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手指在掐丝珐琅簪上滑过。金丝冰凉。簪尖淬过毒,见血封喉。今天用得上它。
我叫文昭华。当朝贵妃。外面跪着的人是我亲妹妹,文清婉。
她身后站着个太监。低眉顺眼。那是我安插进御书房的棋子。养了三年。今天该派用场了。
传。我的声音很稳。凤仙花染的指甲叩在扶手上。哒。哒。哒。
清婉进来就哭。扑通跪下。姐姐!求姐姐做主!
戏不错。我教得好。余光扫过那个太监。他叫林景安。腰弯得更低了。像条听话的狗。
哭什么我端起茶盏。盖子刮过杯沿。刺耳。谁给你委屈受了
清婉抽噎。是…是陛下身边新得宠的那个小答应!她污蔑我偷了御赐的东珠!姐姐,我没有!
我看向林景安。林公公,你在御前伺候。可曾…见到什么
该他说话了。只要他按计划指证那个小答应构陷嫔妃。清婉的冤屈坐实。那个碍眼的小答应就完了。我的指甲掐进掌心。成败在此一举。
林景安上前一步。没看小答应。直直看着清婉。回贵妃娘娘。奴才…没看到答应构陷文小主。
空气凝固。清婉的哭声卡在喉咙里。我手里的茶盏晃了一下。热水泼在手背。烫。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尖。
林景安抬起头。那眼神。根本不是太监的眼神。没有卑微。没有闪躲。像淬了冰的刀。奴才说,奴才没看见答应构陷文小主。他顿了一下。但奴才看见,文小主袖子里…掉出一颗东珠。
清婉的脸唰地白了。她猛地去捂袖子。晚了。一颗浑圆的东珠,骨碌碌滚出来。停在猩红的地毯上。刺眼。
不…不是…清婉语无伦次,姐姐,是…是他给我的!他让我诬陷那个答应的!
她指着林景安。手指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林景安笑了。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冰冷又嘲讽。奴才一个阉人,哪来的御赐东珠文小主,慎言。
我盯着他。脑子嗡嗡响。哪里错了哪里出了纰漏这条狗,怎么突然反咬一口
姐姐!真的是他!他前日夜里来找我!说只要我配合演这出戏,就能扳倒那个小答应!还能…还能让姐姐更得圣心!清婉扑过来想抓我的裙角,被我的大宫女一脚踹开。
放肆!大宫女厉喝。
我看着地上狼狈的妹妹。再看看那个站得笔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太监。心沉到谷底。陷阱。这是个陷阱。但不是给那个小答应的。
是给我的。
贵妃娘娘,林景安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殿里每一个人心上,文小主构陷嫔妃,人赃并获。依宫规,当如何处置
当…我的喉咙发干,当…杖责二十,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娘娘明鉴。林景安微微躬身。那姿态,不像行礼。像嘲讽。
不!姐姐!你不能这么对我!是林景安!是他骗我!他不是太监!他是个男人!那夜我看见了!清婉绝望地尖叫,像濒死的野兽。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我。
不是太监
林景安脸上的那点假笑彻底消失了。他缓缓站直身体。那身量,那肩背,那通身骤然迸发的气场…哪里还有半分太监的佝偻畏缩!
文小主,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污蔑宫妃已是重罪。再污蔑御前内侍的清白,可是罪加一等。
他一步步走向清婉。清婉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地。
他在清婉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你说我…不是太监
清婉抖得说不出话。
他突然笑了。很冷。那你看清楚了。
够了。一个声音从殿门口传来。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黄的衣角映入眼帘。
所有人,包括我,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拽,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触地。
陛下万岁。
我的皇帝。赵珩。他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久
他慢慢踱步进来。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声音。却像踩在我的心上。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林景安身边,停下。
林伴伴,他的语气,竟然带着一丝…熟稔何必跟个蠢人计较。
林伴伴
我伏在地上,浑身血液都凉了。伴伴那是皇帝对心腹重臣,对极其信任的老臣才有的称呼!怎么会用在一个太监身上
赵珩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贵妃,他开口,抬起头来。
我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对我流露过温情的眼睛,此刻只剩冰封。
朕倒不知,贵妃的爪子,伸得这样长。他的声音很平淡。御书房里,也敢安插你的人
陛下…我的声音在抖,臣妾…臣妾只是想…
想什么他打断我,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只让我一个人听见,想帮朕肃清后宫还是想…看看朕每日批阅的奏章上,写了些什么
我的呼吸骤停。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林景安,赵珩直起身,声音恢复如常,是朕的人。
一句话。像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他进宫三年,在御前行走,是朕的眼睛,朕的耳朵,也是朕的手。赵珩的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清婉,最后落在我惨白的脸上。贵妃,你算计得很好。可惜,你算计错了人。
我瘫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精心梳理的发髻有些散乱。金步摇垂下的流苏打在脸上,冰凉。
陛下…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臣妾…知罪。除了认罪,我还能说什么证据确凿。人赃并获。算计的刀,砍在了自己脖子上。
赵珩没再看我。他转向林景安。林伴伴,受委屈了。
林景安躬身。为陛下分忧,不敢言委屈。
嗯。赵珩的目光转向瘫软如泥的清婉。文清婉,构陷嫔妃,诬攀御前内侍,两罪并罚。杖责三十,发配永巷浆洗处,永世不得出。永巷浆洗处,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进去了,就是熬到死的命。
清婉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彻底昏死过去。两个粗壮的嬷嬷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麻袋一样把她拖了下去。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吓的。
殿内只剩下我、皇帝、林景安,还有几个屏息凝神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的宫人。
至于贵妃…赵珩终于又看向我。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毒性。御下不严,纵容亲妹行凶,更私窥圣踪…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禁足长乐宫。无诏,不得出宫门半步。协理六宫之权…交由德妃暂代。
禁足。夺权。长乐宫,从今以后,就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我闭上眼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强忍着咽下去。输得一败涂地。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臣妾…我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谢陛下隆恩。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
都退下吧。赵珩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宫人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了出去。只有林景安没动。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皇帝身侧。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赵珩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明黄的龙袍下摆就在我低垂的视线里。金线绣的龙爪,狰狞锐利。
文昭华,他连名带姓地叫我,不再是亲昵的爱妃,也不再是疏离的贵妃。你心里,是不是很恨
我身体一颤。臣妾不敢。
不敢赵珩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连朕御前的人,你都敢收买安插。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手伸进朕的寝殿了
臣妾绝无此心!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寒冰似的眼睛。臣妾只是…只是想替陛下分忧!那个小答应她…
她赵珩打断我,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她做了什么不过是朕前几日夸了她一句簪花别致,惹得你这贵妃心里不痛快了文昭华,你的心胸,何时变得如此狭隘
我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弃刺痛,脱口而出:陛下!臣妾陪在您身边五年!五年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新入宫的小答应!
情分赵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唇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你跟朕讲情分他俯下身,逼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残忍的穿透力。你文家把你送进宫,是为了情分你父亲在朝中结党营私,贪墨军饷,也是为了跟朕的情分你妹妹今日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构陷宫妃,依仗的,又是什么情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深处。父亲…妹妹…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看着!看着我们文家像小丑一样蹦跶!
你以为,朕为什么容忍你五年赵珩直起身,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因为你文家势大因为你父亲是两朝元老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不。是因为朕需要一个靶子。一个足够显眼,足够愚蠢,能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而你文昭华,做得很好。
靶子…
原来我只是一个靶子。
五年的宠爱,五年的风光,五年的算计…到头来,全是虚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而我就是戏台上那个涂脂抹粉、自鸣得意的小丑!
呵…呵呵…我控制不住地低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落。精心描绘的妆容,花了。
赵珩冷漠地看着我崩溃,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转向林景安。林伴伴,告诉贵妃。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景安上前一步。他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没有怜悯,只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淡漠。
卑职林景安,他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刻意伪装的阴柔尖细,而是恢复了男子低沉有力的本音。隶属天子亲军暗卫营。三年前奉陛下密旨,假扮内侍入宫。职责所在:监察后宫,肃清不轨,为陛下耳目。
暗卫营!天子亲军!皇帝的私人爪牙!直属于他一人,只对他一人负责!是悬在所有朝臣和后妃头顶最锋利、最隐秘的一把刀!
我瘫坐在地上,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什么安插棋子,什么收买人心…全是笑话!我花了三年心血,用重金,用威逼利诱,小心翼翼埋下的钉子,竟然是皇帝亲手放在我身边的!是皇帝用来监视我、引我入彀的鱼饵!
你的那些小动作,林景安继续说,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却字字诛心,收买御前洒扫小太监传递消息,试图用金银收买卑职,甚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藏在袖中、此刻却无力滑落在地的那支淬毒掐丝珐琅簪。想用毒物在必要时灭口…桩桩件件,卑职均有记录,随时可呈递陛下御览。
我最后的底牌,也被掀得干干净净。连我藏在袖中毒簪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我像一个透明的、愚蠢的玩偶。
原来这三年,我所有的得意,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沾沾自喜,都不过是在皇帝和林景安的眼皮底下,演着他们早已写好的剧本!而我,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是执棋者!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彻底淹没了我。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那片被清婉泪水打湿又干涸的金砖花纹。
赵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漠然:文昭华,念在你这几年‘辛苦扮演’的份上,朕留你贵妃位份,留你体面。长乐宫,就是你下半辈子的归宿。好好待着。别再生事。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否则,文家,可不止你一个女儿。
这是警告。更是威胁。用整个文家的命运。
我身体剧烈地一颤。彻底瘫软下去。
林伴伴,送贵妃回宫。赵珩不再看我,拂袖转身,径直走向殿外。
卑职遵旨。林景安躬身应道。
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天光,也隔绝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权力和幻想。长乐宫,这座我住了五年、象征无上荣宠的宫殿,此刻冰冷得像一座巨大的石椁。
几个陌生的太监和嬷嬷无声无息地出现。他们是林景安带来的,眼神空洞,动作刻板,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我认识的那个总管太监,我一手提拔的心腹大宫女,全都不见了。连那些曾经对我殷勤谄媚的小宫女,也消失了。
我被彻底架空。成了一个徒有贵妃虚名的囚徒。
贵妃娘娘,林景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依旧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陛下旨意,您需在长乐宫静心思过。宫人已悉数更换。一应吃穿用度,按制供给。
我背对着他,身体僵直。他的脚步声很轻,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那支簪子,他继续说,语气甚至没有起伏,卑职替您收起来了。这等危险之物,还是由卑职保管为好。
我猛地转身!袖中果然已空空如也!那支淬了剧毒、我本想留给自己或最后关头鱼死网破的簪子,不知何时已被他取走!
你!我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他,仅存的理智被怒火烧得粉碎。林景安!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假扮太监,欺君罔上!你…
欺君林景安微微挑眉,那张平凡却棱角分明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这笑容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也…更危险起来。贵妃娘娘言重了。卑职所做一切,皆是奉陛下旨意。何来欺君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一种与宫廷熏香格格不入的干净气息。
倒是娘娘您,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能听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从您三年前收买御前小太监开始,就一直在欺君。不是吗您父亲在江南河道贪墨的三十万两白银,您以为陛下真的毫不知情您妹妹与安亲王世子私相授受的书信,您以为烧了就真的了无痕迹还有您…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刮过。您让太医院院判给您开的‘助孕秘方’里,那味会令女子终生无孕的‘红颜劫’,又当如何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贪墨!私通!红颜劫!
他怎么知道的!这些都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连最贴身的侍女都不知道的秘密!是我文家和我自己真正的催命符!
你…你血口喷人!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色厉内荏。
林景安直起身,脸上的那点嘲讽消失了,恢复了惯常的漠然。血口喷人他轻轻摇头。证据,都在该在的地方。陛下仁慈,念及旧情,也念及文家先祖那点微末功劳,才给了您和文家一个体面。娘娘,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长乐宫里。别再挑战陛下的耐心,也别再试探卑职的底线。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威胁都令人胆寒。否则,下一次,送到娘娘面前的,就不是禁足的旨意,而是一杯白绫,或是一壶鸩酒了。文家满门,亦将因娘娘今日之‘蠢’,万劫不复。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对那几个木偶般的宫人吩咐道:好生伺候贵妃娘娘。然后,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宫门。高大的身影在逆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我所剩无几的光明彻底吞噬。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砰声。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直到确认这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和这些陌生的、毫无生气的宫人。
噗——再也压制不住,喉咙里那股腥甜猛地涌了上来。我捂住嘴,粘稠温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很疼。但比不上心口那被彻底撕碎、践踏的剧痛。
长乐宫。长乐
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日子成了粘稠的泥沼,缓慢而窒息地在长乐宫的高墙内流淌。
最初的几天,我像个疯子。砸碎了寝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珍贵的瓷器,精巧的摆件,甚至那张嵌满了螺钿的紫檀木梳妆台,都被我用沉重的铜烛台砸得面目全非。碎片飞溅,划破了我的手,血珠滴落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像绝望开出的花。
我冲着那些木头人一样的宫人嘶吼,咒骂。骂林景安,骂赵珩,骂文清婉的愚蠢,骂我父亲的贪婪,骂这吃人的宫廷。我甚至冲到紧闭的宫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拍打那厚重的门板,指甲折断在雕花的门缝里,留下道道血痕。
放我出去!赵珩!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林景安!你这个阉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宫人们远远地站着,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外面把守的侍卫,更是如同石雕。
嗓子哑了,力气耗尽了。我颓然滑坐在门后,望着殿顶那些描绘着祥云仙鹤的精美彩绘。那些曾经象征祥瑞和福气的图案,此刻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笑着我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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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一寸寸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心脏。
我开始拒绝进食。送来的精致菜肴,我统统打翻在地。饿死也好。死了干净。
负责看管我的老嬷嬷姓王,是林景安安排的人。她不像其他宫人那样麻木,眼神里有种阅尽沧桑的平静。她默默清扫掉地上的狼藉和碎瓷,又默默端来新的饭菜。我不吃,她就放在那里。冷了,再换热的。
第三天夜里,我饿得头晕眼花,蜷缩在冰冷的榻上,胃里像有刀在搅动。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王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榻边。
娘娘,她的声音很苍老,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安抚力量,您这样糟践自己,谁会心疼呢她把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林大人让老奴转告您一句话。
林景安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她。
王嬷嬷对上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林大人说:‘娘娘若想文家上下百余口人,明日午时一同在菜市口陪您上路,就继续饿着。’
我浑身一颤。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瞬间压倒了饥饿带来的痛苦。
菜市口…文家百余口…陪葬…
那个男人!他做得出来!他绝对做得出来!他是在用整个文家的血,逼我活着!逼我像狗一样,在这活棺材里苟延残喘!
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再次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最终,颤抖着手,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粥。
米粒黏稠,带着淡淡的米香。我机械地一口一口往下咽。泪水无声地滚落,混进粥里,咸涩难当。
王嬷嬷默默看着,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她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娘娘,活着,才有指望。
指望我惨然一笑。在这长乐宫里,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像一个活着的标本,被钉在耻辱柱上,日日提醒着所有人帝王的冷酷和算计
日子,终究还是滑了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我变得异常安静。不再砸东西,不再哭闹。每日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空。看云卷云舒,看飞鸟掠过宫墙的檐角。它们多么自由。
宫人们依旧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送饭,清扫,点灯,熄灯。王嬷嬷会按时送来药。是治心疾的。那次气急攻心吐血后,我的心口就时常闷痛。
我看着她把黑褐色的药汁倒进碗里。浓重的药味弥漫开。
陛下…还在查吗我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是禁足后,我第一次主动询问外面的事。
王嬷嬷倒药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前几日,都察院左都御史,上了第三道弹劾文阁老的折子。言及江南河道贪墨案…证据确凿。
父亲…我的心猛地一抽,绞痛起来。
陛下…如何处置我攥紧了拳头。
陛下留中不发。王嬷嬷把药碗递给我。但…文阁老,已称病,连续五日未曾上朝了。
留中不发…称病…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死寂。赵珩在等什么等父亲自己认罪还是等更多的把柄
我接过药碗,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看着碗里黑沉沉、映不出人影的药汁。
林景安…我低声问,他还在宫里
王嬷嬷沉默了片刻。林大人…已恢复原职。统领天子亲军暗卫营。常在御前行走。
御前行走…统领暗卫营…呵,果然是林伴伴。从假太监到天子近卫统领,一步登天。踩着我文家的尸骨。
我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德妃…协理六宫,做得如何我放下碗,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德妃娘娘…行事公允,颇得人心。王嬷嬷斟酌着词句,前日…刚晋封了那位新入宫的刘答应为才人。说她…温婉可人,侍奉陛下尽心。
刘答应…那个清婉试图构陷、却被林景安反手钉死的可怜虫如今竟成了刘才人德妃这是在打我的脸!也是在向新主子表忠心!
一股怒火夹杂着难言的酸涩直冲头顶。我死死抓住桌沿,才没让自己失态。指甲深深陷进木头里。
知道了。下去吧。我闭上眼,竭力平复翻涌的气血。
王嬷嬷收拾好药碗,无声地退下。
窗外,天色阴沉下来。风卷起庭院里的落叶,打着旋儿。要下雨了。
时间在长乐宫的寂静里,失去了意义。春去夏来,蝉鸣聒噪。
我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座上了发条的钟。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坐在窗边看天。身体似乎好了些,心口的疼痛发作得少了。只是人愈发沉默,眼神空寂得没有一丝波澜。
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像透过厚厚墙壁的微弱声响,被王嬷嬷有意无意地带进来。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去。江南河道贪墨案坐实,证据链完整,牵连甚广。赵珩震怒,下旨夺去父亲一切官爵,抄没家产。念及年迈,且先祖有功,免其死罪,判流放三千里,至北地苦寒军台效力。终生不得赦。
文家这座煊赫一时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树倒猢狲散。亲族门生或贬或罢,顷刻间烟消云散。
消息传来那日,正是盛夏午后。阳光毒辣。我却觉得浑身冰冷。王嬷嬷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时,我正对着铜镜梳头。手里那把象牙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我弯腰去捡,眼前阵阵发黑。父亲…那个曾经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将我送进这深宫的父亲,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流放三千里…北地苦寒…他一把老骨头,能撑几天
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心口的位置,仿佛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捡起断梳,放在妆台上。拿起另一把普通的木梳,继续慢慢梳理着头发。铜镜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枯槁,像个纸糊的美人。
又过了些时日。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王嬷嬷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娘娘…她欲言又止,脸上带着不忍。
说吧。我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
文阁老…殁了。王嬷嬷的声音很低。流放途中…水土不服…引发旧疾…没撑过十天。
空气死寂。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沙沙作响。
父亲死了。
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将我当作家族最闪耀筹码的父亲,那个最终被他的野心和贪婪、也被他亲手送进宫的女儿所连累的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像一粒尘埃。
我转过身。没有看王嬷嬷。走到窗边。雨丝被风吹进来,打在脸上,冰凉。
陛下…有说什么吗我问。声音很轻,飘忽不定。
王嬷嬷沉默了片刻。陛下…下旨,念其曾为国效力,准其家人收殓尸骨,归葬故里。其余…未再多言。
未再多言。很好。一个失去了所有利用价值的罪臣,一个早已被抛弃的棋子,确实不值得帝王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瓣。红的,粉的,白的。曾经娇艳,如今零落成泥。
文家,完了。彻彻底底。
我文昭华,这个被皇帝亲口承认的靶子,也终于完成了她全部的使命。
长乐宫的日子,彻底成了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没有涟漪。
王嬷嬷依旧按时来送药。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怜悯。或许在她看来,我这个失去一切、被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贵妃,比那些永巷浆洗处的罪奴,也好不了多少。
我没有再问起过文清婉。那个愚蠢的妹妹,在永巷那种地方,结局可想而知。或许早就疯了,或者死了。不重要了。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想起林景安。那个假扮了三年太监,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他那张平凡却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曾经伪装卑微、实则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还有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冰冷、漠然,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看透了我所有的挣扎和算计,就像看透了一本摊开的书。而我,直到坠入深渊的那一刻,才看清他面具下的真容。他才是皇帝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那把刀。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长乐宫庭院里那几株枯瘦的梅树,竟也顽强地鼓出了点点红苞。
这天午后,雪停了。难得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下来,在雪地上映出微弱的光晕。王嬷嬷进来添炭盆,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踌躇。
有事我靠在暖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早已翻烂了的《女则》,并未抬眼。
王嬷嬷添好炭,拨弄了一下火苗,才低声说:娘娘…今早,德妃娘娘遣人送了些上好的银丝炭和几匹新进贡的锦缎来。说是…体恤娘娘畏寒。
德妃送炭送缎子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这是来做样子给皇帝看还是来炫耀她如今的地位或者…两者皆有。
放着吧。我淡淡道。
王嬷嬷没动,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送东西来的,是德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她…她私下跟老奴说,让老奴务必禀告娘娘一声…昨日早朝后,陛下…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刚回京述职的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萧震那个手握重兵、常年镇守北境、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悍将
我的心,不知为何,轻轻一跳。一丝异样的感觉掠过。
召见就召见,有何稀奇。我依旧看着书,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边缘。
王嬷嬷走近两步,声音低得如同耳语:那宫女说…萧将军出来后,脸色极其难看。在宫门口上马时,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随后…随后陛下就下了一道密旨,派了林景安林大人…亲自带了一队暗卫,连夜出京,直奔北境!
林景安出京北境
我猛地抬起头!书卷掉落在榻上!
萧震!镇北将军!手握重兵!权势熏天!赵珩派林景安这个最心腹的暗卫头子亲自带人去北境!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麻木已久的心房!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萧震…他成了新的靶子!林景安…就是去执行藏弓、烹狗任务的!就像他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赵珩!他果然还是那个赵珩!冷酷,多疑,翻脸无情!他利用完了文家,现在,轮到功高震主的萧家了!下一个靶子,是手握重兵的边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我的脊椎骨窜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比长乐宫外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雪后初晴,阳光刺眼。可我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那深不见底的帝王心术,那无休无止的权力倾轧…像一张巨大的、沾满血腥的罗网,笼罩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笼罩着整个天下。
林景安…那个男人,他再一次成为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这一次,他又会如何去做是像对付我一样,步步为营,引君入瓮还是更直接、更血腥
娘娘王嬷嬷担忧地看着我骤然失血的脸。
我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掉落的《女则》上。那书页摊开,正好是讲女子要柔顺安分的章节。
安分
呵。
我俯身,慢慢捡起那本书。手指拂过上面冰冷的文字。然后,在摇曳的炭火映照下,轻轻地将它,投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盆里。
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书页。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王嬷嬷惊愕地看着我。
我望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那象征女德的灰烬被彻底吞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原来,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权力。
没有赢家。只有源源不断的靶子,和一把把被利用殆尽后终将被废弃的刀。
王嬷嬷,我看着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平静地开口。
奴婢在。
天冷了。我看着窗外雪地上最后一点残阳的光晕,慢慢消失。
备酒吧。温一壶好酒。
隆冬的深夜,长乐宫的寂静被几声突兀的叩门打破。
不是沉重的宫门开启,是寝殿的门。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道。
王嬷嬷警觉地披衣起身,无声地走到门边。我靠在暖榻上,手里拿着一卷闲书,烛火在灯罩里安静地跳动。
谁王嬷嬷压低声音问。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又叩了三下。笃。笃。笃。
王嬷嬷回头看我。我放下书卷,点了点头。心口的位置,那沉寂了许久的闷痛,又隐隐泛了起来。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是林景安。
他身上还带着未化的雪屑,玄色的大氅肩头洇湿了一片深色。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他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在王嬷嬷身上略一停顿,最后落在我脸上。
卑职林景安,奉旨,面见贵妃娘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平稳。
王嬷嬷下意识地想挡在我身前。
嬷嬷,我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去温一壶酒来。
王嬷嬷看看我,又看看林景安,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寝殿里只剩下我和他。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空气里有种无形的张力弥漫开来。
林大人,我看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的明暗光影,北境风光,可好
林景安解下大氅,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背直。他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火。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风雪很大。他简短地回答。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比京城冷得多。
事情…办得顺利我拿起小几上的茶杯,指尖冰凉。
林景安烤火的手顿了顿。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烛光下,他的眼神深不见底。
镇北将军萧震,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于三日前,在其府邸书房内…自尽身亡。留下认罪遗书,详陈其私通敌国、克扣军饷、意图谋反之罪状。
自尽认罪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茶杯里的水轻轻晃荡。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一个曾经叱咤风云、手握重兵的大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自尽,还是带来一股强烈的寒意。
卑职奉旨,已将遗书及一应‘证据’,悉数带回。林景安补充道。他刻意加重了证据二字。
证据…我重复着这两个字,抬眼看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林大人办事,果然…滴水不漏。
林景安迎上我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愧疚,没有得意,甚至没有疲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陛下旨意,卑职自当遵从。他的回答,避重就轻,滴水不漏。
那林大人此来…我放下茶杯,茶杯底座在几案上磕出一声轻响。不只是为了告诉本宫萧将军的死讯吧
林景安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冰层下的暗流涌动。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玄色劲装上沾染的、难以清洗的暗色污渍。像干涸的血。
陛下有口谕,命卑职亲传贵妃娘娘。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口谕赵珩他还有什么要对一个被遗忘在冷宫的弃妃说的
林景安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用金线封口的锦囊。很小。薄薄的。
陛下说,林景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我耳中。贵妃文氏,久居深宫,思虑过甚,心疾缠绵。此药,可解烦忧,得大自在。
他将那小小的锦囊,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小几上。
金线封口的明黄锦囊。像一道催命符。
药解烦忧得大自在
我死死盯着那个锦囊。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白绫鸩酒还是…某种让人无疾而终的秘药
赵珩…他终于要动手了。在他解决了朝中最后一个可能威胁他的隐患之后,在他认为我再无任何靶子的价值之后。我这个前朝余孽,他这个仁君最后的污点,也到了该彻底抹去的时候。
为了他的圣名,他需要一个更体面、更自然的结局。
心口的位置,那熟悉的闷痛再次汹涌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我用力按住胸口,指尖掐进皮肉里。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
他…终于等不及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利。连最后这点苟延残喘的时间,都不肯给我了
林景安沉默地看着我。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濒临崩溃的样子。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平静地陈述:陛下说,娘娘聪慧,当知如何抉择。
抉择
我还有抉择的余地吗
要么,自己喝下这锦囊里的药,体面地薨逝。保全文家最后一点颜面,也成全他赵珩的仁厚。
要么…等着林景安,或者其他人,用更不堪的方式,送我上路。然后,文家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菜市口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好…好一个‘仁厚’!好一个‘得大自在’!我低笑起来,笑声嘶哑破碎,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你告诉他…我文昭华…谢主隆恩!
我猛地伸手,一把抓向那个刺眼的明黄锦囊!
就在这时——
娘娘!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王嬷嬷端着温好的酒壶,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她显然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看到了我的动作。她手中的托盘在剧烈颤抖,酒壶差点掉落。
林景安几乎是瞬间就动了!动作快如鬼魅!在我指尖触碰到锦囊的前一刹,他的手已经牢牢按在了锦囊上!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稳稳地托住了王嬷嬷手中即将倾覆的托盘!
酒壶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时间仿佛凝固。
我抓着锦囊一角。林景安的手死死按在锦囊上,也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带着北境风霜的粗粝和刺骨的冰冷。手背上被烫红的那一点,格外刺眼。
王嬷嬷僵在门口,惊恐地看着我们。
我抬起头,对上林景安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深潭般的沉寂。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甚至还有…怒意
放手!我嘶声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手,想抢过那个锦囊。那是我唯一能自主选择结束的方式!
林景安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他的眼神死死锁着我,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娘娘!你看清楚!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地拿起托盘上那个温酒用的、小巧的纯银酒壶!壶身温热。
陛下赏赐的‘药’,不是给你用的!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我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不是…给我用的
林景安按着我的手丝毫未松,另一只手却将那个温热的银酒壶,重重地塞进了我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银壶入手微沉,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陛下口谕:‘贵妃文氏,久居深宫,思虑过甚,心疾缠绵。此药,可解烦忧,得大自在。’林景安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从我被塞了酒壶的手,慢慢移向我另一只被他按着、抓着锦囊的手。最终,落在我因极度震惊而失神的脸上。
娘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您的心疾,究竟因何而起这深宫里的‘烦忧’,究竟…是谁给的
轰——!
一道惊雷,在我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炸响!震得我魂飞魄散!
心疾…烦忧…此药…得大自在…
不是给我!
林景安的手依旧死死按在锦囊上,也按着我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让我混乱到极点的思绪,抓住了一丝清明。
他刚才说…萧震是自尽…
赵珩派他去北境,带回的是萧震的认罪遗书和证据…
他此刻风尘仆仆,深夜闯入我的寝殿,带着赵珩赐下的药…
还有他塞给我的…温好的酒壶…
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窜入我的脑海!
难道…难道这锦囊里的药…不是赐给我文昭华的!
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看向林景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林景安按着我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复杂。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门口僵立如木偶的王嬷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嬷嬷,酒已温好,放下吧。你,出去。殿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王嬷嬷浑身一颤,眼中满是惊惧和茫然。她看看我,又看看林景安,最终目光落在我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银酒壶上。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颤抖着将托盘放在门边的矮柜上,然后深深地、带着无尽忧虑地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再一次在我们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寝殿内,只剩下我和林景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烛火摇曳的微响,还有我和他…沉重交织的呼吸声。
林景安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他按着我的手,终于缓缓松开。
那小小的、明黄色的锦囊,依旧躺在我掌心。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立刻甩开!
这…这到底是什么我看着锦囊,又猛地抬头看他,声音嘶哑破碎。
林景安没有看锦囊。他的视线,落在被我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的银酒壶上。壶身光滑,映出跳跃的烛火和我们两人扭曲的倒影。
娘娘不是要喝酒吗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温酒,正好。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酒壶,而是…握住了我抓着酒壶的那只手!他的手依旧冰冷,但掌心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引导着我的手,将那个温热的银酒壶,稳稳地放在了小几上。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移向了我另一只手里那刺眼的明黄锦囊。
陛下赐的‘药’,他看着我,眼神深如寒潭,是给‘心疾’最重的那个人用的。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萧震,不是自尽。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负隅顽抗。拒捕。意图调动私兵。林景安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卑职…奉旨格杀。就在他镇北将军府的书房里。
格杀…拒捕…调动私兵…
想象着北境边关那座森严府邸里发生的血腥一幕,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仿佛闪过刀光剑影,喷溅的鲜血…
那…那遗书和罪证…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自然是…卑职替将军大人,‘整理’好的。林景安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毕竟,陛下需要他‘认罪’,需要一个‘体面’的结局,让北境三十万大军,平稳过渡。
我浑身都在发抖。格杀!伪造!这就是赵珩的体面!这就是林景安这把刀,为他做的事情!
所以…我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钉在掌心的锦囊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几乎要破体而出,这药…是给…
萧震死了。林景安打断我,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直视我灵魂深处的恐惧。但北境的消息,是活的。将军府的血腥味,瞒不了多久。总会有人,闻到味道。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那紧闭的殿门方向,眼神幽深得可怕。
德妃的兄长,执掌京畿卫戍大营。他最近…和几位宗室亲王,走得有些太近了。
德妃京畿卫戍宗室亲王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德妃!那个取代我协理六宫、晋封刘答应为才人、如今风头正盛的女人!她的兄长…手握拱卫京畿的兵权!勾结宗室!
难道…难道赵珩赐下的这包药…是给德妃的!
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手指一松,那小小的明黄锦囊啪嗒一声掉落在小几上。
林景安的目光扫过掉落的锦囊,又落回我惨白如纸的脸上。他没有去捡,反而伸出手,拿起了旁边那个温热的银酒壶。
他拔开壶塞。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是上好的梨花白。
他拿起小几上两个干净的酒杯。动作从容不迫。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清冽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梨花香,沁人心脾。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我面前。
娘娘,他端起自己那杯酒,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陛下的意思,您明白了吗
我盯着眼前那杯微微晃动的酒液。酒香醉人,却让我感到一阵阵窒息。
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
萧震死了,但新的威胁出现了。德妃和她的家族。赵珩需要一个新的靶子,来吸引朝野的目光,来凝聚人心,来为下一步的清洗铺路。而让这个靶子体面消失的任务…
为什么是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要把这‘药’…给我让我去给德妃下毒让我这个被废黜的贵妃,去做这脏污不堪的勾当
林景安端着酒杯,没有立刻喝。他看着我,眼神里那份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
因为娘娘,他缓缓开口,是这深宫里,唯一和德妃有‘旧怨’,并且…已经一无所有的人。
旧怨是了。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踩着我文家的尸骨上位,还特意晋封了那个刘答应来恶心我…
一无所有确实。家族倾覆,自身囚禁,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由您出面,林景安的声音冰冷而现实,最合情合理。德妃暴毙,所有人都会想到…这是贵妃的报复。陛下,可以置身事外。京畿卫戍大营的兵权交接,北境军心的稳定,宗室可能的异动…都有了缓冲和处置的时间。
好狠!好毒!
赵珩!他不仅要德妃死,还要我这个废妃,背上谋杀宠妃的罪名去死!用我们两个人的命,为他清理掉所有的障碍,铺平他彻底掌控朝堂的道路!
这是一杯毒酒。我看着林景安手里的酒杯,又看看自己面前那杯,惨然一笑。对吧无论我喝不喝,都是死路一条。
去下毒,事发后必死无疑。不去违抗圣旨,立刻就是死。
林景安沉默地看着我。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明灭不定。他没有否认。
陛下承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只要娘娘办好此事。文家流放北地的一支旁系,陛下可下旨赦免,允其返回原籍,重入族谱,保留香火。
赦免…重入族谱…保留香火…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文家…父亲倒了,清婉废了,但文家…还有血脉在…还有一丝香火…可以延续下去…
我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从眼角汹涌而出。
原来,这才是赵珩真正的仁慈。他用文家最后一点血脉,逼我去做他手里最肮脏的那把刀!
时限再睁开眼时,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泪还在流,心却已经彻底沉入了冰窟。
明日。林景安吐出两个字。德妃会在巳时,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途经御花园西角梅林。那里僻静。雪后初晴,赏梅…是个好借口。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那个掉落的明黄锦囊。打开封口的金线。里面,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无色的粉末。没有任何气味。
此物,名‘醉梦散’。他将油纸包放在酒杯旁边。入水即溶,无色无味。饮下后,一盏茶内,如同醉酒沉睡,再无痛苦。三个时辰后…脉息断绝。太医查验,只会是…饮酒过量,引发宿疾,心悸暴毙。
醉梦散…饮酒过量…心悸暴毙…
多么自然的死法。多么体面的结局。就像萧震的自尽认罪。
我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拈起那包轻飘飘的粉末。油纸的触感冰凉。
林景安,我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包粉末,声音空洞,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娘娘请讲。
当初…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努力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在御书房,你被‘安排’到我身边…是陛下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让我收买你,让我以为你是我安插的棋子…然后,在我最得意的时候,将我推入深渊…这一切,是不是…从五年前我入宫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林景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看着我,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有锐利,有漠然,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但那情绪闪得太快,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烛火又爆了一个灯花。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娘娘是聪明人。有些事,何必问得那么清楚
他避开了我的问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这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我明白,我这五年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场由帝王亲手编织的、华丽而残酷的牢笼。
我低下头,看着手心的粉末。又看看那杯温热的梨花白。
然后,在死寂的寝殿里,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对面那个男人深沉莫测的目光注视下。
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撕开了油纸包。
无色的粉末,倾泻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入那杯琥珀色的酒液中。
瞬间溶解。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刚蒙蒙亮,雪停了。
我坐在菱花铜镜前。王嬷嬷红肿着眼睛,颤抖着双手,最后一次为我梳妆。
粉很厚。掩盖不住眼底的青黑和深处的死寂。胭脂很艳,涂在苍白的脸颊上,像两团突兀的假红。唇脂是正红,描画出精致却僵硬的弧度。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上的,是那支曾经想用来鱼死网破的掐丝珐琅金簪。只是尖端的毒,早已被林景安取走。徒留冰冷华丽的空壳。
镜子里的人,眉眼依旧精致,却像一尊上了浓妆的玉雕美人。美得毫无生气。
娘娘…王嬷嬷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她大概猜到了什么。
别哭。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平静无波。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站起身。身上是簇新的、繁复华贵的贵妃常服。大红色,绣着金凤。在这清冷的长乐宫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刺眼。
酒呢我问。
王嬷嬷颤抖着,从暖笼里取出那个温着的银酒壶。壶身温热。里面,是温好的梨花白。还有…无色无味的醉梦散。
我将酒壶接过。入手微沉。像捧着我全部的命运。
走吧。我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推开寝殿的门。寒风裹挟着雪后的清冽,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
长乐宫的宫门,无声地在我面前敞开。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面无表情的太监。他们是引路人,也是监视者。
我捧着酒壶,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出了这座囚禁我半年之久的华丽牢笼。
雪后的空气冰冷刺骨。宫道上的积雪被清扫过,露出湿润的青石板。偶尔有路过的宫人,远远地看到我这一身刺眼的贵妃服色,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像见了鬼一样,慌忙跪倒,深深埋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我目不斜视。捧着那壶温热的毒酒,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御花园西角。梅林。
雪压枝头。点点红梅傲然绽放,幽香浮动。确实是个赏梅的好地方。
我踏入梅林。引路的太监停在了林外。
刚走几步,就看到了德妃。
她穿着品月色绣折枝梅的宫装,披着雪狐皮的大氅。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朱砂梅前驻足,微微仰头,似乎在欣赏那凌霜傲雪的姿态。身姿窈窕,侧脸柔美。身边只跟着两个贴身宫女。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唇边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是啊。她怎么能不好兄长执掌京畿兵权,自身协理六宫,圣眷正浓。前途一片光明。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看到是我。看到我一身刺眼的正红贵妃常服。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一丝厌恶
文贵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下的尖利,你怎么出来了陛下不是命你禁足长乐宫吗她的目光扫过我手里的酒壶,眉头蹙起。
我没有行礼。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即将代替我,成为帝王棋局里下一个靶子的女人。
德妃妹妹,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雪后梅景正好。特备薄酒,邀妹妹…共赏。
德妃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的戒备几乎要溢出来。共赏呵,本宫不敢当。贵妃娘娘的‘酒’,本宫可不敢喝。她语气刻薄,娘娘还是请回吧。禁足之人擅自出宫,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陛下知道。我打断她,向前走了两步。雪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酒,就是陛下…命我送来的。
德妃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显然,赵珩昨夜赐我药的消息,并未传开。
陛下她狐疑地打量着我,陛下让你…给我送酒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手中的银酒壶上,充满了不信任。
德妃妹妹协理六宫,劳苦功高。我走到梅树下,将银酒壶放在旁边一个供人歇息的石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两个小巧的玉杯——这是王嬷嬷今早塞给我的。陛下感念,特赐御酒,以示嘉奖。
我拔开壶塞。温热的酒气混合着梨花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分外诱人。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两个玉杯。清澈,纯净。
妹妹,我端起其中一杯,递向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应该是很僵硬的笑容。赏雪,赏梅,共饮一杯
德妃没有动。她站在几步之外,眼神在我脸上、酒杯上、酒壶上来回逡巡。惊疑、戒备、权衡…在她眼中激烈地交织。
梅林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拂过枝头,吹落点点积雪的簌簌声。
文昭华,德妃突然开口,直呼我的名字,语气冰冷,你又想耍什么花样这酒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到破绽。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冷汗。但我知道,此刻不能露怯。一旦露怯,前功尽弃。死的,就不止是我了。
花样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德妃妹妹,你看我如今的样子,还能耍什么花样我举起自己手中的那杯酒,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酒,若真有毒,我陪你…同饮。
说完,在德妃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
我将手中的酒杯,凑到唇边。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醉梦散无色无味…它真的在里面吗
我饮尽了杯中酒。将空杯口朝下,对着德妃。一滴不剩。
德妃的瞳孔猛地一缩!显然没想到我真的敢喝。
妹妹,我放下空杯,又端起石桌上另一杯为她倒满的酒,再次递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陛下御赐之酒,岂能辜负还是说…妹妹如今协理六宫,就真的…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最后这句话,很轻,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刺在了德妃最敏感的地方。
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这个罪名,她担不起!尤其是在她兄长手握重兵、已引起皇帝猜忌的敏感时刻!
德妃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酒杯,又看看我平静(或者说麻木)的脸。梅林的寂静,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远处似乎有宫人走过的声音。
最终,那丝对皇帝旨意不敢违抗的恐惧,以及对自身地位可能被动摇的担忧,压过了她对我本能的警惕和厌恶。
她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和…一丝侥幸或许她认为,众目睽睽之下(虽然此刻只有我们和她的两个宫女),我不敢真的下毒或许她认为,皇帝赐酒,总不会害她
她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我递上的酒杯。
温热的玉杯触手生温。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她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不信任和警告。
我的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然后。
在雪后初晴的晨光里,在凌寒独放的朱砂梅树下。
德妃端起了酒杯。凑近唇边。
她的动作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仰起头。
将杯中那清澈、温热、带着梨花香气的琥珀色酒液…
一饮而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德妃放下空杯。玉杯落在冰冷的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她用手帕擦了擦唇角,眼神依旧带着警惕和一丝强撑的倨傲,看着我。酒已喝过。贵妃娘娘,可以回去了吧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几息之后。
德妃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不自然的潮红。像醉酒,却又不太一样。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你…她猛地抬手,指向我。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你…在酒里…
话没说完。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她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像是喘不上气!
娘娘!她身后的两个宫女惊恐地尖叫起来,慌忙上前想要扶住她。
呃…嗬嗬…德妃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愤怒和…一丝绝望的怨毒!
她伸出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软软地向后倒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德妃娘娘不好了!
宫女的尖叫声划破了梅林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看着德妃在我面前倒下。看着她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看着她那双曾经充满得意和野心的眼睛,迅速地失去光彩,变得空洞而绝望。
醉梦散…一盏茶内,如同醉酒沉睡,再无痛苦…
她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像溺水的人,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她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积雪,留下凌乱的抓痕。
原来…林景安骗了我。
或者说,是赵珩骗了他。
这根本不是什么醉梦散。
这是穿肠毒药。
几个太监和侍卫听到呼喊,惊慌失措地从林外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全都吓傻了。
德妃娘娘!
快!快去禀告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场面瞬间一片混乱。
有人去扶德妃。有人狂奔着去报信。有人围在我身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看着石桌上那空了的酒壶和酒杯。
我依旧站在原地。雪后的寒风,吹动我大红的贵妃衣袍。像一面招魂的幡。
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男人,强作镇定地走到我面前,声音发紧:贵妃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雪地上那个痛苦抽搐的身影上。
她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停止。
那双曾经盛满了野心和欲望的眼睛,永远地定格在了巨大的惊恐和怨毒之中。直直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死了。
就在我面前。
用最痛苦的方式。
怎么回事我重复着侍卫的话,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看向那些围着我、满脸惊恐和戒备的太监、侍卫、宫女。
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冰冷的笑容。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
本宫,请德妃妹妹…喝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