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该死的拖拉机又来了
深夜两点十七分。城市陷入沉睡,窗外连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林薇,又一次在那熟悉的、如同破旧拖拉机发动般的轰鸣声中猛然惊醒——呼……哧……嘎……呼噜噜——!!!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吓到了。我僵硬地躺着,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黑暗中,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声源——我的丈夫,李哲。
他仰面躺着,嘴巴张得能看见后槽牙,胸膛随着那惊天动地的节奏剧烈起伏,睡颜恬静得甚至带着一丝心满意足。与我此刻的崩溃形成惨烈对比。
一股混合着愤怒、委屈和无力的火气直冲头顶。我尝试着数羊,尝试着冥想,尝试着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进了他制造出的、令人窒息的声波废气,肺都要气炸了。
忍无可忍。我伸出手,不是推,而是近乎戳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哲……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哀求,你……醒醒……
鼾声奇迹般地停顿了半秒,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被打扰的野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世界,瞬间清静了。
我像濒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抓紧这宝贵的寂静,拼命放松自己,祈祷能在那噪音再次来袭前坠入睡眠。三十秒还是一分钟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模糊的边缘——
嘎——噗嗤!!!
一声更加响亮、更具爆破力、仿佛拖拉机终于炸了缸的鼾声,猛地从他背对我的方向炸开!威力甚至比之前更甚!我整个人在床上弹了一下,彻底绝望了。
我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个在睡梦中还能精准毁灭我睡眠的男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哲!!我提高了音量,声音因极度缺乏睡眠和愤怒而尖锐扭曲,带上了哭腔。
他终于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眼神涣散茫然:嗯……薇……怎么……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黏连着浓重的睡意。
你还问我怎么了!我的情绪彻底决堤,声音失控地颤抖,你的呼噜!你的呼噜声!像打雷!像地震!我根本睡不着!一分钟都睡不着!
他显然还没从睡梦中完全开机,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想搂我,含混地道歉:唔……对不起嘛……吵到你了乖,快睡吧……话音未落,那沉重的、预示着下一轮轰炸的呼吸声又响了起来。
睡!我怎么睡!你告诉我!我猛地甩开他的手臂,积压了数周甚至数月的委屈和怒火瞬间喷发,眼泪夺眶而出,我明天一早有个绝不能出错的并购案会议!我已经连续快一个月没睡过一个超过三小时的整觉了!我头疼得要炸开!你知不知道我听着这个声音有多崩溃!我恨不得把你……把你鼻子堵上!
他似乎被我的激动和眼泪吓醒了一些,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脸上带着真实的歉意和巨大的无辜:我……我又打呼了对不起啊宝贝,我可能……可能是今天项目验收太累了……你别生气,我保证,我尽量注意……
注意你怎么注意!你睡着了根本就是台失控的机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天晚上这样!我快要疯了!真的快要疯了!
李哲彻底醒了,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想起身安慰我:别哭别哭,是我不对。要不……你先睡,我等你睡着我再睡我看着你睡
有什么用!你睡着了一样打!声音更大!更吵!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刺骨的凉意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但绝望感更深了,我出去透透气,我受不了这个房间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客厅冷!他连忙起身想跟过来。
不用你管!你睡你的!你不是累吗睡你的!我摔门而出,力度之大让门框都震了一下。
我瘫坐在客厅冰冷的沙发上,用手死死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溢出。无尽的疲惫、烦躁、愤怒和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夜晚,本该是家最温暖的归宿,却成了我每天深夜都要只身面对的刑场。而那个本该是我最亲密战友的人,却成了施刑而不自知的帮凶。
2
分房睡的提议
第二章:我只是太累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浓重得用粉底都快遮不住的黑眼圈,昏昏沉沉地在厨房热牛奶。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痛。厨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李哲小心翼翼地蹭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声音带着刻意讨好的温柔:老婆,还生我气呢昨晚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保证今晚一定不打呼噜了,好不好我仰卧起坐把自己憋醒也不打!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锅里微微冒泡的牛奶,没有回头,声音平淡:你怎么保证给你的喉咙贴封条还是我每晚先把你打晕
他讪讪地松开手,挠了挠他那头乱发,走到我旁边拿杯子:我……我可能是最近这个项目太折磨人,体力透支太厉害了。你知道的,人一累成狗,喉部肌肉就松弛,就容易打呼噜。今晚我十点就睡!睡前绝对不碰那杯助眠的红酒了,行不行
我关掉火,把牛奶倒进杯子,终于转过身看着他,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这句话,李哲,你说了不下二十遍了。有用吗每一次都是‘太累了’,‘下次注意’,‘尽量控制’,然后晚上照样鼾声震天响,一次比一次创新高!这不是偶尔一次!这是每一天!每一天晚上都在重复的酷刑!
他接过杯子,放在餐桌上,试图摆出讲道理的架势:可是……薇薇,打呼噜它不是道德问题啊,它也不是我能主观控制的啊。我也不想这样。你看,我睡得沉,说明我睡眠质量好,身体机能棒嘛,这……这从某种角度说还是好事,对吧
你睡眠质量好!我简直要气笑了,指着自己苍白浮肿的脸,你看看我!我的睡眠质量呢!我眼袋快垂到胸口了!我记忆力严重下降!上次甚至对着客户叫错了名字!我情绪失控!我们是在一起生活,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睡觉!你的‘身体棒’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这叫好事!
他叹了口气,拉开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语气放软了些,也认真了些:我知道你难受。我真的心疼。看你这样我也不好受。但那你说怎么办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兴师动众跑去医院吧多丢人啊。大男人因为打呼噜去看病……
丢人我放下杯子,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失眠导致我工作效率低下、在重要场合出错、情绪暴躁易怒、健康亮红灯就不丢人李哲,这早就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毛病了!它正在严重侵蚀我们的生活质量和夫妻关系!你明不明白
那……那要不今晚我试试那个……网上说的止鼾鼻贴好像有点用,老张说他用了打呼好点了。他像是终于抓住了根稻草,努力表现出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
你上次说买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买了吗
我今天就买!下班就去药店!买最贵的那种!他赶紧拍着胸脯保证,眼神闪烁。
我看着他那副急于平息事端、却又明显带着敷衍和侥幸心理的样子,心里一阵深深的无力。这场争吵似乎又一次以他的道歉和空头支票暂时画上了休止符。但我知道,问题的根源纹丝未动。今晚,那台不知疲倦的人体拖拉机大概率还是会准时启动,轰鸣作响。
3
分房睡的提议
止鼾鼻贴买回来了,像两片白色的胶布,可怜巴巴地贴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第一晚,似乎有点效果,呼声从拖拉机降级为摩托车。我怀着虔诚的希望躺下。
第二晚,摩托车变回了拖拉机。
第三晚,鼻贴在他翻身后不知去向,鼾声如同解除了封印的怪兽,咆哮得更欢了。
尝试了他晚睡等我先睡着(结果我因为担心他随时会睡着一整晚都没敢睡)、换高枕头(他说落枕了)、甚至我戴降噪耳塞(结果耳朵疼得厉害,而且那低频震动音居然能穿透耳塞)……所有民间偏方宣告无效。
又一个在鼾声中间歇性惊醒、几乎等于没睡的夜晚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感觉眼前的电脑屏幕字迹都在漂浮跳动。我灌下今天第四杯黑咖啡,心脏因为咖啡因和极度缺觉而难受地狂跳。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艰难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卧室,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郑重其事地对正在看电视的李哲说:李哲,我们得谈谈。
他看我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立刻紧张起来,关掉了电视:怎么了还是……打呼的事
是。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受不了了,真的。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绝对会垮掉,我的工作也可能保不住。而且,更可怕的是,我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抖,我发现我对你,对晚上回这个家,甚至对那张床,都开始产生一种……生理性的抗拒和恐惧。我害怕夜晚到来。
他愣住了,脸色慢慢变得难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心上:所以,为了我们还能正常地、不带怨恨地相处,为了我不至于在某天晚上情绪彻底失控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我建议——我们暂时分房睡。我去睡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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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房睡!李哲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我们是夫妻!结婚才三年!分房睡像什么话!传出去让人笑话!这还叫家吗
那你说怎么办我反问他,目光灼灼,你有更好的、能立刻、马上、今晚就见效的办法吗还是说,你宁愿看着我天天失眠、憔悴、情绪崩溃,直到我彻底垮掉,或者直到我恨你入骨
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那个……我去看医生!对,我明天就去医院看医生!这总行了吧他急切地喊道,分房睡这个提议似乎狠狠戳中了他作为丈夫的尊严和内心深处对婚姻联结的看重,他真正慌了。
你上次不是说丢人,不肯去吗
不丢了!不丢了!为了你能睡着,脸皮算什么!他连忙表态,几乎要指天发誓,我明天就请假!就去预约耳鼻喉科最好的专家号!老婆,别分房睡,好吗算我求你了。那样感觉……感觉这个家就要散了,感觉你就要不要我了……他的声音到最后,竟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看着他眼里真实的慌乱、受伤和恳求,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软了一瞬。或许,我逼得有点狠或许,他这次是真的被吓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好,这是你说的。明天就去预约,去看医生。我松了口,但依然保留底线,但在医生给出明确诊断和有效治疗方案、并且确实起效之前,如果我又被吵得完全睡不着,我保留去客房睡的权利。这是我的底线,李哲。
他明显地、大幅度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岸边伸来的竿子,连连点头,甚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好好好,一定去!明天一早就打电话预约!肯定有办法的。老婆你放心。
4
医生的诊断与抗拒
李哲这次倒是言出必行,真的请了假,去了一家三甲医院的耳鼻喉科。我特意请了半天假陪他一起去,表明我对这件事的重视,也怕他一个人又打退堂鼓。
医生询问了情况,让他做了个睡眠呼吸监测(虽然预约要排到很久以后,先做了些基础检查)。初步诊断结果是中度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OSAHS),外加有点鼻中隔偏曲。医生给出的建议很明确:减肥、侧卧睡眠、戒酒,并且强烈建议佩戴家用呼吸机(CPAP),这是目前最有效无创的治疗方式。也提到了手术,但明确告知有复发风险和一定痛苦,建议优先考虑呼吸机。
从医院出来,李哲看着手里那张写着专业术语的诊断报告,表情复杂,沉默了很久。
看,我就说不是简单的‘累’导致的打呼吧。这是病,得治。我开口,心情也是复杂的,既有一种看吧我没冤枉你的证实感,又为这个诊断结果感到一丝担忧。
呼吸机……他喃喃自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每天晚上戴着个面罩,像科幻片里的生化战士,或者像重症监护室的病人……感觉怪怪的。而且听说那个机器本身也有轻微的噪音会不会又吵到你
医生说那是均匀的白噪音,比你这忽高忽低、震耳欲聋的鼾声好接受多了。我试图打消他的顾虑,而且,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医生说呼吸暂停久了会缺氧,对心脏、血压、大脑都不好。
再看看吧……他习惯性地开始寻找更轻松、更不触及他心理舒适区的解决方案,眼神躲闪,也许我减肥成功了就好了呢医生不是说减肥对缓解症状有很大帮助吗我先减肥!
我看着他自从婚后就开始微微隆起、如今已颇具规模的小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减肥是好事,我支持你。但你打算减多久半年一年在这期间,我就活该一直睡不着我的工作和健康,就活该成为你减肥路上的牺牲品和陪葬品
我会努力的嘛……我这次真的下定决心了……他底气不足地保证着,眼神飘向路边,那个呼吸机……听着就挺贵的,而且……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问题找到了,科学的解决方案也有了,但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名为不愿意和害怕改变的高墙。
5
第一次分房与各自的夜晚
尽管李哲信誓旦旦说要开始减肥计划,但当晚,或许因为白天去医院折腾累了,他的鼾声变本加厉,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轰鸣,而是夹杂着尖锐的哨音和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停顿(呼吸暂停),每一次停顿都让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他下一秒就背过气去,然后在一声巨大的抽吸声中恢复呼吸,周而复始。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甚至尝试用手机播放白噪音覆盖,但都无济于事。那声音具有可怕的穿透力。看看手机,凌晨三点五十。明天,不,今天上午九点,那个并购案的会议,我需要清晰的大脑和稳定的情绪。
绝望和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我能活下去,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不让我在极度崩溃下说出无法挽回的伤人话语。
我默默地起身,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卧室门。
老婆李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被惊扰的睡意和一丝清晰的惊慌,你去哪儿
我的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干涩:我去客房睡。我明天,有绝对不能出错的会。
他没有立刻说话,黑暗中,我只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窸窣的动静,以及他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暂时没有鼾声)。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带着被压抑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真的……非得这样吗
嗯。我硬起心肠,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表情,晚安。
我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令人崩溃的噪音源头。
客房的床垫有点硬,还带着一股久未使用的、淡淡的尘埃气息。我躺下,周围是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耳鸣的寂静。
我终于,终于能睡着了。身体极度渴望睡眠。
可是,明明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脑袋却异常清醒。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陌生的枕头。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嗖嗖地灌着冷风。分开睡,明明是保护彼此、迫不得已的选择,为什么感觉这么糟糕这么孤单这么像失败和放弃我们的婚姻,难道真的要被这该死的鼾声折磨到分崩离析吗
另一边的主卧里,李哲在我离开后,也彻底醒了。他望着旁边空荡荡的枕头和半边床,心里堵得难受。妻子的决绝离开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之前的敷衍和侥幸。他听着外面一丝动静也无,知道她是铁了心。一种强烈的被嫌弃感和挫败感包裹了他。他尝试重新入睡,却发现自己也失眠了。夜晚,变得漫长而难熬。
6
尴尬的早晨与持续的冷战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来,虽然因为前期的深度透支依然困倦,但总算拥有了几个小时不受打扰的睡眠。这让我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走出客房,发现李哲已经在厨房里捣鼓早餐了。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胡茬也没刮干净。
睡得好吗他问我,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不自然和小心翼翼。
嗯,睡了几个小时。我如实回答,走过去想帮忙拿碗筷。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我们不像平时那样一边准备早餐一边闲聊一天的安排,或者吐槽一下昨晚的电视剧。而是各自沉默地忙碌着,避免眼神接触。空气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在蔓延。
吃早餐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声音干巴巴的:那个……客房睡得习惯吗被子会不会薄了晚上冷吗
还行。被子够了。我点点头,机械地嚼着面包,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僵硬,就是床有点硬,而且……有点不习惯一个人睡。
他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看到了希望,立刻抓住话头:那我今晚还是……
但比起完全睡不着和情绪崩溃,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宁愿忍受床硬和不习惯。
他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低下头,默默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没再说话。
我知道他失落,甚至可能受伤。但我的痛苦、压力和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又是否能真正地、设身处地地体会呢这场战争里,似乎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两败俱伤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进入了某种程度的冷战。不是激烈的争吵,而是一种刻意的疏远和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
我依旧睡客房。他能明显感觉到我是在刻意保持距离,维护我那点可怜的睡眠。他尝试过几次示好,比如主动承包所有家务,给我买了我喜欢吃的蛋糕,下班早回来做饭……但都显得有些徒劳和刻意。因为那个核心的、巨大的问题——鼾声,依然横亘在那里,没有解决。所有的示好,仿佛只是在修补表面裂缝,而地基正在崩塌。
我其实也很痛苦。我怀念以前夜里迷迷糊糊时能滚进他怀里的温暖,怀念半夜醒来能听到他平稳呼吸声的安心,甚至怀念早上被他吵醒后可以踹他两下发泄一下的小任性。但现在,主卧成了我的禁区,最亲密的伴侣成了我睡眠的敌人。这种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和悲哀。
7
崩溃的临界点与他的泪水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来了。
因为连续睡眠不足和精神压力,我在那个重要的并购案会议上,竟然在对方发言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盹!虽然只有几秒,但被对方项目经理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眼神立刻变得意味深长。会议后半程,我强打精神,但表现已是强弩之末,漏洞百出。
项目虽然勉强推进,但我的专业形象大打折扣。上司会后找我谈话,语气虽然委婉,但不满和疑惑显而易见。
那天晚上,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家,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耻辱、后怕、疲惫、绝望……种种情绪几乎将我压垮。
李哲看出我脸色异常难看,关心地问了几句。我再也忍不住,将会议上的遭遇和盘托出,语气激动,充满了怨愤: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天天晚上被你吵得睡不着,我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丑!我的职业生涯可能都要受影响!你满意了吗!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甩出去。李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我早早地躲进了客房,反锁了门。感觉自己像个充满怨气的炸弹,一碰就炸。
半夜,我因为噩梦惊醒,心跳急促。口渴得厉害,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出去倒杯水。
经过主卧门口时,我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我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从未听过李哲哭。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乐观、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男人,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只见李哲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床沿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抽动,正用手捂着脸,低低地哭泣着。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助和压抑。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所有的怨气在那一刻被震惊和心疼取代。我推开门,走过去,轻轻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剧烈颤抖的背上:……李哲怎么了
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惊慌失措地用手背胡乱擦拭:没……没什么……你怎么起来了做噩梦了他试图掩饰,声音哽咽沙哑。
听到声音了。我看着他通红的、盛满痛苦的眼睛,声音也软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是……因为我说的话太重了吗
他摇摇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破碎不堪:老婆,我是不是……特别失败特别没用
为什么这么说我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我连自己打呼噜都控制不了……逼得自己老婆有家不能回,有床不能睡……现在……现在还把你的工作害成这样……他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沮丧,我看着你那么难受,那么痛苦,憔悴成那样……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恨我自己!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当丈夫……我好怕……好怕你就这样一直睡在客房,再也不回来了……好怕我们这个家……就因为我这该死的呼噜……散了……
他说着,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失声痛哭起来。
我看着他高大此刻却蜷缩无助的身影,听着他压抑痛苦的哭声,心里所有的委屈、怨气、愤怒,在这一刻突然土崩瓦解,被汹涌的心疼和酸楚取代。原来,在这场战争里,他并非毫无知觉的胜利者,他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痛苦,甚至比我想象的更深。
我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声音也哽咽了:傻瓜……大傻瓜……谁说家要散了我哪也不去……我只是……只是太需要睡觉了……我只是……压力太大了……
对不起……薇薇,真的对不起……他回抱着我,把脸深深埋在我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反复复复地说着道歉的话,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
在那个冰冷的、弥漫着绝望和悲伤的深夜卧室里,我们第一次抛开了所有的抱怨、指责、冷战和隔阂,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拥抱了彼此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不再是敌对双方,而是两个被同一问题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可怜人。
8
共同的战役:呼吸机初体验
经过那次深夜的抱头痛哭和彻底交心,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不再是对立的双方,而是真正站在了同一战壕里,准备携手共同面对睡眠呼吸暂停这个强大的敌人。
我收起了所有的冷暴力和单方面指责,开始真正理解他的不适和恐惧。而他,也终于从内心深处接受了需要积极治疗这个事实,而不是敷衍拖延。
我们一起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在病友群里看别人的经验和分享,甚至还预约了另一位更权威的专家进行咨询。最终,我们共同做出了决定:听从医生最专业的建议,尝试使用呼吸机。
机器买回来的那天晚上,纸箱放在客厅桌上,像是一个充满未知的潘多拉魔盒。
李哲看着那个小巧的白色主机和一大堆管路、面罩,表情依旧有些抗拒和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试试看,好吗我握住他的手,给他鼓励,为了我们能重新一起睡觉,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我们不再因为这件事吵架难过。我们一起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按照说明书的指引,我们手忙脚乱地组装好机器,选择了最适合他脸型的鼻罩。当他终于戴上面罩,我帮他打开开关时,机器发出极其轻微、平稳的嘶嘶送气声。
李哲紧张地眨了眨眼,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抓面罩。
别动,放松,慢慢呼吸,适应它。我轻声安抚他,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几分钟后,他原本粗重、时而停顿的呼吸声,在机器的辅助下,逐渐变得均匀、平稳、有力。
奇迹发生了。
没有鼾声。
一点都没有。
世界一片清净。只有机器规律的白噪音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因为紧张而皱起的眉头,然后紧紧握住了他另一只手。他回握了我一下,眼睛在透明的面罩后面对我眨了眨,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好笑,但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放松和……希望。
那一夜,我们久违地同床共枕。我躺在他身边,听着耳边那有节奏的嘶嘶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心和巨大的幸福,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9
适应期的小波折与相互扶持
呼吸机并非一夜之间就完美融入我们的生活。李哲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来完全适应戴着它睡觉。
期间也有过小波折:比如面罩漏气,气流吹得我眼睛干涩;比如他半夜无意识地扯掉了面罩,鼾声立刻王者归来,把我惊醒;比如他抱怨戴久了鼻子有点干,或者感觉被束缚。
但我们没有再互相抱怨。
每次出现问题,我们会一起研究说明书,上网找解决办法,调整头带的松紧,或者给加湿器加水。我会在他烦躁的时候安慰他:慢慢来,习惯就好了,总比之前那样好,对不对他也会在不小心吵醒我时,立刻清醒过来,带着歉意重新戴好面罩,拍拍我:没事没事,睡吧。
我们像一对共同照顾特殊设备的战友。这个过程,反而奇异地增进了我们的理解和默契。
10
安静的夜晚与失而复得
一周后,李哲已经完全习惯了呼吸机。夜晚彻底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和祥和。
有时我半夜醒来,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耳边只有呼吸机稳定轻柔的白噪音和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我会在黑暗中微微侧身,借着仪器屏幕微弱的光,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充满了安宁和感激。我会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一下他的脸颊(或者冰凉的面罩),然后再心满意足地睡去。他甚至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出手,找到我的手,轻轻握住。
一个普通的周末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自然醒来,发现李哲已经醒了,正侧着身,支着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他已经摘掉了面罩。
早上好,他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愉悦,睡得好吗,我的失眠小姐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笑着钻进他温暖宽阔的怀抱,贪婪地呼吸着没有塑料味的气息,早上好,我的……安静先生。
我们相视而笑,在晨光中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那场持续了许久、几乎将我们推入绝境的呼噜声战争,终于以我们的共同胜利而宣告结束。
它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隔阂和伤害,反而成了我们婚姻中一段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的小插曲,一段我们共同携手度过、关系反而更加紧密坚韧的特殊记忆。
夜晚很安静,而爱,在安静的夜里,悄然滋长,更加深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