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从外面抱回来一个陶瓷娃娃,给她穿上我小时候的衣服。
他说这个娃娃能替我挡灾,要好生供奉在家里。
村里人谁家有不顺,只要给一百块钱,就能让娃娃替他们家的孩子挡一劫。
自此,我家夜夜都能听见娃娃瓷器开裂的咔嚓声。
那天我偷偷跑进祠堂,想看看这个为我挡灾的娃娃。
你终于来了。
我听见它用我的声音说话,语气里满是怨毒。
我再定睛一看,娃娃脸上布满了裂痕,每一道裂痕里,都渗出鲜红的血。
1.
那个陶瓷娃娃被我爸沈明远抱回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密,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像一张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网。
娃娃很高,几乎有半人高,瓷白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我爸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小瓷,快看,这是爸爸给你求来的平安福。他回头,对我露出一个有些狂热的笑容。
我叫沈瓷,瓷器的瓷。
我看着那个和我名字一样,甚至和我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娃娃,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他从箱底翻出我小时候穿过的一件红色连衣裙,笨拙地给娃娃套上。
那裙子是我五岁生日时,妈妈亲手为我缝制的,后来妈妈走了,这裙子就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爸,你干什么!那是我的衣服!我冲过去想抢回来。
沈明远却一把推开我,眼神严厉,胡闹!这是『替身娃娃』,以后要替你挡灾的,要用心供奉!
他将娃娃安置在院子角落里一间废弃的祠堂里,郑重其地点了三炷香。
香烟袅袅,娃娃的脸在烟雾后若隐若现,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爸说,我命格奇特,生来就容易招惹祸事,这个娃娃能替我承受一切灾厄。
我只觉得荒唐。
可村里人却信了。
最先来的是村东头的张婶,她儿子调皮,三天两头不是摔破头就是扭到脚。
她提着一篮鸡蛋,又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塞到我爸手里。
明远啊,求求你,让娃娃保佑我家那小子平安吧,就替他挡一劫。
我爸收了钱,点点头,领着张婶到祠堂门口,对着里面念念有词。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午夜时分,一阵清晰的咔嚓声,从祠堂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上好的瓷器被硬生生敲出了一道裂缝。
我吓得一个激灵,缩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张婶在村口大喊,说她儿子昨天从屋顶上摔下来,竟然毫发无伤,只是脚边的青石板摔碎了一块。
神了!真的神了!
自此,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李家的小子体弱多病,王家的姑娘时运不济,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百块钱,就能挡一劫。
我爸的钱箱越来越满,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而我家的夜晚,再也没有安宁过。
咔嚓……咔嚓……
那瓷器开裂的声音,像催命的钟摆,一夜比一夜密集。
我爸却好像听不见,他每天都会去祠堂里,用最柔软的布,细细擦拭娃娃的身体,嘴里还哼着我妈以前常唱的歌谣。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2.
娃娃来的第七天,我病了。
高烧不退,浑身发冷,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根冰针。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着妈。
我爸端着药碗进来,眉头紧锁。
又招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烦躁。
他没有给我喂药,而是转身去了祠堂。
没过多久,一阵剧烈无比的咔嚓声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紧接着,我的左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我惨叫一声,掀开袖子,白皙的手臂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红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划过。
可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诡异的是,那道划痕出现后,我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
我冲出房间,跌跌撞撞地跑到祠堂门口。
门被我爸从外面锁上了,但透过门缝,我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娃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红裙鲜艳如血。
她的左臂上,一道崭新的、狰狞的裂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手腕。
位置、长度,都和我手臂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我爸正跪在娃娃面前,虔诚地磕头。
多谢仙姑,多谢仙姑替小瓷挡此一劫。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那不是挡灾。
那是在转移。
它替我承受的灾厄,代价是我身上真实出现的伤口。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自己的身体。
今天膝盖莫名磕出一片淤青,夜里,祠堂里就会传来咔嚓声,第二天,娃娃的膝盖处就会多一道裂纹。
明天我吃饭呛到,喉咙嘶哑,娃娃的脖子上就会出现一道细纹。
我像个被诅咒的木偶,身上的每一寸伤痛,都精准地复刻在那个陶瓷娃娃身上。
而随着娃娃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我爸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他不再叫我小瓷,而是直呼我的全名沈瓷。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麻烦的、即将被处理掉的物件。
相反,他对那个娃娃,却越来越亲昵。
他开始叫它小瓷。
小瓷,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瓷,爸爸给你买了新发卡。
他对着一个冰冷的陶瓷娃娃嘘寒问暖,却对我身上的伤痕视而不见。
村里的人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那些被娃娃保佑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在感激我爸的同时,总会拉着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离我远一点。
别靠近她,她身上不干净。
我成了村里的异类,一个行走的灾星。
我试图反抗,试图告诉我爸,那个娃娃有问题。
爸,你看看我身上的伤!那不是挡灾,那是在要我的命!我抓着他的胳膊,声嘶力竭。
他却只是冷漠地甩开我。
沈瓷,你马上就十八岁了,那场大劫就快到了。只有它能救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什么大劫我追问。
他却闭口不谈,只是将我锁在房间里,不许我再靠近祠堂半步。
我彻底绝望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日渐苍白消瘦的脸,和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疤痕,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我不能再坐以待毙。
我必须去看看,那个顶着我的名字,穿着我的衣服,夺走我的一切的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3.
我趁着我爸去镇上采买贡品,用藏起来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祠堂的锁很牢固,我用铁丝捅了半天,才终于嗒的一声打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香灰和血腥味的铁锈气,扑面而来。
祠堂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那个陶瓷娃娃就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身上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一步步走近。
咔嚓……
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头一看,是一小块碎裂的瓷片,边缘锋利,带着一丝暗红的血迹。
地上,散落着许多这样的瓷片。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娃娃。
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它的脸上、脖子上、四肢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纵横交错,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它不再是刚来时那副精致美丽的模样,反而像一个从坟墓里扒出来的、破碎的尸体。
我死死地盯着它,心脏狂跳。
就是这个东西,在一点点蚕食我的生命。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它。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它冰冷的脸颊时。
你终于来了。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
是我的声音。
我猛地缩回手,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谁谁在说话
我呀。
那个娃娃的头,缓缓地、以一种非人的角度,转向了我。
它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此刻竟然泛着诡异的红光,死死地锁定着我。
它的嘴唇没有动,但那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
是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怨毒和憎恨。
你抢了我的东西,现在,该还给我了。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再定睛一看,娃娃脸上布满了裂痕,每一道裂痕里,都渗出鲜红的血。
那些血珠顺着裂缝缓缓滑落,在它苍白的瓷脸上,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泪痕。
它在流血泪。
什么……你的东西我声音颤抖。
我的名字,我的衣服,我的父亲,我的……身体。
它用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里的贪婪和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答应过我,只要我替你挡完一百零八次灾,承受所有的痛苦,这具身体,就是我的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它诡异地笑了起来,瓷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就是你啊。或者说,我很快……就是你了。
血,从它的裂缝里越渗越多,很快就染红了那件红色连衣裙。
我明白了。
这不是挡灾,是献祭。
我爸用村民们的小灾小劫做引子,将我的生命力、我的精气神,一点点地转移到这个娃娃身上。
等到娃娃身上的裂痕布满全身,就是它彻底取代我的时候。
而我,我的灵魂,将会被永远禁锢在这副破碎的陶瓷躯壳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不可能!我爸不会这么对我!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疯狂地摇头。
是吗娃娃的语气充满嘲讽,那你以为,他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沈瓷』因为在你出生的那天,就注定了要成为一件献给我的祭品啊。
你很快就要十八岁了吧你的『大劫』就要到了。那就是你的死期,也是我的……新生。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爸那张慈爱又狂热的脸,和眼前这张流着血泪的脸,重叠在一起。
原来,所有的爱护,所有的紧张,都是假的。
我只是一个容器,一个为它人做嫁衣的祭品。
恐惧和背叛带来的巨大痛苦,让我几乎窒息。
我尖叫一声,转身就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想走晚了。
娃娃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感觉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的脚踝,被一只冰冷的、坚硬的手,死死地抓住。
我回头,看到那个娃娃不知何时已经从椅子上下来,正趴在地上,一点点地向我爬来。
它的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每一次移动,都会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掉落一地的瓷片。
可它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救命!救命啊!我绝望地嘶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祠堂的门就在眼前,只要爬出去……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我爸沈明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我唯一的生路。
4.
爸!救我!快救我!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他伸出手。
沈明远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个正流着血泪,一步步爬来的娃娃,脸上没有丝毫惊讶。
他的眼神复杂,有痛苦,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决。
小瓷,别怕,很快就好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
但他叫的,不是我。
他穿过我的身体,径直走到那个娃娃面前,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温柔地擦拭着娃娃脸上的血泪,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不疼了,不疼了,爸爸在。他轻声哄着。
娃娃在他怀里,停止了挣扎,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怨毒地瞥了我一眼,然后顺从地闭上了。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心如死灰。
他选择了它。
他亲手将我推向了深渊。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爸,我才是你的女儿啊……
沈明远抱着娃娃,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不是。他冷酷地吐出三个字。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了。
他终于对我坦白了那个埋藏了近十八年的秘密。
我出生那天,天生异象,一个云游的道士恰好路过,为我批了命格。
破碎命格,命犯孤星,克亲克友,注定活不过十八岁。
道士说,我是个不祥之人,会给我身边所有的人带来灾祸。
我的母亲,就是因为生我难产而死。
我爸当时就崩溃了。
道士给了他一个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找到另一个同样命格的灵魂,将其封印在陶瓷娃娃里,用我的精血和气运去蕴养它。
再通过吸收外界的小灾小劫,加速这个过程。
等到我十八岁生辰,也就是命中断绝的大劫之日,举行换魂仪式。
让娃娃里的灵魂,取代我的灵魂,入主我的身体。
这样,我就能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而原本的我,那个破碎命格的灵魂,则会随着陶瓷娃娃的彻底碎裂,一同烟消云散。
我不能让你死,小瓷。沈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不能没有你。哪怕……哪怕活下来的不是完整的你,但至少,你还活着,还陪在爸爸身边。
我听着他荒唐的逻辑,只觉得一阵反胃。
所以,他不是不爱我。
他爱的是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的女儿的空壳,至于壳子里装的是谁的灵魂,他根本不在乎。
为了这个自私的念头,他不惜牺牲我,不惜欺骗所有村民。
那她是谁我指着他怀里的娃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她……沈明远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和你一样,生来命苦。她叫……婉儿。
我脑中灵光一闪。
婉儿,那个道士的女儿!
我猛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过,十几年前,村里来过一个带着女儿的道士,那小女孩体弱多病,没过多久就夭折了。
道士悲痛欲绝,在村后山为女儿建了座衣冠冢,之后便消失了。
原来如此。
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一个父亲,为了复活自己的女儿,布下的一个长达十八年的恶毒诅咒!
我还有三天,就十八岁生日了。我看着沈明远,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三天后,我们的小瓷,就能获得新生了。
他抱着娃娃,转身走出了祠堂,然后从外面,将大门重重地锁上。
咔哒。
那是绝望的声音。
我被囚禁了。
囚禁在这个即将成为我新坟墓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干,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的四肢越来越僵硬,皮肤下仿佛有冰冷的瓷器质感正在蔓延。
我快要变成一个真正的陶瓷娃娃了。
我挣扎着爬到角落,蜷缩起来,无助地哭泣。
我不甘心。
我不想死。
我不想变成那个怪物!
就在我意识即将消散之际,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墙角的一块松动的砖石。
我鬼使神差地用力一抠,砖石竟然被我抠了下来。
后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
洞里,放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小木盒。
我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
我没有钥匙,急切间,我拿起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片,狠狠地朝着锁撬去。
锁被撬开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我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泛黄的日记。
日记的封面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娟秀字迹。
是妈妈的日记。
我翻开日记,里面的内容让我浑身巨震。
……那个道士是骗子,他说的『破碎命格』全是谎话!他只是想找个完美的容器,复活他的女儿婉儿……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成为牺牲品。我去找他对质,他想杀我灭口,我假意顺从,从他那里骗到了破解之法……
……魂钉可镇邪,符纸能破煞。但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两魂俱灭。可我没得选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血红的字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小瓷,活下去。
在日记本的夹层里,我找到了一枚通体乌黑的铁钉,和一张画满了朱砂符文的黄纸。
这就是妈妈留给我唯一的生路!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原来妈妈不是难产死的,她是为了保护我,被那个恶毒的道士害死的!
而我爸,这个愚蠢又自私的男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认贼作父,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推向地狱!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化作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紧紧攥着那枚被妈妈称为魂钉的铁钉,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不会死的。
我不能死。
我要为妈妈报仇,我要让那对恶毒的父女,付出代价!
我抬起头,看向祠堂那扇紧闭的大门,眼中燃起熊熊的复仇之火。
三天后,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那不是我的死期。
是他们的末日!
5.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藏在祠堂的角落里,不吃不喝。
身体的虚弱和僵硬感越来越强,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一股外来的力量不断挤压、吞噬。
我死死地守着最后一丝清明,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妈妈日记里的内容。
魂钉入顶,破其灵台。符燃其身,灭其邪祟。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爸每天会来一次,从门缝里塞一点食物和水进来。
他以为我还在哭闹,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别折腾了,安安静安地等着,对你,对婉儿都好。
我没有回应。
我只是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静地磨砺着我的爪牙。
十八岁生日那天,天阴沉得可怕。
乌云低垂,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祠堂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我爸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那个陶瓷娃娃。
今天的娃娃,被打扮得格外漂亮。
它穿着一件崭新的大红色嫁衣,脸上重新画了精致的妆容,那些蛛网般的裂痕,被厚厚的脂粉巧妙地遮盖住了。
它的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闪烁着一种人性化的、兴奋的光芒。
它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祠堂的正中央,不知何时摆上了一个香案,上面点着九根粗壮的龙凤烛,烛火摇曳,将整个祠堂映得一片诡异的红。
时辰到了。我爸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他扶着娃娃,让它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坐下。
然后,他转向我,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沈瓷,别怪爸爸。他朝我走来,取你一滴心头血,做个了结吧。
我看着他手中的匕首,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顺从,让他有些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举起了匕首。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我胸口的瞬间,我动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撞!
沈明远猝不及不及,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匕首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我没有去捡匕首,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我像一道离弦的箭,冲向那个坐在蒲团上,满脸错愕的娃娃。
你敢!
娃娃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那声音不再是我的,而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它想站起来,但穿着繁复嫁衣的陶瓷身体,限制了它的行动。
就是现在!
我从怀里猛地抽出那枚乌黑的魂钉,对准它头顶正中央的位置,用尽我毕生的力气,狠狠地扎了下去!
不——!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彻了整个祠堂。
魂钉没入了娃娃的头顶,黑色的钉身,仿佛有生命一般,瞬间爆发出无数道黑色的电光,沿着娃娃身上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
啊啊啊啊!
娃娃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它身上的脂粉簌簌脱落,露出了下面更加狰狞、更加密集的裂痕。
那些裂痕里,不再流出鲜血,而是冒出一股股黑色的烟气。
婉儿!我的婉儿!
沈明远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地朝我扑来。
我早有防备,在他扑过来的瞬间,掏出那张黄纸符,准确无误地拍在了娃娃的身上。
轰!
黄纸符无火自燃,瞬间爆开一团金色的火焰,将娃娃整个包裹了进去。
黑色的烟气和金色的火焰交织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像是在烤问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
娃娃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失。
我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那团火焰中,源源不断地回流到我的身体里。
那种被抽干、被掏空的感觉,正在迅速消退。
我身上的僵硬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强大。
那些曾经出现在我身上的伤痕,此刻正以一种灼热的方式,将它们所承受过的痛苦,一一反馈给我。
摔倒的疼痛,划伤的刺痛,高烧的灼热……
一幕幕,一桩桩,都是那些村民们花钱转移到我身上的灾厄。
我咬紧牙关,承受着这股巨大的信息流和痛苦。
当一切平息,我睁开眼。
地上,只剩下一堆散发着余温的白色粉末,和一枚静静躺在粉末中的,乌黑的魂钉。
那个恶毒的灵魂,终于魂飞魄散了。
不……不……
沈明远跪在地上,双手疯狂地刨着那堆粉末,状若疯魔。
婉儿……我的婉儿……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婉儿!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朝我冲了过来,双手掐向我的脖子。
你这个灾星!怪物!我当初就该让你跟她一起死!
我看着他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我没有躲。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祠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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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冲了进来,将沈明远死死地按在地上。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粉末,又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们是特殊事件处理部门的,接到举报,这里有人进行非法献祭仪式。
他顿了顿,对我说道:沈瓷小姐,你安全了。
我愣住了。
举报谁报的警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村东头的张婶。
她看着我,脸上满是愧疚。
小瓷,对不起……我们都错了……
原来,自从她儿子那次毫发无伤之后,她心里就一直不安。
后来,她发现村里所有被挡灾过的孩子,都开始变得畏光、怕人,精神萎靡。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她起了疑心,偷偷跟踪我爸,终于发现了这个残忍的真相。
所谓的挡灾,根本不是转移灾厄。
而是将那些孩子的一部分精气,连同灾厄一起,通过娃娃做中转,最终全部献祭给了我。
娃娃是主祭品,而那些孩子,是陪祭品。
我们,都是那个恶毒仪式的燃料。
张婶后怕不已,终于鼓起勇气报了警。
6.
真相大白于天下。
沈明远因为涉嫌多项罪名,被警方带走了。
临走前,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疯狂,只剩下灰败的死寂。
他什么也没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我没有去看他。
从他选择牺牲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的父亲。
祠堂被贴上了封条,那堆白色的粉末,也被专业人员小心地收走了。
据说,那里面残留着极为怨毒的能量。
我这才知道,那个道士根本不是什么云游的高人,而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邪修。
他以复活女儿为名,四处寻找破碎命格的女婴,实际上是想炼制人偶替身,等替身吸纳了足够的怨气和生命力后,再夺为己用,助他突破修为。
我只是他选中的,无数个牺牲品之一。
而我的母亲,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阴谋,才惨遭毒手。
特殊事件处理部门的人告诉我,我妈妈在遇害前,拼死将一部分线索传递了出去,他们已经追查这个邪修很多年了。
这次,通过沈明远的线索,他们终于锁定了那个邪修的藏身之处。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和正义的审判。
村子里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那些被吸走精气的孩子,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也慢慢恢复了健康。
村民们见到我,不再是躲避和恐惧,而是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他们送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想要补偿我。
我一一拒绝了。
我不需要补偿,我只想要回我的妈妈。
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
我把妈妈的日记本,和我小时候穿过的那件红色连衣裙,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埋在了后院的桂花树下。
妈妈最喜欢桂花了。
我办了退学,离开了这个承载了我所有痛苦和噩梦的村子。
我用我爸留下的那些不义之财,加上村民们硬塞给我的钱,在一个陌生的海滨城市,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开始学习画画,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我喜欢用画笔,画下湛蓝的天空,无垠的大海,和灿烂的阳光。
那些明亮的色彩,能让我暂时忘记过去的阴霾。
只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午夜。
我还是会从梦中惊醒。
梦里,总有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陶瓷娃娃,用我的声音,在我耳边怨毒地低语。
你终于来了。
然后,我就会看到它布满裂痕的脸上,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