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汴京,囚室。
冰冷的铁链声在昏暗中回荡,李煜端起酒盏,指尖微颤。
苦杏仁的味道。
殿下侍奉在侧的小太监声音有些颤抖,这……这是皇上亲自赐下的……
李煜没有回答,只抬眼看了看长满霉斑的墙壁。
他笑了。
赵光义终于还是动了杀心。
这一杯毒酒,他若喝,必死;不喝,亦死。
堂堂南唐后主,到头来,竟要死在敌国的地牢里。
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闭上了眼,一饮而尽。
前世的一切如走马灯般闪过:金陵的梧桐,秦淮的画舫,兄长李弘冀猝然病逝,自己被众臣推举登基,又亲眼看着亡国……
史书将写:李煜,亡国之君。
心跳停了。
……
殿下!殿下!
猛然惊醒,李煜坐起,浑身湿透,剧烈喘息。
这不是汴京的囚室。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映照紫檀案几,墨香淡淡。墙上,悬着他亲手写下的《菩萨蛮》。
他回到了二十岁。
那个还叫李从嘉的自己。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颤抖道。
殿下!太子殿下……病重了!
李煜脑中轰然一震。
太子……病重
兄长李弘冀
这一幕,他太熟悉了。
三日之内,兄长暴毙,自己被推上帝位,南唐自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世,他死而复生。
一切,还来得及。
李煜缓缓握紧双拳,眼底涌出冷光——
这一次,他要改写命运。
这一次,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兄长死去。这一次,他要改写所有人的命运。
备笔墨,我要作画。
小太监愣了:殿下太子殿下病重,您要作画
快去!
李煜翻身下床,走到桌案前。他要画一幅只有兄长才看得懂的画。
他们儿时一起看先生占卜,先生说,井边有麻绳,代表身旁有小人。
前世的他为了避祸,沉迷诗酒,对宫中的刀光剑影视而不见。
这一世,带着亡国之君的记忆回来,宫中的这些手段对他显得幼稚。
是谁呢
谁要害大哥……为了储位
大哥死了,就只剩下我和七弟李从善。
先前有人告诉过他,父皇去世后李从善曾索要遗诏,有篡位之心。
可他却因友爱之心轻轻放过了。
李从善。
野心勃勃的七弟。
凶狠有余,却并无雄才。
灭国之后又在敌人的朝廷里官至国公,更是蛇鼠两端。
李煜笔尖蘸墨,一气呵成。画中几只麻雀在寒风中瑟缩,其中一只孤零零地站着,井边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绳。
把这幅画送到东宫。他将画卷好,告诉太子,这里面有我们兄弟小时候的秘密。他若是想清楚了,就是一份大礼。
希望多疑的兄长看在童年的份上,相信他一次。
小太监接过锦盒,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李煜走到窗前,看向园中的桂花树。
蓝夜里小小的橙黄色桂花镶在枯白的树干上,散发出悠悠香气。
和在汴京囚室里的秋夜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要做囚徒了。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他轻轻念道。
既然死而复生,想必是天意。
前世的我,以诗词传世,却护不住家国分毫。
这一世,我要用这江山作笔,写一曲盛世长歌。
这一次,我要得到真正的自由。
2
次日清晨,朝堂外,百官如流,声潮杂乱。
百官正要进殿,却被一道身影阻住了去路。
吴王李煜,只出现于秦淮画舫与文人酒宴的风流王爷。
此刻他竟身着素白布衣,直挺挺地跪在殿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百官不敢多说,纷纷在李煜身后跪下。
禁军统领匆匆赶来,大惊失色:殿下,万金之躯,岂可如此!陛下若知晓岂不大怒快快起来吧……
李煜缓缓抬头,眼睛里的两个瞳孔直直盯着他。
禁军统领震了一下,早听说六皇子有帝王之相,但他每每见到总被吓到。
李煜朗声道:兄长身染重病,从嘉五内俱焚。愿在此长跪,为兄祈福。若兄长能安然无恙,我愿就此剃度,青灯古佛,永不踏入红尘俗世!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继而哗然!
以遁入空门为誓!
满朝谁人不知,吴王酷爱佛教,断不会以信仰为噱头。
阴暗处,一人悄悄捏紧了自己参奏吴王毒杀兄长,觊觎储君的奏章。
也有人暗暗嗤笑,若太子死了,便是你吴王渔翁得利。
暗流涌动的夺位之争,陡然被拉到了阳光下。
消息传入宫中,李璟龙颜大怒,立刻将李煜召入御书房。
孽子!胡闹!你可知罪!李璟声如惊雷。
李煜平静叩首:儿臣知罪,儿臣只是心忧兄长,情难自已。
情难自已李璟冷笑,你此举会引来多少非议,让人如何揣测朕与太子!
李煜抬起头,直视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心中苦笑。
自己荒废政事,有大半是从自己这位父亲身上学来的。
自己和父亲太像了,一样的笃信佛教,一样的游戏人间,再加上自己的重瞳……足以在史书上留名的帝王之相。
故而父亲一直对自己寄予厚望。
然而前世的自己为了避开争斗,甚少注目朝政。
而李弘冀呢
虽然有军事才能,但是先前有叔父作为皇太弟,现在又有父皇钟爱的六皇子,因此并不得重视。
更是被许多朝臣议论刻薄猜忌。
然而不论是行事狠辣,还是带兵打仗,都是乱世君王所需的能力。
他与父皇,都是多年帝王,深知军政之重。
所以他会做出和父皇一样的选择,扶持李弘冀登上帝位。
王朝不需要一位怀柔的君主,而是一柄足以劈开纷争的利剑。
李煜抬起头,眼底带着一抹讥讽。
父皇,您可曾想过,大哥的病巧得过了头
御书房的气氛骤然一紧,烛火摇晃得厉害。
李璟手指一顿,佛珠啪地崩开,一颗颗地滚落在地,像闷响的警告。
逆子!李璟陡然拍案,龙目圆睁,你敢质疑朕!
李煜微微低头,声线低沉: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只怕史官会质疑南唐。
储君暴毙,新主登基,父皇……您希望史书写下什么
我若不如此,天下人如何看我李煜继续道,声音透着悲凉。
储君暴毙,新主登基,手足相残
您不愿看到,我也不愿看到兄长……死得不明不白。
江山、名声、子嗣……
这段话如重锤砸在李璟心上。
他一生好名,最怕声名染上污点。
儿臣在宫门外以出家为誓,正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更是向天下人证明,我南唐皇室兄友弟恭,绝无腌臜之事!
而儿臣,绝无觊觎王位之想!
李璟沉默了。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李煜此举看似荒唐,却是一招绝妙的阳谋,将他自己从流言的漩涡中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最终,李璟长叹一声,疲惫地挥挥手:罢了。朕即刻派羽林卫接管东宫,太医院重新会诊。此事,朕会彻查到底。
3
东宫寝殿,药味浓重。
太子李弘冀脸色苍白,那双平日里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审视地盯着李煜。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声音沙哑,我看了画,查了身边的人,果然如你所料。
李煜平静地迎上兄长的目光,轻声道:兄长甚爱熏香,若偶感风寒,可能与太医院的药方相冲,若是加上药引,便会陡然加重病情,缠绵难愈。臣弟素喜研习香道,故而斗胆猜测,兄长之病,并非偶然。
这番说辞,倒也合理。
李弘冀阴冷的脸色稍好了些,多谢六弟。
盼望大哥早日康复,南唐江山需要你。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你就真的不想当皇帝吗
臣弟不过熙熙天地一闲人,何苦庸人自扰,揽上这种麻烦事呢
李弘冀盯着李煜的眼睛,而后者的眼里只有一片坦然。
对视之间,兄弟二人,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
一个青衣小太监快步走到太子床前,看了一眼李煜,又看看李弘冀:太子殿下,下毒之事有结果了。
李弘冀苍白地摆摆手:但说无妨,六弟是自己人。
当朝太子竟被下毒,一时之间朝野震动。
人人自危,无人敢置一词。
有人跳出来指认,而被指认的竟然是潘佑。
潘佑,忠于李煜的臣子,也是李煜前世听信谗言错杀的忠臣!
他为人孤僻正直,绝不会图谋不轨,密谋毒杀太子。
李煜听到消息时,心头一惊。
人已经下狱了。
好计谋。
毒杀不成,马上就栽赃嫁祸。虽然李煜殿前一跪表明了心意,但也能被解读成故意撇清干系。
对方岂止是想杀潘佑,更是要把他李煜也拖下水。
所有人都知道,潘佑若要绸缪储君,唯一能拥立的新主,只有他这位吴王!
可惜,李煜多做了一件事情。他提前告诉了太子他被下毒了。
寝宫内,空气凝滞。
李弘冀一贯以猜忌严刻闻名,百官见之心悸。
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李煜,眼神闪烁:六弟这是唱的哪出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前世的李煜,面对这种眼神只会退缩。
但这一世,李煜迎着兄长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我真有此心,数日前,我何须出言提醒,等兄长病逝即可。何必让你活过来,成为我最大的威胁何必跪在宫门前称自己无心皇位
李弘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也是,是我一时冲动了。这么说来,也只剩一人了。
大哥知道了
只能是他了。我姑且相信你无意皇位,也确实怀疑七弟有意。
若大哥身死,七弟身边的钟谟肯定会跳出来说,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六弟,确实是钟谟会说的话。李弘冀轻笑。
李煜无奈一笑,当然清楚了,前世钟谟可是站在我旁边说的。
李弘冀洒脱一笑,看来对方没有想到,你竟然站在我旁边,那接下来就该我们反击了。
李弘冀点了小太监问详情。
状告潘佑的人证物证俱在。
物证,是在潘佑书房搜出的牵机药,正是太子当日在香炉中查到的。
而人证,竟是潘佑的前妻,严氏。
李从善果然手段毒辣,短短两天时间就做成了铁案。
牵机药……李煜黯然,前世喝下的毒酒里,就是这种毒。
这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在此时,七皇子李从善就已经勾结了赵光义
4
天牢密室,烛火摇曳。
李煜独自约谈严氏。
严氏细看是个美人,只是现下面容憔悴,眼中满是怨恨。
殿下不必多言,潘佑狼心狗肺,现在又谋杀太子,罪该万死!
李煜没有问案,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重瞳仿佛能洞察人心。
你可知,潘佑为何休你
严氏恨恨道:他在外已有妾室,却因记挂着自己的清名而不敢抬进府里罢了!
李煜垂眸,想到初遇潘佑的景象。潘佑形容丑陋,他见到也吃了一惊。
潘佑自小就孤僻寡言。
成亲之后见严氏貌美,自卑之余,更是对严氏百般好。不料严氏恃宠而骄,对潘佑多有嘲讽。
一天潘佑早起照镜子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严氏嫌厌的样子,遂与她和离。
至于后来,李煜登基之后先是重用潘佑,后来又与他有了嫌隙,最终潘佑自杀。
想来也是个可怜人。
是吗你可有证据李煜问道,还是你只是为自己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呢他貌丑,多次对我提及,说有你已是三生有幸,与你和离,是为成全你。
李煜看到严氏一脸被戳穿的表情,继续道:与你和离,他分与你多数家产,背负骂名,别人都说他丑人多作怪。他也并未再娶,这份情意……你真要用一场弥天大谎来回报吗
字句诛心,严氏心虚低头。
无非是他给了你许多金银,但你也要掂量掂量,你惹了我,还有没有命花。李煜冷笑着盯着严氏。
严氏颤抖,不发一言。
就在此时,别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匆匆入内:殿下!七皇子来了!
动作好快。
李从善,这是来灭口了
六哥何以深夜在此,可是有何不妥李从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阴冷如毒蛇吐信。他缓步而入,周围的十几名侍卫跟着鱼贯而入。
难道是这妇人的供词有何不妥他目光落在严氏身上,如同锁定了猎物。
李从善剑目星眉,看起来仪表不凡。
这幅清正的样子也令李煜上辈子恍惚,被戏耍得很惨。
赵光义说得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李从善如果心向南唐,何以安度晚年,还在宋廷做了将军除非……一开始就是宋廷的人。
李煜面不改色:正是如此,太子对潘佑此人有所了解,不信供词,故而遣我重来问讯。
哈哈哈哈,六哥,你怎会扯大哥的虎皮,他那么刻薄的人会信一个普通的小官
李从善大笑,狂妄的笑声在阴湿的牢房中回荡。
六哥,你的演技,倒比金陵的教坊还好!
他缓缓贴近,目光锁在李煜眼睛上:天牢夜问,你若不是心虚,为何亲自来
李煜也笑了,幼稚至此。
心虚七弟,我倒在想……若我真要杀大哥,为何提前告知他等他咽气,不更干净
李从善的笑声顿了顿。
再说了,李煜俯身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
你猜,这牢外,有几百刀斧手在等着,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下一瞬,火光冲天,喊杀声铺天盖地。
一支满身甲胄的军队举着火把包围了整个天牢。
为首之人,正是太子亲卫神策都的统领。
奉太子殿下之命,护卫天牢,任何人不得擅闯!
神策都铁甲如林,封死天牢。
李从善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没想到,李弘冀竟会派神策都前来。
更没想到,李煜能精准预判他的行动,提前布局!
李煜唤人提走严氏。
与李从善擦肩而过时,李煜轻声道:游戏结束了。再聪明的算计,也都不过是会漏水的竹篮。
弟弟。
5
严氏翻供,称先前是受一人指使,指认潘佑赏金千两,不从便死。
皇帝属意亲自公审。
三日后,朝堂之上,气氛肃杀。
张洎、徐铉等李从善党羽言辞犀利:潘佑不过是一乱臣贼子,书房中已搜到证物,牵机药举世罕见,绝对是潘佑蓄意谋害太子。
李从善身形挺拔,自信开口道:严氏翻供前夜,六哥曾夜闯天牢,提走了严氏。
李从善望向李煜,李煜点头,确有此事,我是奉太子命而为。
皇帝李璟高坐台上,一言不发。
李弘冀皱眉看向李从善,苍白开口:是我让从嘉去的。
既如此,那人证之言便不可信。李从善冷哼一声,一个反复妇人,随意攀咬朝臣,真是该死。
朝堂上下寂静一片,再无人敢为潘佑置喙,他仿佛已是案板上的鱼肉,只待行刑。
李煜没有急于为潘佑辩驳,也没有剑拔弩张地指责李从善。
他从宽大的袖中,不疾不徐地取出一本泛着微黄的账簿。
父皇,他的声音不大,平静从容,儿臣近日偶得一本周记银庄的账目,其中有一笔款项颇为蹊跷,特呈上请父皇过目。
账簿被恭敬地呈到李璟的御案前。李璟皱眉看完,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半月之前,七皇子李从善府中,提走了一千两官金,用途一栏,赫然写着——赏银。
李璟一沉,喝问:从善,随手赏人一千两黄金
李从善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湿透。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
原先窃窃私语的百官,此刻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震惊、猜测以及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身形挺拔、此刻却僵立在原地的七皇子李从善。
李从善的脸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红转白,又由白变得煞白如纸,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从善猛然抬头,眼底血丝暴起,这是伪证!六哥,你污蔑我!
李煜微笑着看向他,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七弟,真是巧。诬陷潘大人的严氏,家中正堆放着满屋的金银呢。而你,恰好提走数目相同的官金。真是巧啊,要是金锭上的编号相对应,就更巧了。
你……你血口喷人!都是你伪造的证据!李从善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嘶哑的字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他死死地瞪着李煜,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李煜没有理会他的咆哮,转向高坐龙椅的李璟,拱手道:父皇,严氏受七皇子管家胁迫,已招认一切。牵机药,亦是七皇子从西域购得,意图嫁祸潘大人,一石二鸟。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严丝合缝地将李从善的罪行彻底钉死。
李璟的脸色阴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
寡人一向信佛,自认对你们还算亲厚。
何以为了一个储位争成这样。
父子君臣啊,不想玄武门惨案竟然差点重演。
李从善,你以为你也是李世民!
李璟重重一拍龙椅,声音震彻大殿,带着帝王积蓄已久的雷霆之怒:李从善,杀了你大哥之后,是不是就是朕了!
噗通一声,李从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边疯狂叩首,一边大呼: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李璟猛地起身,指着匍匐在地的李从善,怒道:逆子!你还有什么资格做朕的儿子!
李从善长跪不起。
一野史有载:开宝七年,帝璟废七皇子从善爵位,终身圈禁于别院。其党羽,概罢官流放,永不录用。潘佑官复原职,沉冤昭雪。此判既下,朝野震动,吴王李煜之智勇,遂名闻于世。
朝堂风波平定,李煜松了一口气。
有军政之才的李弘冀保住了,接下来就是内忧外患。
南唐国力衰弱,父皇过两年甚至会自降名号为国主。
可这样终究不能保全。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
一味的委曲求全,最后只能换来冷冷的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6
御书房灯影摇曳,李煜跪在青石地上,衣袖尽湿。
父皇,若再优柔,南唐必亡。
李璟缓缓抬眼,眸光暗沉,手中佛珠一颗颗转动,像是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
门外风声猎猎,吹得御书房的烛火东倒西歪,照在李煜的脸上,映出一双重瞳。
这一夜之后,潘佑入阁,变法诏书传遍天下。
然而,诏书下发,犹如巨石投湖,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惊涛骇浪。
变法,动的是士绅豪族的根基,改的是百年沿袭的旧制。
新政推行不过一月,朝堂之上便暗流汹涌,反对之声不绝于耳。
以吏部尚书张维为首的一众老臣,联名上疏,痛陈变法三大弊病:废弛祖制,动摇国本;与民争利,致使民怨沸腾;用人唯亲,小人得志。
矛头直指潘佑,更暗中指向力挺变法的李煜。
殿下,张维等人今日在政事堂鼓噪,言辞激烈,说潘大人此举,无异于商鞅刻薄寡恩,终将自取其祸,更会祸及我南唐社稷!小太监匆匆来报,脸上满是忧色。
李煜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闻言,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洇散在宣纸上,恰如当前的局势。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将废掉的字纸揉成一团,丢入纸篓,又铺开一张新纸。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开始。
次日大朝会,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维手持笏板,慨然出列:陛下!潘佑变法,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已令江南人心惶惶!臣听闻,已有数家大族因不满田产被核,暗中勾结,恐生祸乱!祖宗之法不可轻废,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以安民心!
恳请陛下三思!他身后,十数名官员齐齐跪下,声势浩大。
潘佑脸色铁青,他为人刚直,不善言辞,此刻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出言辩驳,却被李煜用眼神制止。
李煜缓步而出,神态从容,对着龙椅上的李璟躬身一礼,随即转向张维,微微一笑。
张尚书忧国忧民,从嘉甚是钦佩。
他话锋一转,声音清朗起来:只是,张尚书可知,我南唐府库如今一年岁入几何养兵几何可堪一战否
张尚书可知,江南大族坐拥万顷良田,所缴税赋,尚不及一中等商户
国之税赋,不取于豪强,而尽取于贫弱,长此以往,贫者越贫,富者越富,民心,又何以能安
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连续抛出几个问题,句句切中要害。
张维一时语塞,额上渗出冷汗:这……这是历代沿袭之制,岂能说改就改
历代李煜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冷意,周失其鹿,故有春秋战国;秦失其道,故有大汉天下。
张尚书饱读史书,当知天不变,道亦不变。
可如今,北方强敌环伺,天时早已大变,我南唐若不变法图存,难道要抱着祖宗之法,坐待国破家亡吗
你……张维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李煜不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向所有朝臣,朗声道:变法如行舟,逆水则不进反退。
诸位大人皆是我南唐栋梁,当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日之变,非为一人一姓之私,乃为我南唐千万子民,为这锦绣江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璟身上,再次叩首:父皇,儿臣有一策,或可解当前之困。
变法不必一蹴而就,可先择一州一县试行,以一年为期。若新法可行,则推行全国;若新法有弊,则及时修正。如此,既不至动摇国本,又能验证新法之效,不知父皇与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以点带面,稳妥推行,这无疑是一招妙棋。
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如此就被巧妙地变为了一个可以商讨、可以观察的技术问题。
张维等人若要继续激烈反对,就是不合时宜了。
龙椅之上,一直沉默的李璟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他缓缓点头:吴王之言,甚是稳妥。便依你所言,择苏州为试点,由潘佑全权负责。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帝王一言九鼎,张维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叩首领命。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风波,被李煜四两拨千斤,悄然化解。
退朝后,潘佑快步追上李煜,长揖及地,声音激动:殿下之智,臣万分拜服!
李煜扶起他,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轻声道:潘大人,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战场,在苏州。
两年间,金陵大市,商贾云集,粮仓再满,军器营造火热。
而在北方,忽传惊雷——陈桥兵变,赵光义黄袍加身。
李煜立在城墙上,迎着长风,指节缓缓收紧。
下一局,朕先落子。
对外,李煜凭借前世记忆,开始为南唐的未来布局。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被自己猜忌而鸩杀的大将——林仁肇。
风雨交加的晚上,李煜亲赴林府。
林将军,李煜一见到林仁肇便开口,你可知,北宋赵光义今日称帝,过几年便会兵临长江
林仁肇剑眉一拧,目光如炬。
李煜答道,本王昨日夜观天象,见紫薇异位,今日竟果然如此。所以特来与将军商议。
林仁肇看到李煜鞋袜湿透,心中暗叹:这位吴王果然有些胆识谋略。
待二人落座,李煜将北宋的野心与南唐的危局分析得鞭辟入里。
李煜提出了北伐旧土的国策——趁北宋立足未稳,主动出击,收复淮南,以淮河为天险,阻挡北宋南侵。
林仁肇却认为:不可,当今国力虽渐强,然不足以比宋。
李煜与林仁肇彻夜长谈,更觉得此良将实乃幸事。
李煜又遣使吴越,晓以唇亡齿寒之理,说服吴越王钱俶,两国签下攻守同盟。
数年后,当赵匡胤的大军如前世般兵临长江时,他们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君臣离心、国库空虚的南唐。
7
采石矶,长江之上,风云变幻。北宋大军浩浩荡荡,战船遮天蔽日。
南唐水师在林仁肇的指挥下,严阵以待。战鼓声震天,两军展开决战。
南唐水师凭借精良的战船和娴熟的水战技艺,大破宋军。赵匡胤站在岸边,看着江上熊熊燃烧的战船,脸色铁青。他从未想过,这个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南唐,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采石矶大捷,南唐水师将战线推回淮河,为国家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
这一战,彻底改变了南唐的命运。
夕阳下,一大片火烧云显露出辉煌的颜色。
金陵城楼之上,李煜独自凭栏,望着南唐的无限江山。
他提笔做了一首新词,下意识落款李煜,却又划掉。
煜,光也,照也。
前世登基,他怀着指望,要告别那个软弱的自己,希望照亮南唐。
而此世,他以江山为饵,诱使大哥李弘冀接下帝位。
他可以不用燃尽自己去做那个李煜了。
他是李从嘉。
他不再是那个身负重任的帝王,而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诗人。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李煜独自在湖边垂钓。
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拂面。
他看着湖中自由游弋的鱼儿,心中满是平静与喜悦。
正是: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