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安都知道,靖王府的小世子方晏是个沉湎美色的纨绔,尤其痴迷于鼻翼点痣的男子。
强取豪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我时常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懒懒一点,对着阴影处下令:玄七,去。三日内,我要见到这个人。
阴影波动,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是,主子。
他总能完美达成我的每一个指令。
可寻着寻着,我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个永远站在我影子里的人身上移开。
1
我叫方晏,是靖王府的小世子。这长安城里,我想要的,总能得到。
他们背地里骂我荒唐,笑我纨绔,说我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我都认。
但他们不知道,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引起那个人的注意——那个像我的影子一样,沉默、冰冷、无处不在的影卫,玄七。
玄七的鼻翼右侧,有一颗极小极淡的痣。若非那次他为我挡下致命一击,温热的血溅了他半张脸,那滴血珠恰好悬在那颗小痣旁边,我大概永远不会发现。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世子爷,您瞧瞧这位,一个清客谄笑着,引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上前,江南来的名角,容貌……您细看,鼻翼之上,可谓点睛之笔。
我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目光却越过那少年刻意低垂、展示着黑痣的脸,精准地投向身后昏暗角落。
玄七就在那里,像一座融入黑暗的雕像。
哦是么我扯起嘴角,拉回视线,故意让目光变得轻佻,近些,再近些,让本世子好好看看。
少年怯生生地又上前两步。
我伸出手,指尖朝着他鼻翼那颗痣缓缓靠近。这个角度,像极了那次我替玄七擦拭脸上血污时,指尖无意擦过他鼻翼的感觉。
世子……少年声音微颤。
我的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最后一刻倏然偏离,只是拈起他鬓边一缕发丝,轻佻一嗅,随即松开。
尚可。我收回手,拿起丝帕擦了擦指尖,赏。
清客立刻爆发出谄媚的笑声。
没有人看到,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昏暗角落里,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更加紧绷。
喧嚣终散。
我挥退所有侍从,独自靠在窗边。
玄七。我开口,声音带着醉意。
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落,停在我身前三步远,单膝跪地,低头垂眸。
主子。
今日那个江南伶人,我拖长了调子,摇摇晃晃地走近他,鼻翼上那颗痣,生得别致。我若将他收入房中,日夜相对,如何
他身体的肌肉瞬间绷紧。可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属下,不敢妄议主子之事。
不敢我嗤笑,伸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他的目光与我相接。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倒映着烛火和我醉醺醺的脸,波澜不惊。
我让你说。我俯身逼近,嘴唇几乎贴到他耳廓,我要你亲口说,好,还是不好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他挤出两个字:不好。
我的心跳加速,一丝希望刚燃起,却听他硬邦邦地补充:此人步履虚浮,眼神闪烁,来历绝非简单伶人,接近主子恐别有心思。属下建议立即详查,以防不测。
哈。我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他的谨慎,还是在笑自己的期待。
我猛地松开手,这也不好,那也不妥。那你说,今夜漫漫长夜,该由谁来侍奉你吗
他立刻重新低头,声音斩钉截铁:属下职责是护卫主子安全,不敢逾越。
他又退回去了。退回到了那个冰冷、坚硬、完美的影卫壳子里。
2
这样的戏码,周而复始。
我变本加厉地寻人,标准苛刻。长安城内乃至周边州县,稍有姿色、鼻翼有痣的男子,几乎都被我请入府中。
我的荒唐名声愈发响亮。
父亲靖王被御史参了几本,面色铁青地将我叫去书房申斥,最后罚我禁足府中思过。
禁足正合我意。
我更加病态地执着于这件事。玄七,去给我找更偏远、更特别的人来。既然长安城的都看腻了,那就寻些异域风情的。
每一次,他都沉默地领命而去。
每一次,他都如期而归,沉默地复命,身后或许跟着一个忐忑不安的胡商,或是一个眼神桀骜的游侠。他们鼻翼上都点着一颗痣。
每一次,我都故意在那个人面前表现得兴趣盎然,用眼角的余光,去瞥着阴影里的他。
他的侧脸线条总是绷紧,唇抿得发白。
偶尔,在我不经意碰到那些人的皮肤时,我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拳,指节泛白。
但这远远不够!
玄七的克制力远超我的想象。他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表面永远覆盖着冰雪。
我快要被这种无望的试探逼疯了。
我为何如此执着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权势而被迫靠近我的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替我阻挡一切。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我无数次胡闹、无数次试探后,依然沉默而坚定地守在我身后的人。
还是因为那次秋猎遇刺
他浑身是血,身上插着三支羽箭,却依然用身体死死护在我面前,那双总是冰冷无波的眼睛看向我时,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嘶哑着喊出:公子……小心!而非主子。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烫过,又被浸透。
可伤愈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没有感情的工具,玄七。
我像一个找不到钥匙的囚徒,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敲打,期待着开启那把锁。
3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
我无意经过父亲书房,听到了里面压低的交谈声。
是父亲和母亲正在商议我的婚事。
晏儿年岁不小了,荒唐了这么些年,该收心成家了!父亲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威严。
可我儿那般心性,这般逼他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是否会委屈了人家姑娘,也委屈了他母亲的声音充满担忧。
我站在门外,如同被惊雷劈中,四肢冰凉。
成婚娶一个我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女子然后彻底埋葬掉心里那份不见天日的妄念
不。
绝不。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攫住了我。
我要赌最后一把。
用我的婚事,赌他是否真的对我毫无感情。
若他依旧无动于衷,冷静地恭喜我,甚至替我操办婚事……那我就死心。认命。
若他……
我的心跳得猛烈,混合着恐惧和希望的颤栗席卷全身。
我开始了筹备。虽然没有具体议亲对象,但我让整个王府张灯结彩,大肆采购婚庆用品。我甚至亲自指派玄七去清点聘礼,核对礼单。
我密切地关注着他的一切细微变化。
他似乎更沉默了,气息一天比一天冷冽。他站在阴影里时,那存在感却更强了。
有好几次,我感受到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重、滚烫。但当我回头,捕捉到的永远是他低垂的眼帘。
我不甘心,故意拿着大红烫金的囍字样本问他:玄七,你看这颜色可正贴在窗上是否够喜庆
或者拿着迎亲路线图问他:玄七,你觉得大婚那日,是骑马迎亲显得风流倜傥,还是坐十六抬大轿更显气派
他每一次的回应,都是:全凭主子吩咐。声音平稳。
冷静得让人心惊,也让人心死。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入冰窖。不安和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
大婚前夜,王府处处红绸高挂,囍字刺眼。我独自坐在新房内,看着桌上燃烧的龙凤喜烛,只觉得那火光像一张张嘲讽的嘴脸。
他大概……真的只是把我当主子。
一个需要保护,也需要容忍其荒唐任性的主子。
仅此而已。
也好。
死了这条心,也好。
我拿起一壶烈酒,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苦涩。一壶尽,又拿起一壶。
醉意上涌,意识模糊。
就在我醉眼朦胧,几乎要瘫软时。
身后,那股熟悉的气息,出现了。
这一次,不同以往。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压抑。
我还未回头,一抹冰凉的锐利,猝不及防地抵上了我的脖颈!
那触感,真实得残酷。
我全身血液凝固。
我听到了那平日里冷静自持、此刻却沙哑破碎的声音,紧贴在我的耳后,带着压抑的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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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一次次为你寻遍那些人来,是为了看你与他们纠缠不清,笑闹调情
刀锋冰冷,刺痛清晰。
可他的话,像另一把更锋利的刀,刺入我心脏。
每一次你让我去找他们,每一次你笑着看他们,甚至…触碰他们……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来,裹挟着血腥气,我都想让他们立刻消失。
但我不能…因为我只是你的影卫,我只能看着,只能忍着…
阴影笼罩他大半张脸,烛光投下深刻轮廓。
但我能看清他通红的眼眶,里面翻滚着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我连同他自己一起焚烧殆尽的疯狂。
不是厌烦,不是冷漠。
是压抑到了极致、终于崩断锁链的毁灭欲和占有欲。
我的心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却又涌起巨大的酸楚和狂喜。
他扯出一个难看扭曲的笑容,世子可还记得,您十二岁那年,镇北军献俘,其中混有一只罕见的雪狼崽,通体雪白,眼瞳湛蓝。您和东宫太子同时瞧上。王爷用了军功,才从陛下那儿为您求来。
您得到后,欢喜得不得了,同吃同睡,亲自喂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梦魇般的叙述感,可不过七日,您就腻了。
您嫌它吵闹,嫌它掉毛,嫌它野性难驯。您命人将它锁进后院最偏僻的兽笼,再未去看过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您可知它后来如何了
它不肯吃旁人喂的食物,日夜嚎叫,撞得铁笼栏杆血迹斑斑,最后……活活饿死了自己。
而我……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我在您眼里,与那雪狼崽,又有何不同
不过是一时兴起时的玩物,兴致过了,便弃如敝履。
我总想着,等您玩累了,或许…或许会看到一直站在身后,最无趣却也最忠实的我。
我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喉咙被堵住。这个傻子!这个闷葫芦!他怎么会这么想!
我告诉自己,必须守住本分。宁愿您永远觉得我无趣、木讷,甚至厌烦我,也不能轻易交出自己后,被您更快地丢弃、遗忘。他的话语里带着刻骨的自嘲和悲凉。
可您……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彻底崩溃的愤怒,抵在我颈间的刀尖颤抖,您却要成婚了
您要把曾经投注在我身上的、哪怕只是戏弄的目光都收回去,完完全全地交给另一个人
那我算什么
这些年……我又算什么
滚烫的液体滴落我的颈窝。
那你不如…现在就死在我手里。他的眼神偏执而疯狂,至少这一刻,你完全属于我。谁也夺不走。或者……
他猛地凑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畔,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一字一句道:
或者,你跟我走。现在,立刻。拒绝这场婚事。只要你开口,天涯海角,地狱黄泉,我都跟你去。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安、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汹涌的爱意。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为我隐忍多年、痛苦挣扎、最终彻底疯魔的男人,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我真是个混账。
我缓缓抬起手,全然不顾那锋利的刀刃,用指尖轻轻擦过他眼角冰凉的湿意。
他的身体剧烈一颤,刀锋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笨蛋……我的声音柔软,带着叹息和无尽的心疼,那婚事……是假的。是我故意做给你看的。
抵在我脖颈上的刀锋,彻底顿住了。
他瞳孔骤然收缩,显得有些呆傻。
我若不放出大婚的消息,逼你到这绝境,我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呼吸交织,你这块捂不热的冷硬木头,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沉默地看着我去找别人直到我真的娶妻生子
我继续说着,将那些深藏的心思全部剖开:我找那么多鼻翼点痣的人……是因为你!只是因为那次你受伤,血珠溅在你鼻翼的那颗小痣上,那一幕让我着了魔,再也忘不掉!
只是最开始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呼吸一窒。
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想看你是否会为我吃味。我与旁人调笑纠缠,是想看你那该死的冷静面具何时会碎裂。
我的指尖抚上他紧绷的、带着冰凉皮质半面罩的脸颊,我以为你厌极了我这般荒唐,所以才想用最蠢的方法逼你走,或者…逼你留下我。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震惊慢慢转化为茫然的震动。那骇人的血色渐渐褪去。
现在,我看着他彻底愣住的模样,心里软成一片,笑着仰起头,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更贴近那危险的刀锋,然后轻轻吻了吻他鼻翼上那颗小痣,你的刀……可以放下了吗我的影卫大人……或者,我未来的、唯一的夫君
我的话音落下,室内死寂。
只有喜烛燃烧的噼啪轻响。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他手中的短刃脱力掉落。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猛地扯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
他的手臂死死环住我的腰背,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我的骨骼勒断,融入他的骨血。
我的脸颊埋在他带着寒气的衣襟里,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失控的、疯狂的速度剧烈跳动。
那么用力,那么真实。
他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埋首在我颈间,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我敏感的皮肤,颤抖的、灼热的唇瓣无意又珍惜地擦过那细微的伤口。
……您真是…他的声音闷闷地、哽咽地从我颈窝处传来,带着滚烫的湿意和巨大的后怕,…这世上最可恶、最残忍的主子。
话是责怪,可那语气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紧绷的脊背。
嗯,我轻轻应着,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哭腔,我承认。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更紧地抱住了我,仿佛要将我永远镌刻进他的身体里。
他在我耳边,用一种发誓般的、沉重而滚烫的语调,低哑道:
…也是我玄七,唯一誓死效忠、至死不渝的……爱人。
爱人两个字,像炽热的暖流,冲遍我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寒意和不安。
我们紧紧相拥。
4
后来,我自然没有成那个婚。
王府内外的红绸囍字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对外只宣称世子爷突发恶疾,婚事延期。
父亲母亲虽气恼我的胡闹,但见我似乎真的病了一场后收敛了许多,不再满世界寻找那些鼻翼点痣的男子,也便暂时由着我去。
玄七依旧是我的影卫。
只是,他不再总是隐于暗处。
有时我在书房看书,他会沉默地站在灯影能照到的角落,目光落在我身上,深沉而专注。当我抬头捕捉他的视线,他会微微垂下眼帘,耳根却会泛红。
有时我故意使坏,放下书卷,朝他勾勾手指:过来,肩膀酸了。
他会迟疑一瞬,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前。
我拉他坐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会身体僵硬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环住我的肩。
他的怀抱很暖。
长安城的人依旧在传,靖王世子方晏是个沉湎美色、玩世不恭的纨绔。
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美色,自始至终,唯有一人。
而那颗小小的、点于鼻翼的痣,是我穷尽荒唐,最终捕获真心的秘密印记。
一天夜里,我问他:玄七,你为何对我如此……容忍甚至在我那样过分的试探之后,依旧……
他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主子……您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
很多年前,长安饥荒,城外流民遍地。我那时还不是影卫,只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孤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我蜷缩在靖王府后巷的垃圾堆旁,以为自己会那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是您……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您,从府里偷偷拿了一包还温热的点心出来,想偷偷喂街角的流浪狗。
他顿了顿,我努力回忆,似乎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您没找到那只狗,却看到了我。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包点心放在了我面前,什么都没说,就跑开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珍藏已久的温柔,那包点心,救了我的命。
后来我拼命活下来,受尽磨难加入影卫营,经历最残酷的选拔,唯一支撑我的念头,就是有一天能回到靖王府,回到您身边,用我的命,护您周全。报答当年一饭之恩。
我愣住了。原来那份他视为珍宝的恩情,于我而言,几乎只是年少时一个模糊的、甚至可能出于一时兴起的举动。
我早已忘却,他却铭记至今,并以此作为他忠诚的基石之一。
所以,无论您如何……‘考验’我,他继续说道,声音坚定,我的答案都不会变。我的命是您的。从您放下那包点心的那一刻起,就是了。
我的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我曾经的荒唐,在他这份沉重而纯粹的感恩与守护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
我转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忘了那包点心吧,玄七。我轻声说,从今往后,留在你身边的理由,只能是因为我,只是方晏这个人。不是因为恩情,不是因为职责。只是因为……你愿意。
他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他低声回应,这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