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姑是我们家的体面人,毕生致力于花最少的钱,办最有面子的事。
国庆假期,她为省几张高铁票,力主全家开她那辆二手车去自驾游。我提醒她车况堪忧,长途危险,她却骂我乌鸦嘴,说我见不得她家好。
结果车子半路抛锚,一家人困在高速上,假期彻底泡汤。爸妈反过来指责我,说我不盼着家里人团圆。
为了挽回面子,姑姑又包下一个新开业的农家乐,说要给我们补办一个风光的国庆宴。
我发现农家乐电线私搭乱接,厨房卫生堪忧,有严重消防隐患,劝大家赶紧离开。
姑姑当众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存心搅局。大火燃起时,爸妈为了讨好姑姑,第一时间冲进去救出了她的宝贝儿子,却把我遗忘在了火海里。
再次睁眼,我回到了国庆节当天,姑姑正得意洋洋地晃着手里的车钥匙。
1
都别磨蹭了,赶紧上车！
就等你了,林淼,每次都拖拖拉拉。妈妈不耐烦地催促。
我看着那辆熟悉的二手破车,前世被浓烟吞噬的灼痛感仿佛还在喉咙里燃烧。
我压下心底的恨意,脸上挤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来了来了！
我快步跑过去,殷勤地拉开车门。
姑姑,您这车真漂亮,颜色多喜庆啊！开这车出去自驾游,肯定特有感觉！
姑姑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马屁拍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算你有点眼光。
这叫复古,懂不懂现在就流行这个调调。
我爸在一旁附和：就是,你姑姑的品味还能差了比那些千篇一律的街车强多了。
我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赞叹：是啊,太有辨识度了！我刚刚还特意查了,这种经典车型,开起来肯定有那种‘人车合一’的驾驶乐趣,跟开船一样,忽忽悠悠的,多带劲！
开船两个字让姑姑的脸色僵了一下。
这辆二手车减震早就坏了,开起来确实像在风浪里颠簸。
我妈立刻瞪了我一眼：会不会说话
我故作委屈地低下头：我……我就是想夸姑姑的车与众不同嘛。
姑姑清了清嗓子,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强行解释道：小孩子懂什么,这叫路感清晰！说明车子底盘扎实！
她宝贝儿子,我的表弟陈硕,已经不耐烦地在后座嚷嚷：快点走啊！我的游戏机都要没电了！
我立刻从包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充电宝,笑容满面地递过去。
表弟,给你！我特意给你准备的超大容量充电宝,够你玩到旅游目的地了！
妈妈脸上露出一丝赞许：总算懂事了一回。
我一边帮他们把行李往后备箱塞,一边不经意地把我准备的一大瓶榴莲味空气清新剂放在了最里面。
前世,他们嫌我乌鸦嘴。
这一世,我偏要当个报喜鸟。
我不仅要让你们高高兴兴地出发,还要帮你们把这场体面的闹剧,演到极致。
车子终于叮叮当当地上路了。
2
车子刚上高速,姑姑就开始了她的表演。
看见没,这视野,多开阔！比坐那憋屈的高铁强多了吧
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爸妈在副驾和后排疯狂点头。
没错没错,还是你姐想得周到。
是啊,省下来的钱,够我们吃顿好的了。
我适时地递上一瓶冰镇可乐,拧开盖子送到姑姑嘴边。
姑姑辛苦了,您开车最有范儿了！您看您这打方向盘的姿势,又稳又帅！
姑姑被我哄得心花怒放,喝了一大口可乐。
就在这时,我假装手一滑。
哎呀！
半瓶可乐不偏不倚,全都洒在了她刚花大价钱买的纯白座套上。
姑姑的脸比那座套还难看。
林！淼！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
我吓得赶紧拿起纸巾去擦,却越擦越脏。
对不起姑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这车……开得太稳了,我一放松就……
我把稳字咬得特别重。
我妈气得拧了我一把：笨手笨脚的！一点用都没有！
我爸也沉着脸：多大的人了,连瓶水都拿不稳！
我委屈地快要哭出来：我错了……姑姑,要不我们去服务区洗一下吧
姑姑看了一眼那块污渍,心疼得直抽气,但为了维持她从容大度的形象,只能咬着牙说：算了！一点小事,影响旅游的心情！
她嘴上说着没事,但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都爆出来了。
表弟陈硕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游戏机里传出胜利的音效。
我低下头,掩去眼里的笑意。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一股奇特的味道开始在车厢里弥漫。
是我那瓶榴莲味空气清新剂开始发挥作用了。
密闭的空间里,那股霸道的味道混合着可乐的甜腻,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
表弟第一个受不了,捏着鼻子尖叫：什么味儿啊！好臭！
我妈也皱起了眉：怎么回事是不是谁放屁了
我一脸无辜地耸耸肩,然后恍然大悟地指着后备箱方向。
哦！我想起来了！我怕路上堵车大家饿,特意买了我最爱吃的榴莲千层！可能天热,味道有点散出来了。
什么！
全车人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他们都知道,全家除了我,其他人都对榴莲深恶痛绝。
姑姑气得差点把方向盘捏碎。
林淼！你是存心的是吧！
我……我就是想让大家也尝尝美味啊……我委屈地辩解。
谁要尝你的美味！赶紧给我把窗户打开！爸爸怒吼道。
车窗降下,高速上的狂风夹杂着噪音和尾气灌了进来,那股榴莲味却因为空气流通,更加放肆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车头砰的一声,冒出了一股白烟。
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无可奈何地,停在了高速公路的应急车道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有那股榴莲味,依旧坚挺。
3
怎么回事车怎么停了
姑姑用力地拧着车钥匙,拍打着方向盘,但车子毫无反应。
我就说！我就说这破车不行！我妈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非要省那点钱,现在好了吧全撂高速上了！
你说什么！姑姑立刻炸了毛,我的车怎么了肯定是刚才开窗户风太大,发动机进灰了！
我爸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先看看怎么回事。
他下车,掀开前引擎盖,一股更浓的白烟伴随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他这种办公室坐久了的人,哪里懂修车,对着一堆复杂的零件看了半天,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不行,得叫拖车。
姑姑的脸彻底黑了。
在高速上叫拖车,还是节假日,价格可想而知。
这比她省下来的那几张高铁票贵多了。
我适时地再次掏出手机,一脸焦急地说：我来找！我来找！姑姑别急,我一定找个最快最靠谱的！
我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然后精准地拨通了前世那个收费最离谱的拖车公司的电话。
喂是救援吗我们车坏在高速上了,对对对,特别急！价格没关系,只要快！
我故意把价格没关系说得特别大声。
姑姑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等待拖车的时间是漫长的。
烈日当头,车里因为不敢开空调,像个蒸笼。
那股榴莲味在高温的发酵下,达到了顶峰,熏得人头昏脑涨。
表弟的游戏机终于没电了,开始烦躁地哭闹。
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又热又臭！
我妈抱着他,一边哄一边用眼刀剜我。
姑姑则坐在驾驶座上,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她精心策划的体面自驾游,此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拖车终于慢悠悠地来了。
司机师傅下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发动机爆缸,老毛病了,这车早就该报废了。
姑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胡说！我这车保养得好着呢！
司机懒得跟她争辩,直接报出了一个惊人的拖车费和维修预估费。
姑姑听到那个数字,差点当场晕过去。
我爸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掏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假期彻底泡汤了。
我们一家人,像一群丧家之犬,被扔在了最近的高速出口。
最后,我们打了两辆昂贵的出租车,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一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受到三道怨毒的目光几乎要把我的后背烧穿。
4
一回到家,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林淼！你满意了！
我爸把钱包狠狠摔在茶几上,指着我的鼻子骂。
整个假期都被你毁了！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们好！
我妈也在一旁帮腔：一路上就你事最多！不是洒可乐就是弄什么榴莲！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姑姑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仇人。
哥,嫂子,你们别说了。
她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都怪我,怪我非要组织什么自驾游。我就是想让大家开心开心,没想到……唉。
她说着,还用手背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我爸妈立刻心疼了。
不怪你,都怪这个扫把星！
就是,跟你没关系,是她八字不好,克我们！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前世被他们遗弃在火海里的绝望和恨意再次翻涌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爸,妈,姑姑……对不起。
我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就是太想让大家开心了。
我以为姑姑喜欢热闹,喜欢惊喜……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哭得泣不成声,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一直是个倔强、沉默、从不服软的孩子。
像这样痛哭流涕地道歉,还是头一遭。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你强硬的时候,他们比你更强硬。
你一旦示弱,他们反而不知所措了。
我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嘴硬：现在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
我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到姑姑面前。
姑姑,这是我全部的积蓄……我知道不多,只有两千块……您拿去补贴一下修车费吧……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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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看着那个信封,眼神复杂。
她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出。
这时,我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姑姑,您别难过了。自驾游不成功,我们……我们换个方式庆祝嘛！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姑姑,您不是一直说,认识一个新开的农家乐老板吗听说那里环境特别好,菜也特别地道。
要不……您就带我们去那儿,补办一个国庆宴吧！
您放心,这次我一定乖乖的,什么都不碰,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静静地坐着！
您这么有本事,肯定能把这个宴会办得风风光光的！
5
这正中她的下怀。
我爸妈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对啊！姐,林淼说得对！不能让这点小事影响了过节的心情！
我们去吃顿好的,把晦气都赶走！
姑姑立刻挺直了腰板,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体面人。
她清了清嗓子,瞥了我一眼,带着一丝施舍的语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行,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联系农家乐老板,包个最大的包间！
看着她重新焕发神采的脸,我低垂的眼帘下,是无尽的冰冷。
前世,我拼命阻止,换来的是一顿毒打和葬身火海。
这一世,我终于明白了。
对付这种被虚荣心绑架的人,堵是堵不住的。
你越是阻拦,她越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她,捧着她,让她在那条虚荣的死路上,尽情狂奔。
然后,亲手给她点上一把火。
姑姑的办事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第二天,她就宣布,农家乐的国庆宴已经安排妥当。
我跟老板是老熟人,他给我打了八折,还送了果盘！
她得意洋洋地宣布,仿佛打赢了一场硬仗。
我还特意多请了几桌亲戚,大伯三叔他们都来,让他们也看看,咱们家现在多风光！
我爸妈听得眉开眼秀,连连夸赞姑姑有本事。
我则立刻化身为姑姑最忠实的狗腿子。
姑姑您太厉害了！这下全家族的人都知道您人脉广、有面子了！
我一边给她捶背,一边出谋划策。
姑姑,既然要办得风光,那排场一定要足！我听说现在流行搞什么主题宴会,咱们也搞一个
姑姑来了兴趣：什么主题
就叫‘回归田园,拥抱自然’！听起来是不是特别高大上
我眨着眼睛,一脸天真。
咱们可以搞点农家特色活动,比如……自助烧烤！就在院子里,大家围着篝火,一边烤串一边聊天,多有气氛！
姑姑一拍大腿：这个好！有创意！比光坐着吃饭强多了！
我妈有些担忧：在院子里烧烤安全吗
我立刻抢着说：妈您放心,我来安排！我从网上买最安全、最先进的无烟电烤炉,保证万无一失！而且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能让大家体验劳动的乐趣呢！姑姑,您说是不是
我把决定权抛给姑姑。
她最喜欢这种被所有人依赖和仰望的感觉。
行！就这么办！林淼,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办好了,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我敬了个不标准的礼,把他们都逗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得不亦乐乎。
我确实在网上买了电烤炉,但买的是那种最便宜、评价里一堆漏电、短路警告的杂牌货。
我还贴心地为宴会准备了很多装饰品。
比如,一大堆易燃的塑料彩带和纱幔,我建议把它们缠绕在农家乐院子里那些私搭乱窜的电线上。
姑姑您看,这样一装饰,那些乱糟糟的电线就看不见了,晚上灯一开,亮晶晶的,跟仙境一样！
姑姑看着我发给她的效果图,满意得不得了。
嗯,不错,有想法。就这么弄。
我还好心地提醒她：姑姑,我昨天去农家乐看场地,发现他们厨房好像有点……接地气,柴火什么的都堆在灶台边上。
姑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农家乐嘛,不都这样要的就是这个土味儿,不然还叫什么农家乐
说得对！姑姑英明！我立刻附和,那种纤尘不染的后厨都是给城里人看的,咱们这叫原生态！我听老板说,他们的大厨就是用那口老灶台烧柴火做菜,才特别香呢！这可是他们的金字招牌！
我把所有的安全隐患,都包装成了特色和卖点,不断地给姑姑洗脑。
她深信不疑。
因为这些特色,都完美地契合了她花小钱办大事的原则。
她甚至开始觉得,我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是这个家里唯一能理解她高雅品味的人。
国庆宴当天,我看着被我精心布置过的农家乐,满意地笑了。
院子里,彩带飘扬,纱幔轻舞,将死亡的陷阱点缀得如同婚礼现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或者说,只欠一个,小小的火星。
7
国庆宴当天,农家乐人声鼎沸。
姑姑穿着一身崭新的旗袍,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亲戚们的恭维。
哎呀,大姐,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这农家乐包得真气派！
是啊是啊,环境也好,你看这布置,跟拍电影似的！
姑姑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把我拉到身前。
这都是我侄女林淼的功劳,这孩子,现在可懂事了。
我羞涩地低下头,扮演着一个改过自新、讨人喜欢的晚辈角色。
亲戚们纷纷夸我长大了,懂事了。
我爸妈也觉得脸上有光,看我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张乖巧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怎样冰冷的心。
我扶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叔公,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散步。
叔公,您慢点。您看这院子,是不是特别有田园气息
我指着那些缠绕在电线上的塑料彩带。
现在的小年轻,就是有想法,把这些电线都装饰起来了。
叔公是退休的电工,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
胡闹！这太危险了！塑料都是易燃物,这电线看着也老化得厉害,万一短路,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我大惊失色：啊这么严重吗可是……可是我姑姑说这是特色,是氛围感……
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叔公是个热心肠,立刻拉着我就要去找姑姑。
不行,我得跟她说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找到姑姑时,她正被一群人围着,吹嘘这次宴会花了多大的心思。
叔公把安全隐患一说,姑姑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三叔,您就是太较真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那么多意外再说了,这都是我侄女精心设计的,年轻人就喜欢这种调调,您老思想跟不上了。
她三言两语就把叔公打发了,言语间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叔公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摇着头走了。
我愧疚地对姑姑说：姑姑,对不起,是不是我做错了
姑姑拍了拍我的手,安慰道：不怪你,你三叔公就是老古板,见不得一点新潮东西。你做得很好,别听他的。
有了姑姑的尚方宝剑,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领着几个表弟表妹,去参观农家乐的原生态后厨。
哇,你们看,真的是烧柴火的耶！
好多木头！堆得跟小山一样！
那个电饭锅的线都破皮了,还能用吗
孩子们童言无忌,把所有的隐患都大声地说了出来。
厨房门口路过的亲戚们听见了,都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农家乐老板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尴尬地跟我姑姑解释。
我立刻上前解围：老板您别介意,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就是喜欢您这儿的‘烟火气’,这才是真正的农家菜嘛！对不对,姑姑
姑姑为了面子,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对,对,我们就好这口。
7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彩灯亮起,气氛达到了高潮。
自助烧烤开始了。
我殷勤地帮着大家分发食材,并且亲自负责调试那几台先进的电烤炉。
大家注意啊,这个旋钮是调火力的,往右边拧是最大火！
我大声地指导着,同时悄悄地把其中一台烤炉的电线,往一小滩积水的方向挪了挪。
那是下午洗菜时留下的。
表弟陈硕最积极,抢占了C位的烤炉,把鸡翅、肉串堆得满满当当。
我要烤一百串！他得意地宣布。
姑姑宠溺地看着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滋滋的烤肉声,混合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我端着一盘烤好的金针菇,送到我爸妈面前。
爸,妈,您们尝尝我的手艺。
我妈难得地对我笑了笑,接了过去。
嗯,还不错。
就在这时,陈硕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哎呀！烫死我了！
他面前的那个电烤炉,突然火光一闪,冒出了一股黑烟。
紧接着,连接烤炉的插线板也发出了噼啪的爆鸣声。
离得最近的几个人吓得连连后退。
姑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紧张地检查她儿子的手。
怎么了硕硕伤到哪了
没事没事,就是被火星烫了一下。一个亲戚说道,这烤炉质量不行啊,怎么还带冒火的
我立刻跑过去,一脸惊慌。
怎么会这样我买的明明是最好的牌子啊！
我蹲下身,假装检查,然后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一桶水。
那是我贴心地放在旁边,号称用来随时降温的。
哗啦一声。
整桶水,精准无误地泼向了那个还在冒着火星的插线板。
刺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一道蓝白色的电光冲天而起！
离得最近的彩灯瞬间熄灭,而缠绕在电线上的塑料彩带,就像被点燃的引线,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上去！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那些被我精心布置的易燃纱幔和彩带,瞬间变成了火龙的舌头,迅速地向着主屋的木质屋檐舔去！
着火啦！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倒地的声音,乱成一团。
我站在混乱的人群中,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惊恐的脸。
前世,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绝望地哭喊,却无人理会。
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冷静的观众。
我看着那团火,烧掉了虚伪的笑脸,烧掉了廉价的体面。
心里,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烧吧。
尽情地烧吧。
把这一切肮脏和不堪,都烧成灰烬。
8
火势蔓延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干燥的木质结构和那些易燃的装饰品,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快跑啊！
我的包！我的手机还在里面！
孩子！我的孩子呢！
人群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场面一片混乱。
我没有跑,只是冷静地退到了院子角落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这里是我一早就选好的最佳观影区。
我看见姑姑死死地护着她的宝贝儿子陈硕,尖叫着：谁来救救我的儿子！救命啊！
她的旗袍被刮破了,头发凌乱,脸上全是黑灰,哪还有半点体面人的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我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的爸爸妈妈,在混乱中,第一时间冲向了姑姑。
姐！硕硕！别怕！我们来了！
爸爸一把将表弟扛在肩上,妈妈则护着姑姑,两个人像最英勇的卫士,奋力地向着出口冲去。
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块路边的石头。
火光映照着他们焦急的脸,那份对侄子和姑姑的关切,是那么真切,那么刺眼。
前世的我,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妈妈！我在这里！
换来的,却是他们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
和被烈火吞噬的绝望。
而此刻,我站在这里,看着同样的一幕重演。
我的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比死心更彻底的平静。
就像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原来,当伤口深到极致,就不会再感觉到疼痛了。
它只是在那里,一个丑陋的疤痕,提醒你曾经有多愚蠢。
我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消失在烟雾弥漫的出口。
我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里充满了木头燃烧的爆裂声和刺鼻的焦糊味。
我没有丝毫慌乱。
转身,向着另一侧的后门走去。
那是我下午闲逛时发现的,一个平时用来运送食材的小门,此刻空无一人。
我从容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清新的空气和远处传来的消防车警笛声。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火光照亮的、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农家乐。
再见了。
我那可笑的亲情。
我那愚蠢的前半生。
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再也与你们无关。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119。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喂是消防队吗救命啊！着火了！好多人被困在里面！
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姑姑,他们为了救我表弟,又冲回火场里去了！求求你们,快来救救他们！他们是英雄！
9
消防车呼啸而至。
我扑向了第一位下车的消防员。
叔叔！快！我爸妈还在里面！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都在发抖。
他们为了救我表弟,又冲进去了！就在……就在那个方向！
我胡乱地指着火势最猛烈的主屋方向。
消防员立刻组织救援,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
周围的亲戚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我。
孩子,别怕,你爸妈会没事的。
真是好样的,为了救侄子连命都不要了。
我躲在一个阿姨的怀里,哭得更凶了,心里却在冷笑。
英雄
不,他们不是。
他们只是为了讨好姑姑,为了那可怜的虚荣和利益。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们戴上一顶他们承受不起的高帽子罢了。
没过多久,几名消防员抬着担架冲了出来。
上面躺着的,正是我那英勇的家人。
爸爸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妈妈的胳膊被掉落的木梁砸伤了,姑姑和表弟则因为吸入过多浓烟,昏迷不醒。
四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
尤其是姑姑,那身昂贵的旗袍已经变成了破布条,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拙劣的小丑。
我立刻扑了上去,哭喊着：爸爸！妈妈！
我爸睁开眼,看到我,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
我却没给他机会,转头抓着医护人员的手。
医生,我爸妈怎么样他们要不要紧他们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为了救人。
周围的亲戚们看着这一幕,无不感动。
多好的孩子啊,这么担心父母。
这一家子,都是好人啊。
救护车闪着灯,载着他们呼啸而去。
我作为唯一的清醒家属,跟着上了车。
在车上,我不经意地对旁边的亲戚说：
都怪我,要不是我提议搞什么烧烤,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可是……可是那些烤炉,都是姑姑点头同意买的,她说要的就是这种热闹的气氛……那些装饰,也是她看着效果图说好看,才让我弄的……
我话说一半,又开始哽咽,一副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
旁边的大伯听了,眉头紧锁。
这事不能全怪你,你姑姑也有责任！
就是,她作为长辈,又是组织者,怎么能什么都不管
舆论的风向,开始悄悄地转变了。
到了医院,我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表现得比一个亲生女儿还要孝顺。
当警察来做笔录时,我更是声泪俱下。
我详细地描述了我是如何好心提出建议,而姑姑又是如何为了面子和省钱,拍板决定了一切。
我还拿出了手机里和姑姑的聊天记录,以及那些廉价烤炉的购买订单作为证据。
警察叔叔,我姑姑不是坏人,她就是……太爱面子了,总想花最少的钱,办最风光的事……
我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听话办事、却无辜被牵连的可怜角色。
而姑姑,则成了那个虚荣、愚蠢、不负责任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等她从病床上醒来,等着她的,将不仅仅是烧伤的疼痛。
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舆论大网。
10
大火很快被扑灭了。
但这场国庆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和丑闻。
农家乐被查封,老板因为违规经营和消防隐患,面临巨额罚款和刑拘。
而作为宴会的组织者,姑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她还在医院哼哼唧唧地喊疼时,索赔的电话已经快把她的手机打爆了。
所有参加宴会的亲戚,无论是丢了财物,还是受了惊吓,都把账算到了她的头上。
姑姑焦头烂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甩锅。
都是林淼！是她出的馊主意！是她买的破烤炉！
她在病房里对着我爸妈大吼大叫。
我爸妈也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我。
林淼,你姑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站在病床边,手里还拎着刚给他们买的晚餐,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委屈。
爸,妈,姑姑……你们怎么能这么说
我的眼泪又一次精准地掉了下来。
那些建议,都是姑姑您点头同意的啊！聊天记录都还在……买烤炉的钱,也是您转给我的……我只是个跑腿的,我能决定什么呢
我以为您是真心觉得好,我才去做的……我怎么知道会着火呢……
我哭得肝肠寸断。
恰好这时,来探病的大伯和三叔走了进来,把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大伯的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
李娟丽,你还要不要脸了
你自己为了省钱,选了这么个破地方,为了撑场面,搞那些危险的东西,现在出事了,就赖一个孩子
三叔也气愤地说：我们都听说了,要不是林淼机灵,提前发现了后门,我们这群老骨头今天都得交代在那儿！
你倒好,自己当了英雄,把侄女一个人扔火场里,现在还反过来咬一口！有你这么当姑姑的吗
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怼得哑口无言。
我……我当时不是着急救硕硕吗……
救你儿子,就该让你侄女去死吗！大伯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自私自利,被面子糊了心！
我爸妈想帮腔,也被三叔瞪了回去。
还有你们两个！也是当爹妈的人了,火场里先救侄子,像话吗林淼也是你们亲生的！
病房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我爸妈和姑姑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我则继续扮演着受尽委屈、但依旧善良懂事的角色,拉了拉大伯的衣角。
大伯,三叔,你们别说了……不怪他们……他们也是太着急了……
我越是大度,就越是衬托出他们的不堪。
大伯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等他们走后,我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爸,妈,姑姑,快趁热吃吧。
我轻声说道,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
但他们谁都没有动。
三个人都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向任由他们拿捏的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11
这场大火的后续处理,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姑姑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
她不仅要赔偿所有亲戚的损失,还要承担农家乐老板的一部分罚款。
她那点可怜的积蓄,瞬间见了底。
为了凑钱,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到处借钱,但谁都怕了她这个扫把星,没人愿意借给她。
走投无路之下,她和我爸妈,终于还是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那天,他们三个一起来到我租住的小公寓。
这是我用自己攒的钱租的,火灾之后,我以需要静养为由,搬了出来。
姑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憔悴和讨好。
淼淼啊,姑姑知道错了,以前都是姑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她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妈也在一旁说：是啊淼淼,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爸则直接开门见山：你不是还有点存款吗就是你之前要给你姑姑修车的那些钱。先拿出来,帮你姑姑渡过难关。
我看着他们三张如出一辙的、写满理所当然的脸,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也确实笑了出来。
存款
我歪着头,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们。
早就没有了呀。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就把钱都取出来,捐给消防基金会了呀。
我拿出手机,给他们看一张电子捐款证书。
我想着,消防员叔叔们那么辛苦,救了我们全家,我得表示一下感谢。再说了,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消防事故,也得为社会消防安全做点贡献嘛。
我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而且,我还以我们全家的名义,在网上发起了募捐倡议,号召大家关注消防安全呢。
我点开一个链接,给他们看。
那是我用小号发的帖子,详细地还原了火灾的真相,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姑姑的虚荣和愚蠢是罪魁祸首,而我爸妈则为了讨好她而罔顾亲生女儿的性命。
帖子下面,已经有了几千条评论,全都是骂他们的。
你！
姑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爸的脸也涨成了猪肝色。
我收起手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怎么了
我做得不对吗
做好事,难道也有错
还是说,在你们眼里,你们的‘面子’和钱,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当初,你们为了省几张高铁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你们为了讨好姑姑,把我一个人扔在火海里。
现在,你们走投无路了,又想起了我这个‘扫把星’
你们凭什么
他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步步后退。
最后,我站定在门口,指着门外。
滚。
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12
他们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平静。
不,应该说,是开启了新生。
我换了手机号,拉黑了所有亲戚,专心于我的学业和工作。
偶尔,会从一些远房亲戚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
姑姑为了还债,卖掉了房子,搬进了一个破旧的出租屋。据说她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天神神叨叨,嘴里念叨着面子、不怪我,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
那个曾经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陈硕,因为家里突遭变故,性情大变,在学校里打架斗殴,成了人见人厌的问题少年。
我的父母,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在亲戚中也抬不起头来。
爸爸急火攻心,血压飙升,住了半个月的院。
妈妈不得不一天打两份工,来维持生计和支付医药费。
听说,他们也曾试图找过我,但我租的房子早已到期,他们根本找不到我的踪迹。
有时,我会想,我做得是不是太绝了。
但只要一闭上眼,那场大火的灼热和被抛弃的冰冷,就会同时将我淹没。
我没有错。
我只是收回了他们欠我的公道。
一年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实习表现,拿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名额。
坐在飞往异国的飞机上,我看着窗外洁白的云层,感觉自己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鸟。
那些让我悲伤、痛苦、绝望的前尘旧事,都随着这架飞机,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手机里,弹出一条新闻推送。
某市一农家乐火灾案主犯,因多项罪名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面无表情地划掉了新闻。
至于他们,就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灰烬里,慢慢腐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