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间当差,而他只是一缕亡魂。
他迟迟不肯转世,我便去给他了却遗愿。
为他去人间寻找真相,做一名看客,却没想,我才是真正的戏中人……
1
一般的亡魂喝了孟婆汤便会忘掉前尘,转而投世。
不一般的,便是有着未能了却的疑虑和心愿,迟迟不肯离开望乡台,不过奈何桥。
我是一名光阴信使,任务就是帮助这些不一般的亡魂解惑,给人间的亲人好友转达遗言,让他们得以安心转世。
可有个亡魂是特殊的。
他已经在望乡台伫立一百余年了,视线却不是望向家乡和亲人,而在去奈何桥的亡魂队伍中探寻。
一天天,又一年年。
阴君交代,我若是想升迁当信督,我经手的案件中,就不能出现这种应转未转的情况。
我差阴役去询问缘由,回来告知他没有夙愿,不需要帮忙。
卷宗上相约殉情四字格外刺眼,而我并没有在亡魂名册上找到另一个与他同样情况的名字,让我直觉此背后有隐情。
于是,我只好亲自跑一趟。
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像座雕像。
我问他:你就是韩游
他没回应我,因为此时正好一队亡魂经过,夺去他的注意。
对比新来的亡魂,他魂魄之力更弱,某些地方已经完全透明。
我告诉他,不渡奈何桥转世,不出半年,他便会带着遗憾永远消失,再也等不到他想见的人。
良久,韩游看向我,艰难蠕动双唇,像是忘记了如何开口说话:我在等我的恋人,见不到她,我不会离开。
我问他:你甘心吗我可以帮你。
终于,他点头同意了,愿意告诉我:我在等一个叫齐淼的女孩……
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后,我来到百年之前的人间,寻找当年还在世的二人。
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找到他们殉情之地时,只有韩游一个人的尸体孤独地躺在那儿。
不见齐淼的身影。
作为光阴信使,我有穿越过去的能力,但对自身能量损耗极大,使用一次最少大半年才能恢复。
而韩游只有半年时间,这意味着,我无法再回到过去,只能留在此处顺藤摸瓜,找出真相。
亡魂名册上没有齐淼,更没有她的转世记录,对于她的生平也没有任何记载。
我只能根据从韩游处打探的一些零碎消息找到齐淼的住处,打听她的去向。
我化身成韩游的妹妹韩清,来齐府假意拜访,趁机确认齐淼行踪。
仆人禀报回来告知齐淼在府中,请我进府小叙。
她果然没死。
可为何韩游说两人是自愿殉情的呢
2
我迫不及待去见她,她见到我就说在府里闷了几天没出门,正想找我下棋。
我心中疑惑万分,面上不显,在棋盘前坐下,装作不经意说:我常听大哥夸赞,姐姐得齐先生真传,棋艺甚是高超。今日有幸与姐姐对弈,我也好趁机学学。
齐淼执棋的手停在半空,我听辨出她呼吸骤然紊乱了。
与此同时,门外匆匆跑来一仆妇,神色慌张,齐淼脸色有些不悦对来人说:发生何事
仆妇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齐淼,哆嗦着嘴说:小姐,韩府差人来报,韩大公子去世了!
此话让齐淼大惊失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掉落,嘴里反复说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问她:今早我大哥说来找齐先生讨教问题,难道真正目的不是来找姐姐你的吗
齐淼耸动的肩膀突然落下,咽喉像被人掐住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我盯着她的水眸,继续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你还企图利用我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可在我眼里,这无异于掩耳盗铃。要是你不坦白一切,我现在就去报官,我大哥最后见的人是你,你脱不了干系!
齐淼脸色瞬间煞白,见我要起身走,伸手拦住我。
可她怎么能阻止得了我,眼见我要踏出房门,她终于开口:我是见了你大哥。但人不是我杀的,是他自愿跳崖,他说爱我,生死相随。
可你们门当户对,我大哥又是你父亲的得意学生,联姻不过是一句话的简单事。你为何不直接答应我大哥的提亲,而是逼他去死
她眼眶中蓄留的泪尽数流下,冲刷掉最后一丝悲伤,只剩下愤恨:因为我恨他!是他毁了我!他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听见她如此说,我很诧异,如果韩游生前有害人这种不良居心,早就被强制打入畜生道,不可能任其出现在望乡台。
我问她:他如何害你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喊声:官府办案!前来捉拿齐淼!
随后院门被人用力踢开,一群官差鱼贯而入,动作利索,直接扣押了齐淼。
为首的官差说,韩府报案长子无故死于野外,悬赏重金寻觅真凶。有人举报曾见齐淼与死者韩游一同外出,凡涉及命案者必须捉拿。
我以为,就算把她抓去牢狱,在认罪前,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半天不到,府衙便传来消息,齐淼认罪,隔日斩首。
教书先生的女儿竟是杀人犯,消息震惊全城。
我觉得不对劲。
亡魂名册未出现过齐淼的名字,韩游也未等到她,齐淼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丢掉性命。
事急从权,我连夜潜入大牢,直接去找齐淼问个清楚:你说人不是你杀的,为何认罪
3
齐淼抬眸看了我一眼,又落下放空,脸上一片死寂。
她说:我没有认罪,可证人作证亲眼见我与韩游一同上山,而后下山的又只有我一人。我没有证据反驳,判官就强行定了我的罪。
证人是谁
上山砍柴的瘸脚妇人。
我脑海中很快浮现一张人脸,问她:那妇人是不是高鼻圆脸,嘴角还有颗黑痣
齐淼挑眉看向我,点了点头。
一股恐惧从我心底涌出,那妇人是我下山途中遇见,看她饿晕倒在路上,我给她摘了一个野果。
就是这么一个随手的举动,改变了事件动向,让原本命数未尽的人提前丢掉性命。
我能穿越过去却不能改变人的命数,否则便会失去所有能力,永远留在过去。
等最后一丝力量散去,就如同不愿转世的亡魂一样,形元彻底消散至天边化作星辰,永远无法拥有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和自由。
如山石般桎梏,却又无法像山石一般可以感受风和雨、虫和鸟,陪在身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
如今唯有把齐淼救出才可破局。
从她被抓,再到证人出庭作证,又顺利被定罪,这一切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背后推动。
你说韩游害了你,你为何不在庭上说出来,或许能免除死罪。
齐淼看着我,突然笑了:你这会在给我装好人韩游是你大哥,那瘸脚妇人说不定就是你指使的。就算我有苦衷又如何,哪怕我说出来可以免除死罪,可我也不想活了。
我被她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气笑了:齐淼,你想不想活,我不管。证人不是我找来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被真凶利用。你死都不怕了,难道要委屈自己成全真正的恶人吗!
齐淼不言只是一味冷笑,不知道笑我还是她自己。
情况陷入僵局,齐淼又是我唯一突破口,我心中郁闷,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淌过舌,流入喉,身体深处隐隐渗出难以察觉的异感。
当我意识到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已经抓上了她的手臂:谁送来的你喝了吗
齐淼显然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到,无措地说:抿了一口。
酒里有毒!
我告诉她,原本沉重的心,好像再次被巨石重重压了下来。
我不是凡人之躯,毒酒对我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齐淼不同,要是这一杯全喝下去定会立即身亡。
真凶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待,恨不得齐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
她的睫羽止不住抖动,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的,这些酒菜是韩深让人送来的,还说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
韩深我想起亡魂册中确有此人,是韩游庶弟,只不过他也是英年早逝。在韩游死后一个月内也意外身亡。
册中记载他这辈子作恶多端,没让过奈何桥,直接打入了畜生道。
我稳住齐淼让她冷静下来听我说:韩深利用你之手害死韩游,继而设计把你除掉,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吗
齐淼气急攻心,吐出一口浓浓的黑血,晕了过去。
情急之下我喂给她一颗解毒丸,大约一刻钟时间,齐淼才转醒,脸色灰白。
我告诉她,毒酒下了的是最致命的毒物,哪怕及时服药最多只能给她续命一个月。
她说话再也没了之前的那股劲,说只要让她见韩深,我想知道的一切很快就能明了。
我答应了,设法骗韩深来狱中。
4
韩深磨蹭到后半夜才出现,看见齐淼了无生气地躺在草席上,他跪地嚎哭:到底是谁害了小淼,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真是蠢,从前竟看不出你的骗术是如此拙劣。
韩深被吓了一个踉跄,慌忙起身。
他退后好几步才敢开口:你、你没死
齐淼撑起身子,红着眼望向他说: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韩深脸露无辜状:小淼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得知你入狱之后是一刻都不敢懈怠,四处为你的事奔波斡旋。
齐淼皱起眉头,脸上满是嫌弃:收起你那恶心的嘴脸!你假意说救我出狱,其实是怕我道出真相,故而暗中下毒杀我灭口!你利用完我,又把我当块烂布一样丢弃!
韩深看着她好一会突然昂头大笑:你清白都没了,不是块烂布是什么
你现在倒是不演了,当初你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说就算我被韩游强占去身子,你也不会在意。我只是身子破败,可你从里到外彻底腐烂,你才是烂心烂肺的烂东西!
听到这,我才明白,齐淼与韩游之间矛盾的根源所在。
韩深被骂并不恼,反而笑得更欢:幽兰泣此毒无色无味也无解,你既察觉,证明你已身中剧毒没几日活路了。那我就做个好人告诉你,让你死的明白。
像是为看清楚对方的反应,他踱步向前,微俯下身才说:其实那晚的男人,是我。
你说什么!
齐淼瞪大双眼,嘴角控制不住抖动。
她想要站起来,却无能为力,跪倒在地,颤抖的手像一把剑,直指向韩深的心脏。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齐淼哭腔带着质问又透露着绝望:是你!那人是你!你为何这样对我!为何韩游要主动承认!
韩深打量眼前这个狼狈的女子,语气轻蔑还带有些许泄愤: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自持有几分姿色,对谁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就想把你从天上拽下来,跌入尘埃,再叫你像如今这般跪在我脚下求饶,好让你感受被人看不起是何种滋味!
韩游也是一个傻子,不嫌弃你这副脏身子,还向你父亲求娶。这种蠢人,如何配当韩府的未来主事死了活该!
齐淼彻底崩溃:我要去判官面前告发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是你教唆我找韩游报仇,骗他上山崖,逼着他去死来证明对我的感情。这一桩桩一件件,老天有眼,你作的恶,一定会被看见!
看着如此无助的她,莫名地,一股悲伤涌上我的心头。
她的痛我感受到了,像把尖刀,一下又一下地用力刺入我的心脏。
想起望乡台那个超尘脱俗的身影,只觉得他可怜得很。
那时候他对我说,他的恋人想死,他便陪着她,他不会让她孤单一个人先走,她会害怕。
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力眨,用力埋。
你一个将死之人奈我何老天要是有眼,就应该知道我才是最配当主事的人,而不是那个眼里只有情爱的废物!论才干手段我哪样不比他强,凭什么就因为是长是嫡,这韩府就是他的主事就应该谁有能力谁当!
5
我再也忍不住,从暗处出来啐了他一嘴:呸!你把你那些肮脏手段叫才干!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倒是强的很。她做不了的,自有人替她做。判官大人明察秋毫,他能定你的罪!
韩深看见我先是一愣,发现跟在我身后还有个拿着纸笔记录的书吏,立即火冒三丈对我大吼:韩清!你疯了!帮外人陷害你二哥!
我压住胃部翻滚的不适:你也配和我攀关系没有动手教训你,不过是嫌脏了我的手。
他恼羞成怒,抬手打我,没打中,被我轻易躲开。
随着一声怒吼,他再次握紧拳头朝我袭来。
这次我没躲,屈指一弹,他应声跪地,被后面进来的衙役及时拿住。
我要杀了你!韩深双眼猩红,像只被擒住挣扎的野兽。
我无视他的反抗,对书吏请情,此案还有疑点尚未查清,请上报判官大人,改日再审,此案得以延迟。
齐淼被我以治病为由,为她申请具保出狱,等待再次开审。
她如果死了,我就无法回到阴间。
如今能救得了她和我的,只有那位。
于是,我说要带她去解毒。
她却说:你不是韩清。
她脸上没有过多表情,自从那日见了韩深,她就是这副模样。
你和韩清不一样。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相信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你是神仙吗,如果是,你能不能救活韩游
最后一句话,她语气近乎于卑微哀求。
见我没说话,她跪下来求我:如果能救活他,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我无奈叹气:他死了,就算神仙也救不了。
只要记录在阴司亡魂册的人,神仙也没办法复活,要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到,这三界不得乱套了。
齐淼像是瞬间被抽走力气,跪坐在地:既然如此,不必帮我解毒了,我死了就当赎罪,正好。
可我不好!
我把她拉起来:你疯了吗就这么想死你命数未尽,还未到死的时候!你可知雾灵山地母庙中供奉的后土娘娘她是我师傅。她老人家神通广大,我相信她有办法治好你。
齐淼听完我说的话,眸中闪过一道光亮,她放弃挣扎,一改前态,愿意配合跟着我走。
我知道她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没有拆穿,只要她肯去见师傅,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和齐淼才走到半山腰,一群武夫打扮的人跟随一道士骑马飞奔到我们面前。
道士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指向我:何方妖孽,竟敢冒充韩府三小姐四处妖言惑众!快给老夫速速显灵!
6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谁派来的人。
我把齐淼护在身后,让她趁机往山上跑,这些人交给我来解决。
齐淼倔强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我不能走。
我有些烦躁:你不走只会拖累我。
行了,你们谁都逃不了。
一群武夫应令上前抓捕,把我们一起架到道士面前。
道士如鹰般的眼神盯着我,嘴里念着咒,手上的纸符瞬间化成火,往我身上抛掷。
火舌就要舔上我的那一霎,一只白玉小手伸出挡在我身前。
火就势爬上她的衣袖,烧了起来。
架着齐淼的武夫一动未动,我算是明白,韩深是不准备留任何活口。
看谁困得住我!
我稍用力,身边的武夫便被弹飞,掀起的风扑灭了齐淼衣袖上的符火。
看着地上晕了一圈的人,道士吓傻了:这是只大妖啊。
我一把把人拽下,掐紧他的喉警告他:回去告诉韩深,不想死就别惹我!
道士憋得满脸通红,哑着声一个劲答应,直至我松开,他才疯了一般逃命。
符火比平常的火更为毒烈,只是烧了一小会,齐淼手臂处已经烧掉了一块皮肉。
伤痕触目惊心,却又无比熟悉。
我伸出手挨着她,发现与我手上旧疤几乎一模一样,形状甚至位置都分毫不差。
为何在我手臂上有此伤痕我自己也不清楚,自我生来成为光阴信使,这道伤疤就成为我的一部分。
怎么了
齐淼出声问我,她不知道我在比划什么,因为此时我还是韩清的模样,自然是看不见我手臂上同样有处伤疤。
我没回答,反问她为何要救我。
她说:我相信你不是妖怪,可那道士看上去有几分真本事,我担心这符火真的能伤到你,没有多想就去挡了。
你太冲动了,这点东西对我根本不起作用,反而是你自己被弄伤。记住,在帮助别人之前先顾及自身安危。
我没忍住说了她,她让我想起刚开始成为光阴信使时候的我。
也是这般不顾后果往前冲,心中只想着早日为亡魂了却心事,吃了不少亏,还没少被亡魂的亲人打骂。
齐淼敛下眼神,瞬间说话好像没了力气: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太蠢太冲动,才害死韩游。自以为报了仇,其实只是韩深借刀杀人的工具。我发誓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杀千刀的东西!
那你得好好活下去。
我说着起身招呼她跟上,再多的话我不想说,更不能说。
也许师傅算出我会来找她,我们被山中的迷雾直接带去她跟前。
我把事情简单告诉师傅,希望她能救齐淼。
师傅听了只是说让我回去。
可我哪能回阴司啊,想再解释,师傅出声打断我的话:你的任务完成了此刻就可回,她给我留下。
我不敢反驳,只能离开。
临走前看了齐淼一眼,她手臂上的伤痕红的触目惊心,像是在提醒我它的存在。
而师傅似乎有意支开我,不让我知道些什么。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我决定偷偷返回去,查清楚究竟师傅不想让我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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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用了师傅赠予的能隐身的护身法宝,再次潜回雾灵山。
此时,齐淼跪地哭求师傅救活韩游。
师傅说:轻视生命者,违背自然之道,扰乱自身命数,犯下罪因,只能在轮回道中继续承受苦果,直至消除为止,恕我救不了。
后土娘娘!要追溯罪因,小民害死韩游,罪因由小民而起,苦果也应当独自承受。小民自知罪孽深重,哪怕用性命偿还,也毫无怨言。恳请后土娘娘应允!
师傅脸色有些松动:哪怕粉身碎骨
齐淼虔诚地俯下身子:哪怕粉身碎骨也甘愿。
师傅最终还是答应了:好,我可以帮你。韩游虽无法复生,若你为他承受苦果,他来世可免去苦难。而你从此无法再入轮回,抹掉一切前尘,弃名去姓、抽筋剥骨、除去记忆、重塑形元,成为主担亡魂转世之责的阴差,如何
齐淼用力呼出口气,如释重负,重重磕头:谢谢后土娘娘成全!只是小民有个不情之请,请允许小民一月后再领此刑罚。小民身犯命案死不足惜,却肩负揭发背后主使之责,还真相于天下,不让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
师傅的声音再度传来:无妨,许你一月之期。
师傅和齐淼的对话如刑雷般狠狠劈向我,耳闷嗡鸣。
主担亡魂转世之责的只有光阴信使,而整个阴司,只有我一个。
齐淼是过去的我!
心中猜想得到证实的这刻心情,如同勉强撑起危房的最后一根支柱骤然断裂,轰然崩塌。
我全身力量好像都被抽走,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站住脚。
回想当初看见师傅的第一眼,记不得我是谁,从何而来。
师傅说:你是掌管亡魂转世的阴差,天道选中了你,无需追究过去,你没有过去。你我相遇即是缘法,从此你便是我的徒弟,号光阴信使。
原来我不是没有过去,我是用了过去的一切赎罪,为我的无知赎罪。
是我害死了韩游,是我让他等待了上百年。
犹记得在望乡台,我们四目相对,却谁也没认出对方。
可笑至极,兜兜转转,都是天意。
以为自己是看客,其实早已身在其中……
徒儿,你竟敢戏耍为师。
师傅的法力传音送至耳边,我才顿然惊醒。
等反应过来,师傅身边早已没了齐淼的身影。
我不敢继续躲藏,卸去法宝跪在师傅面前认错,也问出了心中疑虑。
既然师傅早已知晓我未真正离开,为何还让我知道这一切。
师傅却说:天意如此,就算为师阻你一时,你终究还是会知道。
8
我没有离开人间。
从前我帮亡魂了却心愿,如今,我要帮我自己。
再见韩深是在府衙,开堂审判其故意杀人罪。
我与齐淼共同出堂作证,指认韩深为主谋。
可判官认为我们二人证词薄弱,无实证,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与此同时,韩府雇佣的状师递交一纸文书。
判官翻看后,对外宣告韩府已经查明韩游是意外身亡,决定撤掉对齐淼的告诉,并宣判齐淼和韩深无罪释放。
堂下一片哗然。
韩深像是早已知晓结果,露出得逞的笑,高呼判官公正。
此时我只感到无比恶心。
韩公失去嫡子,哪怕知道是庶子所为,为了保住最后一丝血脉也要选择包庇。
可这样的人怎么配活在这个世上。
为了韩游、齐淼和同样受其所害之人,也为了自己,我必须把他罪行公之于众。
虽说不能干涉人的命数,但只要最后韩深是死在同一天,就是半个月之后,最终结果就不算改变,作如何手段都不算逾矩。
我与齐淼交换了眼神,向前一步抢在判官拍下惊堂木之前开口:且慢!民女状告韩深!
判官顿住手,挑眉怒斥:撤诉已下,此案已了。你一韩府之女再次状告,当衙堂是儿戏之地!
我说:民女状告之事并非此案,而是另有三,其一、韩深与韩府贲姨娘不伦,违背伦理道德,告其内乱罪。
韩深反驳,对我出口谩骂。
我无视,继续道:其二、先母发现二人之事,被其毒害身亡。所用毒物与在狱中毒害齐淼一致,且都是其贴身小厮奉他之命所为,民女告其谋杀罪。
其三,此人一年前侵犯府中侍女致其死亡,府中侍仆皆可作证!
堂下彻底炸开了窝,大家纷纷怒斥,一桩罪就能判死刑,而他犯了三桩。
我想当然不止三桩,如果可以,我会大声一一列出来。
亡魂册上记载了韩深生前犯的大大小小的所有罪,只不过我现在以韩清身份行事,只能揭露出这三桩,不过足够了。
我找到下毒的小厮之后就和齐淼一起,去找了真正的韩清,把她母亲的死因告诉她。
韩清伤心不已,跪求我们揭发韩深,为其亡母报仇。
韩深满脸通红,如果眼神是把刀,他能把我一刀刀切成细丝。
他反驳:判官大人,请不要听信她口中谣言,她不是舍妹是妖孽!清风观的钦道士能给小民作证!
9
齐淼第一个站出来为我说话,告诉大家我不是妖孽,还把韩深侵犯她之后如何撒谎把过错推到韩游身上的事情一一交代。
她说:当初我顾虑着自己所谓的名声不敢说出来,可如今,再不揭穿他的小人行径,那我与包庇罪犯有何不同!
齐淼选择自揭伤疤,给人看自己最不愿意暴露的隐秘事,作我的第一位证人。
韩深爆怒坚持说自己被冤枉,堂下更是吵吵嚷嚷,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判官遣府役去请证人,我也借机让人把韩深的小厮以及几个侍仆带上堂前来。
找到小厮那天我对他说,以韩深的脾性,如果他不先一步出堂指证,那么这些罪都会被韩深套在他一个人头上,到时候死的人就是他。
如果他愿意出堂作证,我会帮他说情,免他的死罪。
所以此时的小厮,知无不言,拿出毒物跪在判官面前,把知道韩深所犯的罪行都一一道出,其中包含我列出的那三件事。
韩深不可置信,瞪着这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忠信,跪求判官哭喊:他撒谎!他被这个妖孽迷惑了,还请大人明察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人群被衙役拨开让道,钦道士也被带了上来。
他看到我那刻脸上的迟疑转变为恐惧,想要逃却被人架着身子动不得,只能惊恐出声:救命啊!这只大妖要索我命!
话落瞬间,堂下一片寂静,随后响起尖叫声,小孩哭声,他们纷纷指责我,说要除尽妖邪。
连判官也变了脸色,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钦道士,你现在就在所有人面前让她现出原形!
韩深抓住救命稻草,激动又欣喜。
见人没动作,韩深忍不住催促:你在怕什么!这么多衙役还制不住这只妖孽吗只要你让妖孽现形,我给清风观捐五百两黄金,保香火不断!
我冷哼了一声,道:手指一露就是五百两黄金,看来你背后敛财的手段不简单。我听说朝廷派下来巡使很快就要到了,或许他有兴趣知道一二。
最后一句,我是看向判官说的。
从齐淼轻易被定罪,到我和她被追杀,最后韩深又被无罪释放,这些都不难猜出韩深到底有没有与他有金钱利益往来。
判官沉下来的脸色明显转黑,冷脸开口催促施法,否则按乱纪杖刑处置。
钦道士颤抖着念咒,手里挥动宝剑。
此时满堂肃静,剑刃破风之声清晰可闻。
宝剑被他贴上符咒朝我脑门正中刺过来,在距离我额头还有一寸左右距离,符咒突然发出亮光,宝剑瞬间定住。
10
钦道士无法动弹,浑浊的眼珠子像见了鬼一样瞪出来,嘴里说道:怎么会……
我接下他的话:你想说符咒怎么会帮我因为符咒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妖!你剑锋最应该指向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指着一脸错愕的韩深对着堂外的民众说:这个披着人皮实际上干了无数恶事的禽兽,伤害的人命、所做的秽事如此之多,他才是真正的妖!
没错!这女子不可能是妖,韩深才是!堂下民众看得清楚,自然而然站在了我这边。
我不是妖!她才是!让开我要杀了这只妖孽!
韩深站起来想要夺走宝剑,手指触碰的一瞬间,整个人被一股强大力量弹开,重重撞在墙上。
堂下民众纷纷跪求:宝剑除妖,果然韩深才是妖!求判官大人杀了这只妖孽,为民除害!
惊堂木一响震天,所有人都噤了声。
判官憋得脸色又红又黑,或许生气自己被戏耍,怒斥韩深和钦道士故意扰乱公堂,处以每人三十杖刑。
期间,衙役把贲姨娘押送过来,她看见两人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后背,根本不敢隐瞒,含泪承认了她和韩深之间的不伦苟合。
人证物证皆在,韩深再有一百张嘴反驳,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已经疼得开不了口了。
判官宣判韩深、小厮和贲姨娘七日后处斩,钦道士监禁一年。
我应诺,以死者亲属身份上书陈情,帮韩深的小厮求情,以其非主谋且自愿投案立功为由,赦免他的死罪。
同时,对于韩深,我以朝廷法例犯内乱罪者需游街示众为由,请求判官判处示众七日后再处以死刑。
韩深作恶多端,引起民愤,民众纷纷表态支持。
迫于压力,判官最终改判,小厮监禁二十年,韩深与贲姨娘游街示众七日,半月后处斩。
听完最后的宣判,我彻底松了口气。
齐淼跪在我面前磕头谢恩,我扶起她,最后对她说:我只想告诉你,你选择的路是对的。你做的好事终究会回报在自己身上。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盯着她这张脸笑了。
从我知道她就是我的那天起,我就长出了脸。
脸上不再是只有空白,是一张原本就属于我自己的,可以不再借助化身他人才有的脸,和齐淼一模一样的脸。
带着我原本的这张脸,亲眼见证韩深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示众,再处以死刑。
最终,这具魂魄一离身就被我亲手押解,回到了阴司。
韩深被阴判打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转世为人。
做完这些,我才去望乡台找韩游。
11
要不是韩游头上的发带飘起,我都以为他只是一个静止的幻像,直至他的双眼逐渐泛红。
他像是习惯了等待,以至于见到我不知道作如何反应,身子开始微颤,拳头放下又抓起,像在努力克制。
我对他说:真正要你死的人其实是韩深,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至于齐淼,你不用再等她,她已经不需要经历轮回有了更好的去处,而你要转世为人,你们并非在一条道上。最后她交代说,希望你下辈子好好活着。
他痴痴地看着我说:对不住,原来你就是淼儿,我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可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齐淼了。
我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很抱歉,我不是。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气息虚弱却语气坚定:不,你就是她。你的神情、你的语气,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如此相像。从与你在地母庙中初见起,你的模样早已刻入我心。
地母庙我听见熟悉的字眼,不自觉问出口。
对!韩游惊喜,继续道:当年旱灾严重民不聊生,那日一群难民冲入庙里,抢夺祭品间撞倒了后土娘娘像。是你,把我推开,救了我,你可还记得
我还是摇头,这些记忆早就随着我的肉身消失了。
我已经忘了过去,如今的我只是光阴信使,凡间经历的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你也是如此,韩游这个身份于你已是过去,你应该重新拥有新的人生。
若我只想在此处陪着你呢
我避开他期待的眼神,不再看他:你做不到,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和机缘。你要是强行留下只会灰飞烟灭,若去投胎,来世积攒功德修炼阴缘,或许能如你所愿。
感觉到后背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漫长如岁月长河。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他说:好。
韩游终于挪步走出望乡台,过奈何桥投胎去了人间。
而我,通过了考核,升迁成为光阴信督。
虽说是升了官,官衔有了,但手底下却没有一个兵,活儿终究还是我自己干。
天道酬勤,终于有一日,阴君指派了一名新任的光阴信使给我差遣。
我心中狂喜,终于有兵可用了。
信使进殿报到,对我恭敬行礼:在下拜见信督!
我满怀期待的心在新任信使抬起头那刻,停住了。
新任信使不仅有脸,还长了一张和韩游一模一样的脸。
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前世!
韩游转世成为皇帝之子,天资聪颖且早慧,八岁旁听议政,十二岁参政治国。
大家都以为,他会在弱冠之年被册封太子,可他却突然自请去道观做一名道士。
一生未娶妻成家,四处伸张正义,斩除妖邪,此道危险重重他却总能化险为夷,安安稳稳活到八十寿终正寝。
这些我能知道,是因为他转世后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亡魂册上。
我再次拿起册子翻找,可这次无论如何,就是找不着,记载的关于他的一切通通都消失了。
他成为光阴信使那刻,前世的所有就会被抹掉。
他像是知道我的疑惑,主动说:我没有喝孟婆汤。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投生为皇子。自裁者却有天潢贵胄命格,我才知道是你帮了我。所以我用尽一生去拯救百姓,积攒阴德,只为与阴君多换取一个条件。
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还是开口问他:什么条件
他笑了,如三月暖阳:
不能忘记你,且永远留在你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