还有很多的好朋友。
父亲早早为我定下亲事,是父亲挚友上官丞相之子上官尧,我与他青梅竹马,若是成婚,也是一段佳话。
但是父亲在我十五岁时得了急病而亡,我守孝三年,母亲准备让我除服后立刻嫁给上官尧,免得多生事端。
可是事端还是来了。
我除服之日,一道圣旨将我接入宫中,我被迫成了陛下的美人。
虽然知道这是姑母一手促成,但我与母亲如今无依无靠,更抗不了旨,所以我只能入宫。
宫墙深深,锁住了春光,也锁住了我的自由。
陛下年长我三十余岁,虽威严尚在,但岁月早已侵蚀了他的形貌。
每次靠近,那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衰老的气息总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可是姑母的刀子就抵在我和我家人的身后,我没有退路。
我必须笑,笑得温婉,笑得崇拜,尽心尽力伺候陛下。
入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天是真正消停的。
而最大的风暴源头,来自我的姑母,执掌六宫的卫贵妃。
她膝下并无皇子,却凭着强硬的手腕和母家的势力稳坐后宫之巅。
这几年,几位皇子为东宫之位斗得你死我活,姑母为了她押注的那位,清扫起障碍来更是毫不留情。
而每一次,她染血的屠刀落下前,总会将我唤至她那富丽堂皇却阴冷彻骨的太康宫。
朝儿,这件事,你去认下。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只是吩咐我去折一枝花。
姑母……我……
最初的几次,我还会颤抖着试图挣扎。

她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去沫子,你家中那位手帕交,叫什么来着柳家那个擅弹琴的姑娘还有常与你弟弟一同骑射的张家公子……都是年华正好呢。
我的血瞬间就凉了。
我知道,她真的做得出来。
为了权势,至亲骨肉她亦可牺牲,何况区区几条无足轻重的人命。
我那些宫外仅存的温暖与牵挂,都成了她拿捏我的最好筹码。
于是,我不得不一次次跪在陛下的御前,或是惊慌失措或是悔恨交加地承认那些我从未做过的恶事——
毒害杨美人胎儿的药是我下的;构陷二皇子巫蛊厌胜的证物是我藏的;散播动摇朝局流言的源头是我宫里的太监……
陛下每次都会大怒。
玉盏砸碎在我身旁,飞溅的瓷片划过我的脸颊,留下细微的血痕。他痛斥我蛇蝎心肠,枉负圣恩,早该被千刀万剐。
但最终,看着我这张酷似父亲几分、又尚且年轻娇嫩的脸。
杀意再一次止息,千刀万剐的谶言变成重重的惩戒:禁足、罚俸、杖责、甚至跪瓷片……
每一次惩罚都伴随着姑母做得好以及一些我并不需要的嘉奖。
和下一个更重的任务。
我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上次的惩罚中喘过气,姑母那边新的锅就已经稳稳地扣了下来。
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3
姑母曾说,我很漂亮,也很聪明。
我也是依靠着这些,在这宫里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
我不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赏赐还是惩罚。
父亲昔年的功勋和我这张还算可人的脸,是我至今还能活着的、最脆弱的护身符。
我在宫里吃不好,每一口饭食都疑心是否被下了姑母仇家报复的毒。
睡不好,夜半一点风声鹤唳都能让我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我怕陛下哪一次真的失去了耐心,一道圣旨夷我三族,让母亲弟弟为我陪葬。
我怕姑母那些手段狠辣的仇敌,查不到真凶,便将所有怨恨发泄在我这个认罪的人身上,将我悄无声息地剁成肉泥。
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
我在宫里蹉跎这么久,才只有21岁,失去了早逝父亲作为倚仗,在这吃人的后宫毫无根基势力可言。
曾经因新鲜和貌美而得的那一点点微薄宠爱,也在这接连不断的恶行中消耗殆尽。
宫人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羡慕变成了如今的鄙夷和恐惧。
无数个夜晚,我独自徘徊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
月色下的池水幽深静谧,仿佛能吞噬一切痛苦和污秽。
我无数次地想,就这样纵身一跃,是不是就彻底解脱了
所有的罪责、恐惧、屈辱,都消散在这一池污水之下。
可是,我不能。
这样死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姑母不会为我流一滴泪,她只会迅速物色下一个顶罪的棋子。
陛下或许会唏嘘片刻,随即就将我遗忘。
我死在这深宫,就像一粒尘埃落入水中,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
可是我的母亲呢
我若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了,她该如何承受
于是,我咬着牙,咽下血泪,继续煎熬。
背锅,受罚,伤未愈,又背起更黑的锅,承受更重的罚……血肉之躯仿佛成了一具只会机械承受的行尸走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三年的屈辱和折磨,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灵魂与肉体。
直到这一天。
又一桩骇人听闻的构陷案发,证据再次明确地指向我。
这一次,牵扯的是陛下最为看重的一位年轻将领。
金銮殿上,陛下的怒火前所未有的炽烈,那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卫美人品行不端,如今竟敢构陷当朝武将,朕实在是不能再容你放肆了!
即日起,褫夺卫美人封号,打入冷宫!
那一刻,一直深深埋藏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喜悦。
他们都不知道,冷宫于我而言才是解脱。
4
又是一年春好色。
我搬进了四面漏风的冷宫,内心却无比的安宁。
虽然没有那雕栏玉砌的砖瓦,但更没有了杀机四伏的恐惧。
即便刚来这里经常会饿肚子,但再也不用担心夜半三更,我会在梦里没了命。
没有人会想要一个弃子的命。
我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做出了些很实用的机关小玩意。
比如一次能织两匹布的织布机,能让门自动关上的门卡扣,还有一些精致的机关妆奁。
一些小太监小宫女们经常带着各种生活必需品来找我换这些东西。
比如被子,灯油,鸡蛋,还有一些能种的菜的种子。
我补好了窗子和屋墙,换上了暖和的被褥。
在外面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上,开垦了一块土地。
就在这个荒芜的地方,为自己开辟了一个虽破旧但温馨的小院子。
昨日刚下过雨,院子里有些泥泞,我拿了把扫帚,挽着袖子扫地上的积水。
这冷宫破败,连着的几个院子的围墙都已经倒塌也无人修葺,除了我精心打理过的院子外,其他的院子都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景象。
我路过倒塌的围墙,脚步一顿。
隔壁的院子里有人。
是个看着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太监。
小太监呆呆地坐在隔壁院子的一口枯井旁,也不说话也不动。
导致我一直没注意到他。
你好
我在远处摆了摆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小太监闻声抬起头,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意外。
是你
你认得我啊。
我笑了笑,把扫帚扔在一边,提起裙子翻过形同虚设的塌墙,走到他面前:
看样子你也不是来找我换东西的,这冷宫里阴森森的,你跑来这干什么。
小太监愣了愣,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找个地方静静。
我笑而不语,没有相信他的话。
谁会来这阴涔涔的冷宫静一静。
我隔壁是姜妃生前的住所,姜妃娘娘在生下惠王之后,曾还有一次身孕。
不过不知是怎么,姜妃娘娘没能生下这第二个孩子,还在流产后冲撞了陛下,陛下一怒之下将她打入了冷宫。
没过多久,她便病死在了这冷宫中。
我没记错的话,今日是她的生日。
我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心中暗暗叹气。
我更不认为一个普普通通小太监会来祭奠一个被皇帝厌弃的妃子。
你吃饭了吗
我突然这样问他。
小太监愣了一下,摸了一下肚子,随即摇摇头。
那正好,我这里要煮面呢,分你一碗。
我示意他跟过去。
他没动,似乎是有点犹豫。
我嘶了一声,折返回来抓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我的院子里走。
一个小孩怎么还悲春伤秋的,没吃饭你胃会饿坏的。
小太监被我生拉硬拽,有些踉跄地跟在我身后。
他似乎想挣脱,但不知为何,力道又松懈下来,任由我将他拖过残垣,带进我那虽然简陋却生机勃勃的小院子。
院子里,我搭的小灶上正坐着一口小锅,里面的水已经滚开,冒着腾腾热气。
旁边石桌上摆着一把我自己种的小青菜,还有两个我偷偷用机关妆奁跟御膳房小宫女换来的鸡蛋,以及一小撮我珍藏的、用各种干花和粗盐自制的调味料。
坐。
我指了指院子里唯一一个还算完整的石凳,自己则麻利地将青菜洗了洗,撕成几段扔进锅里,又磕入鸡蛋。
小太监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我的小院。
他看到墙角那架改良过的织机,看到窗台上几个小巧的机关摆件,看到篱笆里长势喜人的蔬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
这和他想象中,或者说和他记忆中那个阴森绝望的冷宫,截然不同。
你……就吃这些
他看着锅里清汤寡水的面,忍不住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清朗。
不然呢
我头也不抬,用两根削光滑的树枝当筷子搅着锅。
冷宫份例几乎等于没有,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还好我手巧,能换点东西。
语气里甚至有点小自豪。
面很快煮好了,我盛了两碗,没有肉没有油,但翠绿的青菜和金黄的荷包蛋卧在面上,看着倒也清爽。
我把其中一碗塞到他手里:喏,吃吧。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热乎的,吃了暖和。
他捧着那只粗陶碗,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他沉默地看着碗里的面,又抬头看看我。
我早已饿得不行,把那根削好的筷子递给他,自顾自坐在另一边的小凳上,撅了两根树枝,在身上擦了擦就当筷子,呼呼地吹着气吃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拿起我递给他洗的很干净的树枝筷子,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动作很斯文,甚至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这冷宫环境格格不入。
你经常这样……分吃的给陌生人
他忽然问。
我咽下嘴里的面,耸耸肩:这地方哪来的陌生人除了偶尔跑来换东西的小太监小宫女,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你是第一个跑来隔壁发呆的。
我冲他眨眨眼,再说了,看你年纪小小的,愁眉苦脸坐在那里,怪可怜的。一碗面而已,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他闻言,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谢谢。
他低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不客气。
我爽快地回应,继续埋头吃我的面。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我们吸溜面条的声音。
5
春光正好,阳光透过尚且稚嫩幼小的树叶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吃完面,他很自然地想帮我收拾,我却拦住了他:可别,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没干过粗活,回头再把我碗打了,我可没地儿补去。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着我将碗筷收到木盆里,又去打水。
你……好像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他环顾四周,语气带着探究。
是啊,
我一边洗碗,一边毫不避讳地回答,比在外面天天提心吊胆强多了。虽然清苦点,但自在。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怕说错话做错事,更不用……
我顿住了,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地搓着碗。
不用再替人背黑锅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停顿,却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洗好碗,我擦干手,回头看他:面也吃完了,心情好点没好了就赶紧回去吧,这地方晦气,待久了没好处。
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我那架织机前,轻轻摸了摸上面还未完工的一匹歪歪扭扭的粗布: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闲着也是闲着,弄点东西换口饭吃。
我敷衍道。
其实我织布织的很烂,我只是会改造机器而已。
毕竟我学的是机械类的,又不是学的纺织。
机器才是我换东西的本钱,大部分我改造过的东西都被我和宫女换被子了。
这个纺织机有块木头被虫子蛀了,摇摇欲坠,我就把这个留下来当消遣。
他却像是很感兴趣,又看向那些机关小玩意:你很擅长这些
还行吧,瞎琢磨。
我保持着警惕,宫里的人对不了解的东西总是容易生出戒心甚至恶意。
没必要和他说那么多。
毕竟他的身份并不真的只是个太监。
姑母说我聪明,并不是客套话,我总能敏锐的察觉一些不易被发现的东西。
他终于转过身,正视着我。
你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我笑了,叉着腰仰着头,懒洋洋地说:嗯……就当是我痛定思痛,改邪归正了吧。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显然是不信我这番话的。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虽然穿着破旧的太监服饰,脸上也刻意抹了点灰,但那双眼睛却明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仔细看,骨相极其出色。
我心中暗哂,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若是普通内侍长这个样子,怕是早被龙阳之好的人抓去了。
今天,谢谢你。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郑重了许多。
害,一碗面的事,谢两次干嘛。
我摆摆手,快走吧。
他点了点头,终于转身走向那倒塌的围墙。
翻过去之前,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个冷宫弃妃,名字不重要。倒是你,小太监,叫什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答道:我叫……小冶。
6
小冶吗
果然如此。
我点点头,行,我记住了。以后要是饿极了没地方去,可以再来找我……不过最好别常来,被人看见不好。
他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转身利落地翻过矮墙,身影消失在荒草之后。
我看着矮墙,有些出神。
九皇子惠王的名字,叫凌冶。
是姜妃娘娘所出。
不知道他给我的这个漏洞百出的小名,是因为太单纯,觉得我猜不出来他的身份。
还是觉得我不过是个冷宫的弃妃,根本不屑于用心隐藏身份呢。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
我继续种我的菜,搞我的小发明,偶尔和小宫人们做点交易。
直到几天后的傍晚,我又一次路过那堵破墙,鬼使神差地看过去。
果然,那个叫小冶的太监又坐在那口枯井边,这次手里拿着几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无意识地编着什么东西。
我叹了口气,再次翻墙过去。
喂,你又来发呆啊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神里比上次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我没等他回答,直接伸出手:这次吃饭没没吃就过来,我今天换了点小米,熬了粥。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任由我将他拉了起来。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一次,我把他拽回了我的小院子。
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比上次的面更简单,他却吃得很慢,很认真。
你为什么总去那里
我一边喝粥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里……安静。没人会找到。
也是,
我表示理解,这宫里,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确实难。
我看他情绪依旧不高,便试图活跃气氛,哎,你看我编的这个草蚱蜢像不像
我拿起桌上一个用草编的小玩意递给他。
他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很像。你手很巧。
那是!
我得意道,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于是,那天晚上,我难得地有了一个听众。我给他看我做的会自动扇风的小扇子,会自己走路的小木鸭,还有用木头削的一扔能飞好远的飞机模型。
然后我还给他讲这些机关的原理——当然,用的是他能听懂的、最浅显的说法。
他听得很专注,时不时问出几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超乎寻常的聪慧。
我们都没再提彼此的身份,也没问对方为何会在这里。
仿佛只是两个在深宫里偶然相遇、互相取暖的孤独灵魂。
7
从那以后,小冶每隔几天就会在傍晚时分出现,有时带一本破旧的书(他说是偷来的),有时带一支快没毛的笔,有时就空着手来。
我们有时一起安静地吃饭,有时我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我的新发明。
他说他会吹笛子,我就砍了根竹子削了根简陋的笛子送他。
那笛子走调的厉害,他也不嫌弃,拿起来吹给我听。
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各自做着事,偶尔交谈几句,享受那种难得的、不被打扰的宁静。
日子过的很快,四年就这样过去。
他整个人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整个的长高了,声音也越发的成熟。
细微区别可能在于,他身上的贵气愈发明显了。
其实每一日过得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偶尔多了一个人,跑到我这里和我聊聊天,说说话,多了几分乐趣,少了点无聊罢了。
我借着他的所听所闻,也了解了外面很多的事情。
比如我姑母又找了个背锅侠。
比如皇帝立了嫡长子凌祈为太子。
比如姑母给四皇子下毒让新背锅侠背锅,新背锅侠受不了了跑到皇帝那去和姑母鱼死网破。
比如我姑母被废,幽禁在京郊的静安寺。
比如太子殿下好男风,和门客亲热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比如太子被废。
小冶和我讲太子被废这件事的时候,是惠王的加冠礼的日子。
我看着一身太监服的他,有些感慨。
难为他忙了一天,大晚上还特意换身衣裳跑过来找我和我讲这些事。
除了这些,他还和我讲了些很多别的。
我知道,这些看似他是旁观者的故事,许多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这个惠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的人。
毕竟她的生母姜妃死后,我姑母就被封为贵妃。
宫中的一条铁论:谁最后受益,谁就是凶手。
姜妃的滑胎到底是谁动了手脚,不难猜。
所以姑母失势的推手是谁,也不难猜。
皇帝撞破太子密辛的意外,也不会是意外。
我并不惊讶。
这宫里单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也没有多问。
这些事和一个冷宫废妃没有关系。
小冶从二十岁加冠礼之后,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也听到许多风声。
比如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他加冠礼后的第一年,半年后才来找我一次。
给我带了很多的新衣物和新被褥,然后和我简单聊了聊宫外的情况,便又匆匆离去。
此后的一年半,我没再见过他。
一开始我还没觉得什么,时间久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往那片倒塌的墙壁对面望去。
可是对面再也没有身影翻墙而来,我心中总是觉得有些失落。
但是日子总要过下去,我收拾好心情,安然等待新一天的降临。
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早早起来煮了碗面。
我如今的院子里养了几只鸡,鸡蛋已经能攒下许多,我用一筐鸡蛋换了一小块肥肉,熬了一些油。
这一次的面不会像和他最初见面的时候那样寡淡无味了。
我加了盐和调料,用了油炒了一下小菜放入锅中,又卧了两个鸡蛋进去。
我心中还是存着一些希冀的。
我希望他今天能来找我。
太阳高升枝头,矮墙边没有他的身影。
太阳西斜,矮墙边依旧没有他的身影。
我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坐着,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碗面。
日落的黄昏染红了这个小院,几只鸡扑棱棱地飞上架子,梳洗着翅膀,准备进入梦乡。
月亮升了起来,漫天的星斗,院子里寂静无声。
远方传来蛐蛐若有若无的叫声。
我不知道自己在月色下坐了多久,久到我的双腿快没了知觉。
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我自嘲地笑笑,揉着麻木的腿,站起身,往房间走。
他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远处突然有飞鸟惊叫的声音,随后是砖瓦的稀碎响声。
我进房间的脚步猛地顿住,迫切回头。
凌冶披着月色从矮墙下跃下,直直向我走来。
好久不见。
我听到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8
夜太安静,静到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站得很近,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不抬头,只能堪堪看到他的肩膀。
他似乎又长高了。
我的思绪有些凌乱,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我莫名的感觉到有些窘迫和无所适从。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我有些忙乱地躲过他的目光,走到矮桌前,尽量保持着故作轻松的语气:
害,我猜你就会来,我还给你煮了长寿面,只是你也来得太晚了吧,面都坨成个球了,我只好大发善心,再给你煮一碗去……
一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局促慌乱的手腕。
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握住他手腕一样。
不必,我没那么多时间,就吃这碗。
男孩,不,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有磁性,像鹅毛一样挠的我心痒痒的。
我更局促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边上看着他坐下,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碗坨掉的面,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直到他吃完了那碗面,我才勉强理清了自己的思绪。
面很好吃,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放下筷子,定定地看我。
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我避开了他的话头,这样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父皇……
还有多久。
我打断他,声音很冷静,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一旦皇帝驾崩,按照律例,未有子嗣的嫔妃——
陪葬。
皇帝的死期,就是我的死期。
凌冶叹了口气:短则二十天,长则几个月。
我听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两下。
深吸一口气,我点点头,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好,我知道了。
我没有不怕死,我一直都很怕死,只是之前我没有办法。
其实现在我也没办法。
凌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没由头地开口:我被立为太子了。
是吗,我看着他的脸,没什么心情祝贺,但还是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那恭喜你啊。
凌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最终却只映出我茫然的平静。
他微微蹙起眉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和……失落。
除了恭喜,你没有什么别的想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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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住了,下意识地轻声反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脸色几乎是立刻沉了下去,一种明显的不悦笼罩了他。
我看着他骤然拉下的脸,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但长久以来养成的、不愿与人冲突的习惯,还是让我放缓了语气。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补充:那……我不在的以后,你要好好吃饭,不要总饿着自己了
这话似乎起到了反效果。
凌冶猛地转过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头也不回地就朝那断墙走去。
几乎是本能地,我的脚步向前挪动了半分,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但那半步终究还是硬生生地顿住了。
我停在原地,像被钉在了渐浓的夜色里。
没必要了。
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再与一个未来的皇帝纠缠。
我在心里无声地告诉自己。
我目送着他走到墙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凉。
上辈子死在二十七岁,这辈子困死在深宫,一生也不过二十五载。
上辈子是个孤儿,为了报效祖国投身科研事业,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了家,又被投到这刀山火海里苦苦煎熬。
两辈子得到的爱加在一起都还少的可怜。
我还会有下辈子吗。
也许我会再一次穿到别的世界,也许我会彻底化为虚无。
眼睛干涩得发疼,我并不想哭,只是觉得无边的孤单像冷宫的寒风一样,穿透了骨髓。
我有些想睡觉。
我神思恍惚时,走到墙边的凌冶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背对着我,肩背起伏了一下。
下一刻,他转过身来奔向我,将我紧紧抱入怀中。
我愣住了。
我听见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
他将头埋在我颈窝,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他哭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我该说什么呢。
我好像得到了什么。
可是得到的太晚了。
一个即将破碎的灵魂,是无法回应一颗热烈的心的。
不一会,他缓缓松开我,抓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他也没说话。
我们依旧沉默着。
夜风在我们之间穿梭。
许久,他松开了我的肩膀,翻墙离去。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站着不动。
很久。
很久。
晚风吹过,脸上凉凉的,是我的泪水。
我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指尖沾染的湿意蹭过唇角。
是说不出来的苦涩。
9
宫里明显忙乱了起来,甚至来找我换东西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了。
我知道,大事将近了。
凌冶离开的第三个月,嘈杂的钟声将我从睡梦中敲醒。
当!当!当!
钟声连绵不绝,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一些尖叫声和哭声,响彻整个皇宫。
是丧钟。
皇帝驾崩了。
我有些木然地坐起身,将院子里的菜又打理了一遍,然后将关在栅栏里的鸡放了出来。
我又拿起扫帚,将院子细细扫了一遍。
最后回到房间,从柜子里翻出最干净妥帖的一身衣服,穿在身上。
除了坦然赴死,我没什么能做的了。
冷宫那扇几乎从未被正式开启过的、腐朽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面色冷峻、手捧明黄绢帛的老太监,带着几个侍卫走了进来。
我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
娘娘,好久不见。
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啊,好久不见。
老奴是送您上路的。
老太监的声音冰冷,像是一块没有灵魂的机器。
冰冷的白绫和鸩酒,被端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鸩酒。
这东西以前在现代看的古装剧里就有,却从来没喝过。
如今能亲自尝一尝,怎么不算丰富人生经历了呢。
我苦中作乐的想。
娘娘还有什么遗言吗
老太监看出我的犹豫,便开口问我。
我想了想,笑着对老太监说:替我转告新皇帝,要好好吃饭。
说罢,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鸩酒入喉,辛辣灼烫,随即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腹中猛地炸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老太监那毫无波澜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扭曲。
……倒也省了白绫……
酒杯掉落,碎裂在地砖上。
远处的鸡咯咯叫着。
我躺在地上,听着鸡的叫声。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接着养这几只鸡。
这是我失去意识后冒出的最后的念头。
10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又像是沉睡了一个世纪。
意识被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拽回,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却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
刺目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
我怕揉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金碧辉煌的穹顶,雕梁画栋,盘龙舞凤,璀璨的宫灯流苏轻晃,折射出炫目的光晕。
身下是触感极其柔软丝滑的锦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矜贵的龙涎香,而非冷宫里那潮湿发霉的气味。
这不是……皇帝的寝宫吗
我不是已经喝下毒酒了吗我怎么在这!
画面和我曾经侍寝后醒来的画面诡异的重合。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入我的脑海——
不儿,我不会是重生了吧!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
重生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三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背锅生涯还要再来一次
意味着我还要继续替卫兰昔那个恶毒女人顶罪,承受老皇帝的怒火,最后或许还是逃不过一杯毒酒的命运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不要。
巨大的绝望和抗拒让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腔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急促起伏。
啊啊啊啊啊!!!我不要再背黑锅了!!!
崩溃感像海一样几乎淹死了我,我抱着脑袋疯狂在龙榻上一边尖叫一边滚动。
直到我力竭,趴在床上——
目光锁定了身边那个绣着金凤的软枕。
一个极端的念头闪过——
如果现在死了,是不是就能彻底解脱,不用再重蹈覆辙
行动快于思考,我一把抓过那只华丽的枕头,死死按在自己脸上。
快死快死快死求你了求你了……
然而,预想中的黑暗并未降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不容抗拒地就将那想要闷死我的枕头抽走。
新鲜空气瞬间涌入,我被迫抬起因缺氧而泛红的脸,泪眼模糊地看向手的主人——
明黄色的龙袍刺入眼中,彰显着来者无上的身份。
但穿着这身龙袍的人,却不是那个皱纹遍布、眼神浑浊、与我相看两厌的老皇帝。
我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滑稽的抽气。
是一张熟悉的脸。
站在床边的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非凡,眉宇间虽带着帝王的威严。
但看向我的眼神却含着几分无奈与极其明显的温柔笑意。
卧槽凌冶!
我顶着刚才崩溃乱成一坨的头发,彻底懵了。
他将抢过来的枕头随意扔在一边的矮榻上,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我凌乱的头发。
我愣了不知道多久,才张了张嘴巴,指着自己问凌冶:我是谁
卫朝。
我眼前发黑,不死心的继续问:
那你呢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凌冶轻轻捋着我的头发,笑盈盈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亮亮的,满眼都是我。
我眼前更黑了。
我不是喝了毒酒吗
是,但是我换了酒,你只是假死,从前你是先帝的卫美人,现在不是了,你可以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
那我不用死了
嗯。
那我院子里养的那几只鸡呢。
给太仆寺养着了。
我闭上了嘴。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一切已经显而易见。
他当了皇帝,然后救了我。
这人对我贼心不死。
看着身下这个龙榻,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我现在算什么
现代过来的武悦先帝的卫美人还是……呃,新皇帝金屋藏娇的情人
这都不对吧。
在想什么
看见我发呆,凌冶握住我的手,轻声问我。
暖意透过他的掌心传入我的掌心,我摇摇头,颓丧开口:想死。
他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什么事都能答应你,就想死不行。
他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别急着寻死觅活的。你若是死了,谁来做朕的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