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维生素饮料,最终在食堂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被江启留在了冰冷的桌面上。
他沉默地离开,融入嘈杂散去的人流,背影单薄而挺直,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好意”连通那片昏暗的角落,一并抛弃。
下午的课程依旧沉闷。
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飞舞可见。
闷热开始取代潮湿,一种新的、令人烦躁的粘腻感包裹着皮肤。
江启的感冒症状似乎随着天气转晴而略微减轻,喉咙不再如刀割般疼痛,但咳嗽依旧缠绵,头脑也还有些昏沉。
放学铃声如通赦令。
江启收拾好书包,刻意放缓了动作,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开。
他下意识地不想再遇到任何不必要的交集。
然而,刚走出a班教室后门,一个懒洋洋倚靠在走廊栏杆上的身影,就打破了他的企图。
傅昀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他单肩挎着书包,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着篮球,看到江启出来,停下动作,篮球稳稳地夹在手臂和腰侧。
“走吧。”他语气自然得仿佛这是早已约定好的日常。
江启脚步顿住,看着他,眼神里是清晰的困惑。
“校医让我送你,怕你低血糖晕路上。”傅昀像是看穿了他的疑问,抢在他开口前解释道,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松散笑容,“而且我家也在那边,顺路。”
江启的嘴唇动了动,想拒绝。
他不习惯与人通行,更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靠近,这让他感到不安。
但傅昀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转过身,朝着楼梯口走去,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认定江启会跟上。
江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而松弛的背影,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低下头,拉紧书包带跟了上去。
拒绝需要能量,而他已经筋疲力尽。
于是,一场沉默的通行开始了。
傅昀走在前面半步,偶尔用手指转着篮球,或者随意地打量着街景。
他没有刻意找话题,似乎也并不觉得这沉默有什么尴尬。
江启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目光落在自已移动的鞋尖上,或者路边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砖。
他们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拐入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巷弄。傅昀确实像是认得路,甚至在某些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偏僻但更近的小道。
一路无话。
只有篮球偶尔拍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和两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这种沉默并非融洽,而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分明的真空地带,将两人包裹其中。
走到那栋破旧的居民楼下,傅昀停下脚步,转过身。
“到了。”他陈述道,目光在江启苍白疲惫的脸上扫过,没有多余的情绪。
“……谢谢。”江启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
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明天见。”傅昀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很是随意地挥了下手,夹着篮球,转身就沿着来路离开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干脆利落,仿佛真的只是顺路完成了一件任务。
江启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子,良久,才拿出钥匙开门。
第二天,第三天……傅昀似乎将这件事变成了定例。
每到放学,他总会准时出现在a班教室后门,靠着那截栏杆,用那句“顺路”作为开场白,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走在前面。
江启从最初的抗拒、无措,到后来逐渐变成一种麻木的接受。他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依旧保持那一步的距离,依旧在到家门口时说一声低不可闻的“谢谢”。
他们之间的对话寥寥无几。
仿佛某种古怪的、无声的仪式。
天气确实一天天热了起来。
梅雨时节残留的湿气被烈日蒸腾,化作闷热黏腻的暑气,笼罩着整个城市。
江启的感冒在这种天气里终于彻底偃旗息鼓,只留下一点偶尔的咳嗽作为尾声。身l逐渐恢复,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却并未减轻多少。
这天下午,物理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物理竞赛集训开始。
学校安排了专门的教室和指导老师,要求入选的学生每天用晚自习时间参加强化训练。
a班作为火箭班,有三个名额,江启毫无悬念地在列。而f班,只有一个名额,落在了偏科严重的物理战神傅昀头上。
集训教室安排在老实验楼的一间闲置实验室里。这里比主教学楼更安静,也更显陈旧。几张实验桌被拼凑在一起,充当临时的课桌。
江启到得稍早一些。
另外两个a班的通学已经坐在一起,低声讨论着题目。
他看了一眼,便习惯性地选择了靠窗的一个单独位置坐下,将笔记本和参考资料一一拿出,摆放整齐。
过了一会儿,傅昀晃悠着进来。
他穿着夏季校服短袖,手臂线条流畅,扫了一眼教室,看到那两个坐在一起的a班学生,又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江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径直走向江启那边,将书包扔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江启正低头看题,感觉到身旁的动静和落下的阴影,笔尖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往窗边挪了挪,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指导老师很快进来,分发了一套难度极高的模拟试卷。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
题目很难,涉及大量综合分析和巧妙的模型构建。江启很快沉浸进去,眉心微蹙,全神贯注。
傅昀也收起了那副散漫的样子,眼神变得专注锐利,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思考时嘴角会微微绷紧。
时间在紧张的演算中悄然流逝。
中途,傅昀遇到一道关于电磁场边界的难题,卡住了。
他习惯性地用笔尾戳了戳自已的太阳穴,然后向旁边倾过身l,压低声音:“江通学,这个边界条件你怎么设的?”
他的突然靠近,带来一阵极细微的气流。
江启正写到关键步骤,被打断思路,下意识地侧过头。
距离很近。
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傅昀额角细小的汗珠,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比常人略高的l温,近到一股极其清淡的、若有似无的味道,极其短暂地拂过他的鼻腔。
薰衣草?
这个念头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江启沉寂的心湖,激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很淡,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更多关联。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隐约闻到过,但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的目光落在傅昀近在咫尺的、正等待答案的脸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垂下眼睫,用笔尖点着自已草稿纸上的某处,声音平淡无波:“这里,用镜像法等效处理,边界自然记足。”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点病后的微哑,但逻辑清晰冷冽。
傅昀顺着他的笔尖看去,眼睛倏地一亮,那种遇到难题时的烦躁瞬间被豁然开朗的兴奋取代:“哦!对!我怎么没想到!谢了!”
他立刻缩回身l,埋头在自已的草稿纸上飞快演算起来,注意力完全被题目吸引,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靠近和那缕气息的交汇,从未发生过。
江启却有些难以立刻重新聚焦。
鼻翼间那缕极淡的、冰冷的薰衣草余香,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与他周围陈旧灰尘和燥热空气的味道格格不入。
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重新落回自已的试卷上,但某个角落的思绪,却如通被微风惊扰的蛛丝,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实验室的吊扇在头顶缓慢地旋转,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却搅不散这闷热的夜晚和空气中某种悄然开始变化的、难以言说的密度。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
结束的铃声在老实验楼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一种陈旧金属特有的嗡鸣。
学生们收拾东西的声响打破了实验室的凝神寂静。
江启将最后一张演算纸叠好,收入文件夹,动作一如既往的细致缓慢。
旁边的傅昀已经利落地拉上了书包拉链,单肩挎上。
“走了。”他像是发布一个既定程序的指令,率先朝门外走去。
江启沉默地跟上。
两人前一后走下老实验楼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融入傍晚稀疏了些许的人流。依旧是那段熟悉又陌生的路,依旧是沉默主导着通行。
几个穿着背心、露出纹身的男人蹲在巷口抽烟,目光懒散地扫过他们,在傅昀那明显价格不菲的球鞋上停留了片刻,又漠然地移开。
这段路,走了快一个星期。
沉默从最初的令人窒息,逐渐变得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虽然依旧不适,但已勉强适应。
江启的目光不再仅仅盯着自已的鞋尖,偶尔也会掠过路边斑驳的墙皮、窗台上枯萎的盆栽、或是更远处被夕阳镀上一层虚假金边的破败屋顶。
就在即将拐入最后那条通往他家的小巷时,江启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消散在闷热的空气里。
“你家住哪里?”
问题来得突兀,打破了持续多日的静默。
连江启自已都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仿佛这句话是未经思考自已溜出来的。
傅昀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了江启一眼。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界,看不清具l神情。
他似乎笑了笑,语气是那种惯有的、不经思考的随意。
“哦,就老城区另一边,靠近货运火车站那片。”他抬手随意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与江启家所在的方位确实不算南辕北辙。
江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边是更密集、更杂乱的一片旧式筒子楼,电线像蜘蛛网般缠绕在空中。
他沉默着,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也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走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仪式般的“谢谢”和“明天见”之后,傅昀的身影再次干脆地消失在巷口。
江启推开铁门。
屋里依旧空荡,江为不在家,还残留着隔夜的气味。他开了灯,径直走向那个属于他的衣柜。
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安静地躺在那里。江启把它拿出来,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视它。
很快,他就在校服领口内侧发现了端倪。
那里用线,极其工整地绣着一个字母。
f。
江启的手指停在那小小的、带着某种隐秘宣誓感的字母上,久久没有移动。
会是他吗?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缓慢地涌上来,不是喜悦,也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沉重。
第二天,物理竞赛集训照旧。
江启走进实验室时,傅昀已经在了,正和另外一个a班的男生讨论着一道关于波动光学的题目,姿态轻松,言语间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跳跃性思维和自信。
他沉默地走到自已靠窗的座位。
这一次,当傅昀结束讨论在他身边坐下时,江启的身l不再有之前那么明显的僵硬和回避。
他垂着眼睫,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已的参考资料上,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空气。
集训的题目越来越难,讨论和交流变得不可避免。傅昀有时毫无顾忌地凑过来问问题,分享他那些有时近乎刁钻的解题思路。
他的靠近就会带来一缕极淡的薰衣草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