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我送了自己两份礼物。
一份辞职报告,和一句分手。
那晚公司庆功宴,新来的实习生壮着胆子来给我们这桌敬酒,总监半开玩笑地起哄,说谁能让沈识檐喝一杯,这个月的奖金翻倍。
众人皆知,我是千杯不倒,更是出了名的只喝茶不沾酒。
我笑着婉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点亮,然后看见了季清越一个小时前发的朋友圈。
背景是城中最难预定的那家私房菜馆,角落里露出一截苏晚萤常穿的香云纱裙摆。配文只有两个字:【接风。】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1
喧闹的包厢里,灯红酒绿,人声鼎沸,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手机屏幕上的光,清晰地刺入眼底。
我忽然端起面前那杯被人倒满的威士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我放下酒杯,在满桌的叫好声中,平静地给季清越发了条消息。
——【我们结束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合作终止,违约金我会尽快打给你。】
然后,我当着总监和所有同事的面,递上了那封早已写好的辞职信。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说。
在所有人震惊、不解、惋惜的目光中,我走出了那间我奋斗了四年的办公室,走进电梯,按下一楼。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将季清越的所有联系方式,拖进了黑名单。
2
回到我和季清越同居的公寓时,他还没回来。
这套位于市中心顶层的江景房,每一处都充斥着他的气息,却几乎没有属于我的东西。
我打开衣帽间,属于我的衣服只有寥寥几件,挂在角落,和季清越那些高价定制的西装格格不入。
四年前,季清越找到我,递给我一份协议。
做我女朋友,他那时还带着未脱的少年气,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直到苏晚萤接受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和她穿一个码,品味也像,省事。
我看着协议上那个足以让我少奋斗十年的数字,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我是和苏晚萤品味像,鞋码也一样。因为我们从小一起在弄堂里长大,好到能换穿对方的衣服和鞋子。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苏晚萤的平价替代。
我演得很好,四年如一日。
季清越的朋友们彬彬有礼地称我沈小姐,偶尔也会在背后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甚至有一次,他最铁的发小喝多了,揽着我的肩膀说:识檐,你别陷进去,清越心里那个人,不是你。
我当时只是笑笑。
我怎么会陷进去我的人生规划里,除了赚钱,再无其他。
可笑的是,我自以为清醒,却还是在这个家里留下了唯一的,属于我的痕迹。
阳台上那盆长得歪七扭八的仙人掌。
是我大四那年,从路边地摊上花十块钱买的。季清越第一次见它的时候,皱着眉说丑拒,让我赶紧扔了。
我没理他,每天宝贝似的给它浇水。
后来,他嘴上嫌弃,却在我加班晚归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替我给它浇水。
我收拾好自己那只小小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然后,我走到阳台,费力地抱起了那盆又丑又重的仙人掌。
我养了四年,怎么也得分我一半。
3
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室一厅,狭窄潮湿,和我童年记忆里的弄堂很像。
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苏晚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像晚风里的风铃:屋檐,出来吃饭!给你接风洗尘!
不去。我正在和一团乱麻的数据线作斗争。
为什么呀我跟你说,我发现一家超赞的店!她开始撒娇,这是她的杀手锏。
我最终还是缴械投降,报了地址。
半小时后,一辆惹眼的火烈鸟粉保时捷停在了破旧的居民楼下,引来无数侧目。
苏晚萤戴着墨镜,踩着高跟鞋,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朝我张开双臂。
屋檐!
萤火虫!
我们笑着抱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
我和苏晚萤,认识了二十年。
她是我晦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所有人都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季清越。他们不知道,我和苏晚萤认识的时候,季清越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玩泥巴。
是先有的我,再有的他们。
大学开学第一天,我拖着行李箱,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俩愣在原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
跟在我们身后的季清越,看着两个疯子一样的女孩,露出了嫌弃又无奈的表情。
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三个人的命运,会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纠缠在一起。
做最好朋友的替身,是什么感觉
坦白说,还不错。
每个月有固定的高薪入账,不用付房租,连水电煤都省了。季清越这人挑剔,家里的食材永远是最新鲜顶级的,我跟着沾了不少光。
我赚翻了。
4
苏晚萤带我去的,正是季清越朋友圈里那家私房菜馆。
我昨天就是和季清越来这儿吃的,她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味道绝了,就是太难定了,我还是托我爸的关系才加塞进来的。
菜品精致,价格昂贵。
我吃得心惊胆战,最后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偷偷把单买了。
账单上的数字,快赶上我新房子半年的租金。
苏晚萤知道后,气得直戳我的脑门:沈识檐!你这个铁公鸡,今天怎么舍得拔毛了
我看着她。
她今天穿了一条月白色的长裙,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脖子上那条钻石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就像她的名字,晚萤,在夜色中,也能发出最温柔璀璨的光。
我看着她,笑了笑。
我说:因为是你啊。
5
我对所有人都吝啬,唯独对苏晚萤和……季清越例外。
这辈子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是一本绝版的旧书,送给了季清越。
大四那年他生日,在他家的庄园里办派对。我跑遍了全城的旧书店,又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淘到那本他提过一次的,他最喜欢作家的初版签名书。
为了那本书,我花光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奖学金。
派对上,苏晚萤随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块限量版的腕表。
我爸的收藏,他不喜欢这个牌子,放着也是落灰,正好送他。她一脸无所谓。
我的那本书,包在朴素的牛皮纸里,被淹没在那些印着奢侈品logo的礼盒中,毫不起眼。
那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穿着几十块白T恤和牛仔裤的我,和我的礼物一样,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躲在角落,看着苏晚萤和季清越站在一起,言笑晏晏。
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难过的不是这个。
我难过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书。
或许,它也和那些昂贵的礼物一起,被他随手丢在了某个储藏室,再也未曾记起。
6
和苏晚萤吃完饭,她坚持要送我回家。
粉色的保时捷在老城区的窄巷里穿行,显得格格不入。
你真辞职了她问。
嗯。
为什么干得好好的。
累了,想休息。
她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转头认真地看着我:沈识檐,你是不是缺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视钱如命。我看着窗外,语气轻松。
那你还辞职
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赚钱方式。我转过头,对她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说,我准备去傍个更有钱的富婆。
苏晚萤被我逗笑了,骂了句小财迷。
她重新发动车子,状似无意地问:那你一天准备卖多少钱姐包了。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
她是苏家唯一的千金,有这个资本。
和季清越一样,生来就站在云端。
不要。我拒绝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苏晚萤没再说话,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车子停在我家楼下,我解开安全带,却没有马上下车。
萤火虫,我轻声说,我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没有告诉她实话。
我不想让她那双总是闪着光的眼睛,染上任何担忧和尘埃。
7
没有季清越的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要快。
只是偶尔,身体会给我一些猝不及防的提醒。
比如,洗澡洗到一半,会突然眼前一黑,要扶着墙壁站很久才能缓过来。
比如,晚上邻居家夫妻雷打不动的争吵声,会吵得我头痛欲裂,整夜整夜地失眠。
公司同事很快就发现了我最近的异常。
识檐,你脸色好差,跟鬼一样。
识檐,以前天天送你上班那辆宾利呢
识檐,你是不是被你那个金主甩了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懒得解释,只是在谣言传得最凶的那天,给苏晚萤打了个电话。
萤火虫,江湖救急。
那天下午,苏晚萤开着她那辆更扎眼的红色法拉利,停在公司楼下。她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红唇似火,像电影里的女特工。
我慢吞吞地走出公司大门,她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摘下墨镜,对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宝贝儿,姐姐来接你放学了!
我昂首挺胸,坐进副驾驶。
苏晚萤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后来,公司的流言版本更新了。
他们说,我被金主甩了之后,自甘堕落,攀上了一个更有钱的女富婆。
甚至还有男同事跑来问我,能不能介绍几个富婆给他们认识。
我只觉得,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比小孩子的还要荒诞。
8
在我准备提刀上楼,去解决那对每晚准时开演唱会的邻居时,消失了快半个月的季清越,找上门了。
那天我正在给仙人掌换盆,门被敲得震天响。
我以为是邻居找上门了,没好气地吼了一句:敲什么敲,门都要被你敲烂了!
门外安静了一瞬。
我打开门,看见季清越站在门口,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却有些凌乱,眼下带着一片青黑,像是刚从哪个通宵会议上下来,风尘仆仆。
沈识檐,你本事大了啊。他冷笑一声,越过我,直接走进屋里。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你就住这种地方
挺好的,我关上门,闷声说,离菜市场近。
他被我噎了一下,走到阳台,看见了那盆被我养得更丑的仙人掌。
连盆破花都顺走了,他捏了捏眉心,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出差半个月回来,家里就差没被你搬空了。
我养了四年,它有一半是我的。我小声嘟囔。
他像是没听见,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跟我回去。
不太好吧,我后退一步,苏晚萤不是回来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他眼底的怒火又重新燃起。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极力压抑着什么。
沈识檐,我有时候真想撬开你脑子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钱。我答得毫不犹豫。
季清越气笑了。
行,我给你加薪,双倍,跟我回去。
我心动了一秒,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这人,还是要脸的。
季清越磨了磨后槽牙,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摔在我面前。
那就赔钱。
协议上写得很清楚,单方面违约,三倍赔偿。
我看着那串天文数字,眼前又是一黑。
血泪的教训告诉我,签合同之前,一定要把每个字都看清楚。
9
我灰溜溜地跟着季清越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凌厉的轮廓柔化了几分。我忽然想起大学时的他。
那时的季清越,还没有现在这般沉稳冷冽。他会穿着白衬衫,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会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的书。
他也会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把一杯热奶茶,放在我桌上。
在想什么他突然开口。
在想,那时候多好。我轻声说,无忧无虑,不用为钱发愁。
是啊,他轻嗤一声,那时候你还没掉钱眼里。
他伸手,像从前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愣住了。
他也愣住了。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又尴尬。
10
我和季清越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奇怪的
大概是大四毕业那晚的散伙饭。
他替我挡了很多酒,最后自己喝趴下了。
我送他回家,他一路都很安静,直到进了家门,才借着酒劲,开始发疯。
他把我抵在墙上,眼尾泛红,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檐檐……
檐檐……
他低下头,滚烫的吻落在我的额头,鼻尖,最后停留在我的唇上。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清晰地听见他说:
沈识檐,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装作没听见。
我说,你喝多了。
后来,我们签了那份荒唐的协议,成了情侣。
四年里,他其实从未要求我扮演过苏晚萤。他只是对我很好,一种近乎于捧杀的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姜茶。会在我加班的深夜,跨越半个城市,只为给我送一份热腾腾的夜宵。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推掉所有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以为,他只是想通过我,练习如何去爱一个人。
等那个真正的主角登场时,他就能熟练地扮演一个完美男友。
我们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实则隔着万水千山。
11
回到这间熟悉的公寓,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阳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旁边,多了一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兰花。
我把自己的东西一一归位。
季清越就靠在门边看我,直到我收拾完,才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
你最近,他盯着我眼下的青黑,皱眉,是去挖煤了吗
他的关心总是夹枪带棒。
我笑着接过杯子,刚想喝,手却没来由地一抖。
啪的一声,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温热的牛奶溅了我一脚。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大脑一片空白。
季清越的反应比我快,他立刻拿来工具,将地面清理干净。
去冲一下脚,他看我还站在原地,催促道,不难受吗
我没有动。
他走过来,扳过我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怎么,吓傻……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我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止不住颤抖的双手。
从那天起,我摔东西的频率越来越高。
碗,盘子,水杯……家里所有易碎的东西,几乎都被我摔了个遍。
季清越没有责备我。
他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瓷器全都换成了不易碎的材质,又在所有尖锐的桌角都贴上了防撞条。
有天晚上,他回来时,看见吧台上多了两个新的马克杯,一个是呆萌的棕熊,一个是可爱的兔子。
我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买一送一。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会偷偷给我买奶茶的少年,只是变得更笨拙,更不坦率了。
而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12
苏晚萤约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说要庆祝她回国。
我本来想拒绝,但她直接用你不来我们就绝交来威胁我。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韩式烤肉店。
大学的时候,我们三个是这里的常客。
烤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
季清越和我都有些沉默,只有苏晚萤一个人在兴高采烈地调节气氛。
晚萤,帮我拿一下那边的生菜。
萤火虫,递一下那碗酱料。
晚萤,纸巾。
萤火虫……
你们两个,苏晚萤终于忍无可忍,把夹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是不是把我当丫鬟使了
我和季清越同时噤声。
她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你们俩,吵架了
没有。
吵了。
我们俩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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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了。
没有。
苏晚萤哦了一声,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小情侣闹别扭嘛,正常。
她话音刚落,我一口烤肉就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
你怎么知道的!我震惊地看着她,又转向季清越。
季清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
好啊你,我气不打一处来,季清越你这个叛徒!
我伸手要去打他,身体却因为动作太大而失去平衡,直直地朝旁边的地面栽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我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季清越紧紧地抱着我,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没事吧苏晚萤也吓了一跳。
我摇了摇头,撑着他的手臂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
地上,是我刚刚挥倒的一盘烤好的五花肉,油渍和酱料弄脏了一大片地面。
这就是你天天熬夜的后果,季清越的声音冷得像冰,身体被掏空了,还不懂得爱惜自己。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垂着眼,没有说话。
苏晚萤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吧你!女朋友是用来疼的,不是让你在这儿说风凉话的!
我挤出一个笑,附和她:就是!
那顿饭的后半场,季清越几乎没再说过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烧酒。
13
回去的时候,季清越已经喝得半醉了。
我们先把苏晚萤送回了家。
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叫了代驾,自己坐在副驾驶。
他靠在车窗上,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眼睫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檐檐,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含糊,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
我心里一紧。
熬夜熬多了,眼睛散光。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是哦。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有点可爱。
我没忍住,笑了。
14
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回到家,他没有让我扶,自己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我给他煮了醒酒汤,端进他房间。
他半靠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倾泻而入。
我把醒酒汤放在床头柜,刚准备转身离开,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拽了过去,我整个人都摔进了他怀里。
属于他的,清冽又带着酒气的味道,将我整个人包裹。
檐檐……
他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热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我的脖颈。
我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上一次,也是他喝醉了。
他把我压在床上,胡乱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就在我快要失守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哑声问:可以吗
檐檐。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15
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只是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大型犬。
檐檐。他的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
你明明知道,那份协议只是个借口。
你明明知道,我从一开始,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告诉我为什么……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无法抑制地酸涩起来。
不是为自己。
是为了季清越。
这个天之骄子,这个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放下所有骄傲和自尊的男人。
我错了。
我以为我可以瞒天过海,我以为我可以全身而退。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
16
我记得大四那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海边旅行。
飞机上,苏晚萤睡得天昏地暗。我拿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在看。
季清越坐在我旁边,忽然凑过来说:这本书,我也很喜欢。
到达海边的第三天晚上,我因为白天喝多了咖啡,怎么也睡不着。
苏晚萤在我旁边睡得像只小猪。
我拿起手机,看见季清越发来的消息:【睡不着】
——【嗯。】
——【出来走走】
——【好。】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刚打开门,就看见季清越站在门口。
走廊的灯坏了,一片漆黑。
牵着我,他说,小心别摔了。
我握住他的手,少年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的薄茧,和他比我稍快的脉搏。
那一刻,我忘了问他:既然这么黑,为什么不开灯
那晚的月色很美。
海风吹拂,带着咸湿的气息。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很久。
檐檐,你有什么梦想他突然问。
我想了想,说:有很多。想环游世界,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翻译家,想让我妈妈永远健康快乐……
我说了很多。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还有一个,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好像藏着一片星空,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那晚,我们坐在沙滩上,看了很久的星星和月亮。
海浪声声,风声阵阵。
我听见他轻声说:今晚月色真美。
我转过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片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我笑着点头:是啊,风也温柔。
17
月色凉薄,一如那晚。
我轻轻推开抱着我的季清越,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站起身,看着他。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季清越。
我们分手吧。
我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了我那只小小的行李箱,和那盆丑丑的仙人掌。
季清越没有拦我。
他只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脸色惨白,眼眶通红。
我拖着箱子准备离开时,他哑着嗓子说:我送你。
不用,我拒绝了他,苏晚萤会来接我。
手机适时响起,是苏晚萤。
季清越跟着我一起下了楼。
苏晚萤的粉色保时捷已经等在了楼下。
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季清越还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别再熬夜了,檐檐。
过几天,我再去接你回来。
我没有理他。
苏晚萤朝他挥了挥手,一脚油门,车子驶入了夜色。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没时间了。我轻声说。
风声太大,苏晚萤没有听清。
什么
我擦干眼泪,笑了笑:没什么,我说,我和他,真的完了。
18
我在苏晚萤家住了下来。
她很快就要回国外处理一些事情,她说等她回来,我们就一起住,让我别再回那个破破烂烂的出租屋了。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张床上,说着悄悄话。
你俩真分了她还是有些不信。
分了。
为什么啊你不是也喜欢他很多年了吗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拜托,我又不是瞎子,她翻了个白眼,当年他生日,你送他那本破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那眼神,就差没把他吃了。
我被她逗笑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她问。
因为……我想了想,人这一生,就像一趟单程列车,有的人会陪你走一段,但终究会在某个路口下车。
说人话。
我是个不婚主义者。我含糊道。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题不大,反正我也养得起你。等我回来,我们就住一起,当一辈子好姐妹。
我笑着抱住她。
好姐妹,一辈子。
多好。
可我们都忘了,人生这趟列车,有的人,是会提前到站的。
19
辞职交接的那天,我抱着一个大纸箱从办公室走出来。
很多人围了过来,假意关心,实则看戏。
识檐,真走啊
是啊,金主说要养我,不让我上班了。我笑着说。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腿上突然一软,我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手里的纸箱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
其中有一个苏晚萤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陶瓷娃娃,摔得粉碎。
我好像,总是在摔碎东西。
所有人都看着我,窃窃私语。
我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碎片,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一双干净的球鞋出现在我视线里。
是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她默默地帮我把地上的东西都收好,把碎片清理掉。
识檐姐,你没事吧她扶我起来,你脸色好白,是不是低血糖
嗯,我点点头,对她笑了笑,谢谢你。这些东西……麻烦你帮我扔了吧。
都扔了吗她有些惊讶。
嗯,都用不上了。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栋我奋斗了四年的大楼。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20
送走苏晚萤的那天,天气很好。
在机场,她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我。
等我回来就住我那儿,房租我给你打一折。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许再熬夜了。
我笑着点头,一一应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们走来。
是季清越。
他瘦了很多,眼下的青黑更重了,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盯出一个洞来。
我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苏晚萤登机前,挨个抱了我们。
她抱着我的时候,在我耳边小声说:屋檐,别嘴硬了,喜欢就在一起啊,人生苦短,别留遗憾。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
然后转身就走。
季清越跟在我身后,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回头。
直到在航站楼门口,我再一次因为双腿发软,倒在了他怀里。
檐檐,我们回家,好不好他抱着我,声音里带着哀求。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季清越。
我说,我们分手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看见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他终究还是把我送回了苏晚萤家。
我关上门的那一刻,透过猫眼,看见他站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像一棵被全世界抛弃的树。
21
我没有在苏晚萤家多待。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从我毕业后,就很少回家。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
爸爸在我高考那年,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意外。
只有我知道,不是。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杀。
因为在他去世前一个月,他给我寄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份他的病历。
遗传性运动神经元病。
也就是,渐冻症。
我在家楼下又摔了一跤。
手心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邻居张阿姨把我扶了起来。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看了很久,却迟迟没有勇气上楼。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试探的声音。
……檐檐
我僵硬地转过身,看见妈妈提着一袋菜,站在我身后,眼眶泛红。
妈。我喊了一声,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我撑着墙,对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回来了。
22
回家后的日子,过得安逸又缓慢。
妈妈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念叨着我瘦了,气色差了。
工作别那么拼,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妈妈什么都不要,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
我窝在沙发上,听着她的唠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四天,我陪妈妈去买菜,楼下那只我从小就怕的流浪大黄狗,摇着尾巴朝妈妈扑过来。
妈妈笑着摸了摸它的头。
我经常喂它,一来二去就熟了。
看着一人一狗和谐相处的画面,我忽然开口:妈,我们养它吧。
你不是怕狗吗
长大了,不怕了。我笑道,我不在的时候,让它陪着你。
第五天,大黄狗有了新名字,叫墩墩。
我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打疫苗,抱着它的时候,我还是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我强忍住了。
回来的路上,我牵着它,在人行道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手里的牵引绳松了,墩墩没有跑,它跑回来,用舌头轻轻舔我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我看着它,又哭又笑,最后狠狠地揉了揉它的狗头。
第七天,我说公司有紧急项目,需要在家办公,让妈妈把饭送到我房间。
妈妈信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笔记本电脑上是一个空白的文档。
我拿着筷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饭菜洒了一地。
我咳得撕心裂肺,吓得墩墩在门外疯狂地挠门。
我大概知道,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八天,门铃响了。
妈妈在厨房做饭,让我去开门。
我撑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手抖得连门把手都握不住。
门外的人,是季清越。
他比上次见,又憔悴了许多。
你来干什么我语气不善。
他提了提手里的礼品,扯出一个笑:来拜访岳母。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看见季清越,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是你啊!我记得你,你是檐檐手机屏保上那个男孩子!
我眼前一黑。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下咽。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最终还是在季清越和妈妈的注视下,把一碗汤全洒在了身上。
季清越立刻拿来毛巾帮我擦拭。
我冷冷地打开他的手。
吃完饭,妈妈借口带墩墩出去散步,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檐檐。季清越的声音很低,我们别闹了,好不好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都可以改。
求你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却在我面前,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季清越,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说出最残忍的话,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闹别扭。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现在,你懂了吗
我看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我再也支撑不住,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边,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妈妈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檐檐,没事的。
我趴在她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连多一点点的时间,都不肯给我
23
我最终还是没能瞒住妈妈。
或者说,她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只是在等我亲口告诉她。
我们家有遗传的渐冻症病史。
爸爸是,我也是。
我拼命赚钱,不是为了自己,是想在走之前,给妈妈留下一笔足够她安度晚年的钱。
我答应季清越那份荒唐的协议,也不是为了钱。
我只是自私地,想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
哪怕,是以一个替身的身份。
散伙饭那晚,他喝醉了,问我:檐檐,女孩送书,是不是代表‘输’,愿意输给你一辈子
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心里回答了千万遍。
是。
可是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冰冷的:你喝多了。
季清越朝我走了九十九步。
而我,连最后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因为那一步的对面,是生与死的距离,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24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天一天地被冰冻。
从指尖,到四肢,再到全身。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我给苏晚萤写了很长很长的信。
我给妈妈买了很多她喜欢但舍不得买的东西。
我给墩墩囤了够吃一辈子的狗粮。
最后,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来到了海边。
这里,是我和季清越第一次看星星的地方。
我吞下了准备好的安眠药。
海风温柔,阳光和煦。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想。
能死在这么美的地方,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童年幸福,有爱我的父母,有最好的朋友,还有……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
大家都很好。
季清越很好,苏晚萤很好,妈妈很好,爸爸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只是沈识檐,运气差了一点点。
不过没关系。
现在,我要去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了。
晚安,季清越。
番外
季清越是在沈识檐的葬礼上,才看到那本他找了很久的,初版签名书的。
它被沈识檐的母亲,放在了她的遗物里。
书的扉页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赠予我最爱的人。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落款,是他的生日。
葬礼上,苏晚萤哭得几近昏厥。
她抓着他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你们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回答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像他记忆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后来,他在沈识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日记本。
密码是他的生日。
里面记录了她所有的秘密。
她的病,她的恐惧,她的挣扎,和她对他,那份深埋心底,至死都未曾说出口的爱。
【我朝他走了九十九步,却不敢迈出最后一步。因为我知道,那一步的对面,是万丈深渊。我不能拉着他,和我一起坠落。】
【季清越,今晚月色真美,风也温柔。可惜,我看不见了。】
【如果可以,下辈子,换我来走向你。】
季清越抱着那本日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总以为,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计划过他们的婚礼,他们的蜜月,甚至想好了他们孩子的小名。
他不知道,在他满心欢喜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时,他的女孩,却在一步一步地,计划着如何与这个世界告别。
后来,季清越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
他把沈识檐的那盆仙人掌,养得很好。
每年她的忌日,他都会带着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去海边看她。
他会在那里坐很久很久。
从日出,到日落。
他想,如果时间能倒流。
他一定会在那个月色很美的夜晚,告诉她。
沈识檐,我愿意陪你一起,坠入深渊。
万劫不复,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