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山村的天,总蒙着层灰。不是云,是村后老枯山吐的气,细得像碾碎的骨粉,落在屋檐上、柴垛上,连井里的水舀起来,都能看见杯底沉着几粒黑渣。奶奶每天清晨都要扫门槛,竹扫帚刮过青石板,沙沙声里混着灰粒破碎的脆响,她总边扫边念:山不饶人呐。
我那时候才十二岁,不懂山不饶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爷爷的棉袄口袋里,永远藏着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皱,剥开时能闻到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甜香。爷爷的手很巧,竹篾在他手里转两圈,就能变成蜻蜓、蚂蚱,翅膀上涂的洋红是他攒了半年的染料,我举着跑,能引得全村的小孩跟在后面追。
小远,慢点儿跑,别摔着!爷爷总站在门口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笑。他的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可每次喊我名字,都清清楚楚。
我第一次知道还山的规矩,是在十岁那年冬天。那天飘着雪,张爷爷家的烟囱没冒烟,我跑去问爷爷,他正蹲在院里劈柴,斧头顿了顿,木柴裂开的纹路里,落进一片雪花。张爷爷去给山送东西了。他说。
后来我才听奶奶说,张爷爷满了六十五,被村长带去了老枯山的火山口。送进去,山就不生气了。奶奶摸着我的头,手凉得像井里的冰,以前有户人家,把老人藏起来,没送还山,结果老枯山喷了岩浆,烧了半条街,人都没了。
我那时候没把这话往心里去。爷爷才六十二,离六十五还远着呢。我总缠着他教我编竹蜻蜓,他耐心得很,手把手教我绕竹篾,我的手笨,总把竹篾折断,他也不恼,只说:慢慢来,爷爷等你学会。
可日子跑起来比我举着竹蜻蜓跑还快。转眼三年过去,我上了初中,爷爷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更厉害,劈柴时要扶着墙喘气,却还记着在棉袄口袋里藏糖。只是他看老枯山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坐在堂屋的梨木椅上,能盯着山的方向看一下午,眼睛空得像被风吹过的谷仓。
爷爷,你看啥呢我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红薯。
他接过红薯,却没吃,只放在手里暖着:看山呢。山要收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年爷爷正好六十五。
雨季退场的那天,灰下得特别大。我放学回家,刚到村口,就看见村长穿着黑中山装,站在我家院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汉子,手里攥着根麻绳,麻绳上沾着泥,像刚捆过什么活物。我心里一紧,拔腿就往家跑。
堂屋里,爸爸正蹲在地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他的眼泡肿得发红,看见我进来,手猛地攥紧了烟卷,烟丝撒了一地。奶奶坐在灶台边,手里攥着块没缝完的布,针插在布上,线垂下来,晃得人眼晕。
爷爷坐在梨木椅上,穿了件新的深蓝棉袄,是奶奶连夜缝的,针脚密得能数清。他看见我,慢慢抬起手,想摸我的头,可手举到一半,又落了下去。小远,放学了。他说,声音比平时更哑。
村长,能不能再等等爸爸突然站起来,声音发颤,我爹身体还硬朗,还能帮着喂猪、劈柴……
村长没看爸爸,径直走到爷爷面前:老林,规矩就是规矩。今天是你六十五的正日子,不能拖。
我不拖。爷爷慢慢站起来,他的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小远,扶爷爷走。
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爷爷,我不扶!我不让你去火山口!那里会饿死你的!
村长弯腰想拉我,我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牙印渗出血珠。他疼得骂了句,伸手就想打我,爸爸赶紧把我抱开:小远,别闹!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爷爷是活的!我挣扎着喊,嗓子都快破了,张爷爷去了之后,山不还是喷灰吗这规矩根本没用!
村长的脸沉了下来:小远,你再胡说,我就把你锁起来!
爷爷走过来,拍了拍爸爸的胳膊,示意他放我下来。他蹲在我面前,用袖口擦我的眼泪,布纹蹭得我脸疼:小远,别恨你爹,也别恨村长。是爷爷自己要去的。他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个磨得光滑的木哨,上面刻着只小蜻蜓,是他前几天偷偷做的。想爷爷了,就吹哨子。爷爷能听见。
我攥着木哨,眼泪砸在上面,晕开一圈圈湿痕。爷爷站起来,跟着村长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动了动,风把他的话吹得没影,我只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滴泪。
我没听爷爷的话。他走后,我偷偷从后窗翻出去,顺着后山的小路往老枯山跑。小路全是碎石和荆棘,我的布鞋被扎破,血渗出来,染红了脚下的落叶,可我不敢停。路边有几堆无碑坟,是以前还山的老人,坟头草长得比我还高,风一吹就晃,像在跟我摆手。
老枯山的火山口在半山腰,像张着的黑嘴,往里看是深不见底的暗,硫磺味刺得我鼻子发酸,呛得我直咳嗽。我跑到洞口边,往下喊:爷爷!爷爷你在吗
风从洞里吹上来,带着股凉丝丝的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爷爷的声音:小远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给你送吃的。我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馒头,用绳子系着,慢慢往下放,爷爷,你快接住,这是奶奶早上蒸的,还热着呢。
绳子往下垂了两丈多,终于被爷爷接住了。我听见他咬馒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在啃木头:小远,明天别来了。山里危险。
我不。我说,我每天都来给你送吃的,直到你能回家。
爷爷没再说话,只听见他吞咽的声音。我坐在洞口边,跟他说学校的事,说班里的小明又被老师罚站了,说我这次考试得了第三名,他偶尔会嗯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天快黑的时候,我听见山下传来爸爸的喊声,赶紧跟爷爷说:爷爷,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路上慢点。他说。
我跑下山时,正好撞见爸爸。他的脸又红又肿,看见我,没骂我,只叹了口气,把我的书包背在肩上,牵着我的手往家走。他的手很凉,还在抖。小远,他说,以后别去了。
为什么我问。
山会生气的。他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没听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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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每天都去。早上趁奶奶不注意,偷揣两个馒头或一块红薯,中午放学绕路去老枯山,给爷爷送过去。爷爷一开始还劝我,后来也不劝了,只是每次我送东西,他都吃得很慢。
第三天的时候,我带了个煮鸡蛋。绳子垂下去,爷爷接住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剥蛋壳的声音。小远,他说,洞里有点冷。
那我明天给你带件棉袄。我说。
不用。他说,我不冷。
第五天,我带了奶奶熬的小米粥,装在保温桶里,揣在怀里怕凉,一路跑过去,胸口被桶壁烫得发红。爷爷接住保温桶,喝了一口,说:有点淡。
那我明天让奶奶多放两勺糖。我说。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那天我坐在洞口边,没听见他喝粥的声音,只听见洞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费力地呼吸。
第六天,我带了块腊肉,是奶奶过年时腌的,我偷偷切了一小块,用油煎了煎,包在油纸里。爷爷接住后,过了很久,才说:小远,这肉不好吃。
不好吃我愣了,那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带。
洞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爷爷睡着了。就在我准备喊他的时候,突然听见他的声音,不是往常的哑,是浑浊的,像有痰堵在喉咙里:我想吃……肉。
肉我没反应过来,我带的就是肉啊,腊肉。
风突然变了向,把洞里的气味吹得更浓。那气味里,除了硫磺味,还多了股陌生的腥气,像杀鸡时溅在地上的血,又像夏天腐烂的菜叶,难闻得让我想吐。然后,我听见爷爷的声音变了,尖得像指甲刮在石头上:不是腊肉……是……人肉。
我浑身的血瞬间冻住,手一抖,手里的绳子掉在地上。爷爷,你说什么你别吓我!
洞里的喘气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粗重,像头野兽在里面嗅味。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洞口的边缘——那是爷爷的手,却又不是我认识的那只手:皮肤裂着一道道黑口子,黄色的液体从裂口里渗出来,顺着手指往下滴,指甲变得又长又尖,还沾着黑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泥。
我尖叫着往后退,脚踩在碎石上,差点摔进洞里。那只手往上爬了爬,露出爷爷的半张脸: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眼白变成了暗红色,嘴角咧开一个奇怪的弧度,不是笑,是狰狞的、想要撕咬什么的样子,露出的牙齿尖得像野兽的牙,牙尖上还挂着一丝血丝。
小远……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黏腻的水声,村里的肉……香得很……
我转身就跑,鞋掉了一只也不敢捡。身后传来爷爷的嘶吼声,尖锐得像鬼叫:小远!回来!陪爷爷吃……肉!
路边的野草缠住我的裤脚,像无数只手在拉我。我跑过张爷爷的坟时,看见坟头上的草被踩倒了一片,地上有几个深深的脚印,脚趾印尖得吓人——跟爷爷刚才的指甲一模一样。
我冲进家门时,正好撞见奶奶在擦爷爷的照片。照片里的爷爷笑得很慈祥,手里拿着一只竹蜻蜓。我扑过去,抱住奶奶的腿,哭得说不出话:奶奶!爷爷变了!他想吃人!他的手……他的脸……
奶奶手里的布掉在地上,她蹲下来,摸我的头,手凉得像冰:小远,你别胡说,你爷爷那么好的人,怎么会……
是真的!我把爷爷的样子说给她听,说他要吃人,说他的牙尖上有血,奶奶,我们快去救爷爷吧!他是不是被山里的东西缠住了
奶奶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瘫坐在地上,反复念着:造孽啊……造孽啊……
爸爸从外面回来,看见我们这样,赶紧问怎么了。我把事情又说了一遍,他的脸也白了,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不可能,他说,你爷爷那么老实,怎么会……
是真的!我喊,我亲眼看见的!他的手裂了,还流黄水!他说要吃村里的人!
爸爸没再说话,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不停地抖。那天晚上,我们没开灯,坐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风声。风从老枯山的方向吹过来,带着股越来越浓的腥气,还有火山口特有的硫磺味。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凶,平时温顺的狗,那天叫得像见了鬼,直到后半夜,才突然停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出了事。
王奶奶家的鸡丢了三只。鸡窝被掏得稀烂,木板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地上有血,还散落着几根黑色的羽毛。王奶奶坐在门口哭,说半夜听见鸡叫得厉害,想起来看,又怕山里的东西,结果早上起来,鸡就没了。
是野猪吧有人说。
老枯山哪来的野猪村长皱着眉,蹲在鸡窝边,看着地上的抓痕,脸色很难看,这抓痕……太尖了。
上午的时候,李叔的媳妇跑来找村长,说李叔一夜没回家。李叔是村里的猎户,昨天下午说去后山看陷阱,到现在还没回来。村长赶紧组织了几个人,拿着猎枪和手电筒,去后山找李叔。
我也想跟着去,爸爸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奶奶坐在屋里,手里攥着爷爷的木哨,不停地发抖。
中午的时候,找李叔的人回来了。他们的脸色都白得吓人,李叔媳妇跑过去问,一个汉子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把猎刀——是李叔的猎刀,刀身上有血,还沾着几根黑色的毛。
这毛……不是野兽的。村长把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更沉了,是人的。
李叔媳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村里的人都慌了,有人说还山的老人变成了鬼,有人说老枯山的山精出来吃人了,还有人说当年藏老人的那户人家,冤魂回来了。
我躲在门后,听见爸爸跟村长说话。老林他……真的变了村长问,声音发颤。
爸爸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小远不会说谎。他看见老林的手了,还有牙……
村长没再说话,他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然后站起来说:晚上,我们去老枯山。
那天下午,村里的男人都聚在了村长家,手里拿着猎枪、锄头、菜刀,脸上都带着恐惧。我偷偷溜到村长家窗外,听见他们在商量怎么对付爷爷。
直接开枪吧一个汉子说。
不行,村长摇头,他以前是我们的人……万一……
万一什么另一个汉子喊,他现在是怪物!吃了李叔!再不下手,他还要吃更多人!
村长没说话,只叹了口气。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我知道爷爷变成了怪物,可他以前那么疼我,他给我编竹蜻蜓,给我藏糖,背着我去看大夫……他怎么会变成怪物呢
天黑的时候,村长带着五个汉子,还有爸爸,拿着猎枪往老枯山去了。我趁奶奶不注意,从后窗翻出去,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后山的路很黑,只有手电筒的光在前面晃,我踩着他们的脚印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快到火山口的时候,我听见前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咯吱咯吱的,还夹杂着低沉的嘶吼。村长他们停了下来,手电筒的光都照向火山口。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顺着光看过去——火山口边,站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很高,身上长着长长的黑毛,头低着,正在啃什么东西。地上散落着一件衣服,是李叔昨天穿的那件蓝色褂子。
老林!村长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黑影猛地抬起头,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是爷爷!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皮肤发黑,裂开的口子更大了,黄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眼睛是暗红色的,像两团火,嘴角还挂着血,手里攥着半块血淋淋的东西,不知道是李叔的胳膊还是腿。
爷爷看见我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声音不像人,像野兽。他猛地朝我们扑过来,速度快得吓人。村长他们赶紧开枪,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爷爷的肩膀上,黑色的血喷了出来。
爷爷疼得嘶吼了一声,却没停,继续朝我们扑来。一个汉子拿着锄头迎上去,爷爷一挥手,锄头就被他打飞了,他的爪子划在汉子的胸口,汉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胸口的血瞬间染红了衣服。
跑!村长大喊。
大家都慌了,转身就跑。爸爸拉着我,往山下跑。我回头看,爷爷正趴在那个汉子身上,啃着他的脖子,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吓人。
我们跑回村里的时候,村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有人听见枪声,以为山精来了,都关着门,不敢出来。村长让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去镇上找警察。
来不及了!爸爸突然喊,指着村口的方向。
我们看过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山上跑下来,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村口。是爷爷!他的肩膀还在流黑血,却跑得更快了,他冲进一户人家,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然后是咔嚓一声,像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快从田埂走!村长喊,往镇上跑!
我们踩着田埂跑,田里的水溅得满身都是,冰凉刺骨。我回头看村子,火光冲天,尖叫声、嘶吼声、枪声混在一起,像一场噩梦。爷爷在屋顶上跑,动作像头直立的野兽,嘴里叼着什么东西,黑红色的液体顺着屋檐往下滴。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跑到了镇上。爸爸冲进派出所,喊着杀人了!怪物杀人了!警察听了我们的话,脸色骤变,赶紧拿起枪,开着警车往村里去。
我们在派出所等消息,心里像揣着块石头。奶奶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爷爷的木哨,眼泪不停地掉。爸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中午的时候,一个警察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疲惫,还有一丝恐惧。里面……死了十七个人。他说,王奶奶、李叔媳妇、村长……都被咬得面目全非。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那个……怪物呢爸爸问,声音发颤。
死了。警察说,我们在火山口附近找到它的尸体,已经裂开了,里面全是黑血,身边散落着几根人的骨头,手指上还缠着根绳子——应该是你儿子送东西用的。
警察说,可能是火山口的有毒气体,让爷爷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可我知道不是。爷爷最后跟我说的话,不是怪物的嘶吼,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说村里的肉香,说想陪爷爷吃。他还记得我,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后来,我们没回赤火山村。爸爸带我们去了城里,租了间小房子。城里的天很蓝,没有火山灰,也没有硫磺味,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奶奶还是老哭,一哭就摸爷爷的照片,摸那个木哨。我把木哨藏在枕头下,每天晚上都攥着它睡觉。
有时我会梦见老枯山。梦见爷爷坐在梨木椅上,给我编竹蜻蜓,翅膀上的洋红还是那么鲜艳;梦见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大白兔奶糖,糖纸发皱,却甜得我牙都疼;梦见他站在火山口边,回头看我,眼角带着泪,说小远,别来。
可更多的时候,我会梦见那个黑影。梦见他从火山口爬出来,眼睛是暗红色的,嘴角挂着血,朝我扑过来,嘶吼着陪爷爷吃肉。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像老枯山的回响,绕着我,甩都甩不掉。
我总在想,如果没有还山的规矩,爷爷是不是还会坐在院里劈柴,还会给我编竹蜻蜓,还会把糖藏在棉袄口袋里如果我那天没有去送吃的,是不是就不会看见他变成怪物的样子
可没有如果。老枯山还在那里,张着它的黑嘴,等着下一个满六十五岁的老人,等着下一个还山的人。而我枕头下的木哨,上面的小蜻蜓已经被我攥得光滑,再也吹不出声音了。
有时我会对着窗户发呆,想爷爷变成怪物的时候,是不是还记着我。记着他背我去看大夫,记着他教我编竹蜻蜓,记着我送给他的馒头和小米粥。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城市的汽车尾气,再也没有老枯山的硫磺味。我知道,那个会编竹蜻蜓、会藏糖的爷爷,早就死在那个飘着火山灰的日子里了。
剩下的,只有老枯山的回响,在我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