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首长红颜 > 第一章

1
冷面阎王的逆鳞
部队里都知道,冷面阎王沈师长最讨厌两种人:文工团的和靠关系的。
上级偏偏派来个文工团出身、据说有背景的女参谋许蔓。
第一次见面,她军装扣子开到第二颗,高跟鞋踩得咔咔响。
他当场摔了文件:前线不是歌舞厅!
三个月后演习,他眼睁睁看她开着失控的吉普冲进雷区。
对讲机里传来她带笑的声音:师长,我要是活着回来——
能不能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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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部那栋五层高的苏式灰砖楼里,空气像是结了冰。
沈峥的文件摔在办公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震得窗框玻璃都嗡了一下。几个参谋立刻垂下眼,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胡闹!
他的声音不高,却硬得像淬了火的钢,砸在地板上能蹦出火星子。
上级指挥部是没人可派了给我塞这么个——他话顿在这里,像是找不到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来概括,下颌线绷得死紧,最终从齿缝里挤出来,——花瓶!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谁都知道独立师师长沈峥,代号冷面阎王,两块硬邦邦的逆鳞:一恨文工团的,说那是消磨意志的软刀子;二恨靠关系的,视其为军中毒瘤。
不巧,新调来的作战参谋许蔓,两样全占。
传言早就长了脚,跑得比紧急集合哨还快。说文工团跳舞跳腻了,不知攀了哪根高枝,一纸调令直接空降王牌师核心部门。高跟鞋,大波浪,走路那股劲儿,啧。
门就在这时被敲响了。
不紧不慢,笃,笃,笃。三下。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从容。
离门最近的参谋下意识喊了声进来。
门轴转动。先闯入视野的是一双鞋。锃亮的黑色漆皮,极细的跟,尖得像能凿穿地心,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咔,咔,咔。每一步都清脆、张扬,毫不掩饰,生生踩碎了师部办公室里凝固的肃杀。
然后才是人。
军装是合规矩的,甚至剪裁格外妥帖,掐出那一把细韧的腰身。偏偏风纪扣敞着,里衬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再往下,第二颗扣子解开着,隐约可见锁骨的利落线条。她没烫大波浪,墨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乱的髻,露出的那张脸,明艳得几乎有攻击性。眼眸清亮,扫过满室僵立的人,最后精准落到办公室最里面那个煞气最重的男人身上。
她走到办公室中央,离沈峥的办公桌还有三步远,站定,抬手敬礼。动作标准,甚至带点劲飒的风。
报告师长,作战参谋许蔓,前来报到!声音清越,像珠玉砸在冰面上。
沈峥没回礼。
他坐在那里,像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视线从她脸上,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移到她敞开的领口,再移到她那双踩碎了师部威严的高跟鞋上。
空气被他目光里的寒意冻得咯吱作响。
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裹着严冬的冰碴。
这里是前线部队,不是歌舞厅。
许蔓放下手,脸上那点程式化的恭敬淡了下去,唇角似乎微妙地扬了一下,又或许没有。报告师长,军容风纪条例并未明确规定女兵鞋跟高度及扣子必须全部扣死。需要我为您背诵相关条款吗
挑衅。明目张胆的挑衅。
沈峥猛地站起身。他太高,一起身,整个办公室的光线都仿佛被他压暗了几分。他抓起桌上那份关于她的调函和简历,几步走到她面前,几乎要摔到她脸上,最后却猛地掼在了她脚边。
纸张哗啦飞散。
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塞进来的。他盯着她,眼神能剐人,在独立师,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坏了规矩,我照样让你滚蛋!
许蔓低头,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纸,又抬眼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太亮了,里头没有惧怕,甚至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沉静的、让人极其不适的坦然。
她微微弯了下腰,不是捡文件,而是调整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的鞋跟,然后,重新站直。
是,师长。她回答得干脆,甚至带了点懒洋洋的调子,如果没有其他指示,我去熟悉作战室了。
沈峥没说话,只用下巴指了下门口,厌恶地撇开眼。
咔,咔,咔。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远去。
2
高跟鞋下的战火
整整三个月,独立师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许蔓没滚蛋。她甚至干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双高跟鞋换成了制式军靴,军扣扣得一丝不苟,但那股劲儿没变。她在作战会议上沉默寡言,可偶尔开口,提出的路线规划或渗透方案刁钻老辣得让一众老参谋瞠目。沙盘推演,她几次把对手逼入绝境,包括沈峥亲自带出来的尖刀营营长。
关于她的传言变了风向,说她电脑用得溜,全师第一;说她懂的新式战法连军校刚分来的高材生都接不上话;但也有人说夜里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操场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峥不为所动。他看见的永远是那第一面:高跟鞋,解开的扣子,以及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视规矩如无物的轻慢。他厌恶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
3
雷区生死告白
年度跨军区对抗演习,进入最后白热化阶段。红军指挥部(沈峥部)与蓝军精锐意外遭遇,穿插分队被打散,指挥部位置暴露,被迫在深夜急转移进一片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
地图上标注,这片区域是老雷区,理论上已排除,但战时遗留风险极高。
师指命令,所有单位,严格按工兵标记通道行进!重复,严格按标记!通讯兵的声音在电流的杂音里嘶哑作响。
沈峥站在指挥车旁,脸色在夜色里铁青。远处偶尔有炮火的光亮闪烁,映亮他下颌冷硬的线条。
突然,一辆负责侧翼掩护的吉普车像是失控的野马,引擎发出绝望的咆哮,猛地冲出了工兵用荧光棒标记出的安全通道,一头扎向右侧那片黑洞洞的、插着骷髅警告标志的区域!
回来!那车是谁!立刻回来!沈峥一把抢过通讯器,吼声炸响。
无人回应。对讲机里只有滋啦的电流声和那辆吉普车引擎疯狂旋转的噪音。它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跳跃,像一片随时要散架的叶子,又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之地。
所有人的血都凉了。那是雷区!
沈峥的手指捏得发白,望远镜里,那辆车的车牌在月光下一闪而过。他认出来了。那是配给师指新来的作战参谋的车。
许蔓。
就在这时,吉普车猛地一个颠簸,车内似乎经过剧烈的争夺,车身剧烈摇摆了一下,速度不减反增。
然后,死寂的对讲机公共频道里,电流滋地一声轻响,传来一个声音。
喘着气,带着剧烈的喘息声,尾音却奇异地上扬,裹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笑的颤音。
师指……呼……沈师长……听得见吗
沈峥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
那声音还在继续,背景是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可怕声响。
我要是……活着回来——
声音顿了一下,像是积攒力气,又像是故意吊人胃口。整个频道死寂,所有能听到的人全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那个女声带着笑,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一个人的鼓膜——
能不能追你
下一秒,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对讲机里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滋啦的电流杂音成了唯一的背景乐,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指挥车旁,空气凝固了。几个参谋脸色煞白,拿着望远镜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远处那片黑洞洞的雷区,再没有任何动静,连引擎的残喘都听不见了。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低泣。
沈峥站着,像一尊石像。望远镜还举在他眼前,但镜片后的视野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刚才那辆疯狂冲出去的吉普车,连同里面那个带着笑音问出石破天惊一句话的女人,仿佛被那巨大的爆炸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
他下颌咬得死紧,腮帮子微微鼓起。握着对讲机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三秒。五秒。十秒。
死寂。
他猛地放下望远镜,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粝得骇人:工兵排!搜救队!给我上!快!
命令一下,蛰伏在黑暗中的部队立刻动了起来,引擎轰鸣,人影匆忙跑动。但谁都知道,冲进未完全排险的老雷区意味着什么。那一声爆炸,生存的概率已经渺茫得近乎残忍。
4
硝烟中的心跳
沈峥一把拉开车门,坐上指挥车后座。跟上!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压抑。
车子朝着雷区边缘疾驰。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他的脸沉在阴影里,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又松开。
指挥车在雷区警告标志前猛地刹停。工兵已经带着探雷器,沿着那辆吉普车疯狂的车辙印,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突然,前方传来喊声:找到了!车在这里!
人怎么样沈峥几乎是立刻推开车门下了车,大步走过去,警卫员差点没跟上。
吉普车侧翻在一个浅坑里,烧得只剩一个焦黑的框架,还在冒着缕缕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和烧焦物的味道。
工兵围着车辆残骸,动作迅速而谨慎。
报告师长!车辆爆炸前,驾驶员似乎进行了紧急规避,撞上的是单颗反步兵地雷,冲击波导致侧翻……车内……车内无人!
无人
沈峥脚步一顿。
搜!扩大范围!她肯定被炸飞出去了!工兵排长嘶哑着下令。
就在这时,侧后方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所有灯光、枪口瞬间齐刷刷地转了过去,一片刺目的雪亮。
草丛晃动,一个人影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许蔓。
她满脸满身的黑灰,军装被刮得破烂不堪,额角淌下一道鲜红的血痕,流过她苍白的脸颊。她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像是脱了臼。但她站得很直,那双眼睛,在强光照射下,依旧亮得惊人,直直地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沈峥。
她推开试图搀扶她的工兵,一瘸一拐地,朝着他走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异常固执。
她走到沈峥面前,只有一步之遥。浓重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仰起脸,脸上黑灰和血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唯独那个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放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亮得灼眼。
师长,她喘着气,声音沙哑,却依旧拖着那股调子,我活着回来了。
她顿了顿,染血的眼睫颤了一下,目光毫不避讳地锁住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所以,她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进死寂的夜里,刚才的话,算数吗
周围所有的士兵、军官,全都僵成了木头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燃烧的吉普车残骸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沈峥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她脸上的血,她破烂的军装,和她那该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冷硬得像戴了一张铁面具。
沉默了足足有五秒。
然后,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撞到她身上。他脱下自己的作战外套,动作近乎粗暴地裹到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罩住,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夜间的冷风。
隔着厚厚的布料,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他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许蔓似乎轻微地吸了口气,像是牵动了伤口。
闭嘴。沈峥冷硬地打断她可能出口的任何话,抱着她转身,大步朝着医疗车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极大,极其稳定,抱着一个人仿佛轻若无物。
经过目瞪口呆的警卫员和参谋时,他丢下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演习暂停。通知蓝军,指挥部遇袭,指挥序列暂由副师长接替。
他抱着她,越过雷区边缘的警告线,走向闪烁的救护灯。
风声掠过,吹动他怀里那人外套的衣角。
无人看见的角度,许蔓把头轻轻靠在了他坚硬冰冷的肩章上,闭上眼,嘴角那点笑意,终于支撑不住,化作了脱力后的细微战栗。
沈峥的手臂,稳得像铁,没有丝毫松动。
5
苦肉计的真相
医疗帐篷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军医刚给许蔓处理完额角的伤口,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左臂,准备复位脱臼的关节。
许参谋,忍一下,可能有点……军医话没说完。
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夜间的冷风。沈峥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入口,作战服上还沾着外面的尘土和硝烟气。他脸色沉得能滴水,视线扫过来,像冰锥子。
军医的手下意识顿住了。
许蔓坐在行军床上,脸色苍白,但看到他来,那双眼睛倏地又亮了起来,甚至试图弯起一个笑。
沈峥根本没看她的表情,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只不自然垂着的胳膊上,眉头拧死。
出去。他这话是对军医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军医愣了一下,立刻松开手,站起身:师长,许参谋的关节……
我说,出去。沈峥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军医不敢再多言,低头快步走了出去,帐篷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灯泡在头顶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峥几步走到行军床前,阴影完全笼罩住她。他一句话不说,伸手直接抓向她脱臼的左臂。
他的动作毫无预兆,甚至称得上粗暴。
许蔓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那点强撑出来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
沈峥手下猛地用巧劲一推一送!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剧痛袭来,许蔓眼前一黑,牙关瞬间咬紧,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额头差点撞上他坚硬的胸膛。
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脱臼的关节已经复位。
沈峥松开手,退后半步,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他看着疼得蜷缩起来、微微发抖的她,眼神里没有半分缓和,反而更冷。
追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嘲,就凭你这点本事凭你开着车往雷区里撞的蠢货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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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蔓慢慢直起腰,呼吸还有些急促,新换上的干净病号服肩部微微渗出血迹。她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映着晃动的灯影,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辆车……刹车被人动了手脚。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不是意外。
沈峥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但脸上的冷厉丝毫未变。
证据呢
爆炸前,我试图控制方向,看到了断裂的油管切口,很新,很整齐。她喘了口气,忍着肩膀的剧痛,不是颠簸断裂的。
帐篷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以,沈峥向前倾身,双手撑在行军床两侧,将她困在他的阴影里,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灰尘,你冲进雷区,不是慌不择路,是算准了工兵标记通道外侧五十米内是已排除区域算准了那颗地雷是哑弹可能性极高算准了侧翻能抵消大部分冲击力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试图凿开她的外壳。
许蔓没有躲闪,迎着他的逼视:那是唯一能活下来,并且保住车里那份加密地形图的办法。图纸在爆炸里毁了,但我记住了关键坐标。
沈峥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秒。忽然,他极冷地笑了一下。
许蔓,他叫她的名字,字字清晰,不管你是什么来头,玩什么花样,把你那些文工团的心思和手段,给我收起来。
他猛地直起身。
独立师不是你的舞台。我也不是你能算计的目标。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帐篷帘子落下,剧烈晃动。
许蔓独自坐在行军床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慢慢抬起右手,碰了碰刚刚被复位、依旧剧痛钻心的左肩。
她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不稳,带着痛楚后的虚软,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兴奋。
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沈峥……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念出这个名字。
这才……刚开始。
6
演习复盘风波
演习复盘总结会,气氛比打了败仗还凝重。
偌大的作战会议室里,烟灰缸堆满了烟头,空气污浊得能拧出水来。长条桌两侧,参谋、各团主官正襟危坐,没人敢大声喘气。
沈峥坐在主位,面沉如水,指尖夹着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烬,忘了弹。他听着作战科长语气沉痛地分析蓝军穿插战术的成功,剖析己方指挥链的失误,每一个字都像抽在独立师脸上的耳光。
……尤其是指挥部转移途中,侧翼护卫车辆失控闯入雷区,虽未造成人员永久性损伤,但直接导致核心指挥中断近四小时,加密设备及部分文件损毁,这是极其严重的事故!暴露了我们应急处突能力的巨大短板,以及……
事故报告出来了吗
沈峥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油里,瞬间掐断了作战科长的声音。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负责后勤和装备的副部长喉咙滚动了一下,站起身:师长,初步勘查……车辆残骸损毁严重,尤其是刹车和动力系统,爆炸和燃烧导致很多关键证据缺失。目前……目前只能暂定为机械故障突发性失控。
机械故障沈峥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直,听不出情绪。他慢慢摁灭了烟蒂,抬起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角落。
许蔓坐在那里,左臂还吊在胸前,脸色比昨天好了些,但依旧能看出失血后的苍白。她穿着笔挺的常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微微垂着眼,像是在专注地看面前的笔记本。
许参谋。沈峥点名。
所有人目光唰地聚焦过去。
许蔓抬起头,神情平静:到,师长。
你当时在车上。沈峥看着她,一字一顿,你怎么看这个‘机械故障’
空气绷成了一根弦。
许蔓沉默了两秒,开口,声音清晰稳定,没有任何迟疑:报告师长,我同意装备部的初步判断。当时情况紧急,路况复杂,车辆年久失修,出现突发性机械故障的可能性最大。
几个老参谋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意外。他们都以为这个背景硬、脾气似乎也不小的女人会借机发难,至少会强调刹车被动手脚的疑点。
沈峥盯着她,没说话,眼神深得像潭。
许蔓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我。作为驾驶员,未能提前发现车辆隐患,遇险时处置不当,险些酿成大祸,并严重影响演习进程。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她说完,微微低下头,一副坦然认错、等候发落的样子。
会议室里更静了。只有墙上的挂钟,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
沈峥的手指在桌面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处分他忽然笑了一下,极冷,极短促,许参谋冲进雷区,绝处逢生,还‘记住’了蓝军后方的关键坐标,助我师后续反击成功。功过相抵哪有处分
这话里的刺,太明显了。
许蔓像是没听出来,依旧垂着眼: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功劳不敢当。
是吗沈峥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却依旧锁死她,那你告诉我,加密地形图的纸质备份,为什么会在你那辆负责侧翼警戒的车上按照保密条例,它应该随指挥车转移。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递了出来。
几个知道保密条例的军官脸色微微一变。
许蔓终于抬起眼,看向沈峥。她的眼神很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报告师长,转移前十分钟,指挥车保密员突发急性腹痛,无法随车行动。他临时将图纸交给我,委托我务必带回新指挥部。当时情况混乱,未来得及向上级报备。这是我的疏忽,我接受批评。
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沈峥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会议室里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块。
他突然站起身。
散会。
他抓起桌上的帽子,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会议室,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撞上。
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许蔓慢慢收拾好面前的笔记本,站起身,动作因为左臂的伤而有些缓慢。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出会议室。
走廊尽头,沈峥的警卫员等在那里,拦住了她的去路。
许参谋,警卫员压低声音,师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许蔓脚步停都没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7
血染的试探
她走到师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敲了一下,没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沈峥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看着外面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
他听到她进来,没有回头。
关门。
许蔓用脚后跟轻轻把门磕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图纸呢沈峥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烧了。许蔓回答,冲进雷区前,我用点火器烧的。
坐标
在这里。许蔓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需要我现在默写出来吗,师长
沈峥终于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他的脸陷在阴影里,只有眼神锐利得惊人,像盯住猎物的鹰隼。
许蔓,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最好别让我查出来,车是你自己动的手脚,苦肉计演得这么逼真,就为了——
他话没说完。
许蔓突然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不是攻击,而是用指尖,极轻极快地擦过他作战服胸前口袋上方一道极不显眼的划痕。那里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印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
沈峥的身体骤然僵住。
许蔓收回手,抬起眼看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师长,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搔过心脏,你衣服上……沾到我的血了。
沈峥的办公室,空气凝成了块。
窗外操场的口号声、脚步声,隔着玻璃,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几乎要碰到一起。
许蔓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最要命的地方。
师长,你衣服上……沾到我的血了。
她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他胸前布料那一下的细微触感,冰凉,带着伤员的虚软,却又藏着钩子。
沈峥低头。
作战服左胸口袋上方,那道不起眼的划痕边,确实蹭上了一点暗红,已经干涸发褐,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泥点或是油污。
是昨天夜里,在雷区边缘,他把她从草丛里抱起来,她额角淌下的血,蹭了他满怀。当时情况混乱,硝烟弥漫,谁也没留意。
他猛地抬眼,目光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钉在她脸上。
许蔓迎着他的视线,脸上那点虚幻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去,苍白的面孔在斜光里有一种易碎又倔强的美感。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欣赏他此刻的反应。
许蔓。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从喉咙深处碾出来,低哑,危险,你是在威胁我
不敢。她答得很快,几乎有些轻快,右手轻轻托了一下吊着的左臂,像是伤口又在作痛,只是提醒师长……注意军容风纪。毕竟,她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点气音,您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沉默。
一种紧绷的、充斥着无形角力的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
他看着她。看着她明明虚弱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看着她那双过于明亮、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看着她嘴角那点若有若无、让人恨不得把它擦掉的挑衅弧度。
他向前逼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她笼罩,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身上还带着室外训练场的尘土味和淡淡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强势地侵占了她周围的空气。
许蔓没有退。甚至仰起了脸,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
你很清楚,他开口,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热气喷在额发上,独立师不是你能玩火的地方。
玩火她重复,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流星划过夜穹,师长,我昨天差点被烧死。
那是你自找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是怕被外面听见,每一个字都咬着牙,刹车线图纸坐标许蔓,你背后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猛地出手,不是碰她,而是一把攥住了她吊着左臂的三角巾带子,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被带得晃了一下,伤口显然被牵扯到,她眉心骤然拧紧,吸了口冷气,却硬生生没叫出声。
说!
他盯着她瞬间失血更多的嘴唇,眼神骇人。
许蔓喘了口气,疼痛让她眼底漫上一层生理性的水光,但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直直地看进他眼睛深处。
我背后没人。她声音发颤,是因为疼,却字字清晰,只有我自己。
至于我想干什么……
她突然用没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攥着三角巾带子的手腕。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栗,力量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我昨天在对讲机里,说得不够清楚吗
沈峥瞳孔骤缩。
就在这一刻,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报告!是警卫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峥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许蔓也立刻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垂下眼睫,快速后退了半步,拉回安全的距离,只是呼吸依旧有些乱。
进来!沈峥转过身,面向窗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警卫员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师长,军部急电,请您立刻去通讯处。
沈峥没立刻动。他背对着许蔓,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几秒后,他才沉声应道:知道了。
警卫员退了出去。
沈峥依旧看着窗外,没回头。
出去。
许蔓沉默地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三角巾,没说话,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峥一人。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掠过他冷峻的侧脸。他慢慢抬起刚才被许蔓抓住的那只手腕,看了一眼。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有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细微的战栗感。
他猛地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8
军区夜袭疑云
军部急电的内容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
演习总结会的硝烟还没散尽,一纸调令和一份绝密通报几乎同时抵达独立师。
通报:近期境外势力活动频繁,疑有针对我军区高级指挥官及新型作战数据平台的渗透计划,各部队即刻起提升安保等级,内部彻查,尤其注意……文工团等文艺单位近期借调或转入人员背景。
调令:因独立师演习表现出色(
despite
the
incident
),特抽调师参谋长及部分精锐参谋,包括作战参谋许蔓,即刻前往军区参与代号淬火的新型指挥系统联调联试。沈峥师长负责带队。
命令来得急如星火。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卷起漫天黄尘。车队前后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车辆。
沈峥和许蔓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座。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他从上车起就一直在看文件,眉头锁死,侧脸线条冷硬。她则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致,吊着的左臂随着车辆的摇晃微微摆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路无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压过碎石的声音。
抵达军区招待所时,已是夜幕低垂。戒备森严,哨兵的眼神在车灯扫过时锐利如鹰。
分配房间时出了点小插曲。原本安排的军官单间临时调配不开。
负责接待的少校一脸为难地看着沈峥和最后剩下的许蔓:师长,许参谋,实在抱歉,只剩一间套房了,内外两间。您看……
沈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许蔓倒是很平静,甚至没看沈峥,直接对少校说:可以。我住外间。
少校松了口气,又小心地看向沈峥。
沈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套房条件尚可,但气氛降至冰点。沈峥把行李箱扔进里间,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所有视线。
许蔓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下四周,没说什么。她把简单的行李放在沙发旁,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额角的伤口碰了水,刺刺地疼。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沉静得可怕。
她出来时,里间的门依旧紧闭。
她走到外间的沙发边,坐下,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军区内部通讯简报,翻看起来。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套房里格外清晰。
夜里十一点,套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里间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沈峥走出来,穿着作战服,似乎根本没打算睡。他看也没看沙发方向,径直走向门口,像是要出去。
师长。许蔓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很轻,却让他脚步顿住。
她没睡,就坐在沙发里,简报放在膝上,看着他:有情况
沈峥半侧过身,阴影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查岗。你休息你的。
我跟你去。她放下简报,站起身,动作间左臂依旧不便,但姿态坚决。
不需要。他拒绝得干脆冰冷。
调令要求我参与核心系统调试,我有权限了解军区夜间安保布防流程。她理由充分,声音平稳,这也是学习机会。
沈峥盯着她,像是在评估她话里的真假,又像是在压抑着火气。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僵持了几秒。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许蔓跟上,顺手带上了门。
9
暗箭背后的较量
军区大院深夜的哨位比师部更加森严,明哨暗哨交错,探照灯的光柱规律性地扫过空旷地带。沈峥检查得很细,每个哨位、每个关键节点的布防都不放过,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问题。哨兵们显然认识这位名声在外的冷面阎王,回答时绷紧了神经。
许蔓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观察,记下一切。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下面那道新鲜的伤疤。
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车库附近,探照灯的光柱刚刚扫过,短暂的黑暗笼罩下来。
突然——
斜刺里,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融在风里的机簧响动!
不是枪声,是某种更隐蔽的东西。
沈峥反应快得骇人,几乎是凭本能猛地向侧后方一撞!
许蔓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车库冰冷的铁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吊着的左臂被狠狠挤压,剧痛让她眼前瞬间发黑,闷哼卡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咄的一声轻响!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细窄弩箭,擦着沈峥刚才站立的位置,深深钉入了他们身旁的木质电线杆,箭尾兀自高频颤动!
袭击者一击不中,黑影在车库角落一闪,就要没入更深的黑暗。
站住!沈峥低吼一声,瞬间拔枪,疾步追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开。
许蔓靠在铁门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她看着沈峥追出去的方向,又猛地扭头看向那支钉在电线杆上的弩箭——箭头颜色诡异,显然淬了东西。
她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撑住铁门,挣扎着站稳。剧烈的喘息牵动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左肩钻心的疼。
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格斗击打声、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很快,脚步声去而复返。
沈峥从黑暗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作战服肩部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嘴角有一处新鲜的淤青。他手里拖着一個被打晕过去的黑衣人,像拖着一条破麻袋。
他走到光线稍亮的地方,将那人扔在地上,先是看了一眼电线杆上那支弩箭,眼神冰寒刺骨。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还靠在铁门上、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的许蔓。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
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安慰。
他一把抓住她没受伤的右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猛地扯离铁门,粗暴地拽到眼前。
他的脸逼近她,呼吸粗重,带着刚刚经历过搏斗的暴戾气息,眼神像要活剥了她。
你的人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裹着滔天的怒火和怀疑。
许蔓被他拽得踉跄,右臂剧痛,左肩更是痛得让她几乎晕厥。她抬起头,迎着他吃人般的目光,因为疼痛,眼底生理性的水光积聚,却硬是没有溢出来。
她忽然极轻、极冷地笑了一下,气息不稳。
师长……她声音发颤,带着痛楚的喘息,却字字清晰,他要是……我的人……
她顿了一下,被钳制的右臂细微地颤抖着,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捅向他眼底。
刚才那一箭……为什么……不直接射穿我的喉咙
沈峥攥着她右臂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骇人的白。
她痛得几乎要蜷缩起来,却硬生生扛住,那双映着微弱光线的眼睛,像两丸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直勾勾地回视他,里面没有惧怕,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嘲弄。
为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像野兽在咆哮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血腥气,因为你演的苦肉计还不够真因为你需要更完美的借口靠近核心因为——
因为你的命,许蔓打断他,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比我的……值钱得多。
她喘息着,积攒力气,被钳制的右手细微地颤抖。
杀了我……一个来历不明、底细不清、被你沈师长……厌弃至死的参谋……除了打草惊蛇……有什么好处
留着我……活着……在你眼皮子底下……她扯出一个极淡、极痛苦的笑,才能……才能摸到……你们真正想保护的……东西,不是吗
沈峥的瞳孔在黑暗中剧烈收缩。他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张苍白又执拗的脸。
远处传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喝,手电筒的光柱杂乱地扫过来——是听到动静的巡逻队赶到了。
师长!
发生什么事!
灯光瞬间将这片角落照得雪亮,晃得人睁不开眼。几个士兵迅速围上来,枪口下意识地指向地上昏迷的黑衣人,又惊疑不定地看着被沈峥死死攥住手臂、脸色惨白如鬼的许蔓。
沈峥猛地松开了手。
许蔓脱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右手下意识抱住了剧痛的左臂,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带走!沈峥看也没看她,指着地上的黑衣人,声音恢复了一种可怕的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严密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通知警卫处和情报部门,立刻过来!
是!士兵们大声应道,迅速动作起来。
沈峥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几乎虚脱的许蔓身上。她的军装蹭满了铁门上的锈迹和灰尘,狼狈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带着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无声地碰撞,溅起看不见的火星。
你,沈峥开口,声音冷硬得像铁,也跟我来。
10
审讯室的交锋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紧绷。
黑衣人被铐在特制的椅子上,低垂着头,尚未苏醒。情报部门的官员和警卫处长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
沈峥站在单向玻璃前,看着里面的人,背影如山岳般沉凝。许蔓坐在他侧后方的椅子上,军医正在重新检查她左肩的伤势,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差,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弩箭检测结果初步出来了,一个技术军官推门进来,压低声音报告,箭头淬了一种混合神经毒素,剂量不大,但足以让成年人快速昏迷。不是致死量,像是……捕捉目标用的。
捕捉警卫处长眉头拧紧。
技术军官点头:类似某些特种部队使用的麻醉镖。而且,发射弩箭的装置是经过高度改装的,声音极小,射程短,精度高,像是……专业情报人员的装备。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坐在那里的许蔓。
她垂着眼睫,任由军医帮她固定再次错位的绷带,仿佛没听见。
沈峥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玻璃后的黑衣人。
这时,情报官员手里的通讯器响了,他走到一边接听,片刻后,脸色极其难看地走回来。
师长,他声音干涩,初步身份核对……这个人,三个星期前,在一次边境联合反渗透行动中被报击毙。当时……确认的是尸体。
审讯室里落针可闻。
一个已死的人,出现在了军区核心区域,使用了专业情报装备,试图用麻醉弩箭袭击一位王牌师师长。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沈峥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最终落在许蔓身上。
她恰好抬起头,也许是听到了情报官员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过度疲惫后的麻木。
两人的目光在惨白的灯光下再次相遇。
这一次,沈峥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和直接的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更复杂的审视。像漆黑的深渊,看不清底。
他朝她走了过去。
军医下意识地让开。
沈峥停在许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从她病号服的上口袋里,抽出了一支笔。
一支很普通的黑色墨水笔。
他拇指在笔帽某个极细微的凸起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笔尖下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孔洞里,极细微的红光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
窃听器。
房间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警卫处长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枪套。
许蔓看着那支笔,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茫然。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那个口袋。
你不知情沈峥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许蔓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冰冷的锐利取代。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声音沙哑:什么时候放的
演习指挥部,你昏迷的时候。沈峥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或者更早。
他捏着那支笔,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刮过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现在,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告诉我,许蔓。
你冲进雷区,是为了保住图纸,还是为了……他停顿了一下,空气凝固得快要爆炸,……把‘已死’的人,引出来
审讯室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某种倒计时的声音。
那支被拆穿的笔,躺在沈峥的掌心,沉默地指认着无声的渗透。
许蔓脸上的错愕和茫然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就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锐利的平静覆盖。她没有看那支笔,而是抬起眼,直接望向沈峥深不见底的眼睛。
如果是我,她声音依旧沙哑,却稳得可怕,我会用更蠢的办法吗把自己炸个半死,就为了送一个监听器进来还放在这种……轻易就会被你搜出来的地方
她甚至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全是冰冷的嘲弄,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此刻的处境。
沈峥捏着那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回答她的反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死死锁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颤动,任何一丝眼神的游移。
旁边的警卫处长额头已经冒汗,手依旧按在枪套上,眼神在沈峥和许蔓之间紧张地逡巡。情报官员面色凝重,示意技术军官立刻对笔上的指纹进行取证。
带走。沈峥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是对着那个昏迷的黑衣人说的。
士兵立刻上前,将黑衣人连同椅子一起抬了出去。
审讯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几个屏息凝神的下属。
沈峥向前迈了一步,逼近许蔓。军医下意识地又想后退,被沈峥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他抬起手,不是拿着笔的那只,而是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许蔓军装上衣的第二颗扣子——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解开的那个位置。
许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扣子时停住,然后向下,捏住了她病号服口袋的边缘,仔细地、一寸寸地捏过去,检查是否还有别的硬物。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公事公办的粗暴,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检查完口袋,他的手移向她吊着的左臂三角巾。
许蔓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冰冷的警告:师长,如果你想现在拆开检查,最好确保军医带了足够的止痛针。
沈峥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副豁出去的、带着刺的冷静,看了几秒。然后,他的手改变了方向,落在她右侧的腰线,顺着病号服的下摆,快速而专业地拍过她身体两侧、背部、腿部——标准的安全检查程序。
他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和紧绷。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检查完毕。除了那支笔,她身上干净得就像她此刻的眼神。
他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那支笔被他递给旁边的技术军官。
彻查来源。他命令道。
是!
沈峥的目光重新落回许蔓身上。
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动,由我直接负责。他宣布,声音不容置疑,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指定区域,不得接触任何通讯设备,不得与任何人单独交谈。
许蔓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像是早就料到。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安排。
明白。她回答得干脆利落,随即话锋微转,带着那股让人牙痒痒的、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挑衅,那么……师长,我现在需要休息,并且我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您的‘直接负责’,包括批准我去医疗室吗
沈峥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他侧过头,对军医道:带她去。你亲自处理,全程看守。
是,师长!
军医连忙上前,搀扶起许蔓。
她借着军医的力道站起来,左臂的疼痛让她微微吸了口冷气,脚步有些虚浮。经过沈峥身边时,她忽然停下,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
对了,师长……
沈峥垂眼睨她。
她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他作战服肩部那道被格斗撕裂的口子,以及里面若隐若现的擦伤。
你的伤口……也最好处理一下。她说完,没等他反应,便跟着军医,一步步慢慢地走出了审讯室。
门轻轻合上。
沈峥站在原地,没动。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肩部的裂口和隐约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他慢慢抬起手,碰了碰那处擦伤。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想起昨夜在雷区边缘,她满头是血被他抱起来时身体的重量;想起刚才在车库铁门前,她撞上去时那声压抑的闷哼;想起她苍白着脸,眼底含着痛楚的水光,却依旧亮得惊人、带着冰冷嘲弄的眼神。
还有最后那句……听起来像是关心,却又更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轻轻拨了一下的提醒。
他猛地握紧了拳,伤口被挤压,带来更清晰的痛感。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通讯器,按下按钮,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铁血:
接情报部。我要‘淬火’平台所有外围接触人员的二次复核报告,一小时之内放在我桌上!
通知警卫营,全员一级戒备!所有进入核心区域的人员,包括我,必须经过三道交叉验证!
命令一条接一条地下达,雷厉风行。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像那只被按下去的窃听笔一样,闪烁着微弱却执拗的、无法忽视的红光。
危机四伏,真假难辨。
而那个叫许蔓的女人,就像一颗砸进深水的石子,看似沉底,引发的涟漪,却才刚刚开始扩散。
11
新生的调令
军区医疗室的灯,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许蔓靠在病床上,左肩重新包扎固定,额角的伤口也处理过了,脸色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里的锐气收敛了不少,只剩下一种过度疲惫后的沉寂。
门被推开,沈峥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肩部的裂口和血迹消失不见,只有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很薄。
他走到病床前,没坐下,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身份确认了。他开口,声音是公事公办的平直,听不出情绪,‘壁虎’,境外某情报组织潜伏多年的暗线,擅长制造意外和利用混乱。上次边境行动,他用了替身金蝉脱壳。
许蔓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他的目标是我。以及,‘淬火’系统的初始密钥。沈峥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刮过她的脸,密钥的物理备份,藏在那份地形图的暗格里。你冲进雷区,阴差阳错,保住了它。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
那支笔,沈峥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经查,来自上一任接触过那份地形图的保密员,他才是被渗透的环节。在你昏迷时,被‘壁虎’的人趁机放入你的口袋,意图转移视线,或者……借我的手除掉你。
他说完了。所有的谜底都已揭开。危险暂时解除,真相水落石出。
许蔓缓缓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深水。
所以,师长,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我的嫌疑洗清了不再是需要您‘直接负责’监视的危险分子了
沈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浑身是伤、脸色苍白、却依旧像一把出鞘利刃般的女人。
他想起她开着失控吉普冲进雷区的决绝,想起她在电线杆旁被他质问时的冰冷反击,想起她此刻眼神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火苗。
他忽然将手里的牛皮纸档案袋扔到她盖着的白色被子上。
这是什么许蔓没动,只是扫了一眼。
你的新调令。沈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独立师作战科,正式参谋。负责电子对抗与情报分析。
许蔓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捏住了被单。她抬起头,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错愕。
沈峥转过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伤好了就报到。他的声音低沉,穿过房间的距离,清晰地落在她耳中,独立师不需要废物,更不需要逃兵。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许蔓独自坐在病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下头,看着腿上那个薄薄的档案袋,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拆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纸,正式的调令文书。右下角,批准人签名栏,是那个熟悉又冷硬的名字——沈峥。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她的指尖在那签名上轻轻拂过。
窗外,远处传来嘹亮的军号声,悠长,带着一种坚硬的、向上的力量。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广阔的蓝天,嘴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点笑意很浅,却像破开冻土的嫩芽,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生机。
阳光正好,落在她眼底,亮得惊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