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风的垃圾袋女孩
她走过校园的时候,身后总会响起一种干燥的、像是秋天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她身上的衣服,一件用黑色大号垃圾袋改造的连衣裙。
我猜那是某个便利店的专用垃圾袋,因为左肩的位置,隐约还能看到一个褪色的白色圆形标志,像一枚黯淡的月亮。
她那件衣服没有拉链,也没有纽扣,全靠几根透明胶带在腰间和背后固定,勾勒出一种近乎野蛮的、赤裸的线条。
风一吹,那塑料的裙摆便会鼓起来,发出空洞的、如同远方传来的风声般的回响。
她从不背包,唯一的随身物品就是一个红色的超市塑料袋。
袋子提在她细长的手指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的东西轮廓模糊,有时像是一本书,有时又像是一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她的头发,我从未见过是干净的。
它们总是纠结在一起,带着一种油腻的光泽,像被雨水打湿后又在尘土里晾干的海草。
但阳光穿过图书馆那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她头顶时,那些肮脏的发丝竟会折射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金色的光晕。
她用一部很旧的T618手机,那种早已被世界遗忘的老人按键机,却搭载着一个慢到令人绝望的安卓系统。
每次解锁,她都需要用指甲盖用力按住那个小小的方形屏幕,等待一个像素构成的小锁头,慢吞吞地从左边滑到右边。
她从不在食堂吃饭。
每天傍晚六点半,她会准时出现在我打工的后厨门口,像一只精准的候鸟。
我把一天剩下的、那些注定要被倒掉的饭菜,用一个塑料餐盒装好,递给她。
咖喱鸡块,凉掉的意面,或者只是几块干硬的白米饭。
她从不道谢,只是接过餐盒,对我点点头,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然后,她会坐在后巷那个生了锈的消防栓上,用塑料袋里掏出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筷子,安静地吃起来。
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机械动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她,一个以垃圾为衣,以剩饭为食,以油垢为冠的女孩,却是这所大学里一个无法被忽视的传说。
每天,都有无数的男生,像被某种神秘的电波召唤的信徒,躲在教学楼的窗户后面,躲在图书馆的书架后面,躲在篮球场的铁丝网后面,偷偷地看她。
他们的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虔诚的迷恋。
因为她的底子实在是太好了。
那张没有施任何粉黛的脸,干净得像一块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鹅卵石,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造物主拿着最精密的刻刀,在最完美的梦境里雕琢出来的。
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种雾气,让人看不真切,仿佛她的灵魂并不在此地,而在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爵士乐酒吧里,独自听着一曲比莉·哈乐黛。
她的脖颈修长,锁骨的线条清晰得像是地图上的山脉,即使隔着那件粗糙的垃圾袋,也能让人想象出其下皮肤的光滑与细腻。
她走过身边时,没有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尘土与油脂混合的气味。
但这气味非但没有让人觉得肮脏,反而像一种独特的费洛蒙,击中了那些青春期男生最脆弱的神经。
他们说,她不是贫穷,而是一种行为艺术。
他们说,她的脏乱是一种圣洁的姿态,是对这个物质世界的无声反抗。
他们把我的剩饭,称作圣餐。
把那件垃圾袋连衣裙,奉为后现代主义的终极图腾。
他们为她写诗,为她作画,在学校的论坛上为她盖起高楼,给她取了无数个外号。
垃圾袋圣女。
赤贫维纳斯。
行走的概念艺术品。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每天晚上,继续把那盒冰冷的剩饭递给她。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幻觉。
而幻觉,总是要破灭的。
2
第一场雨与碎裂的手机屏
那一天下雨了,不是村上春树小说里那种带着某种隐喻的、绵绵不绝的细雨。
而是一场粗暴的、毫无征兆的夏季雷阵雨。
巨大的雨点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校园里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看见她正从图书馆走出来,依旧是那身黑色的垃圾袋。
雨水瞬间就打湿了她,透明胶带的粘性在水的冲刷下迅速失效。
那件圣衣在她身上开始剥落,瓦解,像融化的沥青。
她没有跑,只是站在雨幕里,任由那件衣服一片片地从身上滑落,露出下面同样陈旧、洗得发白的内衣。
那件垃圾袋最后的尊严,是腰间的一圈,还顽固地粘在她身上,像一条黑色的、破烂的草裙。
一直以来那些将她奉若神明的男生们,此刻都躲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
他们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虔诚,而是一种混杂着尴尬、失望和一丝隐秘快感的复杂情绪。
他们的圣女,在暴雨中被剥去了神圣的外壳,露出了凡人的、狼狈不堪的内核。
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些目光,缓慢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那双总是弥漫着雾气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清晰的情绪。
不是羞耻,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困惑。
仿佛在问,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然后,她弯下腰,试图捡起脚边那几片被雨水粘在地上的塑料碎片,仿佛想把自己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
就在那时,她那个红色的塑料袋脱手了。
那部古老的T618手机从袋子里滑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积水的地面上。
屏幕,那块小小的、劣质的屏幕,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黑色的液体,像是凝固的墨汁,从裂缝里缓缓渗出。
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部彻底死去的手机。
仿佛被摔碎的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而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微弱联系。
雨还在下。
她就那样赤着上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圈破烂的塑料,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破碎的雕像。
这一天之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每天准时来后厨拿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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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来,有时候则一连消失好几天。
当我再次在校园里看到她时,她不再穿垃圾袋了。
她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宽大得可笑的男士旧T恤,下摆长到几乎能盖住膝盖。
那件T恤上印着一个早已过气的摇滚乐队的头像,主唱的脸因为反复的搓洗而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张在记忆里逐渐褪色的人脸。
她开始洗头了。
但洗得很潦草,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散发出一股劣质洗发水的、廉价而刺鼻的香味。
这种干净,反而让她失去了以往那种奇异的、神性的美感。
她变得像一个真正的、普通的流浪者了。
那些曾经为她疯狂的男生们,开始刻意地避开她。
他们的目光不再追随她的身影,校园论坛上关于她的高楼也迅速沉寂下去,被新的校花、新的绯闻所淹没。
他们的维纳斯,已经从神坛跌落,摔成了泥土。
偶尔,我会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学校的人工湖边,手里拿着那部屏幕碎裂、早已无法开机的手机。
她会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去滑动那个无法再亮起的屏幕。
好像只要她足够用力,那个小小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就会重新为她打开。
但我知道,不会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永远也拼不回来了。
就像那些便利店的垃圾袋,一旦被扯破,就再也无法装下任何东西。
3
深井与最后的星光
她的眼睛开始变得空洞。
以前那种像深井一样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虚无,仿佛井里的水已经被抽干,只剩下漆黑的、深不见底的井壁。
她开始和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混在一起。
那些人穿着浮夸,头发染成各种颜色,在校园的角落里抽烟,大声地笑着,看她的眼神,就像屠夫看着案板上的肉。
有一次深夜我下班,看到她和那些人一起,上了一辆黑色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的轿车。
她坐在后排,夹在两个男人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车窗玻璃上,映出了我一闪而过的、同样面无表情的脸。
我们对视了一秒。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轿车启动,像一头黑色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深处,消失不见。
第二天,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连衣裙出现在校园里。
不是垃圾袋,也不是旧T恤,而是一条真正的、崭新的、一看就很昂贵的白色连衣裙。
裙子的布料很好,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还化了妆。
拙劣的妆容,口红涂出了嘴唇的轮廓,眼线画得歪歪扭扭,厚重的粉底盖住了她原本干净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制作粗糙的人偶。
她就那样,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校园里游荡。
她不再去湖边,不再看那部坏掉的手机,也不再来拿我的剩饭。
她与过去的一切,都做了干净利落的切割。
她走过那些曾经迷恋她的男生身边,他们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她。
在他们眼里,这个穿着新裙子、化着浓妆的她,比那个穿着垃圾袋的她,要肮脏一百倍。
他们曾经爱的是一个符号,一个幻象,一个可以用来满足他们廉价怜悯心和病态审美欲的艺术品。
而现在,这个艺术品自己走下了神坛,把自己弄脏了。
这是他们无法原谅的背叛。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学期结束的晚上。
校园里空空荡,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家了。
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没有穿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而是换回了最初那件印着模糊人脸的旧T恤。
她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
她仰着头,看着天上。
那天晚上,夜空很清澈,能看到很多星星。
我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了。
你看,她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耳语,我以前觉得,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没有被摔碎的手机屏幕。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像垂死的星光一样,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现在,我觉得它们只是一些正在燃烧的、冰冷的石头。
说完,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走了。她说。
去哪里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笑。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波纹,一闪即逝,带着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的释然。
然后,她转身,走下看台,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慢慢地、坚定地,走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个校园里,再也没有那个穿着垃圾袋的女孩了。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是我,以及那些男生们,共同做的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
但我知道她来过。
因为直到现在,每当我倒掉那些剩饭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坐在后巷消防栓上,安静吃饭的样子。
那画面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永远地、深刻地,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像是深井底部,最后的一点星光。
4
坏掉的唱片与廉价香水味
当她再次醒来时,世界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而是像打碎的玻璃一样,以无数碎片的形式,一块块地重新拼凑回她的意识里。
首先是气味。
一股廉价的、甜到发腻的香水味,混合着烟草的焦糊和酒精发酵后的酸味。这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房间的每一粒尘埃上,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然后是触感。
身下的床单是化纤的,质地粗糙,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弱的、持续的刺痛。她的身体深处有一种钝痛,像被塞进了一块不属于那里的、冰冷的石头。
最后是声音。
窗外传来城市永不休眠的嗡嗡声,以及酒店走廊里,某个房间传出的、被压抑的电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单调、平稳,像在宣读一份与她无关的死亡报告。
那辆黑色的轿车,当然,已经不见了。
那种车就像深海里的鲨鱼,它们从不回头,永远只朝着黑暗更深处游去。
她赤裸着,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条昂贵的白色连衣裙被撕成了几块破布,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死去的白天鹅。
她的手腕上,有几圈淡淡的淤青,颜色像是写在旧报纸上、已经晕开的墨水字迹。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仿佛这具躯壳只是一个租来的房间,昨夜被一群陌生人闯入,肆意弄脏、破坏,然后扬长而去。而她,只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第二天清晨才敢回来的房客。
她没有哭。
她只是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
水流的声音很大,盖过了世界其他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她觉得无比安全。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意义。
白天和黑夜像两杯不同颜usses的鸡尾酒,被人随意地调和在一起,变得混沌不清。
她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持续的低烧,皮肤上冒出一些小小的、不痛不痒的红疹。
她以为只是感冒,或者某种皮肤过敏。
直到那天,她去学校的医务室拿一些免费的药。
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校医,用一种审视商品般的、冷漠的眼神打量了她片刻,然后让她去抽血化验。
报告出来得很快,只是一张薄薄的、打印出来的纸。
她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和数据,她只认识最后的结论栏里,那个被加粗的、打印机油墨打出的词:
梅毒阳性。
Treponema
pallidum。
这个词像一个发音古怪的咒语,她默念了一遍,却无法理解其真正的含义。
校医把那张纸推给她,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
需要尽快治疗,拖久了会很麻烦。这病……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吧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走出了医务室。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照在她脸上,让她觉得有些眩晕。
校园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情侣们在草坪上依偎,男孩子们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
而她,手里握着一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判决书。
她回到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家的、租来的阴暗小屋。
屋子里很乱,堆满了她从各处捡来的东西。
她坐在一堆旧书上,把那张化验单摊开,放在腿上,一遍又一遍地看。
看着看着,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那张纸上,将那个黑色的、宣判她命运的词语,渐渐洇湿、模糊。
她为那个曾经穿着垃圾袋,却依旧干净得像个神明的女孩而哭。
她为那部被摔碎的手机,为那场无情的大雨,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有着遥远星光的夜晚而哭。
她哭了很久很久。
然后,毫无来由地,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像是有根羽毛在挠她的喉咙。
紧接着,她开始大声地笑起来。
她想起了那些在论坛上为她盖起高楼的男生。
她想起了他们给她起的那些可笑的外号,赤贫维纳斯,垃圾袋圣女。
她想象着他们如果知道,他们心中的圣女,此刻正坐在一堆垃圾里,手里拿着一张梅毒化验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荒谬到让她忍不住发笑。
这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尖锐、干涩,像一张老旧的、布满划痕的黑胶唱片,被一根生了锈的唱针,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同一段跑了调的旋律。
于是,在那个寂静的、无人知晓的午后。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一会儿流着泪,一会儿又发出神经质般的、咯咯的笑声。
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两种互不相容的化学物质,在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里,引发了一场无声的、剧烈的爆炸。
世界,在那一刻,终于彻底地,在她面前,碎成了一片无法收拾的齑粉。
5
碎裂的镜子与我的辞呈
那笑声和哭声,像收音机调频时两个电台的信号相互干扰,持续了一整天一夜,然后,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停了。
世界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用那把她很久以前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那时的我们还相信,一把钥匙代表着某种类似于信任的东西。
屋内的气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糟,像是所有腐烂的东西都在这里举行最后的集会。
她不在客厅,也不在床上。
我听见浴室里有微弱的水滴声,便走了过去。
浴室的镜子碎了。
不是被砸碎,而是像被某种精确的力量切割过,大部分还留在墙上,只是布满了裂痕,将我的倒影分割成上百个互不相干的碎片。
一块三角形的镜片掉在地上,边缘锋利,像一片坠落的、冰冷的月光。
她就坐在马桶旁边的地上,背靠着墙。
她的脸上,那张曾经让整个校园都为之失语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就在左边颧骨下方,一道又长又直的划痕。
伤口不深,甚至没有流太多血,但它像一条红色的、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彻底破坏了那张脸原有的、神圣的和谐。
她不是在发泄,也不是在自残。
我能看出来,那是一种冷静的、近乎于艺术创作的行为。
她是在签名。
在一件她决定要亲手毁掉的作品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我的样子,一个被镜子碎片切割过的、不完整的我。
饿了。她说,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我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门,去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便当和热牛奶。
回到那间小屋,我把热好的便当递给她。
她接了过去,却没有打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做了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把整个便当盒倒扣过来,米饭、炒菜和酱汁,哗啦一声,全都倾倒在了那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那堆食物在地上冒着热气,看起来像某种怪异的祭品。
然后,她跪了下来,像一只猫,或者一条狗,俯下身,开始用舌头舔食地上的饭菜。
她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地板才是世界上唯一正确的餐盘。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是疯了。
疯是一种混乱。
而她,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秩序。
这个世界夺走了她的尊严,所以她决定彻底抛弃尊严。
这个世界将她视为污秽,所以她选择与污秽融为一体。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在床上。
她蜷缩在浴室的角落里,紧紧地抱着马桶的底座,把脸颊贴在冰冷的陶瓷上。
马桶,这个容纳人类最卑微排泄物的地方,成了她的枕头,她的慰藉,她在这片废墟中唯一的圣壇。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仿佛只有在这个最肮脏的角落里,她才能获得片刻的、真正的安宁。
我看着她,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走出了那间小屋,回到了我工作的大学宿舍楼。
我找到了我的主管,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他正打着哈欠,抱怨着昨晚又有学生喝醉了吐在走廊上。
我要辞职。我对他说。
他愣了一下,手中的保温杯停在半空中。
为什么干得不是好好的吗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把宿舍管理员办公室的钥匙,和我那身蓝色的工作服,一起放在了他的桌上。
我不需要这份工作了。
这份卑微的、能让我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点借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的世界,已经不再是这所大学,不再是那些窗明几净的宿舍走廊。
我的世界,从现在起,只剩下那间阴暗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小屋。
只剩下那个脸上带着一道伤痕,把马桶当做被子,把食物倒在地上吃的女孩。
我辞掉了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
只为了,能留在她的身边,照顾她。
或者说,只是为了能和她一起,沉入这片名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
我们是青梅竹马。
这四个字,在过去,意味着阳光、单车和夏天傍晚的微风。
而现在,它只意味着,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独自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