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荒草刮着人的裤脚,窸窸窣窣,像是死人的低语。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空气又湿又重,裹着泥腥和腐叶的味道。
王三啐了一口唾沫,黏糊糊沾在草叶上,他手里的铁锹刃口闪着冷硬的光。
就这儿了,他拿锹头点了点脚下略微凸起的土包,语气笃定,
错不了,底下有货,还是个大家伙。
同来的李老六缩了缩脖子,脖颈后的汗毛莫名立了起来。
这乱葬岗子邪性,尤其是这座孤坟,老得连碑文都化没了,可村里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却瘆人:
动不得,底下盘着东西,守着呢。
三哥…我咋觉着心里头发毛
李老六声音发虚,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瞟。
荒草萋萋,远处几棵老树歪歪扭扭,枝杈像鬼爪似的伸向天空。
毛个屁!
王三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睛却亮得吓人,是一种被贪婪烧灼的光,
富贵险中求!听过没底下随便摸件东西,够你婆娘暖和一冬天!动手!
铁锹狠狠啃进湿软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李老六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土被一锹一锹甩出来,带着陈年的阴冷气。
坑越挖越深,渐渐露出底下暗沉沉的棺木盖子,
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烂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猛地窜出来,呛得人头晕。
王三却更兴奋了,手下使得力气更大。
咔嚓一声,锹头撬开了棺盖的一角。
就在那黑黢黢的缝隙露出来的瞬间,李老六嗷一嗓子,手里的锹扔出老远,连滚带爬跌出坑外,手指着棺材,脸白得像是刷了浆。
蛇…蛇!眼…眼睛!
王三心里也是一咯噔,强压着心悸凑过去。棺内幽暗,借着天上漏下来的微光,他看见了一对眼睛。
那不是蛇的眼睛,至少不是他见过的任何蛇类的眼睛。
幽绿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水,冰冷,没有丝毫活气,却直勾勾地,仿佛早就看穿了棺椁,看穿了泥土,看穿了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目光里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死寂,却让王三从头皮麻到了脚后跟。
但那恐惧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更汹涌的贪念压了下去。
怕什么不过是个长虫!
他王三挖坟掘墓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滚一边去!没出息的东西!
他朝坑外哆嗦的李老六骂了一句,定了定神,从后腰抽出一把特制的弯钩钳子和一个厚实的麻布袋。
他小心地将工具伸进棺缝,对着那盘踞在枯骨之上的阴影,猛地一探、一夹、一拽!
一道暗影闪电般弹出,却又无力地落下。
那蛇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剧烈挣扎,只是冰凉滑腻的身躯扭动了几下,带着一种诡异的顺从,被塞进了麻袋里。
王三掂了掂,分量不轻。
李老六早吓破了胆,跑得没了踪影。
王三不屑地哼了一声,独自扛着家伙和那袋战利品,下了山。
他没回家,径直去了山溪边。
找了块背风的大石头,他迫不及待地扯开麻袋。
那蛇滑落出来,在溪边浅滩上微微蠕动。
它的鳞片是一种黯淡的墨黑色,却在偶尔的天光折射下,泛出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七彩暗芒,诡丽得让人心头发寒。
它似乎极其衰弱,抬不起头,那对幽绿的眼睛半阖着,望着王三,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王三被那眼神看得莫名烦躁,升起一股邪火。
看什么看!畜生!他骂了一句,手起刀落,熟练地斩下蛇头,剥去蛇皮。
蛇肉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皙,近乎半透明,下面的血液很少,粘稠而暗沉。
他生了堆火,串起蛇肉就烤。
异香很快弥漫开来,不是肉香,倒像是某种陈年的香料混着草木灰烬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腻人。
王三大口撕咬,肉质滑嫩异常,入口却冰得他一个激灵,仿佛咽下了一块寒冰。
胃里很快升腾起一股奇怪的饱胀感,甚至有点恶心,但一股蛮横的热力随之涌向四肢百骸,让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能一拳打死头牛。
他强忍着不适,把整条蛇啃得干干净净。
当夜,雷声炸响,憋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王三在自家破旧的木板床上猛地惊醒,浑身滚烫,像是被扔进了蒸笼。
骨头缝里又痒又痛,像是无数蚂蚁在啃噬钻爬。
他发出痛苦的嘶嚎,却不像人声,倒像是某种野兽的呜咽。
他疯狂地抓挠全身,指甲划过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惨白电光,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的手臂、胸膛上,正飞快地冒出一片片暗沉湿滑的鳞片,密密麻麻,闪着非人的幽光。
第二天雨停,他瘫在床上,像是被抽干了筋骨。
昨夜一切如同噩梦,身上除了被抓出的血痕,并无异样。
他松了口气,肯定是吃了那蛇闹肚子发了癔症。
直到几天后,再次下雨。
熟悉的灼热、奇痒、剧痛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猛烈。
鳞片刺破皮肤的速度更快,覆盖的范围更广。
这一次,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肩胛处的皮肤猛地绷紧、开裂,他挣扎着滚到地上,蹭着粗糙的泥地,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痛苦过后,他竟硬生生从旧皮里蜕了出来!
那蜕下的皮灰白粘湿,还隐隐带着人形。
更可怕的是,喉咙里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焦渴,不是对水,是对某种温热、腥咸的液体——血。
他像条野狗一样冲进雨幕,在村边咬死了一只黄狗,贪婪地吮吸着温热的血液,那满足感让他战栗,更让他绝望。
雨一次次地下。
每一次,他都无法控制地变成那副半人半蛇的怪物模样,每一次都需要蜕皮,每一次都渴望着鲜血。
他再也不敢待在村里,像孤魂野鬼一样躲回了乱葬岗,躲在那个被他掘开的古墓附近。
只有这里,那非人的痛苦似乎才能稍稍缓解。
又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他完成了又一次可怖的蜕变,蜷缩在积水的泥坑里,浑身沾满粘液和污秽,吮吸着刚刚捕猎来的野兔血液。
冰凉的雨水砸在他新生的鳞片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世界。
就在那一刹那,他眼前浑浊的雨水倒映出了他现在的模样——一个覆盖着黑鳞、人首蛇身、双眼冒着幽绿光芒的怪物。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碎片瞬间拼凑完整:古墓、守墓的灵蛇、那双漠然冰冷的绿色眼睛、他吃下蛇肉后的异状、这循环不绝的雨夜诅咒……
那不是蛇。
那是守墓的东西。
他吃了它。
所以他变成了它。
永世不得超生,永远困于此地,守护这座他曾经觊觎、亲手掘开的坟墓。
嗬…嗬…他试图嘶吼,发出的却只是破碎的气音。幽绿的瞳孔在雨夜里疯狂震颤,映着这荒坟野冢,万年孤寂。
雨更大了,无情地冲刷着这片罪恶之地,也冲刷着他这具新生的、永恒的囚笼。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乱葬岗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朽木。
王三,或者说,那曾经是王三的东西,盘踞在积水的泥坑里。
新生的鳞片在黑暗中泛着湿漉漉的幽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的杂音,胸腔里回荡的不再是心跳,而是一种冰冷的、规律的搏动,与这片死寂的土地同频。
那短暂的、属于人类的惊恐和绝望,像水泡一样破裂了,被一种更古老、更蛮横的意志取代。
守墓。守护这座被惊扰的安眠之地。驱逐,或者……吞噬。
记忆碎片混合着兽性的本能,搅动着他浑浊的意识。破坏者……不止一个。还有一个……逃了。
李老六。
这个名字浮上来,带着一股冰冷的腥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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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六病了。
自打从那乱葬岗连滚带爬逃回来,他就一病不起。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夜里尽做噩梦,梦里全是那双幽绿的死寂眼睛和冰冷滑腻的触感。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听到窗外任何一点风声雨声都吓得直哆嗦。
村里郎中来瞧过,只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开了几副安神汤药,喝下去却不见好。
他总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
尤其是右臂,又沉又麻,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着,皮肤底下偶尔闪过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擦。
李老六猛地从混沌的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别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
一种缓慢的、拖沓的摩擦声,黏糊糊的,正沿着门外泥地靠近。
嘶啦……嘶啦……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泥水里爬行。
他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缩进床角,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
油灯早已熄灭,屋里屋外一片漆黑。
那声音停在了门口。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雨声哗哗。
突然——
笃。笃。笃。
不是敲门,是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坚硬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下地、缓慢地抠抓着门板。每一下,都像抠在李老六的心尖上。
他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浸湿了衣襟。
门外的东西似乎失去了耐心。
一声沉闷的撞击!整个门板猛地向内凸起,裂纹蔓延。又是一下!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老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撞击停了。
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泥腥、腐肉和某种冷血动物腥膻的气味,率先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浓烈得让他作呕。
吱呀——
门,被一股蛮力缓缓推开了。一个扭曲庞大的阴影,堵塞了整个门框。幽绿的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冰冷地锁定了床上缩成一团的人影。
那东西缓缓游入屋内,鳞片刮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它半立起身子,模糊的轮廓非人非蛇,唯有那双眼睛,和墓中所见一模一样,只是此刻,里面不再是漠然,而是某种……审判般的死寂。
李老六的视线恐惧地在那怪物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它依稀还残留着王三轮廓的脸上。他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哀嚎:三…三哥……饶…饶命……不关我事……不是我挖的……
那怪物歪了歪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它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黑鳞的前肢——那还隐约能看出手的形状——指向李老六。
一股极寒瞬间攫住了李老六的右臂!那之前的麻木和刺痛陡然升级为撕裂般的剧痛!
啊——!他惨叫着捂住手臂,感觉里面的骨头和血肉像是被活生生冻裂、碾碎!皮肤表面,诡异的黑色脉络疯狂蔓延,如同被泼上了浓墨,并且这黑色正飞速向上侵蚀!
黑暗吞噬了他的视线,剧痛淹没了他的神智。
……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六在一片恶臭中醒来。雨停了,天光微亮。门大开着,那怪物早已不知所踪。
他挣扎着看向自己的右臂。
手臂一片漆黑如炭,毫无生气,皮肤紧绷得发亮,冰冷僵硬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在那漆黑的皮肤表面,竟隐约覆盖着一层极细微的、黏液干涸后的鳞片状纹路。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连滚爬下床,疯了一样冲出门,嘶哑地呼喊着救命。
村里的赤脚医生被找来,一看那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
这…这是中了极厉害的邪毒!没救了!再拖下去,毒气攻心,必死无疑!
办法只有一个。
柴刀被烧得通红。
在李老六杀猪般的惨嚎和四溅的黑血中,那截漆黑恶臭、仿佛不属于他的手臂,永远地离开了他。
伤口包扎好后,李老六像是被抽走了魂,整日痴痴傻傻,偶尔会盯着空荡荡的右袖,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守着的……跑不掉……谁都跑不掉……
而远处的乱葬岗深处,一座被掘开的古墓旁,新翻的泥土被雨水冲开,一截焦黑腐烂的断臂被随意丢弃在那里,很快被几只乌鸦啄食殆尽。
盘踞在阴影里的东西动了动,幽绿的目光扫过那片土地,冰冷,漠然,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洗刷着罪恶,也滋养着新的诅咒。这片坟场,再次恢复了它亘古的平静。
李老六拖着空荡荡的右袖,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死水,偶尔被恐惧的风吹皱,漾起惊悸的涟漪。断臂处早已结痂,但那钻心的阴冷和幻痛却日夜不休,尤其在雨夜,那被鳞片刮过地面的嘶啦声,那幽绿的目光,总在他耳边、眼前挥之不去。他知道,那东西没放过他,只是暂时拿走了他一条胳膊。下一次,可能就是他的命。
村里人看他这模样,又惧又怜,终于有个老人哆哆嗦嗦地提了一句:后山……白石观……有个老道士,兴许……兴许有法子……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李老六用尽最后一点家当,备了份微薄的礼,一步一踉跄地爬上了后山。
白石观很小,很旧,藏在竹林深处,安静得只剩下风过竹叶的沙沙声。观里的老道士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污秽。他没看李老六带来的礼物,只盯着他那空荡荡的袖管和眉心笼罩的死气。
唉……老道士未等李老六开口,先长叹一声,声音苍老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掘人坟,扰鬼眠,触灵物,遭反噬。业障啊……
李老六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从王三的怂恿,到挖开棺木看见那双绿眼,到王三如何捉了蛇烤吃,再到雨夜那索命的怪物和失去的手臂……他磕着头,青石板咚咚响:道长救命!道长救命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老道士静静听着,浑浊的老眼望向乱葬岗的方向,手指无声地掐算了几下,眉头越皱越紧。
那非是寻常蛇类,乃是吸纳地脉阴气、守护古冢的灵物,与墓主魂魄早有契约。你们破了它的形,吞了它的身,便是彻底毁了这契约,惊醒了地下的怨,也触怒了天地间的法则。老道士声音低沉,王三……他已非人,成了那契约的一部分,成了新的守墓之兽,永世承受蜕皮饮血之苦,不得超生。
李老六听得浑身冰凉,抖如筛糠。
至于你……老道士目光落回他身上,虽非主犯,但同流合污,惊扰之罪难免。灵物之怨,墓主之怒,已缠你身,断臂仅是开端。若想求得一线生机,唯有……
唯有什么道长!求您指点!李老六猛磕头。
诚心。老道士吐出两个字,重若千钧,散去你心中所有侥幸、所有畏惧、所有不甘,只剩悔恨与敬畏。备下香烛纸钱,三牲祭品,重回那古墓前,跪地,叩首,亲口向墓中之人忏悔你的罪过。不是做样子,是掏心掏肺地告饶。若墓主感知你一丝真心,或可平息怨怒,放你残生。
老道士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记住,唯有诚心,方能换命。若有半分虚假,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
李老六几乎花光了所有能借到的钱,备下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祭品,再次来到了乱葬岗。距离那被掘开的古墓还有百步远,那股阴冷死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腿一软,几乎是爬过去的。
荒草萋萋,棺木依旧敞着黑黢黢的口子,旁边的泥土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他颤抖着摆好祭品,点燃香烛。火光跳跃,映着他惨白如鬼的脸。
他跪在泥地里,对着那幽深的墓穴,开始磕头。一开始是出于恐惧,磕得砰砰响,嘴里胡乱念叨着饶命。但渐渐地,那日掘墓的场景,那双幽绿的眼睛,王三贪婪的吃相,雨夜可怖的怪物,断臂的剧痛……一幕幕无比清晰地砸向他。
他是真的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不该贪心,不该跟着王三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他不再是哭诉求饶,而是发自内心的嚎啕,眼泪混着额头的血污淌进泥土里,惊扰了您安眠,我不是人!我该死!求您……求您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下半辈子吃斋念佛,日日为您烧香祈福……求您了……
他一遍遍地磕头,一遍遍地忏悔,声音嘶哑,几乎昏厥过去。香烛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他额头的血腥味,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棵枯树扭曲的阴影下,一双幽绿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冰冷依旧,但里面翻滚的暴戾和嗜血,似乎稍稍停滞了一瞬。覆盖着黑鳞的躯体微微扭动,似乎有些焦躁,又有些困惑。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像是在分辨那忏悔声里的真伪。
最终,那怪物没有上前。它只是深深看了跪伏在地、浑身散发着绝望悔恨气息的李老六一眼,缓缓地、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融化的墨迹,消失不见。
跪了不知多久,直到香烛燃尽,李老六才虚脱般地瘫软在地。他感觉那一直攥着他心脏的冰冷之手,似乎松开了一丝缝隙。
他连滚爬爬地逃离了乱葬岗,回头望去,那座古墓沉寂在暮色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而在地下,在泥土与腐朽棺木的包裹中,那已彻底蜕变为怪物的王三,正经历着又一次煎熬。鳞片刺破皮肤的剧痛,骨骼扭曲的异响,对鲜血的灼热渴望……这些痛苦从未停止。
但在痛苦的间隙,一些破碎的、不属于他的感知碎片,会强行涌入他混沌的意识——是泥土的冰冷,是棺木的纹理,是地底虫蚁的爬动,是地面上那个渺小生物发出的、充满悔恨的哭泣和祈祷……
那些声音和情绪,像针一样刺着他仅存的一点属于王三的灵智。
悔恨道歉
有什么用
他喉咙里发出扭曲的、含混的咆哮,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嘲讽。
原谅
谁又来原谅他
谁让他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永生永世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与腐朽同眠,与痛苦为伴
剧烈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淹没了那点灵智。幽绿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闪烁,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的守护本能和毁灭欲望。
道歉
太晚了。
对于某些罪孽,唯一的原谅,就是让破坏者,永远成为这罪恶之地的一部分。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渗入泥土,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