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末,山里的风像没关紧的窗户,一下一下拍在人脸上。夏瑛蹲在土堆阴影里扒饭,盒饭里的青椒炒久了,蔫头耷脑。她低头唆一口,筷子尖挑到一块小石子,咔一声,牙根发麻。心里正骂娘,手机在兜里震了。
屏幕亮得刺眼——我是安屿。
她愣了半秒,差点把舌头咬了。那头像她熟:初中毕业照截出来的,糊得只剩轮廓,可她还是一眼认出那截侧脸——当年在教室最后一排,她偷看过无数次,阳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他耳垂上,像给他镀了层毛边。
现在这人突然蹦出来,说我是安屿。语气平常得像昨天才一起放学。
夏瑛把嘴里的饭渣咽干净,手指先脑子一步回了句:你谁发完又秒删,重新打:记得,你数学作业靠抄。附带一个狗头,发出去才觉得手心里一层汗。
那边正在输入,停了,又输入,最后弹来一句:抄归抄,我还记得你作文写想去看海。后面跟一张图——一片瓦蓝的海,天边挂彩虹。夏瑛盯着图,喉咙突然发紧。那篇作文她早忘干净,没想到有人替她存了档。
再聊下去,她连盒饭啥味都没印象了。收工铃响,她才发现筷子插在饭里,像个小坟堆。
夜里,板房停电,发电机突突像老头咳嗽。她窝在床上,屏幕是唯一的光。他说他在省城卖汽车配件,底薪两千五,合租屋热得能孵鸡蛋。她说自己天天跟水泥拼命,手背的裂口能夹住A4纸。两人一来一往,像扔沙包,谁也没喊停,直到手机烫得贴不住脸。
放下手机,山里安静得可怕。她翻个身,铁架床吱呀,窗外塔吊的大臂还在慢慢转,像在给谁指方向。夏瑛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明天该洗个头——万一他说见一面呢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就骂自己神经病,可耳朵还是热了。
第二天,她真洗了头,还借了同事的夹板,把刘海夹成内扣。中午信号不好,她举着手机绕到后山,微信一条条往外蹦,像谁在她心口点炮仗。他说:等我提成发了,给你带甜粽。她回:咸党万岁。屏幕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她盯着那行字,莫名笑出声,惊得山雀扑啦啦飞起。
下午放线回来,鞋面一层泥。她蹲在河边冲脚,水凉得抽筋。手机又震,这次只有五个字:我想见你。
她盯着那行字,脚丫子晾在半空,水顺着脚踝往下淌,像给小腿镀一层光。那一刻,风停了,发电机也哑巴了,全世界只剩那五个字在耳边蹦跶——
我想见你。
夏瑛低头,看见水面晃出一个傻笑的姑娘,刘海乱飞,安全帽压出一圈红印,丑得要命,可嘴角就是压不下去。
【二】
夏瑛把我想你三个字揣在兜里,揣了一路,像揣着一包跳跳糖,噼里啪啦炸得血管生疼。回到板房,她蹲在地上挑衣服——行李袋里总共三件T恤,两件沾满水泥,剩一件白色纯棉,领口洗得发毛。她抖了两下,套在身上,下摆盖到大腿根,镜子不用照也知道松垮垮,像套了条麻袋。
她抓起剪刀,沿着下摆咔嚓一圈,剪到肚脐上方,又把袖口撕成毛边,再拿工记号笔在胸口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画完自己先乐了,笑得肩膀直抖,像又回到十四岁,偷偷把校服裤腿改窄的叛逆期。
省城比山里热得多。地铁口人潮往外涌,她站在栏杆边,手插兜,背微微弓着,像随时准备逃跑的猫。安屿从扶梯升上来,一眼锁定她——白T恤、牛仔裤、安全帽拎在手里,帽檐磕掉一块漆,露出灰白底色。他加快脚步,快到她跟前又猛地刹车,鞋底摩擦地面发出吱一声,两人中间隔了半臂距离,谁也没先伸手。
剪衣服了他先开口,声音比电话里低。
嗯,省布。她耸肩,T恤领口滑到一侧,露出锁骨上一道浅疤——去年被钢筋划的。他目光落在那里,停了半秒,像被烫到,迅速移开,又忍不住移回去。
串串店在巷子深处,红油翻滚,辣烟蒸腾。夏瑛被呛得直咳,眼泪鼻涕一起冒。安屿倒冰豆奶,递给她,指尖碰到她的,凉杯壁沁出一层水汽,顺着指缝往下淌。她接过,仰头灌,喉结上下滚动,豆奶渍留在唇角,他抽了张纸想替她擦,手伸到一半又缩回,纸团被攥得皱巴。
辣得实在受不了,她吐着舌头哈气,他忽然笑,眼角弯出细纹:还是不能吃辣
能!她逞强,又塞一串,辣得原地蹦高。他笑得更大声,露出一侧虎牙,那粒牙在灯泡下发亮,像给记忆开了个口,哗啦一下涌出来——初三那年,她偷偷把辣条塞进他笔袋,结果他被辣得满教室找水,最后抱着饮水机桶狂灌,全班哄笑,她躲在书立后面,笑得比现在还张扬。
想到这儿,她低头咬串,竹签尖戳到唇,疼得嘶一声。他伸手,又缩回,最后把自己那杯没动的豆奶推给她:慢点,没人抢。声音轻,像在哄小孩。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毫无预兆。他脱下外套,撑在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暴露在雨里,布料瞬间吸饱水,颜色变深。她往他身边靠,胳膊碰到他的,体温透过潮湿布料传过来,滚烫。两人同时一僵,又同时放松,像两条绳子打了死结,终于找到解开的缝隙。
跑回地铁站,他外套滴水,她T恤半湿,贴在身上,透出里面运动背心轮廓。他别过脸,耳根红得透明。她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泛起小泡泡,一个个升上来,啪,啪,啪,轻得听不见,却痒得要命。
地铁进站,风掀起她刘海,他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额前,把一绺湿发别到耳后。动作快得像是下意识,做完他自己也愣了。她抬眼,撞进他目光里——那里面有一瞬的慌乱,更多的是软,像化开的奶糖,黏糊糊的,拉得出丝。
车门叮地响,她迈步进去,回头冲他笑,眼睛弯成月牙:安屿,下次请我吃甜粽。
他站在黄线外,点头,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好,管够。
列车启动,玻璃隔开水幕,她看他在站台挥手,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像给黑夜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滚烫的、跳动的、活过来的东西。
【三】
回山里的班车一路晃,夏瑛靠窗,耳机里没放歌,只听雨刷在玻璃上咔哒、咔哒。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串串店的红油味,指缝间却仿佛有他的体温,像偷偷夹了一块炭,灭了也烫。
手机震动,他发:上车没
她回:嗯。
隔两秒,又补一句:衣服我洗了,干了自己来拿。
他回得飞快:好,放你那,存着。
存着。两个字,像给这段关系上了个临时锁,钥匙一人一把,谁也没说什么时候开。
山里信号差,图片发不出去,她拍了张雨幕中的盘山道,绿得发黑,像一条刚被水冲过的刀。编辑文字:像不像你画过的火箭点了发送,转圈,失败。她也不恼,把手机揣回兜里,头抵窗,跟着车晃,晃着晃着就笑出声。前排大叔回头瞪她,她咳两下,把笑咽回去,却咽不住——嘴角一直翘着,像被线牵着,线那头在三百公里外的雨里。
后半夜才到驻地。板房灯都灭了,她摸黑洗漱,水凉得扎牙。照镜子,刘海被雨砸成绺,贴在额前,丑得要命,她却盯着看半天,忽然伸手把镜面上的水珠划拉两下,画出个歪歪扭扭的A。
第二天一早,她被敲门声吵醒。小赵在外头喊:夏姐,实验室塌灰了!她翻身穿衣,T恤下摆剪得短,一抬胳膊露一截腰,凉气顺着往里钻。她顺手把安屿的外套披身上——昨晚塞背包,忘还了。衣服大一圈,袖长到指尖,她卷两圈,仍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雨和油辣,像把城市打包背进了山。
灰塌得不严重,她戴防尘口罩钻进去,再出来已中午。手机有未读,两条:
1.
火箭图收到了,像。
2.
外套先穿,当欠我一次。
她坐在钢筋上,阳光晒得后背发烫,低头回:行,利息怎么算
他:等见面,请我吃咸粽。
她笑出声,口罩闷住,变成一声噗。旁边老马调笑:中彩票了她抬脚作势踹,老马蹦开,她顺势把外套脱下来,叠好,放塑料袋里,却没急着还——像留一张底牌,也给自己留个由头。
傍晚收工,天边烧得通红。她爬上后山找信号,举着手机转圈,像跳某种祭祀舞。终于跳出一条语音,她点开,他声音混着电流,有点哑:夏瑛,我下周调休,三天,想去你那儿看看。
背景音里有地铁报站,嘈杂,她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比发电机还响。
她按住录音键,风吹得衣摆猎猎,像旗帜。半天,只发出一声:好。
松开手,抬头看远处塔吊,大臂缓缓转动,给天空划开一道口,露出里面滚烫的、跳动的、活过来的东西。
她低头,把外套重新披上,袖子还是长,却不再卷——让它盖到指尖,像有人隔空握了一下她的手,很轻,却足够让血液加速。
【四】
那天从省城回来,夏瑛把安屿的牛仔外套叠成四方,塞进塑料袋,又塞进背包最底层,像藏一张不敢见光的试卷。
结果一连三天,工地雨大,信号断了。她每天收工后举手机满山找格子,一无所获。雨夜里,她把那件衣服当枕头,柴油味混着洗衣粉味,熏得她睡不着,又舍不得挪开。
第四天放晴,信号像被雨冲回来,微信里躺着三条未读——
1:到了吗
2:我调休还剩两天,想再去一次,行不行
3:不行也回我一句,别让我瞎等。
时间分别是凌晨一点、三点、五点。她盯着屏幕,心里一根弦嗡地绷紧,手指先于脑子回拨语音。只响半声就被接起,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到了
嗯。
我能去么
嗯。
对话短得可怜,却让她在钢板上原地蹦了一下,安全帽撞梁,砰一声,疼也盖不住笑。
第二趟班车,他来得更轻:一个背包,两袋粽子,一袋甜一袋咸,还有一瓶风油精——说她山里蚊虫多。夏瑛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糙得刮人,像一块新砂纸,却烫得她耳根瞬间红透。
她仍没去接站,只在老地方等——料场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他远远看见她,步子由走变小跑,最后两步又急刹,像怕撞碎什么。两人中间隔一米,谁也没先伸手,只对视笑,笑得眼尾发皱,才把四年空隙一点点挤扁。
那天工地不放假,她带他上工。安全帽扣在他头上,有点大,她帮他系绳带,手指在他下巴底下打结,呼吸落在他喉结,像羽毛扫过,两人同时屏气。帽带系好,她顺手替他理了理领口,指尖一路滑下去,停在第一颗纽扣,终究没敢再动。
活不重,只是搬运试块。太阳毒,铁块烫手。夏瑛搬了十几趟,汗湿后背,白色T恤透出运动背心轮廓。安屿不动声色地接过大半,手臂青筋鼓起,像盘踞的小蛇。她侧头看他,忽然想起初中运动会——他跑完一千五,瘫在终点,她递水,他没接,只摆摆手。如今同一个人,却抢她的活干,时间到底把人拧成了另一种形状。
中午吃食堂大锅菜,土豆炖鸡块,两块肉浮在面上。夏瑛把自己那块拨到他碗里:多吃点,等会儿还要赶车。他低头咬肉,声音含糊:末班车晚上八点,来得及。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沉默——八个小时,像一块突然掉下来的蛋糕,吃不了也舍不得扔。
午后,她带他去后山。山不高,树却密,蝉声拉成长线。走到一处断崖,脚下是采石场废弃的矿坑,碧水一汪,像摔碎的镜子。她摘了安全帽,当风扇用,风把刘海吹得乱七八糟。他站在她右侧,影子投在她脚背上,严丝合缝。
热不她问。
还行。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硬纸片,展开,是张淡蓝车票——省城到县里,来回程,日期空白。我买了十张,他声音低,以后想来,填日期就能走。
夏瑛接过,指腹在空白处摩挲,像摸到一条随时会起跳的小鱼。她忽然抬头,冲他笑:那下次填周末,我请你吃咸粽。
他点头,眼角弯出细纹,像把整片天空都拉低。
回程路上,她走在前,他落后半步。下坡陡,她脚底打滑,身体本能后仰,他伸手,却只扶住她手肘,一秒即离,分寸拿捏得极好。夏瑛心里却像被那一下轻轻戳破,热流汩汩往外冒——原来被人小心对待,是这种感觉。
傍晚,班车缓缓进站。他把背包递给她,里面剩半袋甜粽:留给你明早当早餐。她没推辞,接过来,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攥着那张空白车票,纸边被汗浸得发软。
车开前,他忽然俯身,声音擦过她耳廓:下次,我填星期五,你早点下班。不等她回答,他转身跳上车,动作利落,像跳上战壕。车门关闭,玻璃后,他冲她摆摆手,没多余表情,却让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夕阳把班车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散的烟。夏瑛低头,把车票折成小小方块,塞进手机壳背面——那里离电池最近,像给未知的下一次,留一点持续发烫的理由。
【五】
下一次,他真填了周五。
车票从机器里吐出来,省城到县里的硬座,发车时间07:12。安屿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起了,别赖床。
夏瑛六点才下夜班,回板房洗把脸,背包都没拆,直接跳上早班皮卡。山路颠簸,她靠着车窗打盹,耳机里循环一首旧歌,鼓点像心跳,咚、咚、咚,一路替他数时间。
八点四十,班车拐进县站。她站在出口,穿一件灰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领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猫。安屿从人群里钻出来,隔了两米就刹住脚步,目光先落在她脚尖,再慢慢往上爬,最后停在她眼睛——那眼神像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带着热气,却不敢真的触碰。
上车,带你去个地方。她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项目部新配的皮卡,旧是旧,胜在马力大。安屿挑眉,没问去哪,拉开车门跳上副驾,动作熟练得像回自己家。
车出县城,沿国道往西,窗缝灌进来的风带着稻田味。夏瑛单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找糖——薄荷糖,铁盒哗啦响。他伸掌,她倒两颗,糖粒落在他掌心,叮当作响,像给旅程配了个开场铃。
到底去哪
挖矿湖。她弯唇,上次给你看照片,你说像碎镜子,今天让你跳镜子。
矿湖藏在采石场背面,路烂,皮卡跳得像野马。安屿右手攥住车顶扶手,左手却悄悄护在她右肩,车每颠一下,他掌心就轻擦过她胳膊,隔着卫衣,仍烫得她皮肤发紧。她故意不减速,甚至踩深油门,尘柱从车尾卷起,像给后面世界拉上一道黄幕——只剩他们和前路,其余统统屏蔽。
湖到了。水面碧得发黑,四周石壁垂直,像被巨斧劈开。风一掠过,湖心皱起银纹,阳光碎成千万片。夏瑛把车停在崖口,熄了火,世界瞬间安静,只剩心跳还在敲鼓。
跳她偏头问,眼里带着坏笑。
跳。他解安全带,声音低,却笃定。
崖高不足八米,水面宽,看着吓人,其实安全。她先跳,身体在空中划道弧线,入水声清脆——啪!水花炸开,凉意四溅。安屿紧随其后,落水前一刻,他听见她在水下喊他名字,声音被水稀释,变成一串气泡,贴在他耳廓,温柔得发痒。
浮出水面,他抹把脸,看见她漂在不远处,头发像墨汁散开,衬得脸极白。他游过去,水声哗啦,两人之间只剩一米,却都没再靠近。阳光从头顶泻下,水下的世界安静而晃眼,他们像被装进一块巨大的果冻,时间暂停,声音被没收,只剩呼吸和心跳,一下一下,同步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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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他问,水波推着他声音,低而糊。
刚好。她答,眼睛亮得过分,像把整片湖都装进瞳孔。
忽然,她伸手,指尖点在他肩头,轻轻一抹——那里有道初中毕业旅行留下的旧疤,浅白色,被水泡得发亮。她指腹顺着疤痕往下划,像在读一段无人知晓的碑文。他屏住呼吸,任她动作,水下的世界太静,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下一秒,她收手,转身往岸上游,动作利落,像条鱼。他愣了半秒,追上去,水声破开,像把静止的镜子重新敲碎。
上岸,两人摊在石头上晒太阳。她拧头发,水珠甩他一脸,他抬手挡,却忍不住笑。阳光把皮肤烤得发烫,他侧头看她——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呼吸轻颤,像随时会滚落的星。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开口,只是伸手,把落在她锁骨上的一片枯叶拈走。指尖擦过皮肤,短暂得像幻觉,却让她呼吸停了一拍。
喂。她忽然喊,声音轻,要是有一天,我调去更远的地方,你……
填车票。他打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填哪天,我哪天到。
她转头,撞进他目光里——那里面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条笔直的线,通向她。她心口猛地一坠,像被柔软的网接住,落不到实处,却踏实得令人眼眶发热。
回程路上,夕阳把皮卡染成橘红。她开车,他坐副驾,车窗摇到底,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乱糟糟。音响里放老歌,副歌部分,他跟着哼,声音低哑,却意外地合调。她偷瞄他一眼,嘴角翘成月牙——原来五音不全的人,也有把歌唱准的时候。
车到县站,天已擦黑。班车亮着灯等客,他拎背包下车,绕到驾驶窗,敲玻璃。她摇下车窗,仰头看他。他伸手,掌心摊开——里面躺着那颗上午她给他的薄荷糖,糖纸被汗水浸得发软,却完整无缺。
糖没吃,留着。他说,下次见面,还你两颗。
她笑,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掌心,温度交换,像完成一场无声仪式。
班车驶离,尾灯红成两点。她捏着糖,忽然低头,把糖纸剥开,含进嘴里——薄荷味炸开,凉到鼻尖,却一路甜进胸腔。她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夜色里消散,像把某个未说出口的答案,悄悄放归风里。
【六】
薄荷糖化完了,甜味却像在他舌尖安了家,过个十几秒就回甘一次。安屿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夹进手机壳——那里已经躺着一张空白车票,两张纸片并排放,硬度刚好,像给心脏垫了层底。
第二天下班,他直接去了车站。不是冲动,是熬不住——满脑子都是矿湖里的水光,她浮在水面,头发像墨,一碰就散。原来想念也有重量,压在心口,让人走路都往下沉。
买了当晚的慢车票,无座,他站在过道,背抵座椅,看窗外灯火往后倒。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他给她发:晚点,别等。发出去又后悔,再补一句:等也行。信息转了半天,发送失败,他干脆关机,任由火车拖着自己,一寸寸靠近她的山。
——
夏瑛收工才看见短信,已经夜里十一点。她跑到后山,举高手机,一格信号跳跃,像随时会断的线。她回拨,关机。心里那团火噗地被盖了盖子,闷得慌。她蹲在地上,拿树枝乱划,划拉几下,写出个安字,又狠狠涂掉。
回板房,洗脸,刷牙,把外套叠好放床头——是他的,上次忘带走。她躺下,却总觉得枕上有火车味,闭眼也睡不着。十二点半,外面传来汽车喇叭,短促两声,像暗号。她心口一跳,鞋都没穿好就冲出去。
门口停一辆过路小货,驾驶窗探出个人影,背着路灯,轮廓剪得锋利。安屿付完车费,转身,就看见她——趿拉着拖鞋,头发乱成一团,眼里却燃着两簇小火苗。他嗓子突然发干,举了举手里的背包,像证明自己不是幻影。
不是说晚——
想早点见到你。他打断,声音低,却带着夜行的风尘。
两人隔着三米,谁也没动。夏瑛先笑,笑纹从嘴角一直爬到眼角,像湖面投进石子,一圈圈漾开。她走上前,伸手,却不是接包,而是揪住他衣领,把人往下一拽——唇碰到唇,冰凉,带着夜露,一触即分,却足够把四年空白烫出个洞。
进来吧,她转身,声音轻,却稳,别站这儿喂蚊子。
——
板房灯昏黄,灯泡上沾满飞虫尸体,光被过滤得模糊。安屿把背包放椅脚,环顾四周:墙皮剥落,桌面一层灰,唯独床铺整齐,他的外套叠成方块,摆在枕边。他心里一热,像有人拿熨斗,轻轻烫过心尖。
夏瑛弯腰找拖鞋,旧塑料的,兔子耳朵断了一只。她递给他,自己光脚踩水泥地,脚背被灯照得苍白。安屿换好鞋,抬头,就看见她站在床边,手指无意识攥着衣角——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初中至今没变。他忽然踏实了:原来她也慌。
睡……哪儿他问,声音哑。
你睡床,我睡隔壁。她指隔壁空房,语气尽量平常。
他却摇头,声音低却笃定:我坐着就行,明早五点还得赶首班。
夏瑛没再劝,拿杯子倒水,背对他。灯把两人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又分开,像潮汐来回。水声停下,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灰尘:
安屿,你跑来,是想确定什么
他抬眼看她,目光笔直:确定你愿不愿意让我追。
追到了呢
娶。一个字,落地有声,像铁钉敲进木板,再拔不出来。
夏瑛手指摩挲杯沿,半晌,笑:那追吧,时间还长。
说完,她走过来,把水杯放他掌心,指尖在他虎口停了一秒——像盖了个章,又像点了个火。然后她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眼睛亮得吓人:晚安,安屿。
门轻轻合上,留下他一个人,和半杯晃动的水面——水纹一圈圈荡开,像回应他胸腔里那场小型地震。
——
灯熄后,安屿和衣靠在床边,背包当枕头。窗外山风猎猎,虫鸣远近。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02:47。再有三小时就要走,却一点不困。他点开相册,最新一张是矿湖——她浮在水面,头发像墨,阳光碎成星。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隔壁传来翻身声,木板隔不住,轻轻一下,却让他心口发软。他忽然明白:所谓追,不是翻山越岭,是把每一个下次填成现在;是把空白车票,一张一张,写成有日期的旅程。
风从窗缝钻进来,凉得提神。他闭眼,在心里列清单:
——下次填周五,她不用早班。
——下次带冰箱,租屋太小,放可乐。
——下次……
清单列到第七条,他睡着。梦里有薄荷味,也有湖水,还有她贴着他耳廓说:追到了,别忘了娶。
凌晨四点五十,夏瑛推门,看见他抱着背包,睡姿笔直,像随时待命。她蹲下去,把外套盖在他身上,动作极轻,却还是惊醒他。两人对视,呼吸交缠,谁也没说话。半晌,他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声音带着初醒的哑:回去睡,凉。
她点头,却不动。窗外,第一缕灰白爬上山顶,班车喇叭远远响起,像催命,也像新生。
他站起身,把外套披回她肩上,拉链拉到顶,手指偶尔碰到她下巴,冰凉却轻。背包装好,他走到门口,回头,声音低却清晰:下次,我填星期五,你等我。
夏瑛笑,眼角被晨光映得发红:快滚,别误点。
门关上,脚步声远去。她站在原地,手指攥着外套领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残留着火车味、风油精味,还有一点点他的呼吸,像把下一次见面,提前预演了一遍。
【七】
安屿前脚走,夏瑛后脚就后悔——忘了把外套还他。那件衣服挂在床头,像一面褪色的旗,早上六点阳光一照,柴油味混着肥皂香,窜进鼻子,她没出息地打了个喷嚏,喷嚏里都是薄荷余味。
她揣着这股味道上工。今日任务是下钢筋笼,吊车轰隆隆,她爬上高台,拿对讲机喊号子。声音灌进风里,自己却听见另一道低哑的声线在耳边重播——下次,我填星期五,你等我。她一走神,差点踩空,被老马在后头拽住:小夏,魂飞了她笑,把安全帽往下一压,遮掉半边脸,也遮掉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星期五却不好等。项目部接到新指令,隧道提前贯通,全员两班倒。她白班连夜班,回到板房倒头就睡,手机在枕边震了两次,她没力气接。再醒来,凌晨一点,屏幕上是他的未接和一张照片——空白车票已填好日期:本周五,07:12,下面写了一行小字:不来我就一直买。
她盯着那行字,心口像被人攥了一下,又酸又胀。拨回去,关机——他已在火车上。她翻身下床,打着手电写请假条,字歪歪扭扭像喝醉。领导皱眉:就一天,自己掐点。她道谢,转身跑得比兔子快。
——
周五清晨五点,山里下雾,皮卡大灯劈不开白茫。她开车下山,车窗摇到底,风把困意一片片刮走。到县站六点四十,小广场空荡,只有早点摊冒着白汽。她买了两个咸粽,一杯豆浆,蹲在花坛边等。雾裹着粽叶香,她咬一口,糯米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这是他爱吃的味,她得提前试一遍。
七点十分,班车进站的喇叭刺破浓雾。车门开,人三三两两往下走,她站起身,心跳跟着发动机一起抖。最后一个下来的才是他——背包挎在右肩,T恤领口被睡皱,头发也乱,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冲她笑,牙齿白得晃眼。
真来了他问,声音带着长途的哑。
不来怕你把钱买光了。她答,把另一只咸粽递过去。他接过,指尖碰到她的,冰凉,却立刻被粽子的热气包裹。两人并肩往广场外走,雾在身后合拢,像替他们拉上一层天然幕布,把世界隔在外。
——
三天的假像被人偷塞的气球,表面看着大,一戳就剩薄薄一层。
他们没跑远,就在县城边缘租了辆小电驴,五十块一天,电量勉强撑四十公里。夏瑛骑车,安屿坐后座,长腿曲着,手扶她肩。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她大声问:去哪他喊:哪远去哪!声音被风撕碎,却片片落在她心口,像撒了一把热乎的爆米花。
电驴沿着河堤跑,堤下是稻田,绿浪翻滚。开到没电,两人推车走,太阳把影子压成薄片。前面出现一片野荷塘,花开正盛,粉一片白一片。他把车一扔,先跳下去,回头朝她伸手。她没扶,自己蹦下堤,脚落地时歪了一下,他急忙托住她肘,掌心热得发烫。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三天,他们得把以后先提前过一遍。
中午在河堤上吃泡面,没有开水,就用太阳能热水壶现烧。面泡得软烂,两人抢同一根火腿肠,谁咬到最后一口,另一个人就笑。吃完,他躺在堤坡,拿草帽盖脸,她坐在旁边揪野草,编成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草茎毛刺扎得他直缩手,却没摘。
大小刚好。他说。
别膨胀,草会干,干了就断。她回。
断了再编。他答得飞快,像早就打好草稿。
下午,他们推电驴回镇,电量耗尽,走一段歇一段。太阳西沉,天边烧得橘红,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会叠在一起,一会被风扯开。夏瑛看着影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敢触碰的软——原来这就是在一块,连推车都不觉得累。
——
第三天晚上,他们回到县站。广场灯亮,蚊虫绕着光圈打转,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安屿去便利店买水,她坐在行李箱上数时间:离末班还有四十分钟,离下一次见面未知。
他把水递给她,瓶盖已拧松。她没喝,低头踢地面:隧道赶工,接下来可能半个月都出不来。声音闷在胸口,像被胶带缠了两圈。他嗯了一声,没问那怎么办,只抬手,把落在她肩头的蚊虫轻轻弹走,指腹擦过布料,发出极轻的啪,却像在她耳里放大成雷。
沉默横亘,谁也没提以后。广播开始催检票,他站起身,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利落得像在逃避什么。她跟着起,忽然伸手,揪住他后摆,布料攥出一把褶皱。他回头,目光落在她指尖,又移到她脸上——那双眼睛黑得吓人,像要把她整个装进去。
安屿,她声音低,却一字一顿,别停,继续买周五的车票,买到我出去为止。
他愣了半秒,笑了,牙齿在灯下闪了一下:好,买到你不赶我为止。
说完,他转身进站,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她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松开,掌心里留下几道指甲印,疼,却清晰得令人安心——那是下一次见面的凭证。
广场灯一盏盏熄灭,她抬头看天,月亮瘦得可怜,却亮得执着。夏瑛深吸一口气,把空水瓶捏扁,扔进垃圾桶,转身往停车场走。脚步比来时轻,却踏实——她知道,有人在周五的07:12等她,像守着一盏永不误点的灯。
【八】
回到山里,夏瑛把空车票折成一指宽,塞进安全帽夹层——那是她每天上工必戴的钢盔,磕了碰了也不换。老马笑她迷信,她不理,只在心里回一句:比安全绳靠谱。
周五成了新的计时单位。
第一周,隧道爆破提前,全员通宵清渣。她在粉尘里爬进爬出,对讲机里全是嘶哑的号子。四点五十,她躲到通风管后面,用满是泥灰的手给安屿发语音:别来,塌方正忙。发完,靠壁喘口气,帽檐下的刘海结成硬条。信号一格,信息转了半天,发送失败。她盯着红叹号,忽然觉得那像个小门,门后有人拎着甜粽等她,可她暂时推不开。
七点,爆破解除,她钻出洞,天边泛起蟹壳青。手机震动,安屿回了一张照片:车站空荡,他坐在长椅上,脚边放着塑料袋,袋口冒热气。配文只有两个字:未到。她盯着那团白气,眼眶被冷风吹得生疼,心里却有什么悄悄松了绑——原来没来也能这么暖。
第二周,轮到她调休。周四晚,她没打招呼,直接买了末班车票。夜里十一点,大巴在盘山公路绕圈,车灯劈不开浓雾,她晕得脸色煞白,却死攥着前排座椅,一路不松。下车十二点零五分,县城睡成一片黑,只有24小时便利店亮着惨白灯。她推门,安屿正倚在收银台旁,低头看手机,听见风铃响,抬头,愣了两秒,笑了——那笑像凌晨突然打开的冰箱门,凉气里扑出一股温柔的暖。
惊喜她哑着嗓子问。
惊吓。他答,却伸手接过她背包,另一只手把热豆浆塞进她掌心,先暖手,再暖胃。
豆浆烫,她左右手来回倒,雾气蒙住眼,也遮住她没出息的红眼眶。
那一夜,他们哪也没去,就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对坐。他吃她带来的咸粽,她喝他买的甜豆浆,甜咸混一起,竟也不别扭。玻璃起雾,她拿手指画,先画一条歪歪扭扭的河,又画两座山,最后画个笑脸,推到中间。他跟着补一只小船,船头冲她,船尾冲他,中间隔条水,却紧紧挨着。画完,两人盯着那团雾,谁也没再动手,直到雾气化成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像偷偷哭了一把。
第三周,两人都空了。周四傍晚,他在县城河边租了条手划小船,船身旧漆斑驳,踩上去吱呀响。夏瑛笑:就这要渡我们他回:先渡黄昏,再渡夜。
船离岸,水面被桨拨开,一圈圈金线荡开。夕阳挂天边,像被谁打散的蛋黄,稠得化不开。她坐在船头,把脚伸到船外,鞋跟蹭过水面,凉丝丝,痒到心里。他划船,节奏慢,水声哗啦,像给世界关静音,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划到河心,他停桨,任船漂。风来了,带着水草腥气,也带着初夏的软。夏瑛忽然伸手,指尖点在水面,写两个字——安屿。字很快被水波揉碎,她再写,还是碎。他看着她反复写,反复碎,心口像被小石子一下一下敲,不疼,却酸得难受。他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贴掌心,水从指缝漏过,却把两人的名字缠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夏瑛,他声音低,却字字清晰,等隧道贯通,你跟我去省城看看
她没回头,只反手扣住他指,用力捏了一下,那力道像回答,也像叹息。船继续漂,黄昏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橘,像给他们留的灯,灯芯短,却足够看清彼此的脸。
——
第四周,周五凌晨,安屿在上班路上被追尾,车头瘪,人没事,钱包却瘪得更狠——维修费、医药费、误工费,一下子把存款啃掉大半。他蹲在4S店门口,给夏瑛发语音,声音哑得不成样:这周别等我,我加班。发完,他把手机关机,怕听见她担心,更怕听见自己无能的回声。
同一时刻,夏瑛在隧道里测混凝土回弹值,粉尘呛喉,她咳得弯腰,却死死攥住手机,等一条没来的消息。信号被岩层吞没,屏幕只剩时间跳动:07:10、07:11、07:12——07:12,班车发车。她盯着数字,心口像被塞进一块生铁,沉得拽着肋骨往下坠。
中午,信号恢复,未读跳出:别等。两个字,像冰锥,直插眉心。她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才慢慢回复:好。发完,她抬头看洞顶,黑暗压得很低,像随时会塌。她突然明白,原来差距不是工资条,不是学历,是生活忽然掀起的浪,她站得高,他却在浪里。
——
周五夜里,她没回宿舍,独自走到后山悬崖。城市方向一片黑,看不见省城灯火,也看不见他。她把安全帽摘下,从夹层掏出那张空白车票——原本想这次填上日期,一起带回县城。现在,它成了废票。她伸手,把车票对折,再对折,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最后一折完成,她抬手,轻轻一抛——纸块被风接住,旋转,下坠,消失在黑暗里,像一场未启即落的旅程。
风很大,吹得她眼眶发涩。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摸出手机,屏幕亮起,背景是那片矿湖。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自动锁屏,黑屏上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瘦,白,眼神却亮得吓人。她忽然伸手,在屏幕上写了个字,写完,按灭,转身往山下走——
那个字是:等。
不是等车票,也不是等周五,是等自己长成能托住两个人的岸。
【九】
等字写完,夏瑛把手机揣回兜里,像把一块烧红的炭按进冷水,嗤啦一声,灭了,却留下滚烫的余烬。
她照常上工,照常熬夜,照常举着对讲机喊号子,只是不再在周五清晨惊醒。老马发现,她安全帽夹层里那张空白车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对折的A4——混凝土强度报告,数字红得晃眼,像替谁顶了班。
安屿那头也静。微信停在前一句别等,他没再发,她也没再问。两个人像同时按下静音键,把嘈杂留给自己。
——
安静先被他打破,方式是汇款。
周三凌晨,夏瑛下班,发现银行卡多了一笔钱:金额精确到分,正是他上月提成。附言只有三个字——赔车票。她盯着屏幕,指节发白,下一秒把电话拨过去,关机。她冷笑,转身就把钱全转给母亲,备注:盖房用的,别问。
第二天,她收到快递。同城驿站,寄件人空白,箱子里整整齐齐十张空白车票,连号,日期栏全空,像十张没填的考卷。箱底压着一张便签,字迹潦草——
我修完车,就继续买。你撕一张,我补十张。
她攥着便签,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直抖,笑得眼泪砸在纸箱上,溅起细小的水星子——原来沉默也能这么吵。
——
六月,隧道贯通,项目部放三天假。夏瑛买了连夜去省城的大巴,没通知任何人。车开出山口,她给母亲发语音:我去还钱,别惦记。声音平静,像去菜市场买把葱。
到达才凌晨四点,城市还没醒,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有人拉掉总闸。她站在4S店门口,卷帘门半掩,里面亮着日光灯。安屿蹲在保险杠前,工装外套系在腰间,T恤后背被汗浸透,贴在脊梁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他左手拿扳手,右手握手机电筒,光柱扫在铁皮上,像给黑夜开刀。
她没喊,倚门看。扳手滑落,他骂了句粗话,声音沙哑,却带着熟悉的腔调。她忽然开口:赔了多少
他猛地回头,眼底血丝未退,愣了两秒,笑比哭还难看:还没够。
那继续赔。她走进灯光里,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发出闷响,我请假了,三天,给你当小工,工资按日结。
安屿盯着她,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拒绝。他转身去找第二套工装,扔给她:袖子长,卷两下,别弄脏头发。
头发早就脏得能种菜。她笑,把外套披上,鼻尖瞬间被机油味包围——刺鼻,却莫名安心。
——
天亮了,城市苏醒,4S店开工。夏瑛被分配去仓库搬配件,箱子沉,她咬牙扛,肩膀被勒出血痕,却一声不吭。中午,众人蹲在门口吃盒饭,她狼吞虎咽,油滴在衣襟,像开出一朵暗花。安屿把水递给她,瓶盖已拧松。她接过,仰头灌,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伸手,用指腹轻轻一抹——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却在指尖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屏了呼吸。
下午,客户来提车,保险杠刚喷好漆,颜色略深。主管皱眉,要返工。安屿没吭声,拿起砂纸,蹲下去重新打磨。夏瑛站在一旁,忽然开口:我的车,就这颜色,好看。客户瞅她一眼,又瞅瞅安屿,笑了:行,不改了。主管摊手,转身走。安屿回头,冲她竖起大拇指,眼角弯成月牙——那一刻,车间嘈杂远去,他们眼里只剩对方,像两台对准焦距的探照灯。
——
傍晚,下班。安屿推着一辆二手小电驴,从后门出来,冲她抬下巴:上车,带你去收账。
收什么账
车票利息。他笑,露出虎牙,在夕阳下闪了一下。
电驴穿过城中村,巷口窄,风卷着炒菜香。他停在一栋老楼下,锁车,牵她上楼。楼梯昏暗,感应灯时亮时灭,他走在前,手往后伸,她自然而然扣住——黑暗把尴尬藏起,只留掌心温度交换。
五楼,铁门打开,狭小单间,白墙泛黄,地板却拖得发亮。他把窗推开,城市噪音扑面而来:汽车喇叭、小贩卖、孩子哭,混成一锅热汤。夏瑛站在窗边,忽然觉得这就是人间——油烟、尘土、汽油味,全是活着的证据。
安屿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拉开,递给她。她接过,冰得指尖发麻。两人碰罐,声音清脆,像给这一天画上句号。
车票钱,我会还。他说。
不急,她喝一口,仰头看天花板,等我攒够首付,一起还。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两秒。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一起
嗯,一起。她重复,声音轻,却像给未来按了确认键。
——
夜里十一点,他送她回临时宿舍——4S店给租的集体房,上下铺,空床多。到楼下,她止步:就到这儿。他点头,却没走。两人面对面站着,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两条不肯交汇的平行线。
夏瑛,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我修车,攒钱,考证,再开个小店——可能得两三年,也可能更久。你愿意……
愿意什么她抬眼,心跳却快得不受控。
愿意把周五留给我留到我不需要买票那天。
她没立即回答,只伸手,从他工装口袋摸出一张空白车票,掏出笔,在日期栏一笔一画写下:202X.12.31——年底,很远,却足够让一棵树结果。
写完后,她把车票塞进他手心,抬眼,笑:先留到年底,到期续签。
他攥紧车票,指节发白,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头顶路灯闪了一下,像为这场拥抱补光。他抱得极紧,却不再颤抖,仿佛漂泊多年的船,终于找到可以停靠的岸。
——
次日清晨,夏瑛坐首班大巴回山。车开出城,她收到转账提示:他把她这三天的日结工资原路打回,备注只有五个字——
首期房贷。
她看着屏幕,笑出了声,笑声惊动邻座大妈。她转头看窗外,朝阳正升起,城市被镀上一层金边,像给未来铺了条光的道路。她伸手,在起雾的玻璃上写了个字,写完,按灭屏幕——
那个字,是家。
【十】
夏瑛回山之后,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
隧道贯通,项目部就地解散,她随设备队转战省城边缘的新工地——离安屿的4S店直线七公里。消息她没提前说,只把定位甩过去,附一句:以后不用买周五的车票了。发完又秒撤,还是被他逮住,回了个已截图,外加一个龇牙笑。
搬家那天,他借来小货,凌晨四点出现在工地板房门口。车灯劈开夜色,她正扛着编织袋,灰头土脸,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钟后,她的行李——一个行李箱、两床被子、半箱工具书——全被扔进车厢。马达一响,她坐在副驾,窗户摇到底,山风往后倒,像把过去四年一页页撕掉。
新居是城中村自建房,三楼一居室,瓷砖地、白墙、铁架床,月租一千二。钥匙还没插进门,他已经把家字说出口:先过渡,以后换大的。她笑,心里却悄悄量了尺寸——房间不足二十平,可窗户朝南,阳光一照,灰尘都像金粉,足够让两个人把日子亮堂堂地铺开。
——
新工地在省界,快速路修高架,离出租屋七公里,她骑二手小电驴,单程二十分钟。安屿的4S店倒班,常是早八晚七,两人能撞上的时间只有夜里。可就是这短短几个小时,把先前周五限定的甜,稀释成日日可见的烟火。
晚上七点,她到家,他把菜从隔壁共用厨房端过来:番茄炒蛋、青椒土豆丝,外加半只咸水鸭——鸭是他跟老师傅学的,盐水里泡足八小时,肉紧味鲜。她洗手,连尝三块,竖大拇指:可以开店了。他笑,把鸭腿夹到她碗里:先喂饱你,再谈以后。
饭后,她改图纸,他蹲在阳台修邻居的电磁炉——小单越来越多,工具摊一地。她抬头,就能看见他后背湿透,T恤贴在脊梁,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日子,就是有人替你挡一半风雨,还顺便把饭做好。
——
七月发薪日,她领了一万三,比在山里翻了一倍。钱还没捂热,她先拉他去银行,开共同账户,一人一张卡。她存八千,他存五千——维修淡季,提成少,却不少诚意。回出租屋路上,他举着卡,对着路灯看,像看一张未来门票:以后维修店开了,这是启动资金。她点头,顺手把卡塞进他钱包夹层:收好,丢了打断腿。
当晚,两人躺在铁架床,头顶风扇吱呀转,吹不散暑气。他拿蒲扇给她扇风,扇着扇着,手就停了:我想把店开在你们工地附近,上下班你都能路过。她翻身,面对他,鼻尖对鼻尖:租金贵,客源少,你不划算。
划算。他伸手,指腹擦过她汗湿的鬓角,你每天能看见我,就是最大利润。
情话糙,却够热。她心口像被按了一颗炭,噼啪作响,却暖得踏实。
——
八月,店面真让他找到——工地大门外三百米,一间三十平毛坯,原是做五金仓库,租金低,位置却好。签合同时,她请假赶来,房东看她安全帽都没摘,笑:小两口创业她没否认,在合同末尾写下自己名字,字迹潦草却用力——像给未来按下手印。
装修没钱,就自己动手。墙面起皮,她批腻子,他打磨;地面坑洼,他拌水泥,她找平。烈日把铁皮屋顶烤成蒸笼,两人汗如雨下,却笑得比阳光还亮。夜里收工,他们去大排档犒劳自己:一盘炒钉螺、两串烤肉、一扎冰啤,花费不到五十,却吃出五星奢侈感。回出租屋,她累得瘫在床上,他端水给她擦脚,掌心托着她脚踝,像托一件易碎瓷器。她舒服得直哼哼,迷迷糊糊问:店名想好了没
想好了,就叫『周五』。
她笑出声,一脚水花踢他脸上:土不土
他任她闹,抬手抹脸,也笑:土,但你记得住。
——
九月,装修收尾,营业执照批下来,公章刻好那天,他带她去看门头——白底红字,简简单单两个单词:FRIDAY。字母在夕阳下泛着光,像给一条平凡马路点了睛。她站在梯架下,仰头,忽然觉得:所谓未来,就是把曾经奢侈的周五,过成日日可见的招牌。
开业前夜,两人打烊后留在店里,地面铺着纸箱,头顶亮一盏临时灯。他把存折递给她:余额三万八,装修花得只剩零头。她翻开,指尖在数字上停留,轻声道:够了,剩下的我们慢慢挣。话落,她踮脚,吻住他——不是商量,是盖章。灯影摇晃,卷闸门半掩,外面是车流和人间,里面是他们刚落成的以后。
——
十月,工地进入尾声,她却被调去更远的标段——三十公里外,通勤变长征。她犹豫,怕奔波,也怕新店没人撑。他却笑:怕什么我送你。
第二天,真买了辆二手五菱,银灰色,前脸撞过,钣金凹凸不平,被他喷成涂鸦——车头画一道彩虹,车尾写个瑛字,俗气又张扬。她笑到弯腰,又心疼钱,他耸肩:广告位,省得印名片。
从此,清晨五点,他开车送她,晚上七点,他去接。来回六十公里,油费烧掉他一天半工资,却烧得心甘情愿。她常在副驾睡着,头一点一点,最后靠在他肩膀,口水浸湿工装。他任她靠,右手换挡,左手握着她的手,掌心相扣,像给这段长路按了个确认键。
——
十一月,降温。夜里回程,车窗起雾,她拿手指画画,先画一座山,又画一条河,最后画两颗并肩的小人。画完,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安屿,等我这个项目结束,去把证领了吧。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车子晃了一下,很快稳住。他没回头,只用力捏了捏她手指,声音哑得不成样:好,领,明天就去。
她笑,把脸埋进他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机油味、洗发水味,还有一点点汗味,混在一起,却成了世上最好闻的烟火气。
车窗外的夜,黑得浓稠,路灯一盏盏掠过,像给未来铺上的金色道钉,一路延伸,一路闪亮。
【十】
领证那天,省城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小雪。
雪片落在出租车挡风玻璃上,不及化开,就被雨刮器抹成水痕。夏瑛坐在副驾,把膝上的文件袋擦了又擦——里面装着户口本、身份证、照片,还有一张她凌晨两点才从工地宿舍翻出来的旧车票。票根空白,日期栏却写着202X.12.31,她原想一起塞进登记处柜台,当一份另类彩礼,结果被安屿抽走,塞进自己钱包夹层。
留到金婚再拿出来。他说。
民政局门口排队的人比想象的多。雪地里,一对对小情侣偎着伞,红裙白纱在风里翻飞,像一面面即兴的旗。夏瑛低头看自己——灰色羽绒服、牛仔裤、安全帽压扁的刘海——活像刚下夜班。她忽然笑:咱们是不是太素了安屿把她的手握进掌心,指腹摸到一层薄茧,轻轻摩挲:素点好,省得以后回想,记不起自己当时长什么样。
拍照处灯光惨白。摄影师喊靠近一点,她下意识往左挪,脑袋撞上他肩窝。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两人都是素面,眼角却带着光,像把一整座矿湖的亮都揣进了瞳孔。照片打印出来,还残留着打印机温度,她伸手想摸,被工作人员先一步收走:塑封十分钟后取。
等待的空当,他们去隔壁小卖部买水。柜台放着一筐廉价喜糖,十块钱一包,外包装大朵牡丹。安屿随手抓了两包,塞进口袋,又拿两根棒棒糖,一根递给她,一根自己剥开含进嘴里。糖精味冲得她眯眼,却舍不得吐——甜也是真的甜。
十分钟后,红本子到手。钢印凹凸分明,像给他们的关系盖了个永不褪色的戳。走出大厅,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探出头,照在湿漉漉的地面,反射出细碎的金。夏瑛把红本举高,对着光看了又看,像在验钞。安屿忽然伸手,把她整个人抱离地面,转了一圈。安全帽从背包侧兜滑落,滚到雪水里,她惊呼,他大笑,笑声在民政局广场上炸开,惊起一群鸽子。
老婆——他第一次这样叫,声音大得不顾路人目光。
老公——她回,尾音被风吹散,却稳稳落进他怀里。
——
没有婚礼,也没有酒席。他们的仪式是回出租屋煮火锅。
菜市场关门前的最后一小时,萝卜、土豆、肥牛卷,一样不落地往篮子里扔。老板送了一把茼蒿,说是好事成双,夏瑛道谢,顺手把茼蒿塞进他帽兜,一路走一路掉,像撒播什么春天的种子。
出租屋里,电磁炉嗡嗡响,红油翻滚,白汽爬上屋顶。两人对坐,中间是热气腾腾的锅,像一座小小的火山。安屿把肥牛卷涮好,捞到她碗里;她回敬一片毛肚,七上八下,节奏精准。吃到一半,他起身,从衣柜顶层摸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过去十个月的所有车票,一张不落。最上面,是那张写着202X.12.31的旧票根。
他把铁盒推给她:彩礼。
夏瑛愣住,鼻尖被辣得通红,眼眶也跟着红。她打开自己钱包,掏出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首期房贷回单,拍在他掌心:嫁妆。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笑得筷子都拿不稳,一块土豆滑进锅里,溅起红油,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嘶一声。他忙抓过她的手,低头吹气,唇瓣碰到皮肤,像给烫伤盖了个
instant
的印章。
锅里还在翻滚,像他们以后的日子——持续升温,永不开锅。
——
夜里十一点,城市熄灯。他们挤在铁架床上,头顶风扇吱呀转,吹不散火锅味,也吹不散身上的汗。被子被踹到床尾,两人赤条条贴着,像两株被雨水浸透的芦苇,却不敢乱动——结婚证就放在枕边,红得晃眼,像一盏小夜灯,照得彼此的呼吸都小心翼翼。
安屿。她忽然喊,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嗯
以后吵架怎么办
吵就吵,他笑,手在她腰际收紧,反正证已领,退货无门。
她撇嘴,却忍不住笑,额头抵着他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火锅味、汗味,还有一点点机油味,混在一起,成了世上最踏实的家味。
窗外,雪又开始飘,落在铁皮屋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她伸手,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又画了两点一弯——一张笑脸。他跟着伸手,在笑脸下面补了一行字:
此处省略一万句我爱你。
雪继续下,玻璃上的字渐渐模糊,却没人伸手去擦——他们知道,等天亮,等雪化,等岁月风干,那行字会消失,但味道不会,温度不会,钢印不会。
——
次日清晨,雪晴。两人顶着黑眼圈去银行,把共同账户的名字改成安先生安太太,密码设成领证日期。回出租屋路上,他们路过一家刚开门的鲜花店,门口摆着一桶打折玫瑰,花瓣边缘被冻出暗色,却仍旧香。安屿掏钱买了三支,去掉刺,递给她。夏瑛把玫瑰插在安全帽侧兜,骑车去新工地,一路摇摇晃晃,像顶着一团火。
中午,工友拍她肩膀:瑛姐,谈恋爱了
她笑,把红本从口袋里掏出,往对方面前一晃:结婚了。
声音不大,却惊起一片口哨。她抬手,把安全帽往下一压,遮住上扬的嘴角,也遮住那团正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的火。
——
晚上,安屿关店,回家。门口放着她的安全帽,玫瑰已经风干,颜色却愈发浓烈。他摘下来,插进空啤酒瓶,放在窗台,风一吹,花瓣轻颤,像在说:欢迎回家。
灶上,火锅底料重新沸腾,她正往锅里下土豆片,听见门响,回头冲他笑:回来啦洗手吃饭。
他嗯了一声,放下钥匙,脱下工装,洗手,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她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油烟味、土豆味,还有一点点玫瑰的残香,混在一起,成了俗世里最动人的烟火。
窗外,雪停了,月亮瘦得可怜,却亮得执着。照在窗台上,照在风干的玫瑰上,照在两张并排放的红本上——
钢印凹凸,月光流淌,像给他们的故事,补上了最后一道,永不褪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