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子赵衡的婚事,是陛下亲赐的金玉良缘。
大婚当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他却在合卺酒前,对我坦白心意。
有蔚,孤心悦之人,向来是灵犀。
我的妹妹姜灵犀从屏风后走出,泪眼婆娑地跪下。
赵衡握住她的手,对我道:你素来懂事,便自请入东宫为侧妃,成全我们三人。
我平静地取下凤冠,放在托盘之上。
殿下既心有所属,臣女不敢强求。
我转身,对着殿外那个一直沉默观礼的男人屈膝一礼。
九王爷,您之前说愿以正妃之位求娶臣女,不知现在,还作不作数
1
满堂的喜庆红色,瞬间凝固成一幅荒诞的画。
空气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赵衡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错愕。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求他不要抛弃我。
毕竟,我爱了他十年。
姜灵犀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姐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对殿下
我笑了。
我怎么对他了我不是在成全你们吗
我转向赵衡,一字一句。
太子殿下,我姜有蔚,今日,不嫁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二人,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殿外阶下的赵彻身上。
他一身玄色锦袍,在这一片红色的海洋里,像一座孤绝的岛。
他没有看我,只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无关。
可我知道,他在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我,汇集到他身上。
赵衡终于反应过来,他跨步上前,想抓住我的手腕。
姜有蔚,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那是九叔!
姜灵犀也爬过来,拽住我的裙角。
姐姐,你不要自暴自弃啊!九王爷他……他性情暴戾,杀伐果断,你嫁给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的话说得真好听,字字句句都是为我着想。
可我只觉得恶心。
我甩开她的手,那力道让她跌坐在地。
我的下场,就不劳妹妹费心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父皇母后解释,一对有情人是如何在大婚之日,逼走原配的吧。
我看着赵衡铁青的脸。
殿下,您不是说我最是懂事吗我现在就懂事给您看。
我提着繁复的裙摆,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过去十年的心上。
很疼,但也很清醒。
我走到赵彻面前,隔着三步之遥,再次屈膝。
九王爷,臣女失仪。但臣女方才所言,句句真心。不知王爷,可愿娶我
他终于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然后,他伸出手,从我身后的侍女托盘里,拿起了那顶我亲手摘下的凤冠。
他掂了掂。
太子妃的凤冠,本王拿着,不合规矩。
我的心沉了下去。
赵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丝得意。
有蔚,别胡闹了,快跟孤回来。
可赵彻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不过,本王王妃的凤冠,倒是可以。
他将凤冠交到身后侍从的手中,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走吧,王妃。
我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里。
很冷,像一块玉。
我们转身,在众人震惊到麻木的目光中,离开了东宫。
皇命难违,可九王爷赵彻偏偏就是那个敢违抗皇命的人。
父皇气得摔了杯子,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毕竟,一个是在大婚之日闹出丑闻的太子,一个是手握重兵、圣眷正浓的九王爷。
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于是,就在同一天,我坐的花轿,从东宫门口,抬到了九王爷府。
没有宾客,没有拜堂,只有一片冷寂。
我坐在新房里,头上的凤冠换成了九王妃的制式。
更重,也更冷。
直到午夜,赵彻才推门进来。
他带着一身酒气,但脚步很稳。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
姜有蔚。
他叫我的名字。
是,王爷。
你知道,本王为何会答应娶你吗
臣女不知。
他放下茶杯,终于转身看我。
半月前,本王确实向陛**请过旨,求娶姜家嫡女。陛下说,你已许给太子。本王以为,此事已了。
他顿了顿。
今日在东宫,你既开口,本王没有不成全的道理。我赵彻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原来,只是为了一个承诺。
我的心,那颗刚刚从冰窟里捞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温的心,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本王娶你,一为履约,二为稳固朝堂。你父亲是当朝太傅,于本王有用。
他把话说得直白又残忍。
所以,做好你的九王妃。管好王府,孝敬宫中,不要给本王惹麻烦。
我点头。
臣女明白。
他走到我面前,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手指很凉,力气却很大。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还有一件事。
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清冽的酒气。
你这张脸,与本王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像。
我的身体僵住了。
所以,安分守己,不要有过多妄想。
他松开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帕子擦了擦手指。
你,不配。
说完,他转身走向外室的软榻。
红烛燃尽,长夜冰冷。
我坐在婚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刚逃离虎口,又入了狼窝。
而这一次,是我自己选的。
2
我在九王爷府住了下来。
府里的下人对我这位新王妃毕恭毕敬,却也透着一股疏离。
他们看我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影子。
赵彻给了我管家之权,我便一头扎进府务里。
查账本,理库房,整顿下人。
我将偌大的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管家都对我赞不绝口。
可赵彻,却从未夸过我一句。
他很忙,大多数时候,我一天都见不到他的人。
偶尔在饭桌上碰到,他也只是沉默地吃饭。
我们之间,安静得像两个陌生人。
我开始失眠。
深夜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那轮寒月。
东宫的十年,像一场荒唐的梦。
而王府的现在,却清醒得让人心寒。
一日,我无意中走到了王府深处的书房。
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
一股墨香混着冷梅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威严。
我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
画上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手里拿着长鞭,笑得明媚又张扬。
她的眉眼,确实与我有七分相似。
可那份神采,却是我永远也学不来的。
画的落款处,只有一个字——鸢。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原来,那位故人,叫阿鸢。
我默默地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也关上了心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几天后,赵彻从宫里回来,破天荒地带了件东西给我。
是一个精致的锦盒。
我打开,里面是一支白玉梅花簪。
簪子雕工精美,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宫中赏赐,你拿着吧。
他把东西放下,话说得随意。
我却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送我东西。
我的心,不争气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也许,他也不是那么冷漠。
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我收下簪子,对他道了谢。
第二天,我把那支簪子戴在了头上。
路过花园时,听见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在闲聊。
你看王妃头上那簪子,真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新来的不知道。咱们王爷心里,一直有个人。就是已经过世的林家大小姐,林书鸢。
啊就是那位少年成名,惊才绝艳的女将军
可不是嘛。听说王爷年少时就倾心于她,可惜林小姐战死沙场,成了王爷一辈子的遗憾。
那这簪子……
这种白玉梅花簪,是林小姐生前最爱之物。王爷每年都会亲自去玉器坊,定制一支一模一样的,放在林小姐的牌位前。也不知道今年怎么就给了王妃,啧啧,终究是个替代品。
她们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头上的簪子,瞬间变得滚烫,像一块烙铁。
我回到房里,立刻把簪子取了下来,扔进了妆匣的最底层。
原来,连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都是别人的影子。
下午,太子赵衡和姜灵犀来了。
美其名曰,探望姐姐。
姜灵犀挽着赵衡的手臂,一身华服,珠翠满头。
她看见我,故作惊讶地捂住嘴。
姐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王爷府过得不习惯若是受了委屈,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太子哥哥说了,他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的话,像棉花里藏着针。
赵衡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怜悯。
有蔚,九叔他……性子冷,你多担待。若是在这里住不惯,孤可以去求父皇……
不必了。
我打断他。
多谢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关心,我在王府,一切都好。
姜灵犀笑了。
那就好。姐姐,你看我这支步摇,是太子哥哥特地寻来的南海明珠,亲手为我戴上的。他说,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炫耀地晃了晃头。
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赵彻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看见赵衡和姜灵犀,眉头微皱。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衡有些尴尬。
九叔,孤和灵犀,是来看看有蔚的。
赵彻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把我挡在身后。
本王的王妃,本王自己会照顾,不劳太子费心。
他的举动,让赵衡和姜灵犀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悻悻地告辞了。
我看着赵彻的背影,心里却没有任何感激。
我知道,他不是在护我。
他是在维护九王爷府的颜面,和他自己的颜面。
我,只是他颜面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赵彻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去外室的软榻,而是直接躺在了我身边。
浓重的酒气包围着我。
我紧张得不敢动。
半夜,我感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脸。
他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描摹着我的眉,我的眼。
我僵住了。
黑暗中,我听见他一声模糊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痛苦。
阿鸢……
那一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滑落。
姜有蔚,你醒醒吧。
你只是一个赝品。
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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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转眼入冬,宫中设宴。
作为九王妃,我必须陪同赵彻出席。
宴会上,皇后娘娘特地把我叫到跟前。
皇后是赵彻的皇嫂,也是林书鸢的亲姑姑。
她看我的眼神,从来不加掩饰。
那是混杂着厌恶与轻蔑的审视。
这就是弟妹吧长得倒确实有几分阿鸢的影子。
她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
可惜了,形似而神不似。阿鸢的英气和风骨,是学不来的。
周围的命妇们都低头不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我屈膝行礼。
皇后娘娘说的是。
她似乎没料到我如此顺从,愣了一下。
随即,她放下茶杯。
既然来了,就别坐着了。本宫最近肩颈不适,你过来,给本宫捏捏。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让一位亲王正妃,当众像个婢女一样伺候她。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没有动。
皇后挑眉。
怎么九王爷府的王妃,架子这么大,连本宫都使唤不动了
我正要开口,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嫂说笑了。本王的王妃,自幼娇生惯养,哪里会伺候人。若是累着了,本王会心疼的。
赵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将我冰冷的手指完全包裹。
皇后脸色一僵。
九弟这是什么意思本宫不过是让弟妹活动活动筋骨。
不必了。
赵彻的语气不容置喙。
宫宴沉闷,我带王妃出去走走。
说完,他拉着我,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直接离开了宴会厅。
坐上回府的马车,我抽回自己的手。
多谢王爷解围。
他靠在软垫上,闭着眼。
皇后针对你,就是针对我。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自己。
他又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我沉默了。
马车走到半路,忽然一个急刹车。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车夫进来禀报。
王爷,王妃,前面是吏部尚书李大人的马车,好像是府上的小公子突发急症,堵住了路。
赵彻皱眉。
让开。
我却掀开了帘子。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躺在地上,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已经开始抽搐。
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他,急得满头大汗,正是李尚书。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我看着那孩子的症状,心里一动。
这像是急性喉炎引起的窒息。
再等下去,孩子就危险了。
我对我娘亲传的医术,有几分把握。
我当机立断,对赵彻说。
王爷,让我下去看看。
他睁开眼,有些意外。
你会医术
略懂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我提着裙子下了车。
李尚书看见我,愣住了。
九王妃
李大人,令公子情况危急,可否让我一试
他犹豫了。
这……
再等下去,神仙也难救。大人信我一次,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我的语气很坚定。
李尚书看着怀里快要没气的儿子,咬了咬牙。
好!有劳王妃!
我跪在地上,让人取来烈酒和干净的布。
我迅速判断了情况,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孩子喉间的几个穴位,缓解他的痉挛。
然后,我从路边采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让随从捣碎,混着清水给孩子灌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
连马车里的赵彻,也掀开了帘子。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剧烈的抽搐渐渐平复,青紫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
就在这时,太医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太医检查了孩子的情况,大为惊奇。
是谁用金针渡穴,暂时封住了孩子的喉痹之症手法精妙,为下官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李尚书对着我长揖及地。
多谢王妃救命之恩!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
我扶起他。
大人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回到马车上,气氛有些微妙。
赵彻一直看着我,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探究。
回到王府,我便一头扎进了库房,把我母亲留下的那些医书全都翻了出来。
从前,我只把这当成一门兴趣。
现在,我却把它当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我要在这吃人的王府里立足,要为我不可知的未来,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男人身上。
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4
开春之后,京中爆发了时疫。
起初只是几例,可负责防疫的太子赵衡处置不当,为了粉饰太平,封锁消息,导致疫情迅速扩散,一发不可收拾。
城中人心惶惶,父皇震怒,下令将赵衡禁足。
危急关头,赵彻临危受命,全权负责京中防疫事宜。
他整日奔波在外,好几天都回不了一次府。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利用我的医药知识,写了许多防疫的方子,熬成汤药,让府里的下人分发给城中百姓。
我做这些,不为任何人,只为求个心安。
可天不遂人愿。
就在疫情渐渐得到控制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
赵彻在视察病患营时,不幸染上了时疫,病倒了。
我赶到他卧房时,太医们正跪了一地,个个束手无策。
他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满口胡话。
我坐在床边,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在昏迷中呼喊着那个名字。
阿鸢……阿鸢……别走……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快不行了。
太医院已经下了定论,说九王爷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不信命。
我把自己关进书房,不眠不休地翻阅母亲留下的所有古籍。
三天三夜,我终于在一本残破的孤本上,找到了一个险方。
方子上说,此疫凶险,需以极北之地的雪见草为引,辅以血脉相连或肌肤相亲之人的心头血为药引,日日服用,七日之后,方有一线生机。
雪见草,王府的药库里就有。
可心头血……
我看着方子上那三个字,手脚冰凉。
取心头血,九死一生。
可我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让他死。
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真的再无半分牵挂了。
我瞒着所有人。
每日深夜,我都会支开下人,用消过毒的匕首,划开自己的胸口,取出一碗心头血。
那疼痛,是钻心刺骨的。
每一次,我都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我把血混在汤药里,亲自喂他喝下。
他的烧,一天天退了下去。
他的呼吸,一天天平稳了起来。
而我的身体,却一天天亏空。
我的脸色苍白如纸,走路都开始发飘。
府里的管家看我日渐憔悴,劝我多休息。
我只是摇头。
第七日,我取完最后一次血,感觉眼前一黑,几乎要站不住。
我扶着桌子,强撑着把药端到他床前。
喂他喝下后,我看着他恢复了血色的脸,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走出他的卧房,想回自己的偏院。
刚走到院子里,就感觉天旋地转。
我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进了赵彻的卧房。
是姜灵犀。
我再次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
我躺在偏院冰冷的床上,身边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小丫鬟。
我挣扎着起身,感觉胸口疼得厉害。
这时,管家走了进来。
他看见我醒了,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王妃,您醒了。
王爷……王爷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王爷已经痊愈了。今天早上醒的。
我松了口气。
那就好。
管家欲言又止。
王妃,有件事……
什么事
今日一早,太子妃……不,是姜二小姐来了。王爷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她对王爷说,是她不远万里,从城外的灵山寺为您求来了神医秘方,才救了您的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王爷……信了
管家低下头。
王爷……对姜二小姐,感激不尽。刚刚还派人进宫,向陛下为姜家请求赏赐了。
我感觉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用尽生命救回来的男人。
我拼上性命换来的恩情。
被我最恨的人,轻而易举地窃取了。
而他,那个被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男人,却把所有的感激,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天色灰蒙蒙的。
原来,我拼尽全力,也只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我付出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却被自己所救的人,彻底忽视。
我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完全破灭。
我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在我昏迷的时候,赵彻正看着坐在他床边的姜灵犀,脸上是他从未对我展露过的温情。
灵犀,这次,真的多谢你了。
姜灵犀羞涩地低下头。
能为王爷分忧,是灵犀的福分。
他不知道,此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偏院,我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5
我在偏院养了半个月,身体才渐渐好转。
这半个月里,赵彻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他大概已经忘了,这个王府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也在这半个月的冷寂里,彻底死了。
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身体好些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和离书。
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第二天,宫里的赏赐就下来了。
赵彻为了奖赏姜灵犀的救命之恩,特地进宫为姜家请封。
我父亲官升一级,母亲得了诰命。
姜家,满门荣光。
而我,也得到了一份安抚。
赵彻派人送来了几大箱珠宝首饰,绫罗绸缎。
传话的太监捏着嗓子对我说。
王妃娘娘,王爷说了,您这段时间持家有功,劳苦功高,这些都是赏您的。
持家有功。
劳苦功高。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觉得刺眼。
我让下人把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去了赵彻的书房。
他正在看书。
看见我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看他的书。
身体好了
托王爷的福,死不了。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有些不悦,放下了书。
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袖子里拿出那封和离书,轻轻放在他面前。
王爷,这是什么
他拿起信封,打开。
当他看清里面的内容时,他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和离书姜有蔚,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我之间的盟约,已经完成了。你履了你的约,我也尽了我王妃的本分。现在,疫情已过,朝堂安稳,你我,两不相欠了。
我看着他。
王爷,放我归家吧。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将和离书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本王不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恐慌。
为什么王爷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碍眼的替代品吗如今我主动离开,成全你和你的白月光,也成全你和你的‘救命恩人’,不好吗
你……
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我什么都没让他看出来。
我的脸上,只有一片死寂。
他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
姜有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什么,重要吗
我挣开他的手。
赵彻,你我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
他在我身后怒吼。
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休想离开王爷府半步!
我没有回头。
他以为,他还能困住我吗
我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姜有蔚了。
离开书房后,我立刻派人,将一封密信送去了吏部尚书府。
信里,我没有提别的,只说,我想请李尚书还我一个人情。
我要他帮我,离开京城。
李尚书很快回了信。
他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三天后,赵彻被紧急召入宫中议事。
我知道,这是李尚书为我创造的机会。
我换上一身最朴素的衣服,带上我母亲留下的那些医书,和一些简单的盘缠。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从王府的角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外面,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等我。
我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汇入了京城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困住我、也伤透我的九王爷府。
再见了,赵彻。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6
我去了江南。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却有我渴望的安宁。
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蔚娘子。
我在一座临水的小镇上,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子,开了一家医馆。
起初,镇上的人对我这个外来的女大夫,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但医术,是最好的证明。
我治好了一个被毒蛇咬伤,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孩童。
我治好了一位被顽固咳疾折磨了十年的老人。
我的名声,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镇上新来了一位医术高明、心善人美的蔚娘子。
我的医馆,渐渐忙碌了起来。
每天,我都在药香和病人的感谢声中度过。
我的生活,平靜而充实。
我很久没有想起过京城的人和事。
过去的那些伤痛,仿佛被江南的烟雨,一点点冲刷干净了。
我找回了丢失的自己。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替代品。
我就是我,姜有蔚,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大夫。
我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这天,医馆里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他很年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气质温润如玉。
他说他路过此地,不小心扭伤了脚踝。
我为他诊治,他却一直看着我笑。
蔚娘子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我低头为他敷药。
公子过奖了。
他叫沈清和,是往来南北的富商。
脚伤好了之后,他却成了我医馆的常客。
今天送一篮新摘的枇杷。
明天送一匹上好的云锦。
他从不说什么,只是把东西放下,对我笑一笑,就走了。
镇上的人都开始打趣我。
蔚娘子,沈公子这是看上你了。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有一天,沈清和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东西,而是对我发出了邀请。
蔚娘子,明日是花朝节,镇上有灯会,不知在下,可有荣幸邀你同游
他的目光很真诚,带着一丝期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或许,我也可以尝试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点了点头。
好。
他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纯粹地欣赏和尊重,是何种滋味。
他喜欢的,是那个穿着粗布麻衣,满身药香的蔚娘子。
而不是那个长得像别人的,九王妃。
7
我离开后,赵彻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他第一次发现,偌大的王府,空荡得可怕。
饭菜不合胃口。
衣服找不到想穿的那件。
书房里的冷梅,再也没人记得按时更换。
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如今却像一根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个女人走了。
他开始烦躁,易怒。
府里的下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他派了无数人出去找我。
可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他开始调查我离开的原因。
他不相信,我真的会因为缘分已尽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就抛下一切。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遍一遍地回想我离开前的那段时间。
他想起了我日渐苍白的脸。
想起了我虚浮无力的脚步。
想起了我那双死寂的眼睛。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慢慢成形。
他叫来了府里的管家。
王妃生病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管家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厉害。
王爷……老奴……
说!
赵彻一声怒喝。
管家终于扛不住了。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王爷……您染上时疫后,是王妃娘娘不眠不休,翻阅古籍,才找到了救您的方子。
那个方子,需要……需要以心头血为药引。
王妃她……她瞒着所有人,每日割取心头血为您入药……整整七日……
管家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赵彻的脑子里炸开。
心头血……
整整七日……
他想起了姜灵犀那张巧笑嫣然的脸。
想起了她说的求遍神医秘方。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竟然信了她!
他竟然为了一个骗子,去奖赏她的家族,却把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弃之如敝履!
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负,都剖开来,露出里面血淋淋的愚蠢。
他想起了我递上和离书时,那平静到绝望的脸。
他想起了我说两不相欠。
原来,她不是在赌气。
她是真的,还清了所有。
用她的血,她的命。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像潮水一样,将赵彻彻底淹没。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手背上鲜血淋漓。
姜有蔚……
他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他冲出书房,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找!就算把整个大周翻过来,也要把她给本王找回来!
8
赵彻的人,终于在江南找到了我。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医馆里,教沈清和分辨草药。
我们靠得很近,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岁月静好。
赵彻就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这一幕。
他穿着风尘仆仆的衣服,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像燃着两团火,死死地盯着我。
沈清和最先发现了他。
蔚娘子,这位是
我转过头,看见了他。
我的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站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不知九王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我的称呼,让他身体一震。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有蔚,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笑了。
王爷说笑了。你我早已和离,我为何要跟你回去
那封和离书,我没有同意!你还是我的王妃!
他试图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沈清和站到我面前,将我护在身后。
这位爷,请你放尊重些。
赵彻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沈清和。
你是什么人滚开!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蔚娘子不想跟你走。
赵彻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他不再看沈清和,只看着我。
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和骄傲。
有蔚,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我查清楚了。救我的人,一直是你。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才会相信姜灵犀那个贱人。
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他开始解释他对林书鸢的感情。
我对阿鸢,那不是爱。那只是年少时的一种执念,一种不甘心。我真正……
我打断了他。
王爷,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看着他。
血已经流干了,恩情也已经还清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不可能……有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说我不配的九王爷,此刻,却在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乞求我的原谅。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让沈清和送客。
赵彻不肯走。
他用权势压迫,封了我的医馆。
他用金钱收买,让整个镇上的人都不敢与我来往。
他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可他错了。
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再向他低头。
他没办法了。
他开始每天守在我的门口,从天亮,到天黑。
风雨无阻。
像一尊望妻石。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九王爷,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9
赵彻的纠缠,并没有持续太久。
京中传来消息,姜灵犀的谎言,最终还是被揭穿了。
有人查出,她在赵彻病重期间,非但没有求医问药,反而与被禁足的太子赵衡私会。
父皇大怒,下令彻查。
一查之下,太子防疫不力、草菅人命的罪责也一并被翻了出来。
龙颜震怒,太子赵衡被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姜灵犀作为同党,被赐了一杯毒酒,了结了她可笑的一生。
姜家也因此受到牵连,被罢了官,赶回了老家。
所有害过我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这个消息传来,我心里很平静。
赵彻也得到了消息。
他以为,最大的障碍已经清除,我该回心转意了。
他来找我,脸上带着一丝希冀。
有蔚,他们都得到了惩罚。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了。
我看着他。
是吗可我与你之间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他们。
而是你。
他愣住了。
几天后,一道圣旨,从京城送到了江南。
那是一道和离的旨意。
父皇亲笔所书,昭告天下,解除我与赵彻的婚姻关系,还我自由之身。
从此,我姜有蔚,与皇家再无瓜葛。
我拿着那道圣旨,有些意外。
赵彻随后就到了。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憔悴了。
有蔚,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向父皇请旨,放弃争夺储君之位,永不回京。只求他,还你一个彻底的自由。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和悔恨。
我以为,把你绑在我身边,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现在我明白了,我错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
我放你自由。只求你,不要忘了我。
他以为,这样的付出,能换来我的回心转意。
我收下了圣旨,对他福了福身。
多谢王爷成全。
然后,当着他的面,我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
那荷包,是沈清和送我的。
里面,装着一枚代表心意的玉佩。
我把荷包,郑重地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赵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感谢你,最终的选择。
但,我的人生,将开始新的篇章。
这个篇章里,与你无关。
我转身,走进了医馆,关上了门。
将他,彻底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10
我最终,没有选择嫁给沈清和。
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而我的心,已经在那场浩劫里,变得千疮百孔。
我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我拒绝了他,他虽然失落,却也尊重我的选择。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留在了江南。
我的医馆越开越大。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
我开办了学堂,专门招收那些有志学医的女子。
我将我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的学生,遍布大江南北。
世人称我为医圣。
我活成了自己的传奇。
而赵彻,他履行了他的承诺。
他去了最苦寒的北境,成为守护边疆的贤王。
他终身未再娶。
有人说,他是在用余生,来忏悔自己的过错。
很多年后,北境与外族开战,战事吃紧。
我带着我的弟子们,作为医者,前往边疆支援。
在那个黄沙漫天的战场上,我见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染血的盔甲,站在城楼上,指挥着千军万马。
他比从前更沉稳,更内敛。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
他也看见了我。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十数年的光阴。
我们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有悔恨,有痛苦,有思念,还有一丝释然。
我冲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也对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便了却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们,终于都学会了与自己和解。
夕阳下,我转身,继续救治伤员。
他转身,继续守护他的国土。
我们走在各自的归途上,各自安好。
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