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都骂王寡妇克夫,说她半夜会变成狐狸精吸男人阳气。
直到那夜我摸黑撬开她的门,却见她被铁链锁在床上,满身伤痕。
她泪眼婆娑求我别走:锁链是婆婆买的,伤是村长打的。
第二天,我召集全族当着所有人面烧了锁链:现在,谁才是该被锁住的畜生
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永远聚集着一群嚼舌根的嘴。烟袋锅子敲在鞋底上,蹦出的火星子,都不及他们眼里编排王寡妇时那点腌臜的光亮。
瞅见没那身段,走路跟没骨头似的,不是狐媚子是啥
克死自家男人不算,隔壁村张木匠上个月给她修了回门框,回去就躺倒了!阳气准让她吸干了!
夜里离她远点,听见没她窗户根底下,有男人哭!狐狸叫!
这些话,和着旱烟的辛辣和唾沫星子,成了笼罩在小王村上空一层油腻腻的雾,臭不可闻,却挥之不散。王寡妇就住村西头,一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离最近的邻居也隔着一大片荒地,孤零零的,像座被人刻意遗忘的孤坟。
我见过她几次,挑着水,低着头,脖颈瘦得可怜,脚步轻得快要飘起来。偶尔有顽童拿石子丢她,她也只是缩一下肩膀,走得更快,那截细白的颈子弯下去,像要折断。男人们看她,眼神钩子似的,又馋又怕;女人们看她,则淬着冰碴子,恨不得用目光把她那身破衣裳扒光,再钉在耻辱柱上。
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那点不对劲,在那天傍晚达到顶峰。我去村尾给地浇水,绕近路从她屋后过。风里送来压低的争吵声,夹杂着老太婆恶毒的咒骂:……丧门星!怎么不死外头……锁着你……看你还怎么勾野汉子……
还有一下闷响,像什么软东西砸在肉上。
我猫着腰,屏息凑近那破了个洞的窗户纸。
屋里没灯,昏暗暗的。可我看见了——村长王老棍那肥壮的身躯,正背对着窗户,王寡妇被他堵在墙角,看不见人,只听见一声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王老棍的声音浑浊:……不识抬举的玩意儿……
我心脏怦怦跳,像要炸开,赶紧缩头溜了。一路上,脚底发软。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炕上像铺了针毡。窗外的风呜呜叫,听着却像是女人的哭声。老槐树下的污言秽语,傍晚那声呜咽,王寡妇那截快要折断的苍白脖颈……在我脑子里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我得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我不是去想做什么,我就想……看看。证明那些话是假的,或者……是真的。
夜浓得化不开,连狗都睡死了。我揣着一把冰凉的老虎钳,深一脚浅一脚摸向村西头。心口那面鼓,敲得我手都在抖。
她的木门老旧,门闩歪斜。我没费太大劲,就把钳子尖塞进门缝,抵住那根孱弱的木头,用力一别。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尖锐得像声惊雷。门裂开一道黑漆漆的缝,像怪兽的嘴。
我浑身汗毛倒竖,在原地僵了半晌,才侧身挤了进去。
一股味道扑面而来。是潮湿的霉味,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屋里黑得彻底,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窗户破洞漏进几缕,勉强勾出个轮廓。
谁……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抖得不成样子。
我摸出捂在怀里的手电筒,啪一声推开开关。
光柱刺破黑暗,猛地定格在屋里那张破旧的土炕上。
只一眼,我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从头麻到脚,血液都冻住了。
王寡妇在那儿。她没像传言里那样穿着红绫子勾人,她身上只有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破烂烂的单衣,蜷缩在炕角。但最刺眼的,是缠在她手脚上、腰上的那几圈粗重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死死钉死在炕头的土墙里!
手电光晃过她的脸,惨白如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光线下,她胳膊上、脖颈上,那些青紫的淤痕、结痂的破口、狰狞的肿痕,无所遁形。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偏过头,眯着眼,看清是我之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度复杂的光——是恐惧,是羞耻,然后是一种绝境里看到一根浮木般的、疯狂的祈求。
铁……铁蛋哥她声音哑得厉害,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脏污的脸颊冲开两道沟壑,救救我……求求你……别走……
她挣扎着想向我挪动,铁链子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刮得我耳膜生疼,心口像被这铁链子狠狠勒紧,渗出血来。
这……这是谁干的!我喉咙发紧,声音变了调。
她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链子……是婆婆买的……她说我守不住,脏……要锁着我,给……给她死去的儿子守节……伤……伤是村长……他常来……我不从,他就打……往死里打……说我叫也没用,全村都认为我是狐狸精,没人会信我……
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锁着我……打我吧……都没啥……可他们……他们还想卖了我……卖给山外头的窑子……换钱……
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恶意的揣测,在这一刻,在这具被铁链锁住的遍体鳞伤的身体面前,碎成了齑粉。那底下露出的,是怎样一口漆黑腥臭的深井!
我眼睛胀得厉害,一股滚烫的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烧得我浑身都在颤。我上前一步,想用老虎钳去绞那铁链。
别!她惊惶地阻止,弄不开的……他们听见动静……会打死你,也打死我……
我的手停在半空,指甲狠狠掐进钳柄的橡胶套里,掐得生疼。
对,现在不能。
我死死盯着那铁链,像要把它烙进眼睛里。然后,我脱下了自己的旧外套,动作僵硬地、尽量轻地盖在她瑟缩的身上。
她愣住了,抬起泪眼看着我,不敢相信似的。
等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天亮了,我来。让全村人都看看。
我收起老虎钳,最后看了一眼那锁链,转身没入黑暗。背后的抽泣声,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在我脊梁骨上。
那一夜,后半宿的天色浓得像墨,我站在自家院子里,像一尊被钉死的雕像,直到天际透出第一丝惨淡的青白。
然后我动了。
我没回家,直接砸响了村口那面集合用的破锣!哐——哐——哐——声音嘶哑急切,砸碎了黎明的死寂。
一家家的灯亮了,门开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谁他妈找死啊!
号丧呢!天还没亮!
人们揉着眼睛,提着裤腰,嘟囔着、诅咒着,被锣声硬生生拽到了老槐树下,越聚越多。一张张睡眼惺忪、写满不耐烦的脸,相互询问着出了啥事。
王老棍也来了,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脸上是被人搅清梦的怒气:哪个龟孙敲锣说不出个一二三,看老子不……
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我看他的眼神,大概像看一个死人。
我没理他,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曾经唾骂王寡妇最起劲的嘴脸,胸腔里那团火快要把我烧成灰烬。
时候到了。
我转身,朝着村西头那间孤坟似的土坯房,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
乡亲们都过来!!都来看!!看看你们嘴里那个‘狐狸精’!!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人群瞬间炸了锅,惊疑、好奇、混乱驱使着他们,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跟在我身后,涌向了那间从来被他们刻意忽视和唾弃的房子。
王老棍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想阻拦,想喊什么,但被人流裹着,身不由己。
我冲在最前面,一脚踹开了那扇根本没锁死的破木门!
阳光猛地灌入漆黑的屋內,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也照亮了炕上那个被巨大动静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那粗重的铁链,那满身的伤痕,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
哗——
所有嘈杂声瞬间死寂。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宛如地狱的景象。那些曾经骂得最恶毒的长舌妇,张着嘴,失了声。
王寡妇吓得闭上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我拔出别在后腰的老虎钳,一步上前,钳口死死咬住一根链环,全身的重量压上去,额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闷吼!
咔!嘣!
一根铁链应声而断!
我像是疯了一样,一下,又一下,粗暴地剪断缠在她脚踝、手腕、腰间的束缚!铁链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声响。
最后一道锁链脱落的同时,我扔了老虎钳,转过身,面对着死寂的人群,面对着脸色惨白如鬼、一步步想往后退的村长王老棍,还有那个躲在人堆后面、想缩起来的干瘪老太婆——王寡妇的婆婆。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堆沉甸甸、冰冷冷的铁链,双手捧着,像捧着我们这个村子最肮脏、最丑恶的罪证。
我的目光像烧红的刀子,刮过每一张惊惶或麻木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异常平静,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都看清了
现在——
我猛地举起那堆铁链,狠狠摔在脚下这片肮脏的土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谁才是该被锁住的畜生!!
整个晒谷场静得可怕,连最聒噪的知了都闭了嘴。只有那堆被我摔在地上的铁链,还在尘土里散发着冰冷的、罪恶的余响。
我那句谁才是该被锁住的畜生像块巨石砸进死水潭,溅起的不是水花,是每个人脸上惊惶的涟漪。
王寡妇——不,王淑芬,她的名字我直到那时才从混乱的记忆里扒出来——蜷缩在破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我那件宽大的旧外套裹着她,她依然抖得像个筛子。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淤青和旧疤从未如此清晰刺目。
死寂中,王老棍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张肥腻的脸先是煞白,随即涨成猪肝色。他不能容忍权威被挑战,尤其是在全村人面前,被一个后生小子。
放你娘的狗屁!他嘶吼着,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铁蛋!你他妈疯了!敢撬门闯入还敢血口喷人!这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大家看看!看看!这就是勾引野汉子的证据!她……
证据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朵。我弯腰,从那堆铁链里捡起那把沉重的老虎钳,一步步走向王老棍。
他吓得往后一缩,差点被一块土坷垃绊倒。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人群最前面,那几个平日里最爱嚼舌根、此刻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的长舌妇面前。
张婶,我盯着其中一个,你上次说,听见她半夜学狐狸叫,叫得你心里发慌,是哪天半夜几点
张婶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我……我……记不清了……
李婆婆,我转向另一个,你说她克死男人,命硬克亲。可她男人是矿上塌方没的,跟她在家里有什么关系
李婆子拄着拐棍的手抖得厉害,眼神躲闪。
还有你,王老棍!我猛地扭头,目光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原地,你胳膊上那三道新鲜抓痕,哪来的昨晚上你又来‘教育’她守妇道了!
王老棍下意识一把捂住左小臂,眼神慌乱至极。
人群里开始响起嗡嗡的低语,目光在我们几个之间来回逡巡,怀疑和震惊开始取代最初的恐惧和看热闹的心态。
不是……不是那样!她偷人!她勾引我!我不从,她就抓我!王老棍语无伦次地狡辩,额头上全是汗。
勾引你我几乎要笑出来,是气的,她用拴牲口的铁链子勾引你她用一身伤勾引你她婆婆!我猛地指向那个一直缩在人群后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干瘪老太婆,你说!这锁链是不是你买的!你是不是要卖了她!
那老太婆嗷一嗓子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开始干嚎:天杀的哟……我没办法啊……她守不住啊……丢我老王家的人啊……我是想给她找个吃饭的地方啊……
这哭嚎,苍白无力,反而坐实了一切。
人群彻底哗然。
天爷啊……真用链子锁着
淑芬这身上……真是被打的
村长他……
造孽啊……
时机到了。
我不再看那些丑恶的嘴脸,大步走到晒谷场中央那口废弃的、用来熬肥猪食的大铁锅旁。几年前村里通电后,这玩意儿就没人用了,但没人舍得扔。
我捡起几块砖头,三两下支了个简易灶,又从旁边柴火垛抽了几根干柴塞进去,掏出火柴。
嗤啦一声,火苗蹿起。
铁蛋!你要干啥!王老棍意识到不对,想冲过来。
几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后生,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下意识地挪了一步,挡住了他。他们的眼睛看着那堆铁链,看着瑟瑟发抖的王淑芬,又看看我,眼神复杂,但里面有东西烧起来了。
我没回答,走回去,弯腰,一把抱起那堆沉甸甸、冷冰冰的铁链。
很重。勒得我手臂生疼。这重量,不知道王淑芬是怎么日夜承受的。
我抱着它,走到那口大铁锅前,火焰正舔着锅底,黑烟滚滚。
在全村人呆滞的注视下,我双臂一用力,将整堆盘根错节的、罪恶的铁链,猛地掼进了火中!
哐啷!咣当!
铁链砸锅底,发出巨大的轰鸣。
火苗被压得一暗,随即,像是被这罪恶的燃料激怒,轰地一声爆起更高的火焰,贪婪地缠绕上去,灼烧着那些冰冷的铁环。
黑色的油污(也许是长期摩擦皮肤留下的)被烧得滋滋作响,冒出更难闻的黑烟。
火光熊熊,映照着每一张脸,惊愕的、惶恐的、心虚的、还有渐渐燃起愤怒的。
王淑芬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她望着那火焰,望着在火中逐渐变红、扭曲的铁链,呆滞的眼里,第一次映出了跳动的光。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堆迟早被烧红的铁链,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再次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王老棍和那个老太婆身上。
旧社会的裹脚布,早他妈的烧了!
这吃人的铁链子,今天也得烧!
我声音嘶哑,却字字砸得地上冒烟:
接下来!
该烧什么该审谁!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王老棍和那老太婆浑身一颤,几乎瘫软。
晒谷场上,静得只剩下火焰吞噬铁链的噼啪声,像愤怒的咆哮。
火焰吞噬着铁链,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断裂。那声音吸走了晒谷场上所有的杂音,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王老棍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汗珠子滚进衣领,他猛地指向瘫在地上的老太婆,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是她!都是这老虔婆的主意!锁链是她买的!人也是她打的!我就是……我就是过来看看,劝劝架!
那干瘪老太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老棍鼻子上:放你娘的狗屁!王老棍!你个黑了心肝的!锁链钱是你出的!你说锁住了随便怎么整治都行!卖去窑子的主意也是你提的!你说能换这个数!她哆嗦着比出三根手指头,三百块!你忘了你咋说的了!你说这骚货就该这么治!
狗咬狗,一嘴毛。
人群里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唾骂。
都闭嘴!
一声嘶哑的、却带着前所未有力量的哭喊打断了他们。
是王淑芬。
她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我那件外套在她身上空荡荡地挂着,更显得她瘦骨嶙峋。但她的头抬着,脸上泪痕未干,眼睛里却烧着和铁锅里一样的火。
王老棍!她声音发颤,却清晰无比,去年腊月初八,你摸黑进来,捂我的嘴,我抓伤了你右胳膊!前天晚上,你又来,用烧火棍捅我的腿!说再不听话,就打断我的腿卖到更远的山沟里!
她猛地撩起破旧的裤腿——那小腿上,一道狰狞的、红肿带紫的棍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啊!人群里几个女人失声叫出来。
王淑芬转向那老太婆,眼泪又涌出来,却带着恨:娘!(她居然还叫她娘!)我男人死了,我没跑!我给您挑水做饭,伺候您躺床上骂我一天!您说家里米不够,让我省着吃,我一天就啃一个窝头!可您呢您拿白面馍馍偷偷给王老棍!说让他多‘照应’咱家!您就是用这照应,把我锁起来让人打!
老太婆一屁股瘫坐回去,张着嘴,嗬嗬地说不出话。
还有你们!王淑芬忽然转向人群,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对她吐口水、扔石子的女人和孩子,我挑水摔了,没人扶,笑我活该!我咳嗽咳出血,你们说狐狸精要现原形!我夜里哭,你们说我是嚎丧勾男人!
她每说一句,就有几个人低下头,不敢看她。
晒谷场上,只剩下她带着哭腔的控诉和铁链燃烧的噼啪声。
真相像臭水沟里的石头,被一块块翻了出来,暴露在烈日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几个原本只是看热闹、甚至对王老棍有些畏惧的汉子,脸色越来越青。他们的婆娘在身后掐他们,低声咒骂着丧良心、畜生。
王老棍眼见形势彻底失控,眼神一狠,竟猛地弯腰抓起地上一块半截砖头,嚎叫着朝我扑过来!小杂种!老子弄死你!
但他没能近我的身。
他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平日里最老实巴交的黑壮汉子——赵石墩,猛地抬脚,狠狠踹在他腿弯上!
王老棍嗷一声惨叫,噗通跪倒在地,砖头也飞了出去。
够了!赵石墩声音闷雷似的,他瞪着王老棍,眼球充血,村长!你……你忒不是人了!
这一脚像是个信号。
人群嗡地一下围了上来,不再是看客,而是愤怒的浪潮。几个后生上去扭住了还想挣扎的王老棍。婆娘们朝着那老太婆吐口水。孩子们吓得躲到大人身后,又忍不住探头看。
绑起来!有人喊。
对!绑起来!送公社!
还有那老妖婆!
丧天良啊!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烧灼的怪味和一种躁动的、属于愤怒的气息。我走到那口大铁锅旁,火焰渐弱,里面的铁链烧得通红,扭曲变形,再也锁不住任何人。
我看向王淑芬。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后怕,有劫后余生的茫然。
我走过去,挡开那些围过来想说什么的村民,沉声对赵石墩几个说:石墩哥,找辆板车,铺点干草。再找床干净被子。
然后我看向王淑芬,尽量让声音平稳:淑芬姐,没事了。先离开这,去我婶家歇着,行吗
她看着我,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石墩动作很快,板车拉来了,还有人真抱来一床半新的被子铺上。我扶着她,让她坐上板车。她轻得像一捆柴。
几个婆娘围过来,小声说着安慰的话,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同情。
王老棍和那老太婆被用捡来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墙角,由几个汉子盯着,像看着两头瘟猪。
我推起板车,车轮碾过黄土,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板车上的王淑芬。
离开晒谷场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口大铁锅里,通红的铁链正在慢慢冷却,变成一堆丑陋扭曲的废铁。阳光猛烈,照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土地。
废墟之上,有些东西死了。
但有些东西,也许才刚刚开始呼吸。
板车吱呀呀前行,驶离了村西头,驶向村子中心。我知道,这事还没完。送官,审问,判决……后续还有一大堆麻烦。
但至少此刻,车轮是在向前走的。
阳光晒得人脊背发烫。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锁链的铁锈味好像淡了一些。
板车吱呀呀的声音,是村子里唯一清晰的响动。
我推着王淑芬,走在村子中间的土路上。路两旁,隔几步就有人站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从院子里探出头,或干脆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们经过。
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复杂得难以分辨。有惊愕,有羞愧,有仍未散尽的怀疑,也有刚刚燃起的、不知所措的同情。没人说话,也没人靠近。我们像移动在一幅被按了静音的画里。
王淑芬蜷在板车的干草和被褥中,把头埋得很低,只有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阳光照着她枯黄的头发,和外套领口露出的那一截依旧刺目的淤痕。
我婶家就在村中间,是个利落人。我刚把板车停在院门口,我婶就擦着手从里面快步出来了,她显然已经听到了风声,脸上还带着惊疑不定。看到板车上的人,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造孽啊……她低呼一声,赶紧上前,没多问一句,只是轻轻扶住王淑芬的胳膊,淑芬呐,来,快进屋,炕上暖和。
王淑芬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婶,嘴唇哆嗦着,没能说出话。
我婶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把人扶进去。
院里,我叔蹲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见我们进来,重重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磕了磕烟袋锅。
把王淑芬安顿在里屋炕上,我婶立刻去打热水,又翻找干净的旧衣裳。我退到外屋,和我叔相对无言。外面的喧嚣似乎被隔离开了,但这屋里的沉默,同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我叔站起身,我也跟了出去。
晒谷场那边的人,竟然乌泱泱地跟过来了大半,聚在了我家院门外。几个辈分高的老头站在前面,脸色凝重。赵石墩和另外两个汉子扭着被捆结实、蔫头耷脑的王老棍,那老太婆也被两个妇人看着,瘫坐在地上哼哼唧唧。
铁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开口,是族里年纪最长的三太公,他看着我,又看看院里,人……淑芬丫头,咋样了
身上伤得不轻,吓坏了。我声音发涩。
三太公重重叹了口气,拐棍跺了跺地:丢人!丢先人的脸啊!
人群又开始骚动,议论声嗡嗡响起。
送公社!必须送公社!
对!告他们!故意伤害!绑人!
王老棍这村长不能当了!
静一静!静一静!三太公提高了声音,压住场面。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老棍身上,王老棍,淑芬婆婆,你们还有啥说的
王老棍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那老太婆却突然又嚎哭起来:我冤枉啊……我是为了老王家的名声啊……我不能让我儿子死了还戴绿帽子啊……
闭嘴!三太公厉声喝断她,名声老王家的名声就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用铁链锁人往死里打还要卖人这是旧社会地主老财才干得出来的事!
他气得胡子直抖,环视众人:咱们小王村,穷是穷,但不能没了人性!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石墩!
赵石墩立刻挺直腰板:三太公,您吩咐!
你!还有你们几个!三太公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后生,套车!现在就把他俩送公社去!把咱们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全都跟公社干部说清楚!
好!赵石墩大声应道,脸上有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几个被点到的后生也纷纷应声,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有人跑去套驴车。
王老棍彻底软了下去,像一摊烂泥。那老太婆也停了干嚎,呆滞地看着地面。
三太公又看向我:铁蛋,你……是好样的。有血气!要不是你,这黑心肝的事还不知道要埋多久!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淑芬丫头……就先让你婶照料着,族里会说话,该治伤治伤,该养着养着,以后……再说以后。
我点了点头。心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稍微松了一丝,但沉重的疲惫感立刻席卷上来。
驴车很快套好,王老棍和老太婆被粗暴地架上车。赵石墩亲自赶车,几个后生押着,在一群人的簇拥和注视下,车轮滚动,朝着村外公社的方向驶去。
人群没有立刻散去,依旧聚在那里,低声议论着,感叹着,咒骂着。阳光照着一张张脸,那些麻木和冷漠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些微的惶惑和不安,以及一种共同经历了某种冲击后的奇异联结。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驴车扬起的尘土渐渐远去。
回到院里,我婶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倒,看见我,叹了口气:身上没一块好肉,旧的摞新的……造孽啊……睡了,吓坏了,睡着还哆嗦。
我点点头,没说话,靠墙蹲了下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在手指间无意识地捻着。
激动退去,剩下的是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做了一件从没想过会做的事,掀翻了一些东西,但接下来呢我不知道。
院子里很安静。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叫。
过了不知多久,里屋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
我抬起头。
王淑芬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身上换了我婶的旧衣服,宽大却不那么扎眼了。她看着院子里的阳光,眼神依旧有些恍惚,但不再是全然的死寂。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脚,迈过了那道她许久未曾自由跨出的门槛。
脚尖轻轻落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土地上。
她停了一下,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另一只脚也踏了出来。
她就那样站在了院子里,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让阳光洒满她的脸。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很长,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是她被锁住以来,第一次真正自由地呼吸。
日子像村边那条小河,看似平静地往下流,河底下却已被那场大火彻底淘洗过一遍。
王老棍和那老太婆被公社来人带走了,听说要往上送,判。具体判多少年,村里人议论了很久,最终也没个准信,只知道性质恶劣,影响极坏这八个字。村长的位置空了出来,暂时由三太公和几个老人一起主事,说等开春了,正经选一个。
王淑芬在我婶家养伤。起初几天,她睡得昏天暗地,像是要把过去几年缺的觉一口气补回来。醒来就怔怔地看着房梁,不说话。我婶变着法儿给她做吃的,熬米油,炖鸡蛋羹,她吃得很慢,但一口一口,都咽下去了。
村里的女人们,尤其是那些曾经嘴最碎的,开始扭扭捏捏地登门。挎一篮子鸡蛋,揣两颗白菜,或者就是空着手来,坐在炕沿上,搓着手,说些以前是嫂子不对、你别往心里去之类的话。话依然说得笨拙,甚至尴尬,但没人再提狐狸精三个字。
王淑芬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依旧很少开口。但她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恐惧和躲闪,开始有了点活气。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地上的积雪化尽,露出底下湿润的黄土。阳光也有了力气,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这天下午,我正帮着赵石墩他们修整被雪压塌的牲口棚顶,就见我婶陪着王淑芬从院里出来了。
王淑芬身上穿着我婶给她改好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但干净整齐。头发也仔细梳过了,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她走得很慢,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一步一步,踩得很实。
她们没往人多的村中心去,而是朝着村外那片河滩地走。我和赵石墩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活计,隔了一段距离,默默跟了上去。不止我们,村里不少人都看见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停下手里的话,或站在院门口,或靠在墙边,安静地望着那个慢慢走向河边的身影。
河边风大,吹得她的衣摆拂动。她站在河岸上,望着解冻后汩汩流淌的河水,看了很久。阳光洒在水面上,碎金一样跳动。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探进河水里。
春水依然刺骨。
她像是被冰了一下,肩膀微微一颤,却没有缩回来。她的手在水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捧起一掬清水,慢慢地、仔细地洗了把脸。
水珠从她脸上滚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她重复了这个动作好几次,仿佛要洗去什么烙印,又像是某种郑重的仪式。
最后,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面向着村子,面向着所有无声注视着她的人们。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脸上,那张脸依旧苍白消瘦,但洗去了污垢和泪痕,显露出清秀的轮廓。她的眼睛因为水的清洗,显得格外清亮。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迎接着所有人的目光,也迎接着这阔别已久的、自由的春风。
那一刻,晒谷场上那堆燃烧的铁链最后的灰烬,仿佛才真正被这河水冲刷殆尽,随流而去。
赵石墩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低声说:开春了,她家那几亩地,荒着可惜了。回头我跟几个兄弟帮她翻了。
我点点头。
日子还要往下过。地要种,饭要吃。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王淑芬和我婶慢慢往回走,路过的人会停下脚步,对她点点头,或者生硬地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她依旧不太回应,但会微微颔首。
走过老槐树下时,那里空荡荡的,没人再聚集。
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刚刚萌发嫩芽的枝桠,脚步没有停留。
我看着她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知道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河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奔向远方。村子里,谁家盖新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清脆,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