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怀着孕的女人,用一把剪刀毁掉一个男人,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她走进我的洗头店,告诉我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爱情故事。
直到最后,一直沉默的老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爱情,而是一场精心布局的狩猎。
在这个名为浮生记的发廊里,我窥见了人性最深的漩涡,那里没有无辜者,只有一枚又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01
我在泰和坊巷口的浮生记做洗头妹,日子像兑了水的洗发膏,寡淡又冗长。
泰和坊是这座城市褶皱里的一块老疤,白天死气沉沉,夜晚才被廉价的霓虹和酒精勉强点亮。
我们的浮生记发廊,就卡在这明暗交界的地方,做的是街坊生意,赚的是辛苦钱。
老板程默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守在柜台后拨弄他的老算盘,除了收钱,话比金子还贵。那算盘是老式的,木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珠子碰撞间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构成了店里永恒的背景音。
店里除了我阿芳,就只有一个比我更年轻的洗头妹,翠儿。
翠儿手脚麻利,但心思活泛,总盼着能从哪个熟客嘴里掏出点发财的路子,因此手上功夫难免敷衍。
那天下午,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把空气里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
店里的老式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声。
翠儿正给一个烫着夸张卷发的中年女人洗头,那女人闭着眼,眉头却拧成一个疙瘩。
哎,我说小翠儿,你这手上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的按重点!我这脖子都快断了。女人含混不清地抱怨,每次来都跟挠痒痒似的,钱可没少收你们的。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陪着笑:王姐,您多担待,我这就加点力。
说着,手上胡乱使劲,反倒让王姐嘶地抽了口凉气,整个人都绷紧了。
哎哟!你这是要谋杀啊!
就在这尴尬的当口,门口挂着的铜风铃叮铃一声脆响,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整个发廊的空气,从她进来那一刻,就变了。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背带裤,里面是件干净的白T恤,脚上一双帆布鞋,顶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可她那双眼睛,又软又沉,像含着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水。
她只扫了我一眼,就让我觉得,我那点盼着早点下班、盘算着月底工资的小心思,全被她看穿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正在僵持的翠儿和王姐身上。
王姐还在那儿抱怨:不行不行,你这手艺不行,叫你们老板来!
翠儿急得快哭了,求助似的看向柜台,老板程默却像没听见一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更快了。
我来试试吧。
一个清亮又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们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的女人。
她已经走到了洗头床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对着王姐说:大姐,我也是学过几天手艺的,要不让我给您按按不收费。
王姐狐疑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眼神里满是怀疑。但脖子的酸痛显然占了上风,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你来,按不好我可要骂人了。
女人没再多说,只是对翠儿递了个交给我的眼神,然后卷起T恤的袖子。
我注意到她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不像个干粗活的。
她先是虚虚地搭在王姐的肩颈处,轻轻揉捏,像是在试探,找准了穴位,然后指法一变,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如山涧敲石,力道和节奏都恰到好处。
刚才还满脸怨气的王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
不过十分钟,她已经像是睡着了,呼吸都变得均匀。
我和翠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手艺,别说翠儿,就算是我这个干了三年的老师傅,也自愧不如。这绝不是学过几天的水平,倒像是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宗师。
她结束按摩,又仔仔细细地帮王姐冲干净头发,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水流的大小,水温的高低,都控制得分毫不差。
等她扶着王姐坐起来,王姐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放松的脖颈,转了好几圈,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意。
妹子,你这手艺绝了!在哪家店做啊以后我就找你了!王姐掏出钱包,硬要塞给她一百块钱。
女人笑着推了回去:大姐,说了不收费的。我就是路过,手痒了。
她转身去水龙头下洗手,弯腰的瞬间,宽大的背带裤没能完全遮住,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已经显怀了。
一个孕妇,却有如此惊人的手艺。
这反差感,让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送走心满意足的王姐,翠儿立刻像只好奇的小麻雀,凑到那女人身边,叽叽喳喳地问:姐姐,你太厉害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女人擦干手,脸上漾开一个狡黠的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光。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叫宁婉。我呀,开过发廊,做过百货,还开过饭店!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泰和坊的街景在她瞳孔里流淌而过。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我开第一家发廊时,遇到的那些人。
故事来了。
我和翠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和期待。
就连柜台后的老板程默,拨弄算盘的指头也慢了下来。
02
发廊里没有别的客人,下午的阳光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昏黄的暖色。
我和翠儿像两只待哺的雏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婉,催促她快讲。
翠儿更是殷勤地搬来凳子,又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过去。
宁婉也不推辞,捧着那个印着百年好合的塑料水杯,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故意清了清嗓子,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开第一家发廊,也是在这样一条老街上,比泰和坊还要破败。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能瞬间把人拉进她描绘的场景里,那时候我年轻,不懂经营,店里半死不活的。直到我遇到了我的‘导师’。
导师我好奇地问。
对,导师。宁婉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我们都叫他‘老法师’。他叫冯世达,其貌不扬,个子不高,扔人堆里都找不着。但只要他一开口,整个世界都得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她喝了口水,水杯的塑料感和她那双精致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法师是个传奇。据说年轻时因为诈骗蹲过大牢,可他在里面非但没受欺负,还因为能说会道,帮狱警出主意解决了几个老大难的矛盾,最后混成了‘大组长’,人人都敬他三分。出来后,他不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了,专给人‘点拨’人生。
翠儿听得入了迷,小嘴微张:点拨什么啊
宁婉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点拨你怎么看透人心,怎么拿捏人性。他从不讲大道理,讲的都是身边最俗的事。比如,他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关于‘气质’。
气质我更糊涂了,这和开发廊有什么关系
对,气质。宁婉复述时,神情专注,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老法师面前认真听讲的学生。
老法师说,‘女人长相是爹妈给的,但气质是自己修的。你以为男人都喜欢漂亮的错!他们喜欢的是能勾起他们感觉的。’
她模仿着老法师的语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
‘西施为什么美因为她病恹恹的,捧着心口,走两步就喘,是个男人看了都想扶一把,都想保护她。这种惹人怜爱的感觉,就是她的价值。林黛玉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也是一个道理。’
这套歪理邪说,从宁婉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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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翠儿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我们每天只是想着怎么把头洗干净,怎么让客人满意,从来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
老法师说,开发廊的,不能只把自己当成剃头匠。你的手艺是基础,但真正能留住客人的,是你给他的感觉。宁婉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淬了火的星星。
有的男人,家里老婆管得严,你就要给他一丝挣脱束缚的刺激感;有的男人,事业不顺,你就要给他崇拜和仰望,让他觉得在你这里他是英雄;有的男人,生活空虚,你就要给他陪伴和懂得,让他觉得你是他的灵魂知己。
她顿了顿,看着我们震惊的表情,满意地笑了。
你们以为这是在洗头吗不,这是在‘修心’。修客人的心,也修自己的‘气质’。把每个客人都当成一个课题去研究,去攻克。当你能让他对你产生依赖,产生除了理发之外的念想,你就成功了。
发廊里安静极了,只有老风扇还在吱呀作响。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来,我们每天重复的枯燥工作,在别人眼里,竟然可以是一场场精心设计的人性游戏。
宁婉得意地总结道:老法师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如何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你花钱、花时间,甚至……为你做任何事。
她端起水杯,再次喝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在我们脸上扫过。
想知道我是怎么实践的吗
我和翠儿像被蛊惑了一样,疯狂点头。
03
宁婉的话锋一转,发廊里刚刚被气质哲学点燃的轻松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遇到的第一个‘作品’,是个光头。
光头翠儿忍不住插嘴,光头还用理发吗
宁婉白了她一眼:外行。越是光头,越讲究。真正的光头,不是用推子推平那么简单,要的是一个‘圆’字,圆润,光滑,没有棱角。那是境界。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仿佛在谈论一门精深的艺术。
他叫陆思远,第一次来我店里的时候,我也以为他走错了门。宁婉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了回忆,他是个大学老师,教古典文学的。可他打扮得很怪,穿着一身中式的藏青色棉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背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军用帆布书包。整个人干干净净,气质儒雅又疏离,跟我们那条乌烟瘴气的街格格不入。
他一进来就说:‘老板,帮我修修。’声音也很好听,清清冷冷的。
我让他坐下,拿起推子准备动手,他却皱了皱眉,说:‘不用那个,用剪刀。’
我当时也愣了,给光头用剪刀那得多费事。但他很坚持,眼神里有种不容置喙的固执。我看着镜子里他那颗形状完美的头,忽然就明白了老法师的话。这是一个有执念的人,一个追求极致的人。对付这样的人,你不能用常规的办法,你要比他更极致,更‘懂’他。
宁婉的叙述慢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画面感。
于是,我放下了推子,拿出我最好的一把小剪刀。我对他说:‘老师,您放心,我懂。您要的不是剃头,是‘修圆’。’
他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惊讶。
那一整个下午,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我让他躺在洗头床上,像刚才给王姐按摩一样,先给他放松头皮和肩颈。他的皮肤很白,头皮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我没有立刻动剪刀,而是先用指腹在他头皮上游走,感受他头骨的形状,每一处细微的凹凸。
宁婉说到这里,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然后,我开始动剪刀。我没有用梳子,就是用手指捻起他头皮上刚冒出一点点头茬,用剪刀尖一点点地修。剪刀和头皮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既能剪断发根,又不会伤到他。那声音很特别,不是‘咔嚓’,而是非常细微的‘窸窣’声,像春蚕在吃桑叶。
我和翠儿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哪里是理发,分明是一场充满仪式感和暧昧感的亲密接触。
那把剪刀,仿佛不是在修理头发,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或者说,是在拨动一个男人的心弦。
我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剪刀在他头皮上游走,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好像和我同步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混着一点皂角的味道。整个过程,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但我觉得,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宁歪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挑衅和炫耀。
剪完后,我用热毛巾给他敷了头,又用最柔的软毛刷扫去碎发。他坐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她停在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端起水杯,轻轻地晃了晃。
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让我知道,他上钩了。
04
他说了什么我急得抓心挠肝,忍不住追问。
翠儿也在一旁拼命点头,像小鸡啄米。
宁婉看着我们急切的样子,终于满意地揭晓了答案。
她模仿着陆思远的语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迷离和感叹:他说,‘从来没人这样给我理过发,感觉……你比她还懂我。’
她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对,‘她’。宁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在这种极度私密和放松的氛围下,本身就是一种破防。这意味着,他的心墙,已经对你开了一道缝。
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他交往多年的女友,一个有点名气的话剧演员,常年在外地巡演、拍戏。而他自己,为了守着一份教职,也为了守着他们的家,一直留在这座城市。
宁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一个追求极致精神世界的人,却过着如此寂寞和刻板的生活。他的那颗光头,就是他内心秩序的象征。而我,用一把剪刀,扰乱了他的秩序。
更关键的是,宁婉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重磅信息,聊天中,他无意间透露,他自己就住在发廊不远的地方……叫泰和坊。
泰和坊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甚至翠儿的耳边同时炸响。
我们猛地抬起头,面面相觑。
故事里的地点,与我们所处的现实环境,产生了诡异的重叠。
刚才那个发生在不知名老街上的,遥远的、充满暧昧情愫的故事,突然有了精确的地理坐标。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的往事。
那个穿着中式棉袄、气质干净又疏离的大学老师陆思远,或许曾经无数次走过我们店门口这条路,甚至,他现在就住在某栋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居民楼里。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发廊里熟悉的陈设,那几张褪了色的塑料椅子,墙上挂着的明星海报,在这一刻也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墙壁的缝隙里,渗透出了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从那天起,陆思远成了我发廊的常客。每周一次,雷打不动。每次来,都点名要我,用那把小剪刀,为他‘修圆’。
宁婉的叙述还在继续,但我的心思已经完全乱了。故事变得触手可及,也因此变得危险起来。
宁婉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异样,她的叙述在这里戛然而止。
她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水,慢慢地喝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泰和坊巷口来来往往的人,仿佛陷入了悠长的回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不再开口。
我心里像有几百只蚂蚁在爬,那个最关键的问题盘旋在我的舌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然后呢那个光头客……陆思远,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05
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发廊里的沉寂。
宁婉慢慢地收回目光,没有直接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睛缓缓地扫过我和翠儿,最后,意味深长地在柜台后的老板程默身上停顿了一秒。
程默依然低着头,像一尊泥菩萨,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算盘珠子的啪嗒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发廊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柱里落地的声音。
我和翠儿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是,还是不是一个传奇女子和一个怪癖教授的爱情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终于,宁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那微笑里,混杂着得意、嘲讽,还有一丝我们看不懂的悲凉。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们的心上:
你们没有想到吧……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享受着我们悬在半空中的期待。
我老公……就是冯世达。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把我和翠儿当场劈得外焦里嫩。
我目瞪口呆,大脑瞬间宕机。
什么
导师竟然是丈夫
那个将诈骗讲成哲学,教她如何拿捏男人的老法师冯世达,竟然是她的丈夫
那她和光头客陆思远的故事又算什么婚内出轨还是……他们夫妻俩合伙策划的一场骗局
那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充满仪式感的理发,那句你比她还懂我的剖白,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戏
所有的浪漫和暧昧,在我老公是冯世达这句话面前,瞬间崩塌,碎成了最肮脏不堪的算计。
翠儿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惊骇,又从惊骇变成了彻底的迷茫。她显然也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们以为在听一个都市奇缘,结果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宁婉在我们面前,亲手撕碎了自己刚刚编织的美好童话。
而她,似乎正享受着我们这种天翻地覆般的震惊。
她的嘴角咧得更开了,那笑容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人性的伪装,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她看着我们苍白的脸,仿佛一个即将揭晓最终谜底的魔术师,准备抛出她更惊悚、更致命的第二个秘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话,会比刚才的一切都更加颠覆。
06
我和翠儿的大脑一片空白。
导师和丈夫这两个身份的重叠,已经彻底摧毁了我们对这个故事的全部想象。
宁婉和冯世达是夫妻,那她对陆思远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她自己的情感越轨,还是……一场由她丈夫亲自指导的业务
如果是后者,那他们的图谋又是什么
图钱陆思远一个大学老师,穿着中式棉袄,背着旧帆布包,看起来也不像大富大贵的样子。
图别的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我脑中横冲直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宁婉将我们惊骇欲绝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不急着解释,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杯中最后一口水喝完,然后把那个廉价的塑料水杯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
她站起身,拍了拍背带裤上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宣布今天天气不错的平淡语气,对着我们,投下了第二颗、也是更具毁灭性的炸弹:
陆思远……完了。
完了两个字,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从她嘴里吐出,却带着万钧之力,把我和翠儿狠狠砸进了冰窟窿里。
完了是什么意思
是身败名裂是倾家荡产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刚才那个活色生香的故事里,那个穿着中式棉袄、气质干净的大学老师,那个在宁婉的剪刀下闭着眼、呼吸同步的男人,那个对着镜子感叹你比她还懂我的孤独灵魂……就这么完了
我看着宁婉,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双曾经流露出崇拜、爱慕、暧昧、怜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给我们任何追问的机会。
她走到门口,在推门离去之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警告。
然后,她捏瘪了手中的那个一次性塑料水杯,随手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清脆的破裂声,像一个休止符,宣告了故事的终结。
门上的风铃叮铃作响,她挺着孕肚的背影消失在泰和坊的暮色中,留给我们一个满屋的死寂和无尽的恐惧。
她杀了人
不,她没说死了,她说完了。可完了比死了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它充满了未知的想象空间。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是炫耀是忏悔还是某种威胁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丈夫冯世达的,还是那个已经完了的陆思远的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我只觉得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07
宁婉走了,但她的故事像一个幽灵,盘踞在浮生记的每个角落。
我和翠儿面面相觑,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刚才那个被我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翠儿的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胳膊,好像店里的冷气突然开到了最大。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脑中反复回响着我老公是冯世达和陆思远完了这两句话,试图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一个由导师丈夫指导,针对一个大学老师的精心骗局。
结局是,目标完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情感故事,这是一桩罪案的现场复盘。
而我们,两个傻乎乎的洗头妹,竟然为这个故事的情节而痴迷,为主角的手腕而惊叹。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甚至开始怀疑宁婉今天走进我们店里的动机。她真的是路过手痒吗还是说,这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她需要听众,需要有人见证她的杰作,而我和翠儿,就是被她选中的、最无害、最愚蠢的观众。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粗暴、冰冷、淬着寒气的声音,猛地从柜台后传来。
一直沉默如泥菩萨,仿佛置身事外的老板程默,缓缓抬起了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
他的眼睛不再是半睁半闭,而是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宁婉消失的方向。
他那双因为常年打算盘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开,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了一个字。
一个字,就一个字。
棋!
这个字发音很轻,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击碎了宁婉在我们面前辛苦塑造的所有形象。
什么传奇女性、什么悲情女子、什么蛇蝎美妇……全都是假的!
这个棋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整个故事最底层、最黑暗、最残酷的真相之门。
她不是布局者。
她甚至不是那个享受战果的猎手。
她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操纵的、执行任务的、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我猛然回头,惊恐地看向老板程默。
他吐出那个字后,又垂下了眼皮,继续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他的算盘珠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字,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08
棋!
这个字在小小的发廊里反复回荡,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看着老板程默。他吐出那个字后,就恢复了万年不变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语,只是我不小心听到的幻觉。
但他拨弄算盘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散乱的细节,在棋这个字的牵引下,瞬间被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恐怖的线。
冯世达的气质哲学,根本不是什么人生智慧,而是一本为棋子量身定做的Pua培训手册。他教的不是如何赢得爱情,而是如何精准地执行任务。
那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的理发,根本不是什么灵魂交融,而是一场冷酷的狩猎评估。宁婉在评估陆思远这个目标的性格弱点,寻找可以攻破的缺口。她的每一次触摸,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计算。
宁婉一下午的讲述,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奇遇或悲剧爱情的分享,更不是完成任务后的炫耀与宣泄。
她是在复盘。
或许,这是冯世达要求她做的,让她把整个过程讲给陌生人听,以检验她叙事的逻辑和情绪的感染力,为下一次任务做准备。
而我们,就是她的免费陪练。
陆思远的完了,可能不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也许是他耗尽家财,也许是他重要的研究成果被窃取,也许是他陷入了某个无法脱身的丑闻……无论是什么,他都只是这场棋局里,被吃掉的一个子。
而宁婉,这个挺着孕肚,能将一个骗局讲得如此动人的女人,她也不是赢家。
她是冯世达手上最锋利,也最悲哀的一枚棋子。她口中的一切传奇与情感,皆为业务本身。
她的孕肚,是博取同情的道具是任务中无法掌控的意外还是她为自己留的最后一张底牌
我不敢深想。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我们听了一下午的,根本不是故事,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侧写。
而我们,就像两个坐在路边看人下棋的傻子,还为棋手的每一步精妙算计而鼓掌叫好,却不知道棋盘上早已血流成河。
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泰和坊廉价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发廊的玻璃窗染得五颜六色。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觉得这家名为浮生记的发廊,此刻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市井的喧嚣与人性的黑暗全都吸了进去。
老板程默为什么会知道真相他仅仅是一个洞悉世事的旁观者,还是说,他也曾是某个棋局的一部分
宁婉还会回来吗她下一次出现,又会带来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下一个走进这扇门的,又会是谁是一个疲惫的过客,还是另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那兑了水的日子,从今天起,被搅进了再也洗不清的血色与黑暗。
浮生记,浮生若梦,亦如棋局。
而我,一个洗头妹,无意中窥见了这盘棋的一角,从此再也无法假装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