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姐姐今天出嫁,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看热闹。
我们在山上远远看着,敲锣打鼓,唢呐相随,好不热闹,可是轿子却突然停下了。
媒婆似乎发现了什么,人们掀开轿帘骚动了起来,看来姐姐真的在轿子里上吊了。
真好,还有一周我也要去上吊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约好了要一起上吊,就是还没选好上吊的地方。
1
春花姐的家,我们不能去那里上吊。
因为再过一周多,她就该出嫁了。
远远地,我们就能听见她家里传来她爹粗野的笑声和他热情招待媒婆时的吆喝声。
屋檐下面也挂起了一盏崭新的红灯笼,在灰败土墙的衬托下,红得像一滴血。
我们几个约好了一起上山砍猪草,在山坡上歇脚时,看到春花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脸上有几道新的指痕。
她拉着我的手,指甲冰凉,冬梅,你帮我看看,我这身衣裳穿着好看吗
她穿的是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布衫,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整衣裳。
我们都知道,她要嫁的,是村东头的村长。
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头子,不止牙都掉光了,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着。
我们更知道,她不是嫁,是卖给了他。
那天村长带着三斤米和一张牛皮去她家提亲。
他爹忙不迭的把米和牛皮收了起来,欢天喜地的赶紧应了这门亲事。
挺好的,春花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这么说。
她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自嘲地笑了笑,把我们拉到更隐蔽的草垛后,悄悄的跟我们说了一个秘密。
其实,早点离开那个家也好。
她出神的看着山下那缕炊烟,那是她家的方向。
以前,我爹天天打我娘,骂她是不下蛋的老母鸡。
自从上个月,他喝醉了酒,半夜偷偷摸进我房里之后……他也开始骂我,说我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也是从那天起,他就不再给我饭吃了。
他说,快要出门的赔钱货,不配吃家里的粮食。
我们几个姐妹都沉默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在这个村子里,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春花像是要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头一次感觉瘦小的她,力气那么大。
可是,冬梅……我怕。
我听说……听说村长已经死了四个老婆了。
每一个,都活不过一个月。
村西头的王婆子偷偷告诉我,她给村长第三个老婆收尸的时候,那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
浑身上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啃过一样……
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呜咽着。
我们都懂了。
嫁过去,不是受罪,是送死。
可谁又能救她呢
她爹娘巴不得她早点出门换粮食,村里的人只会看热闹。
她的命,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已经被定好了价钱。
看着她那张蜡黄的脸,我突然想起了前几天,神婆跟我们说的话。
我凑到春花姐耳边轻轻地说:
姐姐,别怕。你忘了吗,神婆说过其实死了也挺好的。
神婆说,死了之后,就能去游园会了。
那里有吃不完的米,吃不完的肉。
2
夏竹姐的家,我们也不能去那里上吊。
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倒是够高、够结实,但我们怕惊扰了她早已过世的爹娘。
夏竹的爹娘死得早,她是跟着哥哥嫂子长大的。
她哥哥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手艺好,脾气也大,一接活就出去好几天。
但每次回来,村西头总能听见他喝醉了酒,打骂嫂子的声音。
夏竹嫂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只会默默忍着,第二天再顶着一脸的伤,去河边洗衣服。
今天在山坡上,等春花哭够了,擦干眼泪走了之后。
夏竹才从草垛的另一边慢慢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根被她掐得稀烂的狗尾巴草。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远处河边的方向,平静地对我说:
冬梅,我可能也要嫁人了。
我们都愣住了。
前几天还没听她说起过。
是……是谁家秋菊小声地问。
还能有谁,夏竹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我哥前几天又喝多了,欠了村尾屠户家五斤猪肉的钱。
本来我就被他家指腹为婚,要不是嫂子总说我还小,我早就被嫁过去了。
可这次哥哥欠了钱,屠户就说要么还钱,要么赶紧让我过去给他那个傻儿子当媳妇。
屠户的傻儿子我们都见过,三十多岁的人,还流着哈喇子在泥地里玩尿泥。
那你……那你那个相好呢我急切地问。
我们都知道,夏竹有个相好,是邻村的货郎。
长得白净,嘴也甜,每次来村里,都会偷偷塞给她一颗糖。
那是夏竹这十几年来,唯一的甜。
提到相好,夏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他啊……她把那根狗尾巴草扔在地上,轻轻踩了踩。
去年,我问他,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说好,等我杀了那个屠户,我们就私奔。
我信了。可每次他来,除了把我拉到后山的草垛里做那档子事,就再也不提别的了。
我一问,他就说再等等,等个好机会。
等啊,等啊,这一等就是一年。
前天,他来的时候,我又问他。他还是那句话。
我气急了,推开他就跑了。我以为他会追上来,可他没有。
夏竹的声音越来越平,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没回家,就躲在河边的芦苇荡里。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嫂子也去了那里。再然后,我的那个相好,也钻进了那片芦苇荡。
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夏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道:
我没声张。第二天,我哥就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多嘴,把这事告诉了他。
那天下午,我哥把嫂子的衣服扒光了,用牛皮鞭子拴着她游街,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头。
全村的人都围着看,没人拦着,就像看一场热闹的戏。
我冲上去,哭着求我哥别打了。我把他推开,扶起了快被打死的我嫂子。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我的相好,他也站在人群里,和别人一样麻木地看着。
后来,他又来找我。我问他,你都看见了,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猜他怎么说夏竹看着我,眼里空空荡荡。
他说‘打得好!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就该活活打死!’。说完,他又想来拉我的手,想对我动手动脚。
我推开他就走了,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阳光照在夏竹没有血色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透明的纸人。
她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沉默了很久才又轻轻地开了口,像是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冬梅,你说,游园会里,是不是真的有不一样的男人
我想起了神婆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听神婆说,死了之后就能去游园会了,那里也有男人。
那里的男人不打女人,都把女人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3
秋菊姐的家,我们也不能去那里上吊。
她家太小了,只有两间茅草房,她和她娘住一间,她弟弟住一间。
我们要是去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齐。
秋菊的爹死得早,是她娘一个人纺线织布,把她和弟弟拉扯大的。
我们都以为,她娘是最疼她的。
直到上个月,村里的李半仙家,抬着一担聘礼,敲开了秋菊家的门。
那天我们在秋菊家门口,亲眼看见李半仙,他走两步就要咳出一口血痰,瘦得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竹竿。
秋菊当场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把自己锁在柴房里,一天一夜都没出来。
今天在山坡上,等夏竹也沉默着离开后,就剩下了我和秋菊两个人。
风吹过山岗,带着野草的腥味。
秋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地对我说:
冬梅,我娘说,我比她的命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地听着。
那天晚上,她把我从柴房里拉出来,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她只是拉着我的手,给我看她手心里的老茧和裂口。
秋菊模仿着她娘的语气:
‘菊啊,别哭了。你看看娘这双手,哪还有点人样你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把你俩拉扯大,容易吗
如今有人肯出三斗白面把你娶过去,那是你的福气,也是给家里减了负担。’
我哭着说:那是个肺痨鬼,我不想嫁。
肺痨鬼又怎么了’我娘的脸上,竟然还有了点笑意。
你爹当年娶我的时候,身子骨倒是硬朗,可第二年不也掉进河里淹死了
你嫁过去,那李半仙好歹还能撑个三五年。
你看看,你这不比娘的命好多了
秋菊说到这里,突然笑了,那笑声听得我心里发毛。
她说我比她的命好……她说我能守三五年活寡,比她守一辈子要好……
秋菊笑够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知道吗,冬梅,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天晚上,我哭着一个人在柴房里收拾破木头。我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弟弟,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关上门,从后面抱住我。他说,‘姐,我不舍得你嫁给那个肺痨鬼。’
我当时……我当时还以为,这个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心疼我的。
可他下一句话就说,那个肺痨鬼,肯定圆不了房。
姐,你嫁过去也是白白糟蹋了。不如……不如先跟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他的手就开始不老实……
我吓坏了,给了他一巴掌,我说我要喊娘。你猜我弟说什么
秋菊的眼神,彻底变成了一片死灰。
他说,‘你喊啊。你不知道,就是娘让我来的吗’
‘娘说了,那肺痨鬼活不长,你要是生不出个一儿半女,将来在婆家也是活受罪。
不如先生下我的种,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好姐姐,你就从了我吧。’
我哭着想往外跑,才发现柴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我娘从外面用木栓给锁上了。
阳光明明那么好,可我却觉得有点凉。
秋菊不再哭了,她平静地看着远方,轻轻地问我:
冬梅,游园会里,大家真的……真的会像一家人那样吗
我想起了神婆的话,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听神婆说,游园会里是个大家庭,大家都友爱相亲,谁也不会欺负谁。
4
我家,我们也不能去那里上吊。
其实,我没有家。
我记事起,就在村里的祠堂里住着,靠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碗汤长大。
长到八岁那年,村里开始有男人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往我手里塞发黑的麦芽糖。
是神婆的女儿,玉兰姐,把我领回了家。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饱饭,也第一次睡在有被子的床上。
后来玉兰姐嫁到了邻村,神婆的男人死得早,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就干脆把我养在了家里。
玉兰姐每次回娘家的时候,看到那些男人围着我,就会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冲上去把他们全都赶走。
可那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五年。
上个月,玉兰姐难产,婆家人跑到村里来叫神婆,说让她去给女儿收尸。
我跟着神婆跑到邻村,看到的,是躺在血泊里,早已没了气息的玉兰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稳婆问了,保大还是保小。
玉兰姐痛得晕死过去,没法说话。
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
婆家人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就说保小。
稳婆不敢担责任,就想了个听天由命的法子。
她让人牵来一头驴,把玉兰姐放在驴背上,就那么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颠。
孩子,就这么颠出来了。
玉兰姐的血,也这么一点一点地流干了。
婆家人抱着那个男婴,喜笑颜开。
看到我们来,他们才想起媳妇没了,孩子没奶吃。
他们的目光,像一群饿狼,落在了我身上。
那个老女人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要往屋里拖,嘴里还嚷嚷着:大的没了,小的正好可以顶上!正好省了彩礼钱!
他们差点就把我当场抢了回去。
是神婆,这个一辈子都在跟天命打交道的老人,那天,第一次跪在了人前。
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求他们,让我给玉兰姐守完头七。
婆家人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怕闹大了不好看,才勉强答应,但定下了日子,七天后,就来抬我过门。
那天晚上,神婆一个人坐在玉兰姐的棺材前,摸着我的头,哭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二次看见她哭。
第一次,是玉兰姐出嫁那天。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我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
哭够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米,塞给我。
梅啊,这是‘引路粮’。你明天就走吧,走的越远越好。
神婆不知道,我今晚就要去游园会了。
我们终于找到了好地方,是村头那栋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土房。
那里的房梁还算结实,地方也算宽敞,吊着我们四个应该正好。
白天的时候还偶尔有人路过,我们要美美的走,不至于烂了还没被人发现。
夜里,我们趁着家人都睡熟了,穿着最好的红衣裳偷偷溜了出来。
我们将四根粗实的麻绳,一一挂在了那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房梁上。
我们手拉着手,一起站在了屋子中央那个高高的、用来垫脚的草垛子上。
我跟他们说了神婆最后告诉我的话,
游园会里,也能生孩子。生孩子可顺了,一点疼、一点伤都不会受。
我们一起,把头伸进了各自的绳套里。
我们一起,互相看了最后一眼。
我们一起,抬起脚,狠狠地踢翻了脚下的草垛子。
脖子被猛地勒紧,似乎有液体从身下流出,手脚在空中挣扎,意识逐渐模糊。
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脖子猛地一松。
5
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呛得满嘴都是尘土和草屑。
世界还在天旋地转,木屑和瓦砾,像下雨一样砸在我们身上。
我们都没死成。
可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屋外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村民们的叫喊。
塌了!老王家的祖屋塌了!
快!快去看看!是不是山神发怒了!
火把的光,从废墟的缝隙里射了进来,照亮了我们惨白的脸。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村长。
他提着一盏马灯,当他看清屋里的情景时,他愣住了。
他看到了断裂的房梁和四根悬在半空的麻绳。
看到了我们四个身上的红色嫁衣。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出嫁和出殡,女人才能穿红色。
我们今晚,是把自己当成新娘,嫁给游园会。
可是在村民眼里,这却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红衣上吊,大凶大煞!村长指着我们,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们……你们这几个贱皮子,是想死了都变成厉鬼,回来咒我们全村断子绝孙吗!
他的喊声,引来了更多的村民。
他们举着火把、拿着锄头和棍棒,把废墟围得水泄不通。
春花的爹第一个冲了上来,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春花的心口上。
你个赔钱货!死了都不安生!还想拉我们垫背!
夏竹的哥哥也冲了上来,指着夏竹的鼻子骂:
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让你出去丢人现眼!
秋菊的娘和弟弟,也挤在人群里。
她娘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我们。
而她那个十五岁的弟弟,则兴奋地往秋菊的身上扔石头。
我们四个,像四只待宰的羔羊,蜷缩在废墟中央,动弹不得。
不能让她们就这么死了!人群里,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她们穿红衣裳死,怨气太重,会败了村里的风水!
对了!用火烧!烧死她们!才能把她们身上的邪气烧干净!
烧死她们!烧死她们!
村民们开始往废墟里,扔干枯的稻草和木柴。
火把的光,映红了他们每一个人狂热的脸。
我看着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姐妹们,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火光,突然想起了神婆。
她让我走,走的越远越好。
可我没有走。
原来,在这个村子里,死,都不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的事。
连怎么死,都得由他们来定。
6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
我们四个女孩,背靠着背,蜷缩在废墟的最中央。
原来,神婆口中的游园会,根本就不存在。
无论是死,是活,我们都逃不出这座村庄。
就在村民准备扔火把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哭喊,从人群外传来。
都住手!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是神婆。
她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红黑相间的油彩,手里举着一根绑着铃铛和符纸的哭丧棒。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废墟前,对着那片残垣断壁跪了下来,边哭边唱:
山神爷,你开眼,莫怪罪,莫牵连……
是土里生了孽,是水里长了怨……
要收,就收我这个老婆子去吧!是我没侍奉好您,是我没管好这村里的魂啊!
她一边唱,一边用头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往地上那块最尖利的石头上磕。
砰!
砰!
砰!
沉闷的响声,伴随着飞溅的血,让所有村民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神婆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她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用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村长:
王德发!你听着!这几个丫头的怨气,已经惊动了老祖宗!
三天之内,你们谁要是敢再动这片废墟,谁要是敢靠近她们一步,山神爷,就会收了你们全村男丁的命根子!
让你们王家村,从此断子绝孙!
说完,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银簪,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血,喷涌而出。
她倒在了废墟的边缘,眼睛却还死死的望着我。
我看见了,她倒下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扔进了我们所在的废墟深处。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神婆死了。
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所有人面前。
也用她最后的神威,为我们争取到了三天的时间。
村民们看着神婆的尸体,又看了看我们,脸上写满了恐惧。
他们不敢再上前,只是窃窃私语着,最终村长带头散开了。
我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拼命地爬向神婆扔东西的地方。
那是一本被油布包裹得很好的画报,还有一个用红布层层包着的小物件。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本画报。
借着从废墟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画上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的女人,她们的脖子上挂着我没见过的项链;
我看到了一个冒着黑烟的铁家伙,一个女人坐在上面,脸上是比太阳还灿烂的笑容;
我看到了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她们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干净的蓝布衣裳,背着书包,手拉着手,一起走进一栋挂着女子学堂牌匾的大房子里。
她们没有一个人哭,她们都在笑。
那一刻,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哭泣。
春花姐……夏竹……秋菊……我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姐妹们。
她们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爬到了我的身边。
我们四个,头靠着头,蜷缩在尘土里,一起看着那本画报。
废墟外,是无尽的黑暗。
废墟内,是新的世界。
真……真好看啊……春花的声音,气若游丝。
她被那一脚踹中了心口,已经不行了。
她的目光,痴痴地看着画上那个笑着的女学生。
夏竹和秋菊,也因为伤势过重,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幅画,仿佛要把那个世界,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春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本画报和红布包,一起推到了我的怀里。
冬梅……活下去……
她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涌出的血沫。
替我们……去看看……
看看那画上的游园会……是不是……真的……
说完,她的头就无力地垂了下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再也没有抬起来。
夏竹和秋菊,也靠在我们的身边,安安静静地没了声息。
她们的眼睛都还睁着,直直地望着那本画报。
她们是笑着走的。
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怀里揣着那本画报和红布包,脑子里一片空白。
神婆死了,姐妹们也都死了。
她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天堂的模样。
我哭不出来。
我拖着那条断掉的腿,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从废墟另一头那个像狗洞一样的缺口,一点一点地爬了出去。
爬向了那片深山里。
7
我在那片深山里,不知走了多久。
腿上的伤,时好时坏。
疼得厉害了,我就找个山洞躲起来,用捣烂的草药敷上。
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
夜里,我不敢睡熟,总觉得耳边有野兽的嚎叫。
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山里了。
可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春花她们,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画报的样子。
我就又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条通往山下的土路。
顺着那条路,我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县城。
县城和神婆口中说的不一样,和画报上画的也不一样。
没有那么干净,也没有那么多笑脸。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房子和行色匆匆的人。
我穿着沾满泥土和血污的红衣裳,像一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城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比我们村里的人还要冷。
他们嫌我脏,嫌我臭,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
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想去讨口吃的,刚伸出手,就被一个胖女人用扫帚打了出来,她嘴里还骂着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滚远点。
被打的时候我还是死死地揣着怀里那本画报和红布包。
我想,只要找到了画上那个挂着女子学堂的地方,一切就都会好的。
我拦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大叔,把画报上那几个字指给他看:大叔,请问这个地方在哪
大叔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女子学堂没听说过!别挡道!
我又去找看起来最气派的那栋大房子。
我想,那里一定是管事的人待的地方。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腰里别着枪。
我跪在门口,把春花、夏竹、秋菊的故事,把我们村里的事,哭着说给他们听。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脸上还有点不忍。
另一个年纪大的,却只是掏了掏耳朵,对我呵斥道:
又是乡下那些破事!一天到晚死几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有介绍信吗有户籍证明吗什么都没有,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赶紧滚!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就把你当成坏分子抓起来!
我被他们推了出来,重重地摔在石阶上。
原来,城里和村里,没什么不一样。
都有高高的墙,都有说不通的理,都有吃人的规矩。
我攥着那本画报,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就这么看着人来人往。
神婆死了,姐妹们死了。
我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可这个新世界,好像也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画上的游园会,是不是也和神婆口中的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边的店铺一一点亮了灯。
就在我饿得眼冒金星,准备找个墙角蜷缩一夜的时候。
我看到街对面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那几个字,我恰好都认识。
是神婆教过我的。
工-人-夜-校。
识-字-扫-盲。
黑板的下面,还画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8
我进了工人夜校。
每天白天,我去纺织厂里当学徒,学着摇纱纺线,换一碗勉强果腹的晚饭。
晚上,我就坐在夜校拥挤的教室里,跟着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写自己的名字,学着读报纸。
教我们的是一位从省城里来的女老师。
她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样嫌弃我,反而常常在下课后,给我开小灶。
有一天晚上,她看到我正借着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本已经快被我翻烂的《新女性》画报。
她坐到我身边,轻声问我:你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她说,笔,有时候比枪,更有力量。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完整地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李老师沉默地听着,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给了我一沓厚厚的稿纸和一支新钢笔。
接下来的半年里,我白天在纺纱机前劳作,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用我新学会的字,一笔一画地将那些血与泪,都写在了纸上。
我识的字不多,就用最笨的法子,我把不会写的字画出来,第二天去问李老师。
李老师帮我把那些杂乱的的句子,整理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游园会》。
稿子写完后,她联系上了一位老同学,将这篇稿子作为一封人民来信,寄了出去。
寄往了省城里那家最大的报社。
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我一边继续在纺织厂做工,一边学着慢慢忘记。
我甚至开始觉得,画报上的世界,可能真的只是画而已。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纺织厂的厂长,竟然亲自跑到了我的纺纱机前。
他说:冬梅同志,省里来人了,要见你。
我跟着他,第一次坐上了那种冒着黑烟的铁家伙。
车子没有停在县城,而是直接开回了那个我逃离了快一年的村庄。
村口,停着好几辆铁家伙。
整个村子,像是死了一样安静。
所有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表情惊恐地被集中在了打谷场上。
一群穿着崭新制服的陌生人,正站在打谷场的中央。
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眼镜中年男人和一位剪着短发的妇女。
那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他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就是冬梅同志吧
你的信,我们收到了。
我们代表省委,向你和你的姐妹们道歉。
我们来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妇女已经走到了被士兵们死死按在地上的村长面前。
她将那份报纸狠狠地摔在了他们的脸上。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最大号的黑体字,印着一个标题:
——《吃人的游园会: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女性悲歌》
文章的署名,只有一个名字:
冬梅。
9
那一天,我们村里,来了很多很多穿着制服的陌生人。
他们封锁了村子,挨家挨户地走访、调查。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村长、族老,春花的爹、夏竹的哥哥,一个个都从家里被拖了出来,铐上了冰冷的手铐。
在调查组的主持下,打谷场上开了一场控诉大会。
我站在台上,将我写在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重新说了一遍。
我讲了春花的故事,讲了夏竹的故事,讲了秋菊的故事,也讲了神婆和我的故事。
台下的女人们,一开始还只是麻木地看着。
可听着听着,人群里开始传来小声的啜泣。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哭成了一片。
那哭声里,有她们自己被打骂的伤,有女儿被卖掉的痛,有这几十年来,说不出、也不敢说的委屈。
罪大恶极的人,都被押上了车,带走了。
听说,有的吃了枪子,有的要在牢里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调查组在村里住了很久。
他们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摆上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沓纸和红色的印泥。
桌子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离婚登记处。
工作队的干部们,把《新婚姻法》的条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村里的女人听。
他们告诉她们,从今往后,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
那……外婆,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听得入了迷,紧张地问,村里的女人们,都离婚了吗
我笑了笑,轻轻地摇着蒲扇,看着满天的星星。
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一辈子的家,一辈子的锁链,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天,只有不到一半的女人,敢在那张纸上按下手印。
她们什么都没要,跟着我,一起离开了那个村子,去了县城的纺织厂。
那……那些坏男人们呢小孙子不甘心地问。
他们啊他们什么都没了。
村里没了年轻女人,他们也想跑,想去城里花天酒地,想去过好日子。
可他们很快就又都回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比离开的时候还要狼狈。
他们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了。
他们一辈子只会打骂女人,只会耍威风,他们什么都不会,根本就活不下去。
他们只能回到那个破败的村子里,守着一座座空房子,像一群被遗忘的孤魂野鬼,慢慢地老掉,烂掉。
我从身边的旧木箱里,拿出了一封已经泛黄的信,递给了我的孙女。
信是很多年后,县妇联的一位退休老主任写给我的。
我让已经认识很多字的小孙女,把信的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冬梅同志,你当年逃出来的那个王家村,如今,已经彻底从地图上消失了。
前几天,最后一个老人也走了,死在漏雨的屋子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小孙女念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解地问:外婆,这是为什么呀
我轻轻地念出了信的最后一句:
他们年轻时,总骂女人是‘不下蛋的母鸡’。
现在,他们自己和那个村子都一起‘绝户’了。
故事讲完了。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和风吹过葡萄架的声音。
我站起身,指着墙上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我,穿着干净的工人服,剪着短发,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
我的身后,是一所挂着希望小学牌匾的学校。
那是我后来用所有的积蓄,建在我家乡那片废墟上的。
我对我的孙辈们说:
你们看,那才是她们和我们真正的——
游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