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薄雾自屋檐滴落,将破败的柴门润湿得愈发昏黄陈旧。残灯一豆,在空荡的屋内摇曳不定,映照出斑驳的墙壁和积尘的案几。晏扶遥静静坐在门槛上,手指捏着一只已裂口的瓷盏,身上的灰褐粗布衣沾着干涸泥渍。他的双眸墨黑清亮,映出夜色中一点死寂的光。
屋外远处,是沧澜域外城中的碎石巷道与废弃园圃。风吹来杂乱的青草与血腥味,让人不由得攥紧拳头。夜鸦低鸣,惊扰了这座死寂城池的一隅。
没人在意这间屋子里昏暗的光亮与少年的沉默,他也不需有人知晓。晏扶遥的父亲死于三日前,被黑衣人一剑斩首,母亲死于火中,妹妹的尸骨无存。只有他苟活至今,见证这座世界对卑弱者的残酷。
他微微晃动手中的瓷盏,底部有一丝红线,那原本是他母亲为他画下的辟邪符纹,如今早被油腻与裂痕湮灭。
“你总得想一个活下去的法子。”
久未开口的声音嘶哑而冷静,是他对自已的低语。再多哭喊与愤怒,此刻都徒然。晏扶遥缓缓起身,将瓷盏安放在桌上的残烛旁,抽出压在枕下的木剑。剑身已缺口,木料粗糙,出鞘还能发出一丝清声。
父亲曾言,沧澜域的修行之路,最难迈出的不是第一步,而是不肯服输的心。扶遥握紧剑柄,指骨泛白,他看向门外,一夜风起,枝叶摇曳,仿佛在为今夜谁的消亡而垂泪。
他走到院中,低头拾起一根散落的竹签,将母亲坠落的发簪包在破布里,紧紧系在腰间。身后的屋宇因风雨侵蚀,更显破陋。晏扶遥脚步一顿,回望涂记血迹的门檐,心中只余冰凉。
“扶遥。”屋内昏暗角落有轻声唤他。
少年转身,看见从红灰中走出的老妇人。她是邻家林婆,老而瘦小,曾给他母亲端过药。如今家破如斯,剩下能说话的人再无二三。
“你,往后有何打算?”女人声音颤抖,手里捏着祭祀用的铜铃。
晏扶遥抿紧嘴唇,许久才道:“我要离开这里。”
老妇静默。铜铃在她指间幽幽作响。
她叹息一声:“你还有家可归么?”
晏扶遥摇头,“没有了。”
风声渐急,卷起枯叶。老妇看着他胸前木剑,“你要去求仙吗?”
“我要活下去。”晏扶遥低下头,“也要找到那些杀我家人之人。”
老妇不语,像是受了刺,转身走进黑暗里。只有铜铃撞击的清脆声,似在为一切送别。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将那声铃音刻进心头。
他走回屋内,带出藏在壁板后的几枚银钱与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地图是父亲早年游历时带回,上面标注着沧澜域最繁盛的修行宗门与市集。晏扶遥将地图摊在灯下,指尖停留在“玄辰山”三字上。
他在心底默念父亲交代的路径,想着如何避开衙役与仇家,再悄然将木剑别于腰间,随身只带一小包干粮。他望向空荡屋内,母亲最爱的荷花灯已破碎,角落还有妹妹遗落的彩线团。
夜风席卷,灯花噼啪。晏扶遥关上房门,走向漫黑的街巷。在他转身之后,旧屋的门终于被风吹落,瓦砾作响,像是一页沉重过往的断裂。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世上的孤独没有底线,只能咬牙前行。
废巷的尽头,有人影晃动。那是外城的乞儿,在夜色中翻拣垃圾,互相打斗,饿狼般盯着每一条能活下去的路。晏扶遥低头避过他们,身躯伏低,小心翼翼前行。
但有脚步声从黑暗中骤然靠近。一只脏手忽然伸来,试图夺取他怀里的包裹。晏扶遥反应极快,手中木剑挥出,身影灵巧侧移。乞儿们愣了片刻,却见这瘦弱少年眼中透出的冷意,远比深夜更骇人。
“滚!”他低声呵斥,声音带着决绝与寒意。
乞儿们咒骂着退开,对这新出现的一份狠戾不敢正视。晏扶遥挤过巷口,在断瓦残壁中疾行。每一步,都像是在撕开故土的伤疤。
夜渐深,星光零乱。晏扶遥靠近城郊,躲在废弃马厩中歇息。淡淡的牛粪味和霉尘遮掩了他身形。月光由破窗斜照,映在少年脸上,将他额上的污渍勾勒得清晰分明。
他在心里列数着明日旅途的每一步,默想父亲的教诲。那份压抑的酸楚让他几近窒息,可他一滴泪也没流。他明白,这世界只会为强者流血,弱者的悲泣从不会被记住。
马厩外的风忽然停了。夜风吹开残破门板,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踱入,宽大的蓑衣将全身遮掩。晏扶遥警觉地微微起身,木剑紧握在指尖。
“这么晚了,还睡不得么?”那人低笑,嗓音沙哑,透着游历老人的倦怠。
晏扶遥盯着他,皱眉不语。
男人扯下蓑衣兜帽,露出杂乱花白的头发与狭长双目。他似乎打量晏扶遥许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干瘪包裹,随意丢在他脚边。
“饿了就吃,这路不好走。”男人笑意渐浓,转身朝夜色深处踱去,“若想活命,总有东西要舍,总有东西得背。”
晏扶遥未动。他听着那人脚步渐远,心下生疑,却最终还是打开包裹——里面只是一块凉硬的干饼,与一封书信。
纸封破旧,字迹潦草,只有一行字:“沧澜十宗,玄辰可投。”
他握着包裹愣了片刻,抬头,却见那人身影早已没入夜色,再难追及。
饼干的味道极涩,他却硬是咽下。不知是命运怜悯,还是新一重试探,晏扶遥已顾不得细想。仇恨、孤独、饥饿和荒凉包围着他,只有那一份莫名的指引仍在心头闪烁微光。
夜鸣逐渐消歇。他席地而坐,木剑安于身侧,怀里的包裹散发出余温。少年抬眼仰望星空,黯淡云层下有星瀑隐现,宛如塌陷银河。失落与坚韧纠缠在心头,他终是不肯低头流泪,只让目光愈发坚定。
“玄辰山——”
他轻声自语,握紧手中的剑。尽头是荆棘,没有人替他扫平,但只要还活着,只要信念未灭,他便要一步步走出去。
破屋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残梦与苦忆就此封存。晏扶遥遥望那幽远山影,深知前路注定难行,却也终于攥紧了自已的命运。
天色将晓,寒露未干。少年收拾行装,将破屋遗物紧贴心口,踏向无尽的暗夜,迎接命运的第一道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