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是什么感觉
苏念星曾以为,是陆屿川被推出急救室时,那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白色床单。
后来她觉得,是婆婆在灵堂上捂着胸口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时,那双死死攥着她手腕的、冰冷的指节。
再后来,是女儿晚晚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用稚嫩的童音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的时候,她喉咙里涌上的、无法吞咽的血腥味。
原来死亡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
它将你生命里所有关于那个人的印记,连皮带肉,一寸寸地剐下来,让你在余生的每一个日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血肉模糊的痛楚。
……
第一章
念念念念醒醒！
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声音带着点焦急。
苏念星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青春洋溢的脸。
是她的大学室友,张琳。
我的天,你总算醒了！张琳夸张地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你猝死在图书馆了呢！从下午睡到现在,晚饭都错过了。快走快走,不然食堂关门了。
苏念星没有动,她像一座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直勾勾地盯着张琳。
张琳被她看得发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了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亲爱的琳琳啊！
不是的。
不是张琳不认识。
是眼前的张琳,太年轻了。没有后来为了生活奔波的疲惫,没有眼角细密的纹路,那张脸上充满了独属于二十岁女孩的、未经风霜的朝气。
苏念星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白皙、纤细,连一点薄茧都没有的手。不像后来那双为了撑起一个家,指关节微微粗糙,布满细小伤痕的手。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
光滑,紧致,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触感。
这里是……大学城的图书馆。
窗外是熟悉的梧桐道,金色的夕阳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远处,有情侣在操场上散步,有少年抱着篮球呼啸而过。
一切都像是十年前的某个普通黄昏。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苏念星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她……回来了
她不是应该在给晚晚讲完睡前故事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陆屿川的遗像,喝下了一整瓶红酒,然后沉沉睡去吗
怎么会……在这里
念念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张琳担忧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苏念星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向图书馆的出口,甚至撞倒了一摞书,引来周围人不满的侧目。
哎！念念！张琳在身后追着她。
苏念星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确认。
她要确认一件事。
她凭着记忆,疯了一样地跑向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风声在耳边呼啸,吹得她眼泪直流。
十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条路怎么走,可身体的记忆却如此清晰。每一个转角,每一棵树,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计算机学院A栋,502教室。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陆屿川。
那天,她替学生会的朋友来送一份文件,推开门,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他。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微低着头,正在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他没有戴眼镜,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刻,苏念星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惊心动魄。
而现在,她就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门上方的玻璃窗,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
她的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她在怕什么
她在怕,推开这扇门,里面空无一人。这只是一场荒诞的、醒来就会破碎的梦。
她更怕,推开这扇门,他又坐在那里。活生生的,呼吸着的,那个属于二十岁的陆屿川。
那她该怎么办
是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还是该转身就走,离他远远的,让他去过一个没有苏念星,但也许能活到八十岁的、平安顺遂的一生
她的手抖得厉害。
同学,你不进去吗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苏念星回头,是一个抱着书本的陌生男生。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门。
吱呀——
老旧的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学生,都在低头自习。
苏念星的目光,像一架失控的雷达,疯狂地扫视着整个教室。
靠窗的位置……是空的。
没有。
那里没有他。
一瞬间,巨大的失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门框上。
果然,是梦啊。
也是,像她这样的人,怎么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那个……同学,你找人吗门口的男生被她吓了一跳,小声地问。
苏念星摇着头,胡乱地擦掉眼泪,声音嘶哑：不,我……我走错了。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她空欢喜一场的地方。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了进来,他手上还拿着一瓶刚从自动贩卖机买的冰红茶。
他一边拧着瓶盖,一边随意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男生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额前的碎发微微有些湿润,像是刚刚跑过步。他的眉眼清隽,鼻梁高挺,嘴唇的轮廓很漂亮。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清澈又深邃。
是陆屿川。
是活着的,二十岁的,陆屿川。
他看着门口泪流满面的苏念星,微微愣住了,拧瓶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英挺的眉毛轻轻蹙起,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
苏念星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十年了。她只能在照片和梦里见到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甚至能看到他额角细小的汗珠,能看到他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的那一小截锁骨。
她想冲过去。
她想抱住他,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她想告诉他,她好想他,想得快要死掉了。
可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动不了。
她不能。
她不能像前世那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他的世界。
前世的相遇,相识,相爱,每一个环节都无比美好,可结局却是那样惨烈。如果她再走一遍老路,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要亲眼看着这份美好,再一次走向毁灭
不。
她不要。
恐惧,巨大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捆缚在原地。
陆屿川看着这个陌生的、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过来。
他停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有淡淡的、刚运动完的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同学,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清朗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你……还好吗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苏念星猛地回过神。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秒,就会彻底失控。
我没事！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锐得不像她自己。
她猛地推开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留下陆屿川一个人,站在原地,举着那瓶刚拧开的冰红茶,满脸错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推开的胳膊,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个女生……是谁
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悲伤,又那么……熟悉
第二章
苏念星一口气跑回了宿舍。
砰地一声关上门,她整个人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念念！你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张琳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
苏念星没有回答,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眼泪,滚烫的,汹涌的,无法抑制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裤子。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年前,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陆屿川还活着。
婆婆的心脏还健康地跳动着。
晚晚……晚晚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恸,像两股极端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地冲撞,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回来了,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脑海里,前世的画面一幕幕地闪过。
他们第一次约会,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鼓起勇气牵了她的手。
他们毕业时,他穿着学士服,在全校师生面前向她求婚,单膝跪地,眼神虔诚。
他们婚礼上,他掀开她的头纱,笑着说：苏念星,你以后就是我陆屿川的妻子了,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保护你。
还有晚晚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念念,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那些甜蜜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如今都变成了一把把淬了毒的刀,悬在她的头顶。
她害怕。
她害怕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幸福,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幸福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念念,你别吓我啊,你到底怎么了张琳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苏念星抬起头,双眼通红,她抓住张琳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琳琳,现在是……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张琳被她问得一愣：2014年,9月26号啊。你睡糊涂了
2014年,9月26号。
苏念星的心脏狠狠一抽。
她记得这个日子。
前世,她和陆屿川相遇的第二天,学生会举办了一个迎新晚会,她是主持人之一。而陆屿川,作为计算机学院的技术大神,负责后台的设备调试。
晚会进行到一半,麦克风突然出了问题,滋啦作响。她急得满头大汗,是他从后台走出来,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他把修好的麦克风递给她,对她笑了笑。
那是他对她的第一个笑容。
也是从那天起,他们才算真正认识。
也就是说,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明天,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地产生交集。
然后,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滑向那个既定的轨道。
不。
绝对不行。
琳琳,苏念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明天学生会的迎新晚会,我不去了。
啊张琳惊了,为什么啊你不是主持人吗礼服都租好了,你现在说不去
我……我重感冒,嗓子说不出话了。苏念星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你刚刚吼我的声音可不像说不出话。张琳翻了个白眼,到底怎么了跟姐们儿说实话。
苏念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是从十年后回来的,为了躲一个叫陆屿川的男人,因为如果他们在一起,他就会死
张琳只会以为她疯了。
我真的不舒服。苏念星只能坚持,你帮我跟主席说一声吧,找别人替我一下。
张琳狐疑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好好休息。我帮你请假。
一夜无眠。
苏念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光泛白。
她想了一整夜,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躲。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只要不相遇,不相识,不相爱,陆屿川就不会因为她而坐上那辆死亡出租车。
他会遇到另一个女孩,一个能给他安稳一生的女孩。他会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慢慢变老。
虽然他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苏念星,但他会活着。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第二天,苏念星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哪儿也没去。张琳去参加晚会了,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能想象到晚会现场的热闹,能想象到舞台上绚烂的灯光,也能想象到,陆屿川正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安静地操控着一切。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一阵阵地疼。
放弃他,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肉。
可是,她别无选择。
为了不和陆屿川产生任何可能的交集,苏念星开始刻意地避开所有计算机学院学生会出现的场合。
她不再去那个她最喜欢的图书馆自习,因为那里离计算机学院太近。
她不再选修任何可能和计算机系有联合课程的公选课。
她甚至连吃饭,都特意绕开他们学院学生最常去的二食堂。
她像一个胆小的鸵鸟,把自己藏起来,以为这样就能逃离命运的安排。
一个月过去了。
风平浪静。
她再也没有见过陆屿川。
有时候,她会从计算机系的同学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你知道吗,陆屿川大神,上周又拿了一个全国编程大赛的金奖！
何止啊,听说好几家大公司都想提前签他了,他都没同意。
长得又帅,又这么牛,还让不让别的男生过了
每当这时,苏念星都会假装不在意地走开,可心底却泛起一丝骄傲和苦涩。
看,这就是她的陆屿川。
无论在哪里,他都那么耀眼,那么优秀。
而她,只能像一个卑微的偷窥者,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的光芒。
这样,也挺好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有一天,张琳拿着手机,兴奋地冲到她面前。
念念,快看！我们学校的摄影论坛上,有个神仙博主！
苏念星没什么兴趣地哦了一声。
别哦啊,你快看！张琳把手机怼到她脸上,你看他拍的这张照片,绝了！
苏念星被迫抬起眼。
屏幕上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的构图很简单,是学校里那条最老的林荫道。秋天的落叶铺了满地,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背对着镜头,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独自走在路上。
光影,构图,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有一种安静而又忧伤的电影感。
苏念星的心,猛地一跳。
这张照片,她见过。
前世,这张照片就挂在他们家的书房里。陆屿川亲手拍的,亲手冲印的,亲手装裱的。
他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他给它取名叫《等待》。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感觉张琳激动地说,这个博主叫‘YC_Light’,刚注册没多久,就发了几张我们学校的风景照,瞬间就火了。好多人都在猜他是谁。
YC_Light。
屿川（Yuchuan）的光（Light）。
苏念星的指尖,冰凉。
她知道是他。
陆屿川喜欢摄影,尤其是胶片摄影。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与代码无关的爱好。
前世,他总是喜欢拉着她,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用他那台老式的海鸥相机,记录下每一个瞬间。
他说,数码照片太冰冷了,只有胶片,才能留住时间的温度。
念念,我觉得他拍的风格跟你好像啊。张琳突然说,你们都喜欢拍这种有故事感的东西。
苏念星的心,又是一紧。
是的,她的摄影风格,就是受他影响的。
她颤抖着,从张琳手里拿过手机,点开了那个叫YC_Light的主页。
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照片。
一张是清晨的图书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张是雨后的操场,水洼里倒映着灰色的天空。
还有一张,是宿舍楼下那只总喜欢晒太阳的橘猫,蜷缩着身体,睡得正香。
每一张,都那么熟悉。
每一个场景,都藏着她和他的回忆。
苏念星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原来,躲了这么久,还是躲不开。
他的世界,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能轻易地将她捕获。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清冷孤高的ID,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
她想给他留言。
她想告诉他,这张照片的光圈应该再小一档,那样景深会更漂亮。
她想告诉他,那只橘猫最喜欢吃小鱼干,只要你喂它一次,它就会天天在你脚边打滚。
她想告诉他……她好想他。
可是,她不能。
她是一个重生者,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胆小鬼。
她和他的世界,早就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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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准备关掉页面的时候,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上的一个按键。
——关注。
屏幕上跳出一个提示：您已成功关注YC_Light。
苏念星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慌忙地想去点取消关注,可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就好像,这是她与他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让她再贪心一次吧。
就这一次。
她这样想着,退出了论坛。
她没有看到,几秒钟后,她的私信里,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来自YC_Light。
只有简洁的两个字。
你好。
第三章
那句你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苏念星的心上。
不疼,却让她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为什么会给她发私信
是因为她关注了他吗
可论坛里关注他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
苏念星点开自己的主页,瞬间明白了。
她的ID叫Stardust_Su。
主页里,也零散地放着一些她自己拍的照片。风格和他很像,都偏向于安静的、叙事性的黑白胶片风。
在众多用着卡通头像、分享着日常自拍的用户里,她的主页显得格外同类。
所以,他只是出于一个同好的礼貌,才打了声招呼。
苏念星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该怎么回
是客气地回一句你好,然后结束这场意外的对话
还是……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ID,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
如果她不能以苏念星的身份出现在他生命里,那她能不能,以Stardust_Su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以一个网友,一个同好,一个永远不会在现实中见面的灵魂伴侣的身份。
这样,既能看着他,又不会扰乱他的人生轨迹。
是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她心里滋长。
她知道这很危险,像是在走钢丝。
可那份无法抑制的思念,那份想要靠近他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在对话框里,小心翼翼地敲下了一行字。
【Startdust_Su】：你好。很喜欢你的照片,尤其是那张《等待》,光影和情绪都非常棒。
她没有直接说你好,而是选择从作品切入。这样显得更自然,也更真诚。
消息发出去后,苏念星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紧紧地盯着屏幕,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对方的头像一直是灰色的,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他不在。
也许他看到了,但不想回。
苏念星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她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
就在她准备放下手机的时候,屏幕突然亮了。
【YC_Light】：谢谢。你的作品也很有意思,那张《窗》我看了很久。
苏念星的心脏,猛地一跳。
《窗》是她前几天发的一张照片。拍的是宿舍窗台上一盆枯萎的多肉,背景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拍那样一张照片。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她当时心境的写照。了无生机,一片灰暗。
【Startdust_Su】：过奖了,随便拍的。
【YC_Light】：不是随便拍的。看得出来,你在思考光和结构的关系。
苏念星愣住了。
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这就是陆屿川。他总能轻易地看透她藏在镜头后面的、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前世也是这样。她拍一张照片,他总能第一个说出她想表达什么。
他们之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默契。
【Startdust_Su】：你也是。我猜,你拍照的时候,一定很安静。
【YC_Light】：你怎么知道
【Startdust_Su】：因为你的照片很安静。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捕捉到那些安静的瞬间。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苏念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让他感到了冒犯。
就在她准备找补几句的时候,对方的消息跳了出来。
【YC_Light】：你……说得很对。
【YC_Light】：你也是学摄影的吗
这是一个试探。
苏念星的心提了起来。她不能暴露自己的任何真实信息。
【Startdust_Su】：不是,只是爱好。我学设计的。
她没有说谎,她确实是设计学院的。但这个范围很大,他不可能凭这个找到她。
【YC_Light】：难怪。你的构图感很好。
【Startdust_Su】：你呢计算机的看你的ID猜的。
【YC_Light】：嗯。
简短的一个嗯字,却让苏念星的眼眶发热。
就是这种感觉。
克制,疏离,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是她的陆屿川,没错了。
从那天起,苏念星和YC_Light开始了一种奇妙的线上交流。
他们聊摄影,聊器材,聊构图,聊光影。
从雅西卡聊到禄莱,从布列松聊到寇德卡。
他们像两个在孤岛上漂流了很久的人,突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大多数时候,都是苏念星在引导着话题。
她太了解他了。
她知道他喜欢哪位导演的电影,知道他偏爱哪支乐队的音乐,甚至知道他打游戏时喜欢用哪个英雄。
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抛出他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在他惊讶于我们怎么这么像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是吗好巧。
每一次,她的心都在滴血。
这不是巧合。
这是我用十年血泪换来的、关于你的全部记忆。
陆屿川显然对这个巧合的网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不再是那个只回复嗯好的冷淡大神。他开始主动分享他的生活。
【YC_Cight】：[图片]
今天在实验室待了一天,眼睛要瞎了。
照片上是一排排复杂的代码,苏念星一个也看不懂。但她知道,这是他正在攻克的一个项目。
【Startdust_Su】：辛苦了。泡杯枸杞菊花茶,对眼睛好。
【YC_Light】：……你怎么像我妈
【Startdust_Su】：:)
【YC_Light】：[图片]
食堂的饭,难吃到怀疑人生。
照片是二食堂那份著名的青椒炒月饼。
苏念星忍不住笑出了声。
【Startdust_Su】：二食堂的饭是这样的。你可以去三食堂,那边的糖醋里脊是一绝。
【YC_Light】：！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有三食堂
苏念星的心一惊。
说漏嘴了。
【Startdust_Su】：猜的。大学不都这样吗总有一个食堂是黑暗料理基地,也总有一个是美食天堂。
一个完美的借口。
陆屿川没有怀疑。
【YC_Light】：有道理。明天去试试。
他们的聊天,从摄影,延伸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苏念星发现,自己渐渐沉迷于这种危险的关系。
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看到YC_Light的头像亮起。
她像一个贪婪的吸D者,靠着这点微弱的、虚假的联系,来缓解那深入骨髓的思念。
她甚至开始在现实生活中,偷偷地观察他。
她会算好时间,在他去三食堂吃饭的时候,也假装路过。然后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点了一份她推荐的糖醋里脊。
看他吃完后,嘴角扬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她也会在他去图书馆的时候,悄悄地跟在后面,坐在一个他看不到的角落,看他专注地看书,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每一次偷窥,都像是一场甜蜜的酷刑。
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能听到他翻书的声音,却不能上前说一句话。
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只有在网络上,她才是那个最懂他的Startdust_Su。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陆屿川突然问她。
【YC_Light】：我们……要不要见一面
第四章
看到那行字的时候,苏念星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秒。
见面
他想和她见面
恐慌,瞬间席卷了她。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安全距离,都在这两个字面前,土崩瓦解。
她该怎么回答
拒绝
她要用什么理由,去拒绝一个聊得如此投机的网友提出的、再正常不过的请求
说自己是社恐他会觉得她在敷衍。
说自己长得丑他会觉得她不自信。
任何一个理由,都可能让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产生裂痕。
可是,如果答应……
她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当陆屿川看到Startdust_Su就是那天在502教室门口,对着他痛哭流涕的那个怪人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他会把之前所有的巧合和默契,都当成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吗
苏念星的指尖,冰凉得像一块冰。
她盯着对话框,迟迟没有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那头的陆屿川,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犹豫。
【YC_Light】：抱歉,如果觉得唐突的话,就当我没说。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退让。
苏念星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她让他失望了。
不。
她不能让他失望。
她不能失去这个唯一能和他交流的渠道。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Startdust_Su】：没有唐突。只是……有点突然。
【YC_Light】：那……
【Startdust_Su】：我不是不想见。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YC_Light】：你说。
【Startdust_Su】：我们可以见面。但是,全程,我们都不能说话,也不能摘下口罩。就当是……一场行为艺术,怎么样
这是一个荒唐至极的要求。
苏念星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只是想,再亲眼看他一次。
就一次。
以一个网友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偷窥者的身份。
她以为陆屿川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然后拉黑她。
没想到,几秒钟后,他回复了。
【YC_Light】：好。有点酷。
苏念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同意了
这个在现实生活中,理性、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理科男,居然会陪她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YC_Light】：那,时间地点
【Startdust_Su】：周六下午三点,在城西那家光阴咖啡馆,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那里。
她又一次,利用了她的先知。
光阴咖啡馆,是陆屿川前世最喜欢带她去的地方。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胶片相机,还有一个小小的暗房。
【YC_Light】：……你怎么又知道了
【Startdust_Su】：我关注的一个摄影师推荐的,看照片风格,觉得你会喜欢。
又是一个完美的谎言。
【YC_Light】：好。周六见。
定下约定的那一刻,苏念星既紧张,又期待。
她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也像一个即将领奖的演员。
周六那天,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
她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好被一盆巨大的绿植挡住,形成一个半私密的空间。
她点了一杯拿铁,戴着一个纯黑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三点整。
咖啡馆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推门而入。
是陆屿川。
他也戴着和她同款的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睛。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很快就鎖定在了她这个方向。
因为整个咖啡馆,只有她一个人,戴着口罩,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拿铁。
他迈步走了过来。
苏念星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看着他一步步地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没有说话。
就像他们约定的那样。
两个人,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相顾无言。
空气中,只有咖啡豆的香气,和舒缓的爵士乐。
苏念星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探究,带着好奇。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只能不停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
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为什么要提这么愚蠢的要求现在这样,比不见面还尴尬。
就在她准备找个借口落荒而逃的时候,陆屿川突然有了动作。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桌上,轻轻地推了过来。
是一台小小的、复古的胶片相机。
奥林巴斯
μ2。
前世,他送给她的第一台相机。
苏念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陆屿川没有看她,只是指了指那台相机,然后又指了指她。
他的意思很明显。
送给你。
为什么
苏念星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那台相机,又看了看他。
他的眼睛,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下了一行字,然后举给她看。
【送给知己的见面礼。】
知己。
他把她当成知己。
苏念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强忍着泪水,也拿出手机,打下一行字。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陆屿川摇了摇头,继续打字。
【不贵。二手的。我觉得,它在你手里,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他总是这样。
用最简单,最真诚的方式,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苏念星再也忍不住了。
她拿起那台相机,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桌面上。
对面的陆屿川,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想安慰,又碍于不能说话的约定,只能僵在原地。
最后,他只能学着她的样子,拿出手机,笨拙地打字。
【别哭。】
【不喜欢吗】
【那我收回】
看到最后一句,苏念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笑容却已经绽放。
她连忙摆手,把相机抱得更紧了,然后飞快地打字。
【喜欢！非常喜欢！谢谢你！】
看到她笑了,陆屿川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天的约会,就在这样奇特的沉默和手机打字的交流中,度过了一个下午。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却好像聊了很多很多。
临走时,陆屿川送她到咖啡馆门口。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依旧用手机打字。
【今天很开心。】
苏念星也回他。
【我也是。】
【那……下次,可以摘下口罩吗】他打出这行字,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
苏念星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她知道,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她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她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陆屿川,她轻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你好,我叫苏念星。
第五章
当口罩摘下的那一刻,苏念星清晰地看到了陆屿川眼中的错愕。
他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放大。
眉头,也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是他。
是那个在502教室门口,哭得莫名其妙的女孩。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念星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处心积虑接近他的跟踪狂。
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建立在网络上的信任和默契,在这一刻,已经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他冰冷的质问,或者是不屑的转身。
然而,陆屿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惊讶,有困惑,但……没有厌恶。
他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露出了那张苏念星在梦里描摹了千万遍的脸。
苏念星。他开口,声音比在网络上听到的,更低沉,也更有磁性。
他念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在舌尖上反复品尝。
所以,是你。他说。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苏念星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她逼着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是。很失望吗
陆屿川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灵魂深处。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轻,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苏念星也想问自己。
是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私心还是为了抓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她无法说出真相。
那个关于重生,关于生死的真相,太过沉重,也太过荒唐。
因为……她艰难地开口,为自己找了一个听起来最合理的解释,因为,我喜欢你。
她看到陆屿川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从我第一次在502教室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苏念星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但我不敢……我怕被你拒绝,怕你觉得我奇怪。所以,我才用了那种方式……对不起。
她低下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这是一个拙劣的、充满了漏洞的谎言。
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陷入暗恋的女孩来说,却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陆屿川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每一秒,对苏念星来说,都是凌迟。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根本不该回来。
不该再来招惹他。
她应该像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就在她绝望地准备转身离开时,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然后,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是他的手。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你真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一个傻瓜。
苏念星猛地抬起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生气
你知道吗陆屿川收回手,插进裤子口袋,嘴角勾起一个无奈又好笑的弧度,在你关注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你了。
苏念星彻底愣住了。
你的ID,Stardust_Su。Su,是你的姓,对吗他说,还有你的主页,照片的风格,甚至……你那天在教室门口看我的眼神。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所以,我才陪你玩了这个‘网友’的游戏。
原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苏念星。
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她拙劣的表演。
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看着猎物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地,走进他设下的温柔陷阱。
苏念星感觉自己的脸,轰的一下,全红了。
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
太丢人了。
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她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陆屿川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所以,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身上好闻的青草气息,将她完全包裹,苏念星同学,你刚才说的……喜欢我,还算数吗
苏念星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止了运转。
她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看着他清隽的眉眼,看着他带笑的唇角,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比星空还要璀璨的温柔。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回答道：
算……算数。
那好。陆屿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作为你欺骗我的惩罚,我决定……给你一个追我的机会。
从现在开始。
那一刻,夕阳正好。
金色的光芒,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苏念星看着眼前的陆屿川,看着他脸上那熟悉的、让她思念了十年的笑容,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因为,她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重新开始跳动了。
她的人生,好像终于从一片灰白,重新被染上了色彩。
她想,也许,这一次,她可以不用再躲了。
也许,她可以试着,去抓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幸福。
也许,这一次,她真的可以,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
第六章
和陆屿川在一起的日子,比苏念星想象中,还要甜蜜。
他不是那种会说很多甜言蜜语的男生,但他会用行动,把她宠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会算好她下课的时间,提前在教学楼下等她,手里拿着她最喜欢喝的草莓牛奶。
他会在她来例假的时候,提前给她准备好红糖水和暖宝宝,然后一脸严肃地,禁止她碰任何凉的东西。
他会在她熬夜画设计稿的时候,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给她递上一杯热牛奶,或者干脆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强行塞进被窝里。
你的身体比你的作业重要。他会板着脸,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
他的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一点点地,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苏念星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
她像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前世所有缺失的爱,都加倍地弥补回来。
但,那份悬在头顶的恐惧,从未消失。
它像一个如影随形的魔鬼,总是在她最幸福的时候,跳出来提醒她——
这一切,都可能是短暂的。
她变得异常敏感和神经质。
陆屿川只是过马路的时候,稍微走神了一点,她就会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死死地拉回路边,然后控制不住地对他发脾气。
你走路能不能看车！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看着陆屿川一脸错愕和无辜的表情,她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
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
可她控制不住。
每一次看到飞驰而过的汽车,她都会想起前世那辆失控的卡车,想起那刺目的鲜血和漫长的急救室走廊。
那份恐惧,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陆屿川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抚着她。
他过马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她护在里侧,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他开车的时候,会比以前更稳。每一次转弯,每一次并线,都小心翼翼。
有一次,苏念星坐在副驾驶,又一次因为他超车而感到紧张时,他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念念,他说,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为了你,我会很爱惜很爱惜我自己的生命。
我答应你,我会陪你很久很久。久到,你觉得烦……
苏念星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她把十年来的委屈,思念,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陆屿川只是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是啊,他在这里。
他还好好地,活生生地,在她身边。
她不能再被过去的阴影困住了。
她要向前看。
她要努力,去改变那个未来。
除了交通安全,苏念星还格外关注另一个人的健康——她的婆婆,陆屿川的母亲,周婉琴。
前世,周婉琴就是因为承受不了独子去世的打击,突发心脏病去世的。
这一世,苏念星决不能让悲剧重演。
她找了一个周末,让陆屿川带她回家吃饭。
周婉琴是一个很温和的江南女子,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眉眼弯弯,和陆屿川有七分相像。
她看到苏念星,喜欢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我们家屿川,性子闷,平时话也不多,肯定让你受委屈了吧
没有没有,阿姨,他对我很好。苏念星乖巧地回答。
吃饭的时候,苏念星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自己一个远房亲戚的故事。
我有个表姑,前段时间总觉得胸闷气短,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是累着了。后来被我表姑父硬拉着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冠心病,还好发现得早,做了个支架手术,现在恢复得挺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周婉琴的反应。
果然,周婉琴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是吗那是要注意。她附和道,眼神有些闪躲。
苏念星知道,她说到点子上了。
前世,周婉琴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但她一直瞒着家里人,怕他们担心。
是啊,阿姨。所以说,身体检查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做父母的,身体健康,才是给子女最大的福气呢。苏念星继续循循善诱,我爸妈每年都定期体检的,我也准备下周带他们去。阿姨您和叔叔,要不要也一起
周婉琴犹豫了。
妈,一旁的陆屿川开口了,他虽然不知道苏念星的用意,但他无条件地支持她,念念说得对。我下周陪你和爸一起去。必须去。
儿子的态度很坚决,周婉琴也不好再推辞。
行吧行吧,都听你们的。
一周后,体检报告出来了。
和前世一样,周婉琴被查出了早期冠心病。
因为发现及时,医生建议先采取药物保守治疗,并嘱咐一定要注意情绪,不能受大的刺激。
拿到报告的那一刻,苏念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至少,她为婆婆的健康,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她开始监督周婉琴按时吃药,每天都打电话提醒她。还拉着她一起报了瑜伽班,陪她散步,聊天。
周婉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她常常拉着苏念星的手说：念念,有你在屿川身边,我就放心了。
每当这时,苏念星的心里,都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陆屿川的幸运,还是他的劫难。
时间,就在这甜蜜又忐忑的日子里,飞快地流逝……
转眼,大学四年过去了。
他们毕业了。
毕业典礼那天,陆屿川在全校师生的见证下,向她求婚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
他单膝跪地,举着一枚朴素的戒指,眼神虔诚又紧张。
苏念星,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起哄声。
苏念星看着他,泪流满面。
她多想立刻点头,说我愿意。
可是,那个魔咒,又一次缠上了她。
前世,他们就是毕业后结的婚。
然后,在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出了车祸。
如果,他们不结婚呢
如果,他们一直保持着恋人的关系呢
是不是就能打破这个循环
看着陆屿川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苏念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摇了摇头。
全场,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陆屿川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念念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陆屿川,苏念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残忍,对不起。我……我还没准备好。
她说完,不顾一切地,从台上跑了下去。
留下陆屿川一个人,跪在原地,像一座被全世界抛弃的雕像。
第七章
拒绝陆屿川的求婚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他没有再联系她,她也没有勇气去找他。
苏念星知道自己伤他有多深。
在那样万众瞩目的场合,她给了他最难堪的拒绝。
她毁了他的骄傲,也几乎毁了他们的感情。
可是,她没有办法。
只要一想到前世那个血淋淋的结局,她就不敢赌。
她宁愿他恨她,也不要他死。
毕业后,苏念星进了一家知名的设计公司,没日没夜地工作,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陆屿川则和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主攻人工智能领域。
他们明明在同一座城市,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有时候,苏念星会从朋友口中,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他的公司拿到了第一笔融资。
他研发的产品获得了业界的认可。
他成了年轻有为的创业新贵,是无数媒体追捧的对象。
他越来越成功,也离她越来越远。
苏念星常常在深夜,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看着手机里他们曾经的合照,无声地流泪。
她好想他。
想得心都疼了。
她无数次地想,要不就算了吧。
就算结局是死,能和他再多拥有几年,也值得了。
可是,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前世的那些痛苦,又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害怕了十年,挣扎了十年。
她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她只能等。
等过了那个五年之期,等过了那个既定的死亡日期,如果他还活着,她就抛下所有的一切,去把他追回来。
哪怕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她也要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和我爱你。
就在她靠着这个卑微的念头,苦苦支撑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是张琳打来的。
念念！陆屿川出事了！
苏念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为了救一个冲到马路中间的小孩,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现在正在市一院抢救！
市一院。
闯红灯的货车。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念星的心上。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明明时间还没到。
明明地点也不对。
前世,他是在城郊的高速上出的事。而市一院,在市中心。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去改变了,为什么,还是躲不过
苏念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怎么冲出公司,怎么拦下一辆出租车的。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他。
她要立刻,马上,见到他。
当她疯了一样地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的灯,还亮着。
周婉琴和陆屿川的父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面如死灰。
周婉琴看到了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怨恨。
她冲过来,扬手就给了苏念星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
你还来干什么！周婉琴的声音,嘶哑又尖利,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念星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
但她一点都感觉不到。
因为心里的痛,比这疼一千倍,一万倍。
毕业后,他就一直不对劲。把自己关在公司,没日没夜地,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不想你。今天,他本来是要去机场,去国外谈一个很重要的合作的。可是,他走到一半,又让司机掉头,他说,他想再去看看你。哪怕,只是在你的公司楼下,看一眼。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为了回头找你,他就不会经过那个路口！就不会出事！
周婉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苏念星的心上。
原来……
原来他不是不爱了,不是放弃了。
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惩罚她,也惩罚他自己。
而她,这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却亲手把他,再一次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是她杀了他。
是她,用她的自私和怯懦,杀死了她最爱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苏念星瘫坐在地上,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晚。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谁是病人家属
周婉琴踉跄着冲过去：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看着她,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轰——
苏念星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离她远去。
她好像听到了周婉琴撕心裂肺的哭喊,好像看到了陆爸爸一夜白头的苍老。
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知道,门后面,是她爱了一生,也辜负了一生的人。
这一次,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回来
如果回来,只是为了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悲剧,用另一种方式,重演一遍。
那这场重生,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为了让她,更痛,更绝望吗
苏念星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扶着墙,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走廊的尽头。
尽头,是一扇没有上锁的窗。
窗外,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真讽刺啊。
这个她拼尽全力想要留住的人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他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陆屿川,她轻声说,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不起。
我来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