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
叶斌刚睁眼就被和离书糊了满脸。
原主败光祖业,气死爹娘,还强娶了全城才女苏婉宜。
他揉着额角苦笑:烤鸭而已,我现代家族秘方还怕救不活老字号
可当他亮出金黄酥脆的新品,仇家竟纷纷排队送钱:
叶公子,这鸭咱们包圆了,只求明日第一个出炉!
然而某夜,苏婉宜却执灯冷问:说,你究竟是谁我夫君他……根本不懂厨艺。
叶斌擦着手上油渍,从容一笑:如果我说,淹死后来的,娘子信吗
---
脑子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里头横冲直撞。叶斌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花了半晌才勉强聚焦。
古旧的雕花床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劣质熏香的怪味儿。他动了动,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脊背生疼。
醒了一个清冷的女声砸过来,没什么情绪,却像冰珠子落地,砸得人一激灵。
他循声偏过头。
一名素衣女子站在床前,身形纤细,背脊挺得笔直。乌黑的发髻只简单绾着,未戴任何钗环,脸上更是素净得不见半点脂粉颜色。她生得极美,是那种带着书卷气的、清冽的美,可此刻那双杏眸里,只有一片枯井般的死寂和……毫不掩饰的厌弃。
她手腕一抬,一纸信笺带着风声,啪地一下,精准地拍在他脸上。纸张粗糙,边缘刮得他鼻尖生疼。
签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命令得干脆利落。
叶斌懵着,下意识伸手抓下那纸。触手微凉,上面墨迹新鲜,最右侧三个稍大的字刺入他刚刚恢复清明的视野——和离书。
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轰然涌入脑海,不属于他的,却又血淋淋地成了他的——叶家独子,同名同姓,标准的烂泥糊不上墙。赌钱喝酒,斗鸡走狗,将祖传的叶记烤鸭家业败得七七八八,活活气死了爹娘。半月前,更用了龌龊手段,强娶了这江宁府颇有才名的苏家女婉宜。
眼前这位,就是他强娶回来的娘子,苏婉宜。
而昨日,这原主似乎是因在赌坊又欠下巨债,被债主追打推搡,一头撞在门框上,这才一命呜呼,换了他这个刚从大学游泳池里淹死的现代灵魂来此接盘。
叶斌揉着刺痛的额角,那底下还有个新鲜肿包,心里一片荒唐的苦笑。这开局,简直是地狱级的难度。
见他迟迟不动,只揉着额头一脸晦涩,苏婉宜眼底的厌恶更浓,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怎么叶大少爷昨日不是还叫嚣着要将我发卖了换赌本今日写下和离书,放你自由,你倒不愿了
她往前略略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签了它,你我就此两清。你们叶家这滩污秽烂泥,我一日也待不下去。
叶斌放下手,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眼底除了厌憎,还有极力压抑却仍透出几分的悲愤与绝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原主造孽,却要他来承受这当头一刀。
正僵持着,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粗暴的拍门声,几乎要将那扇看起来就不甚牢固的木门板拍散架。
叶斌!滚出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你娘的被窝里就能赖掉了
再不出来,爷们可就砸门了!把你那破灶台都给你掀喽!
恶声恶气的吼骂隔着门板传来,间或还有脚踹在门上的砰砰闷响。
苏婉宜脸色倏地一白,那强撑的镇定裂开缝隙,露出一丝惊惶。她猛地扭头看向那扇被砸得簌簌发抖的门,又猛地转回头盯着叶斌,眼神锐利得像冰锥,无声地催促,更像是在看一场即将临头的灾难。
叶斌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属于原主的浑噩戾气和新灵魂的无措搅和在一起,堵得他心口发闷。他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酸馊味的薄被,拖着虚软发沉的身体下床。脚落地时晃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他没看苏婉宜,径直走到那张掉漆的木桌旁,桌上有个豁口的粗陶碗,碗底积着一点干涸发黑的墨汁。他拿起那支秃了毛的毛笔,在和离书末尾,模仿着原主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叶斌两个字。
笔扔回桌上,发出哒一声轻响。
他拿着那纸和离书,走到苏婉宜面前,递给她。
苏婉宜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痛快她警惕地看着他,迟疑一瞬,才迅速伸手抽过那纸和离书,仔细看了一眼落款,像是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对折攥紧在手心,指节都用力得泛白。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门闩从外被硬生生撞断,两扇破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去。
三四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堵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目光在昏暗的屋里一扫,立刻锁定叶斌,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嗬!果然躲着呢!小子,欠我们赌坊的五十两银子,说好昨日还,钱呢!
叶斌胃里一阵抽搐。五十两这败家子!
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稳住场面:几位,宽限几日,眼下……
宽限个屁!刀疤脸啐了一口,一把推开他,视线猥琐地落到他身后的苏婉宜身上,嘿嘿笑道,没钱也好办!你小子不是刚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吗拿她抵债,跟爷们走一趟,这账就算两清……
说着,竟伸手就要去拉扯苏婉宜。
苏婉宜脸上血色尽褪,惊惧地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
那只脏手眼看就要碰到苏婉宜的衣袖。
突然——
等等!叶斌猛地喝道,侧身一步,挡在了苏婉宜与那刀疤脸之间。他心跳如鼓,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异常清晰——祖传烤鸭!现代家族秘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那刀疤脸,脸上挤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这位大哥,不过五十两。给我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连本带利还你六十两!若还不上……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若还不上,这房子,这铺面,还有我这条贱命,随你们处置!
刀疤脸动作停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只会哭嚎求饶的烂赌鬼:六十两就凭你你这破铺子早他妈只剩个空壳了,烤鸭狗都不吃!
就凭我!叶记烤鸭的独门手艺!叶斌挺直了背,尽管衣衫破旧,脸色苍白,眼神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三天后,还是这个时辰,六十两,一分不少!在场各位都是见证!
刀疤脸眯着眼盯了他半晌,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唬住,又或许觉得这破屋烂瓦和眼前这女人确实也榨不出更多油水,三天换十两利息,倒也不算亏。他最终冷哼一声:行!老子就给你三天!三天后要是见不到钱……他狞笑着,蒲扇大的手在叶斌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老子卸了你的零件泡酒!
撂下狠话,他一挥手,带着几个骂骂咧咧的壮汉扬长而去。
破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被撞坏的门板在风里吱呀作响。
叶斌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腿肚子微微发软。
一转头,却正对上苏婉宜的目光。她依旧紧靠着墙壁,手里死死攥着那封和离书,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惧未退,却又掺入了浓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疑和审视。
他方才那番话,那神态,那股陌生的狠劲与镇定……绝不像她认知里那个一无是处的脓包丈夫。
叶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避开她的视线,哑声道:门坏了,我得去找点木头修修。你……你自己待会儿。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掀开那道隔开前后院的脏旧布帘,钻进了后厨。
后厨更是狼藉,灶台冷清,油污堆积,角落里堆着几根冻得硬邦邦、毛也没拔干净的鸭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味。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小半碗还算新鲜的饴糖,和角落里几颗孤零零的、疑似香料的干瘪果子。
叶斌闭上眼,深呼吸。现代家里那间烟火缭绕的广式烧腊铺仿佛就在眼前,父亲粗粝的手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教他调蜜汁、控火候、吹皮晾胚……每一个步骤,每一种配比,都刻在灵魂里。
再睁眼时,他眸子里那点慌乱无措已被尽数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光。
他挽起那宽大破旧的袖子,找来清水,近乎偏执地开始刷洗那口积满油垢的老焖炉。铁刷刮过炉壁,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苏婉宜悄无声息地走到布帘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熟悉的、令人憎恶的背影,以一种完全陌生的、近乎虔诚的姿态,清理着灶台,挑选着那几样寒酸的调料,甚至……开始极其熟练地给那仅有的几只瘦鸭开膛、清洗、按摩鸭身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眼中的惊疑几乎化为实质。
这绝不是她那个连厨房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夫君会做的事。
叶斌完全沉浸进去,对外界的注视浑然不觉。他利用手边极其有限的材料——饴糖、粗盐、那几颗干瘪的果子被他捣碎,勉强凑出点香料味,兑水调出了一碗简易的脆皮水。没有现代那么多齐全的香料,只能因陋就简。
他提起一只处理好的光鸭,用滚烫的开水仔细浇淋鸭皮,看着鸭皮受热紧缩,泛起细微的颗粒。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将那碗饴糖水刷上去,挂在通风处晾着。
等待风干的间隙,他蹲在灶前,小心地生火,控制着柴火,试图让炉温达到一个稳定而均匀的状态。火光跳跃,映着他额角的细汗和异常明亮的眼睛。
苏婉宜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当鸭胚风干得差不多,叶斌将其小心地送入焖炉。他封好炉门,只留一个小口观察火色,不时小心翼翼地添减着柴火,调整着角度。
渐渐地,一股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浓郁肉香,开始从炉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那香气霸道至极,混合着果木的焦甜、鸭肉炙烤的丰腴油脂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魂魄的焦脆感。它越来越浓,弥漫了小小的后厨,钻过布帘,飘满整个前堂,甚至……飘到了门外冷清的街道上。
原本零星走过的路人,脚步慢了下来,鼻子不由自主地抽动。
什么味儿这么香
好像是……烤鸭
扯呢!叶记那破烤鸭,骚得能熏死苍蝇,这能是一个味儿
炉火渐熄。
叶斌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炉门!
炽热的蒸汽混着浓香扑面而来!
一只完美的烤鸭呈现在他眼前。通体呈现出一种诱人至极的金红琥珀色,表皮油亮酥脆,在炉火余晖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油脂滴落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他用钩子将其取出,放在唯一的破旧砧板上。刀锋落下。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足以令任何食客疯狂的轻响,鸭应声而裂。皮酥肉嫩,汁水被完美锁住,热气腾腾。
就在这极致的香气和这声脆响中,叶斌抬手用胳膊抹去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意。
帘外,一直沉默伫立的苏婉宜,终于动了。
她往前极轻地迈了半步,素白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撩开那布帘,却又僵在半空。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浓郁肉香,冷冰冰地砸过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究竟是谁
——
叶斌握着刀的手微微一顿。
那声音太冷了,像数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刺透烤鸭滚烫香气织就的薄纱,直扎进他耳膜里。
他缓缓直起身,将刀放在砧板旁。油渍和糖浆在他指尖黏腻地沾连着,他下意识想往那身破旧的衣袍上擦,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转过身。
布帘那道缝隙里,苏婉宜的眸子清凌凌的,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压着汹涌的暗流,死死锁着他。她手里那盏不知何时点起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那份极力维持的镇定薄如蝉翼,一戳就破。
娘子这话问得奇怪,叶斌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奈何喉咙被烟火熏得发干,声音沙哑,我不就是你夫君叶斌么还能是谁
夫君苏婉宜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笑,是淬了冰的嘲讽,我夫君叶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油瓶倒了都不扶,灶房火钳朝向哪边都未必清楚。他只会赌,只会喝,只会变着法子把祖宗家业拆零碎了换钱。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点点移到他沾满油污的手上,移到那口刚刚创造出奇迹的老焖炉上,移到砧板上那只色泽诱人、香气霸道的烤鸭上。
他绝无可能做出此等……此等……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超出认知的事物,声音里的颤抖终于压不住,泄露出一丝,你方才那些动作,那般熟练,调汁、烫皮、控火……你甚至知道用饴糖水能脆皮!这绝非一日之功!他根本不懂!他连糖和盐都分不清!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还有更深层的、不愿承认的恐惧。眼前这个人,顶着熟悉的皮囊,内里却彻头彻尾地陌生。
叶斌沉默地看着她。
油灯的光晕在她眼底剧烈晃动。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烤鸭油脂偶尔滴落进下方接盘里发出的啪嗒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香气吸引而未曾完全散去的细微议论声。
他知道瞒不住。原主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而烤鸭手艺,尤其是经过现代改良的广式技法,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这反差太大了,大到他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刚刚经历了生死疲劳、此刻沾满油渍和糖浆的手。这双手,曾经握笔,曾经游泳,曾经在自家那间烟火气十足的烧腊铺里,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握着,一遍遍练习。
再抬头时,他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褪去了。他迎上苏婉宜冰冷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得出奇。
婉宜,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果我说,你那个只会赌只会喝的夫君叶斌,昨日被债主追打,一头撞在门框上,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看到苏婉宜瞳孔猛地一缩,攥着和离书的手指收紧,指节白得吓人。她呼吸似乎都停了一瞬。
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而我,是刚从水里淹死,不知怎么,一睁眼,就在这具身体里醒了过来。你信吗
话音落下,破旧的厨房里落针可闻。
那盏油灯的光晕猛地跳了一下,爆开一点灯花。
苏婉宜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面对刀疤脸时还要苍白。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心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不得不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门框,才稳住身形。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信
借尸还魂荒诞至极!
不信
那眼前这一切,这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这神乎其技的烤鸭手艺,这截然不同的眼神语气,又该如何解释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所有的冰冷、质问、厌弃,在这一刻都被这匪夷所思的答案撞得粉碎,只剩下茫然和震惊。
叶斌没有再逼问,也没有再多解释一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那骇人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任由那烤鸭霸道浓烈的香气,无声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间。
过了许久,久到那盏油灯的灯芯都矮下去一截。
苏婉宜扶在门框上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站直了身体,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叶斌脸上,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但她看到的,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震惊里喘过气来。她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只是最终,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
……鬼话连篇!
说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一把打落那脏旧的布帘,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前堂,脚步声凌乱而急促,很快消失在通往卧房的方向。
哐当一声,似乎是卧房的门被狠狠摔上了。
厨房里,只剩下叶斌一个人,对着那只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烤鸭,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她留下的惊悸与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油腻的手,无声地笑了笑。
鬼话连篇么
或许吧。
他拿起刀,重新看向砧板上的烤鸭。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她信不信。
而是明天,怎么用这只鸭子,换来六十两银子,活下去。
——
布帘兀自晃动着,隔绝了前堂摔门后的死寂。
叶斌站在原地,鼻尖是烤鸭霸道浓烈的焦香,耳中却似乎还回荡着苏婉宜最后那句嘶哑的鬼话连篇和仓惶离去的脚步声。
他低头,看着砧板上那只完美的烤鸭,金红酥脆,热气袅袅。极致的成功之后,是更深的茫然和一座亟待翻越的债债高山。
六十两。
他吐出一口带着烟火气的浊气,不再去想苏婉宜信或不信。活下去,是眼前唯一的路。
他找来屋里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破陶盘,将烤鸭小心斩件。刀锋过处,咔嚓脆响不绝,每一刀都伴随着更加汹涌的香气喷薄而出。油脂顺着破口渗出,浸润着深色的鸭肉,光是看着就令人舌底生津。
他留下小半只,用油纸粗略一包,塞进尚有余温的灶膛深处保温——这是他们今晚的口粮。剩下的,整整齐齐码在陶盘里。
端着这盘足以引起骚动的烤鸭,叶斌深吸一口气,掀开还在晃荡的布帘,走到了铺面门口。
夕阳西下,残光给冷清的街道铺上一层黯淡的金色。几个被香气勾住脚步的行人正探头探脑,犹豫着不敢靠近这名声狼藉的叶记。对面茶馆的伙计倚着门框,磕着瓜子,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戏谑。
叶斌视若无睹,将陶盘放在门口那张积满油污、一条腿还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
香气如同有了实质,轰然炸开,蛮横地钻进每一个路过人的鼻腔。
咕咚。不知是谁,
loudly
咽了口唾沫。
一个穿着短打、像是刚下工的精瘦汉子,终于忍不住,凑上前两步,鼻子用力吸着气,眼睛直勾勾盯着盘子:叶…叶小子,你这弄的什么玩意儿这么香!
烤鸭。叶斌言简意赅,他用手指掰下一小块酥脆的鸭皮,递过去,尝尝
那汉子将信将疑,看看鸭皮,又看看叶斌,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接过来塞进嘴里。
咔嚓——
细微的脆响清晰可闻。
那汉子眼睛猛地瞪圆了,咀嚼的动作顿住,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下一秒,他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囫囵吞下,声音都变了调:娘嘞!这、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咋这么脆!这么香!还带点甜味儿!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滚油里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围观的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涌上前。
给我来一块尝尝!
真是烤鸭叶记的烤鸭不是又骚又柴吗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
叶斌被围在中间,他不再免费赠送,而是拿起早就准备好、写歪歪扭数字迹的小木牌插在盘子旁——新品尝鲜,五文一块。
五文钱,能买两个大肉包子了。
有人犹豫,但那香气和第一个汉子夸张的反应挠心挠肺。终于,一枚铜钱当啷扔进叶斌临时找来的破碗里。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咔嚓…咔嚓…
啧,这皮!
肉汁!嚯!真嫩!
值!太值了!
惊叹声、咀嚼声、掏钱声此起彼伏。一小盘烤鸭,几乎眨眼间就被抢购一空。没买到的围着不肯走,连连追问明天还卖不卖,什么时候出炉。
对面茶馆的伙计瓜子也不磕了,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叶斌收着那寥寥几十文钱,手心被粗糙的铜钱烙得发热。钱很少,距离六十两无疑是杯水车薪。
但,希望的火苗,却被这点点铜钱和周围贪婪渴望的目光,一点点吹燃了。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明日巳时,准时出炉!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人群这才依依不舍地渐渐散去,边走还边回味着那惊人的滋味,相互议论着叶家小子是不是撞邪了,或者突然开了窍。
街道重归冷清,只剩下残存的香气,和对面伙计复杂难言的眼神。
叶斌收起破碗和空盘,转身回屋。
经过卧房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门紧闭着,里面一丝声响也无。他沉默片刻,最终没去打扰,径直回了厨房。
灶膛里,那小半只烤鸭还温着。
他拿出来,又找出两个磕了口的粗陶碗,倒了两碗凉水。将一份烤鸭和一碗水,轻轻放在卧房门口的地上。
他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吃的放门口了。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叶斌不再多说,回到厨房角落,席地而坐,就着凉水,默默吃着自己那份烤鸭。饿极了,吃什么都是美味,更何况这是他亲手所做、久违的家族味道。
只是这美味吃在嘴里,却品出几分孤身异世的苍凉。
匆匆吃完,他立刻忙碌起来。
收拾狼藉的厨房,清点仅剩的几只瘦鸭坯,检查那点可怜的饴糖和香料。又找出斧头,借着月光,叮叮当当地修理那扇被撞坏的破门。
所有能做的体力活都做完,已是深夜。他累得几乎直不起腰,额角的肿包还在隐隐作痛。
卧房的门依旧紧闭,门口的碗和烤鸭似乎动也未动。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蜷缩在厨房的柴草堆上,和衣而卧。硬柴硌得他浑身生疼,夜风从修得歪斜的门缝里钻进来,冷得他缩紧身体。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远处隐约的更漏声,和自己肚子里因饥饿和寒冷发出的轻微鸣叫。
六十两。
苏婉宜。
烤鸭。
明天。
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滚。
最后,都化为一个沉甸甸的决心。
他必须成功。
data-fanqie-type=pay_tag>
没有退路。
——
柴草堆的坚硬和门缝里钻进的夜风,让叶斌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便爬了起来,浑身酸疼,额角的肿包倒是消下去不少。
厨房角落那几只瘦鸭坯冻得硬邦邦,是原主最后剩下的家当。他哈着白气,开始重复昨日的工作——解冻、清洗、调配所剩无几的脆皮水。动作比昨日更熟练几分,但心情却沉重。材料太少了,撑不了几天。
经过卧房门口时,他瞥了一眼。昨晚放在那里的烤鸭和水不见了,碗被洗干净放在了门边。
他脚步顿了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至少,她吃了。
巳时将近。
小小的叶记铺面外,竟已稀稀拉拉围了七八个人。大多是昨日尝过鲜的熟面孔,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不断吸着鼻子,朝着那扇依旧破旧的门板张望。
咋还没动静馋死老子了!
说好的巳时,快了吧
五文钱一块,真他娘的不便宜,可咋就惦记这一口呢……
议论声嗡嗡作响。
吱呀——
破门被从里面拉开。叶斌端着一个更大的陶盘走出来,盘子里是两只刚出炉的烤鸭,金红油亮,热气混着浓香,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扩散开去!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往前一涌。
来了来了!
嘶——这味儿!绝了!
叶斌将盘子放在那张破桌上,还没开口,铜钱就叮叮当当扔了过来。
给我来三块!快!
我要后腿那块!看着就肥!
别挤!排队!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根本不用叶斌招呼,场面几乎失控。两只烤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铜钱落入破碗的清脆声响,几乎连成了片。
叶斌收钱,斩件,忙得额头冒汗。心里飞快计算着:一块五文,一只鸭能斩二十多块……今日收入,竟有近三百文!
希望之火,烧得更旺了些。
就在最后几块鸭肉即将售罄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嗬!叶大少爷,这是真改行当厨子了闻着倒是不错,给爷来一只尝尝!
叶斌抬头,心头一沉。
是昨天那刀疤脸手下的一个混混,带着两个跟班,吊儿郎当地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眼神贪婪地盯着仅剩的烤鸭,伸手就要直接去抓。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方才的热闹被一种无形的紧张压了下去。围观的人下意识后退几步,敢怒不敢言。
叶斌手疾眼快,用斩刀的木柄格开那只脏手,声音平静:承惠,一只鸭,一两银子。
那混混眼睛一瞪,凶相毕露:一两你他娘抢钱啊!
爷吃你的鸭是给你面子!识相的,乖乖孝敬上来,不然……他威胁地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吧作响。
叶斌握紧了手里的刀,指节泛白。他知道不能退,退一步,以后就别想安生做生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那混混。
嘿!给你脸不要脸!那混混恼羞成怒,抬手似乎就要掀桌子。
慢着。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须发半白的老者踱步走来。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残留的香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后才看向那混混,眉头微皱:王老五,叶公子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明码标价。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被称作王老五的混混显然认得这老者,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讪讪道:周…周掌柜,您老怎么来了这叶斌他……
我怎么不能来周掌柜打断他,目光扫过砧板上那仅剩的、油光诱人的烤鸭,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一下,叶公子这手艺,香飘十里,老夫是被这香味勾来的。他转向叶斌,脸上带了笑意,叶公子,这最后一只,老夫要了。这是一两银子。
他竟真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王老五几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叶斌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显,利落地将最后一只烤鸭用油纸包好,递给周掌柜:多谢惠顾。
周掌柜接过,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小块鸭皮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眼睛微眯,半晌,长长吁了口气:皮酥肉嫩,蜜味焦香,火候恰到好处……妙!绝妙!叶公子,好手艺!
他赞叹连连,又打量了一下这破败的铺面,沉吟道:叶公子,老夫在城南有间茶楼,生意尚可。你这烤鸭,若是每日能固定供我十只,价钱嘛,好商量。如何
叶斌心脏猛地一跳!
固定供应!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但他迅速冷静下来。每日十只他现在连三只鸭坯都凑不齐!
周掌柜美意,小子心领。叶斌压下激动,尽量让语气平稳,只是眼下原料短缺,炉灶亦需整饬,每日十只,实在力有未逮。待小子准备周全,必第一时间与掌柜商议。
周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这年轻的破落子弟竟能如此沉稳,不卑不亢。他欣赏地点点头:也好!那老夫便静候佳音!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这鸭子,值这个价!
说完,他瞥了王老五几人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王老五几人面面相觑,狠狠瞪了叶斌一眼,终究没敢再闹事,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叶斌看着桌上那块小小的碎银子,又看了看破碗里堆满的铜钱,长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危机暂解,甚至看到了更大的希望。
但他清楚,麻烦,绝不会只有这一次。原料、人手、这破败的铺面……还有那虎视眈眈的赌坊债务,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弯腰开始收拾狼藉的砧板和刀具。
一双素净的、沾了点水渍的布鞋,悄无声息地停在他面前的地上。
叶斌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
苏婉宜不知何时出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裙,头发简单挽着,手里端着一盆清水。
她没看他,只是将水盆放在那张油污的破桌上,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擦把脸。还有……鸭坯,我腌上了。
说完,也不等叶斌反应,转身又回了屋里,布帘轻轻晃动,遮住了她的背影。
叶斌愣在原地,看着那盆清澈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水。
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他沾满油污和烟灰的脸,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怔忡。
她……腌上了鸭坯
——
那盆清水静静地搁在油污的破桌上,蒸腾起细微的热气,模糊了水中倒映出的、他那张沾满油灰的怔忡的脸。
她腌上了鸭坯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两圈,才砸出实实在在的重量。不是幻觉。那盆水,那句话,都是真的。
叶斌沉默地洗净手脸,冰凉的水刺得皮肤一紧,精神倒是清明了不少。他掀帘钻进后厨。
果然,角落里那几只仅剩的瘦鸭坯已经被处理干净,均匀地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粗盐和一些捣碎的香料末,整齐码在一个豁口的陶盆里。手法不算顶熟练,却异常认真仔细。
空气里除了残留的烤鸭焦香,还多了一丝淡淡的盐和辛香料的气息。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盆腌着的鸭坯,心里某个被冷风吹得硬邦邦的角落,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很轻微,但无法忽略。
他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开始清理焖炉,准备下一炉的柴火。动作间,刻意放轻了声响。
日子仿佛被放入了一个新的轨道,紧张、疲惫,却有了明确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天,叶斌几乎长在了厨房。每一次焖炉开启,那霸道浓烈的香气都比上一次更加张扬,更加勾魂摄魄。
叶记破败的门脸前,彻底变了光景。
巳时未到,门口便已挤满了人。不再是零星几个好奇的,而是黑压压一片,有昨日没买到的熟客,有闻风而来的新客,甚至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穿着长衫的读书人,都伸长脖子等着那咔嚓一声脆响。
让让!让让!我先来的!
呸!老子天没亮就蹲这儿了!
叶小哥!今日多做一些吧!这哪够分啊!
铜钱雨点般落入那个破碗,很快又换成一个小木箱。五文一块的烤鸭,往往出炉不到一炷香便被抢购一空。后来的人只能嗅着空气里浓郁的余香,捶胸顿足,再三确定明日出炉的时辰。
对面茶馆的伙计早已没了看戏的心思,眼红地看着那汹涌的人潮,自家掌柜更是急得跳脚,最终也灰溜溜地挤进人群,试图高价从旁人手中转买一块尝尝。
第三日下午,最后一只烤鸭售罄。
人群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盘旋不散的诱人香气。
叶斌关上那扇修了又修、依旧吱呀作响的破门,插上门闩。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到厨房角落,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小木箱,走到那盏昏暗的油灯下。苏婉宜正坐在小凳上,低头缝补一件他的旧衣,针脚细密却略显生疏。听到响动,她抬起头。
叶斌没说话,将木箱倾倒。
哗啦啦——
铜钱混杂着几小块碎银子,一股脑全倒在擦洗干净的灶台上,堆成一座小山,碰撞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几乎要溅出火星来。
烛火跳跃,映得满桌铜光闪烁,也映亮了两张同样疲惫却神情各异的脸。
叶斌看着那堆钱,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里积压了三日的紧张、焦虑、不确定,随着这口气缓缓吐出。他伸出手指,拨开铜钱,露出底下那几块分量最足的碎银。
这里,他的声音因为连日吆喝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稳,除去成本,净利差不多四两。三天,十二两有余。够还那六十两的利钱了。
他抬起眼,看向苏婉宜。
她捏着针线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堆钱上,像是被那铜银的光泽刺了一下,眼神有些发直。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三天,她看在眼里。香气一日比一日浓烈,门外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他眼里的红血丝一日比一日重,晚上蜷在柴草堆里睡得沉如昏死。还有那些她从未听过的、关于烤滋味的惊叹和争抢,隔着门板不断钻进来。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佐证着他那句鬼话连篇。
她沉默得太久,久到叶斌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明日,她忽然出声,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们还会来要债。
我知道。叶斌点头,将那些碎银仔细拣出来,用一块旧布包好,揣进怀里,明日我去还利钱。剩下的债,再宽限几日。
他顿了顿,看着灶台上那堆铜钱:这些铜子儿,明日我去兑成银子。得想法子,多弄些鸭坯来。还有饴糖、香料……都不够了。
他说的是最实际的问题,语气平静,像是在商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苏婉宜放下手里的针线,目光从钱堆移开,落在他被烟火熏得发暗的脸上,又很快垂下,盯着自己的指尖。
东市鸡鹅巷的刘屠户,她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往常……爹在时,都是从他家拿的鸭坯。价钱还算公道。
叶斌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我明日去问问。
又是一阵沉默。
油灯噼啪响了一下。
苏婉宜站起身,没看他,端起灶台上那盏油灯,低声道:不早了,歇了吧。
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她端着灯,默默走向卧房。
叶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听着卧房的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他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将灶台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重新放回木箱里。铜钱相撞,发出单调却令人安心的轻响。
他知道,那六十两的巨债依旧如山般压着,赌坊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原料短缺更是迫在眉睫。
但此刻,听着卧房里再无动静,看着手边这箱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的铜钱。
他第一次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许。
活下去。
似乎,能活下去了。
——
第四日,天色阴沉,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人头顶。
叶斌怀里揣着那包沉甸甸的、熔着这三日全部心血的碎银,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气的冷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赌坊派来的人果然早就候着了,还是那刀疤脸,带着两个喽啰,吊儿郎当地倚在对面的墙根下,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冷冷剐着他。
见叶斌出来,刀疤脸咧嘴,露出那口令人不适的黄牙,慢悠悠踱过来:哟,叶大少爷,三日之期到了,钱呢六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他身后两个壮汉配合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吧作响,威胁意味十足。
叶斌没说话,只是将怀里那个旧布包掏出来,解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碎银,递了过去。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真能拿出钱来。他一把抓过布包,掂了掂分量,又狐疑地捻起一块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确认是真货,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
哼,算你小子走运!他悻悻地将银子揣进自己怀里,恶狠狠地瞪着叶斌,剩下的本金,再宽限你五日!五日后要是还不上,哼,到时候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撂下话,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叶斌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背影消失在街角,紧绷的后背才缓缓松弛下来。利钱这一关,总算暂时捱过去了。但五日后的四十多两本金,依旧像悬在颈侧的铡刀。
他转身,朝着东市鸡鹅巷走去。
刘屠户的铺面充斥着浓重的生肉和血腥气。刘屠户本人是个膀大腰圆、围着油腻皮裙的汉子,正抡着砍刀剁着一扇猪骨,见叶斌过来,只是撩起眼皮瞥了一下,手上动作没停。
刘掌柜。叶斌开口。
唔刘屠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态度冷淡。叶家败落,叶斌之前的混账名声,显然他也早有耳闻。
想跟您订些鸭坯,每日十只,要最新鲜的。叶斌直接说明来意。
刘屠户砍刀顿住,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里带着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每日十只叶小子,你爹在时都不敢这么要。你呵,现钱现货,概不赊欠。语气硬邦邦,没什么商量余地。
叶斌没多废话,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一些散碎银两,啪一声拍在沾满血污的案板上:这是定金。往后三日,每日清晨我来取货,货到付清余款。
银子的光晃了一下刘屠户的眼。他看看银子,又看看叶斌那张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脸上的轻视收敛了些,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成。
谈妥鸭坯供应,叶斌心里稍安。他转去杂货市,用最后一点铜钱,买了些饴糖和所能找到的最基础的几样香料。东西少得可怜,但聊胜于无。
抱着这点珍贵的原料往回走,经过那间气派的周记茶楼时,他脚步顿了顿。
茶楼门口,昨日那位周掌柜正送客出来,一眼瞧见他,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叶公子!正巧正巧!老夫昨日提的那事,考虑得如何了每日十只烤鸭,价钱好商量!他目光热切,显然是尝到了甜头,或者看到了这其中巨大的利市。
叶斌停下脚步,怀里抱着那点寒酸的香料,语气依旧平稳:周掌柜,鸭坯刚刚谈妥,明日方能开始稳定供货。每日十只,眼下还力有未逮,最多五只。价钱按市价,一只一两二钱。
周掌柜微微皱眉,似乎对数量不满,但听到他竟真的解决了鸭坯来源,眼中又闪过惊异。他沉吟片刻,一拍手:五只就五只!就按叶公子说的价!明日巳时,我派人去取!
一言为定。
简单的协议达成。叶斌心中那根关于生存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有了固定的订单,收入就能稳定一部分。
回到那间依旧破败的小铺时,细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婉宜正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雨帘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目光相遇。
她没有问他是否还了利钱,也没有问鸭坯和香料。她的视线在他被雨丝打湿的肩头和怀里那点东西上停留了一瞬,便沉默地侧身让开通路。
叶斌走进屋里,将东西放下。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昨日烤鸭残留的、已经变得很淡的焦香,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和新买香料的独特气味。
两人都没有说话。
苏婉宜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给那只盛放着腌好鸭坯的陶盆里稍稍加了点清水。
叶斌则蹲下身,默默整理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香料,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好。
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像一层柔软的罩子,将屋外的喧嚣和危机暂时隔绝。狭小、破旧、昏暗的厨房里,只有细碎的雨声和两人轻微的动作声响。
一种古怪的、紧绷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共生感的平静,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弥漫开来。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赌债如山,原料匮乏,虎狼环伺。
身份的秘密如同一根隐刺,横亘在两人之间。
但此刻,在这斜风细雨的黄昏,在这弥漫着食物余温与生计气息的破败屋檐下。
他们一个守着腌制的鸭坯,一个整理着明日希望的香料。
活下去。
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