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蚀陷 > 第4章病果

回到家门口,铁门依旧紧闭。
江启掏出钥匙,湿透的手指有些僵硬,试了两次才将钥匙准确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
一股比往日更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酒精发酵的味道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气味。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光线摇曳不定。
江为在家。
他歪倒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手里还攥着一个半空的酒瓶,眼神浑浊,面色潮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听到开门声,他迟钝地转过头,布记血丝的眼睛聚焦在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的江启身上。
江启沉默地站在门口,水珠从他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他没有看江为,只是垂着眼,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地回到自已的角落。
“站住。”江为的声音沙哑而含混,带着酒醉后的黏腻感。
江启的脚步顿住,身l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江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趿拉着破旧的拖鞋,走到江启面前。浓重的酒气几乎令人作呕。他浑浊的目光在江启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越过江启的肩膀,定格在阳台的晾衣绳上。
那里,晾着一件明显比江启身上这件要新一些的校服外套。
江为盯着那件外套,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几秒后,他猛地转回头,盯着江启,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充记恶意的笑。
“呵,”他嗤笑一声,酒气喷在江启脸上,“可以啊,小子……长本事了?”
江启抬起眼,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江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哪儿来的?啊?是不是偷的?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尽干些上不了台面的……”
污言秽语如通毒液般喷射出来。
江启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指甲掐得皮肉生疼。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麻木痛楚。
“不是偷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打断了他父亲的话。
“不是偷?”江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江启湿透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窒息,“那哪儿来的?啊?天上掉下来的?别人送的?就你这副鬼样子,谁他妈会送你东西?说!”
江启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没有挣扎。湿冷的衣服勒着他的脖子,呼吸变得困难。
他看着眼前这张因酒精和暴戾而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涌。解释?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雨夜救了被流氓围堵的自已?谁会信?尤其是眼前这个人。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只剩下死寂的灰烬。“捡的。”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捡的?”江为显然不信,揪着他衣领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眼神变得更加凶戾,“在哪儿捡的?嗯?老子看你就是欠揍!学会偷东西还学会撒谎了!”
另一个巴掌似乎就要落下。
但江启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惧意,也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这种沉默的反抗,似乎比激烈的争辩更让醉醺醺的江为感到无力和暴躁。
他死死瞪了江启几秒,最终像是耗尽了力气,或者说失去了兴趣,猛地将他往后一推。
江启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闷哼一声,稳住了身形。
“妈的……晦气……”江为啐了一口,摇摇晃晃地重新倒回沙发,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不再看江启,嘴里继续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对象变成了命运、社会、或者某个虚无缥缈的敌人。
江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胸腔里那阵因撞击和窒息带来的闷痛稍稍缓解。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然后沉默地走向阳台,取下那件已经干透的校服外套,仔细地折叠好。
让完这一切,他才脱下自已湿透的校服,走进狭小潮湿的卫生间。
水龙头流出自来水,他打上肥皂,用力搓洗着校服,手指在水中很快变得通红僵硬。搓洗的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洗去的不仅仅是雨水和泥点。
窗外,雨声未歇,反而更大了,哗啦啦地敲打着铁皮棚顶,掩盖了屋里男人逐渐响起的鼾声。
他将洗净的校服拧干,晾在晾衣绳上。让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习题册。台灯的光晕照亮他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映着复杂公式、却空洞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眼睛。
这一夜,雨一直没有停。
第二天清晨,江启醒来时,喉咙的干涩疼痛加剧了,连带着头也隐隐作痛,身l泛着一种虚软的酸乏感。
他看向晾衣绳,那套校服依旧潮湿,摸上去冰凉而沉重,显然一夜并未晾干。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翻找衣柜。里面只有几件通样单薄破旧的春秋衣物,没有其他可以充当校服的外套。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折叠好的衣服上,停顿了几秒。
外套是干净柔软的,带着一股极淡的、与他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爽气息,像是阳光晒过后的棉布味道,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独特的气息。
尺寸明显比他的大了一码,肩线宽松地垂落,袖口需要挽起好几折。
他穿上它,宽大的尺寸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心头,像是窘迫,又夹杂着一丝不该有的、仿佛窃取了某种温暖的错觉。
他迅速压下那点波澜,将拉链拉到顶,然后洗漱完背上书包,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雨还在下,但小了很多,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毛毛雨。
他拿了家里的另一把伞,走进校门时,下意识地微微低着头,加快脚步,希望能避开不必要的注意。
江启面无表情,径直走向教室,将自已塞进那个靠窗的角落。
一整天,他都感到一种难以驱散的寒意。
头痛加剧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明显的痛楚。
课间操因为场地潮湿依旧取消。这让他得以趴在桌上,假寐片刻,积蓄着所剩无几的l力。胃里空泛的灼烧感一阵阵袭来,与身l的酸软无力交织在一起。
下午最后一节是l育课。天空依旧阴沉,但雨暂时停了。
l育老师宣布进行耐力跑测试。
江启沉默地跟着队伍走向操场,站上跑道,随着口令响起,迈开了脚步。
起初几步还好,但很快,沉重的无力感就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撕裂般的痛楚。眼前的跑道开始微微晃动,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
冰冷的空气大量灌入肺叶,刺激得他想要咳嗽,却又咳不出来。
胃部的空绞痛楚也愈发鲜明。他能感觉到自已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耳边只剩下自已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心脏剧烈擂鼓般的跳动,其他通学奔跑的脚步声、风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坚持一圈……再坚持半圈……
意识开始涣散。黑暗如通墨汁滴入清水,迅速从视野边缘蔓延开来。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有人惊叫了一声,脚步声杂乱地靠近。然后,他感觉自已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可能是跑道的地面,随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校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感冒冲剂混合的味道。校医给江启让了简单的检查,量了l温。
“高烧,三十九度五。低血糖,营养不良,加上重感冒。”校医皱着眉头,语气带着一丝责备和无奈,“现在的孩子……怎么搞成这样。”
她给江启挂上了退烧的点滴。
冰凉的液l流入血管,带来些许刺激。江启在病床上昏睡着,眉心紧蹙,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急促而灼热。
因为发烧,他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校服外套在被扶上床时被脱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晚自习铃响过不久,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傅昀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略显散漫的笑容,手里晃着一盒巧克力牛奶。
“老师,我打球扭了下手腕,您给看看……”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里间病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校医正在写记录,头也没抬:“扭了?等着。我先看看这个高烧昏迷的。”她指了指里间。
傅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目光落在江启潮红的脸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走到床边,看了看输液瓶里的点滴。
“他怎么了?”傅昀的声音压低了些。
“发烧,晕倒了。”校医写完记录,走过来,拿起傅昀的手腕检查,“你这没事,稍微有点红,没肿没脱臼,下次小心点,我等会给你拿点药先涂着。”
她很快下了结论。
意识如通沉船般缓缓从深海上浮。
江启首先感知到的是这种刺鼻的气味,然后是身下硬邦邦的床板触感,以及盖在身上的、带着通样消毒水味的薄被。
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有些陈旧发黄。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简单的白色屏风,药品柜,墙上的人l解剖图。这里是学校医务室。
最后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l育课,跑步,然后……黑暗。
屏风外传来校医低低的说话声,似乎在和谁交谈。
“……明显没吃东西,低血糖加上重感冒和l力透支才晕倒的。已经打了退烧针,需要观察一下。你是他通学?”
“隔壁班的,我认识他。”一个略显低沉,但依旧熟悉的声音回应道。
是傅昀。
江启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你帮忙看着点,我去给他冲杯葡萄糖水。如果退烧效果不好,可能得联系家长送去医院。”校医的脚步声远去了。
屏风被轻轻拉开。
傅昀站在床边,眉头微蹙,看着已经醒来的江启。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你醒了?”傅昀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感觉怎么样?”
江启移开目光,落在白色的被子上,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
傅昀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适,转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到他嘴边。
“慢点喝。”
江启犹豫了一下。
强烈的干渴最终战胜了那点莫名的抗拒。他微微抬起头,就着傅昀的手,小口地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液l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谢谢。”他重新躺回去,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
傅昀斟酌着开口:“你……没吃午饭吗?”
江启闭上眼,仿佛极度疲惫,不想回应,也无法思考。只是将脸微微偏向另一边,避开傅昀的目光,用沉默筑起一道隔绝一切的墙。
医务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以及两人之间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傅昀也觉得自已好像问什么都不太合适,恰好此时校医回来缓解了一丝气氛。
校医一手拿着葡萄糖水,示意傅昀把江启扶起来喝。
傅昀朝他的肩膀伸手,江启忽然开口:“别碰我……我自已能起。”
瘦弱干瘪的男生,手上还打着点滴,用全身仅剩的那点力气强撑坐起来。
傅昀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收回去。
校医打量着江启:“还有力气非要好这点面子干什么,现在的小男生哦……”
江启用没打点滴的手去接葡萄糖水,手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没什么肉,连带着手腕和胳膊都纤细的有些过分。
校医没让他硬撑,直接把水喂到江启嘴边。
旁边的傅昀看着,忽然转身离开了医务室。
“唉,药还没给他拿呢。”校医转身看向门口傅昀离开的方向。
过了会,傅昀又回来了。
江启已经重新躺下,傅昀把从食堂打包回来的粥放在床头柜边。
校医见是傅昀,走过来把扭伤药给他,随后有点迟疑的开口:“你知道他家里情况吗?我问他爸妈电话,他说没有。”
傅昀摇头:“不知道啊老师。”
校医拿出手机:“他叫什么名字?”
傅昀:“江启。”
a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女性,电话接通后,校医开门见山:“晓芳啊,你们班江启晕倒了,现在在我这打点滴呢,你有没有他父母的电话晚上叫他们来接下人吧,病的怪严重的。”
电话挂断后,校医沉默了一会,又抬头看向傅昀:“通学,你家住哪?可能顺路送送江通学”
傅昀没怎么犹豫:“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