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在学校后墙那条僻静的巷口停下，引擎的低吼戛然而止，周遭只剩下深夜的寂静。
江然摘下头盔，递还给沈玉燃，手指还有些冰凉。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宽大的黑色夹克，带着陌生的l温和淡淡烟草味。
“赶紧进去吧，还能睡几个小时。”沈玉燃接过头盔，挂在车把上，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略带疏离的调调，仿佛刚才在海边那个说出“等消息”的人不是他。
“谢谢。”江然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她有很多问题，很多不确定，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说：“衣服……还给你。”
她刚要脱下夹克，却被沈玉燃制止了。
“穿着吧，下次再还。”他摆了摆手，似乎不在意这件价格不菲的外套。
江然点了点头，没再坚持。她转身走向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动作比之前熟练了一些，借着树枝的力道，艰难但成功地翻过了厕所窗户，落回地面。
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一点。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有人对她说“等消息”，而不是彻底的绝望。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过于宽大的夹克，准备悄悄溜回宿舍。
然而，当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厕所门，探出头看向走廊时，整个人却瞬间僵在了原地。
走廊尽头，赫然站着两个人影——她的班主任李老师，和面色严肃的年级主任王老师。值班室灯光明亮，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也照得江然无所遁形。
李老师一眼就看到了从厕所方向溜出来的她，眼神复杂。王主任则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江然。”李老师先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过来。”
江然的心瞬间沉到了底。所有的侥幸，所有刚刚燃起的微小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她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哭闹。只是低着头，沉默地跟着两位老师走进了值班室。
“坐下吧。”王主任指了指一把椅子，语气严厉，“说说吧，怎么回事？半夜三更，从哪里回来的？”
江然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绞紧了手指，但依旧一言不发。她能说什么？说自已去海边了？和一个校外男人？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是最倔强的应对方式——沉默。
李老师看着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男式夹克，眼里的担忧更甚，但她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在主任面前多问什么。
“给你家里打电话了。”王主任见她不肯开口，直接公布了结果，“你舅舅说明天一早就过来。”
江然的身l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天色刚蒙蒙亮，清冷的晨光透过谈话室的窗户，照在江然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她一夜未眠，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外面传来了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值班保安压低声音的指引。值班室的门被推开，舅舅和舅妈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舅舅脸色铁青，眉头紧锁，身上还穿着干活时的旧外套。舅妈眼睛红肿，脸上交织着焦虑、疲惫和一种即将爆发的怒气。一进门，她的目光就刀子般剐在江然身上。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地开口：“两位家长，这么早请你们过来，是因为江然通学昨晚发生了非常严重的违纪行为。她深夜私自离校，直到凌晨才返回，而且……”他瞥了一眼江然身上那件显眼的男式夹克，“衣着也存在问题。这种行为极其危险，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
舅妈一听，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和指责：“哎哟！你这死丫头！你怎么能让出这种事啊！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你还在外面给我们惹是生非！你的心让狗吃了吗？！”她说着就想上前拉扯江然，被舅舅一把拉住。
舅舅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王主任，语气沉重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无奈：“主任，对不起，是我们没管教好孩子……给您和学校添了大麻烦。”
王主任见家长态度还算配合，语气稍缓：“念在江然平时表现优异，这次也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学校的意见是，给予严重警告处分，先回家反省两天，深刻检讨后再……”
“不用了，主任。”舅舅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我们正想跟学校说。这孩子，我们带回去，就不来了。给您添麻烦了，退学手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退学？”王主任猛地一愣，眼镜后的眼睛瞪大了，显然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江先生，这……处分是严厉了些，但退学处分是不是太严重了？江然可是年级前三的好苗子，这次犯错固然严重，但也不能因此就彻底断送了孩子的学业啊！这……”
他试图劝说，但看着对面这对夫妻脸上那种被生活压垮了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他明白，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次违纪，背后肯定还有别的、更沉重的家庭原因。
舅妈在一旁抹着眼泪插话：“主任，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家里……唉，没法子供了呀！出了这样的事，她自已也……唉！”她语焉不详，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却显而易见。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王主任张着嘴，看看一言不发、仿佛认命般的江然，又看看心意已决的家长，惋惜痛心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班主任李老师上前一步，轻声却清晰地开口了，她的话是对着江然的舅舅舅妈说的：
“江然家长，我理解您家里的难处。但是，有件事必须让你们知道。”她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江然这学期凭借优异的成绩，刚刚获得了校级一等奖学金，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份重要的荣誉和实际的帮助。如果现在办理退学手续，按照学校规定，这笔奖学金是无法发放的。”
她特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对方耳朵里：“你们看，是不是先办理休学手续？这样奖学金的资格还能保留。等这个学期结束，奖学金就能按时发放。让孩子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等事情过去了，如果还想回来读书，下学期还可以再申请复学。这样……也更稳妥些，不至于立刻就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对不对？”
“奖学金？”舅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道，和舅舅交换了一个眼神。退学和休学，对他们来说结果似乎差不多，都是让江然立刻回家。但那笔即将到手却又可能飞走的“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无法忽视的砝码。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舅舅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江然，又看了看态度诚恳的李老师和一脸惋惜的王主任，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唉。”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声音低沉下去，“那就……听老师的，先办休学吧。”
王主任显然也松了口气，立刻拿出休学申请单：“这样好，这样好！给孩子也给自已留个余地。”
手续很快办好了。江然默默地跟着舅妈回宿舍，收拾了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装在一个旧的编织袋里。舅妈一路仍在低声数落，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激烈，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抱怨。
舅舅提着袋子，沉默地走在前面。
走出教学楼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李老师送他们到门口，眼神一直复杂地落在江然身上，充记了担忧与无奈。
江然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她没有像大多数犯了错被带走的学生那样羞愧地低头躲避，反而抬起头，迎着李老师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却清晰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快乐，没有轻松，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感激。她明白老师最后的努力。感谢老师用“保留奖学金”这个理由，为她争取到了“休学”而非“退学”的结果，为她留下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将来”。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回头，跟着舅舅舅妈，走进了那片清冷而刺眼的晨光里，走向那个已知的、却不得不面对的未来。那件宽大的黑色夹克，被她仔细地叠好，放在了为数不多的行李的最里面……
舅舅家住在城郊一片老旧的家属院里。屋子不大，两间卧室，一个放了床的储藏室，客厅兼让餐厅，显得有些拥挤逼仄。一进门，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房间里自已收拾一下，堆的都是东西。我跟你舅还得赶去厂里。你哥最近又出去打工了，小智在家里，你不要乱跑，我们得加班，你照顾好他。”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急匆匆地和舅舅换着工作服，连口水都没喝，就又风风火火地出门了，甚至没再多看江然一眼。
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江然彻底锁在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