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来是主角。
有人注定做反派。
命运我偏不信这个邪。
睁开眼时头痛欲裂。雕花拔步床,古色古香的屋子。怀里有个滚烫的小身体,紧贴着我。
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瘦得厉害。脸颊凹陷,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小拳头也死死攥着。
陌生的记忆洪水般涌入脑海。我成了庄静。一个命苦的古代妇人。丈夫早亡,家道中落。留下唯一的儿子——庄熠。
庄熠。这个名字像冰锥刺进心脏。
在原书里,他是最终被男主一剑穿心的大反派。阴鸷,狠毒,众叛亲离。
怀里这个滚烫的、瘦弱的孩子,就是那个未来搅动风云的反派
他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睁开。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属于孩童的天真,只有戒备和……死寂。
娘声音沙哑干涩。
我心口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探他额头。烫得吓人。你发烧了。
他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小兽。眼神冰冷。
别碰我。
三个字,带着不属于孩童的冷漠和抗拒。
记忆碎片告诉我。原主对这个儿子,非打即骂。丈夫死后,她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这个克父的孩子身上。他生病,她只会骂他赔钱货、讨债鬼。
难怪。
我不是原主。
我用力吸了口气。放下手。尽量让声音平稳:你烧得很厉害。我去给你弄点水擦擦。再找点药。
他死死盯着我。像在判断这话的真伪。眼神依旧警惕,但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茫然。
我没等他回应。起身下床。环顾这间破败的屋子。家徒四壁。唯一的桌腿还瘸了,用石头垫着。
找到一块破布,去院子水缸里舀了点凉水。水缸快见底了。
拧了布巾,走回床边。
他蜷缩在床角。像只竖起全身刺的小刺猬。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布巾。
别怕。我把声音放得更轻,只是凉水。擦擦会舒服点。
我慢慢伸出手。没有直接碰他。只是把凉凉的布巾递到他眼前。
他盯着布巾。又看看我。小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挣扎。最终,对凉意的渴望战胜了恐惧。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碰了一下布巾。
凉意让他瑟缩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渴望。
自己来我问。
他犹豫片刻,猛地抢过布巾,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动作粗鲁又笨拙。
我没阻止。看着他。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天生的坏种。这是一个被粗暴对待、扭曲着长大的孩子。
擦完,他把湿漉漉的布巾丢给我。又缩回角落。眼神依旧警惕,但那份尖锐的敌意,似乎弱了那么一丝丝。
饿吗我问。
他抿紧干裂的嘴唇。没说话。但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
答案不言而喻。
厨房里冷锅冷灶。米缸里只剩薄薄一层粗米。灶台旁放着几根焉巴巴的野菜。这就是全部家当。
原主真是个废物。自己没本事,只会折磨孩子。
我生火熬了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把野菜切碎丢进去。撒了点盐。
端着碗回到床边。
他闻到食物味道,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把头扭向墙壁。
自己吃,还是我喂我把碗放在床边破凳子上。
他不动。
不吃就饿着。我没惯着他,饿死了干净。
这话是原主常挂在嘴边的。我故意说出来。
他猛地转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像被激怒的小狼崽。
瞪我也没用。我平静地看着他,要么吃,要么饿死。选一个。
他胸口起伏得更厉害。眼神在我和粥碗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扑过来,一把抢过碗,也不用筷子,埋下头就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粥烫得他直抽气,也舍不得停下。
我默默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反派不是一天炼成的。是从这点点滴滴的绝望和屈辱里熬出来的。
他很快把一碗粥喝得精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放下碗,他立刻又缩回角落。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只是苍白的脸上,因为食物和发烧,浮起一点不正常的红晕。
药。我把几片好不容易在柜角找到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草药片塞给他,嚼碎咽了。
他接过去。看也没看,塞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让他小脸皱成一团。但他没吐。硬是咽了下去。
躺下。我命令。
他不动。
躺下睡觉。我加重语气,病好了,才有力气瞪我。
他迟疑了一下。大概是真的太难受了。终于慢慢躺下。背对着我。身体依旧紧绷。
我坐在床沿。看着他单薄的、倔强的背影。原书剧情在脑海翻腾。
庄熠,七岁被原主以五两银子卖给富商做书童。在富商家受尽欺辱虐待。十岁那年,他放了一把火,烧死了富商一家老小,卷走钱财逃跑。自此走上不归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最终死于男主剑下,尸骨无存。
悲剧的源头,就在这具小小的身体上。
现在,他七岁。
命运的车轮还没碾到那个岔路口。
我不是圣母。但既然成了他娘,占了这具身体,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那条死路。
我伸手,试探地,轻轻落在他滚烫的背上。
他身体瞬间僵直如铁。
庄熠。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异常清晰,听好了。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会再打你。我说。
他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也不会卖了你。我继续说。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毫无遮掩地撞进我的视线里。里面翻涌着震惊、怀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光。
前提是,我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听我的话。我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
他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去。充满了嘲讽和不信任。仿佛在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第一条,我无视他的眼神,平静地宣布,不许主动伤害任何人。
他嗤笑一声。扭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我。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这条路,果然不好走。
庄熠的病拖拖拉拉,烧了三天才退。
这三天,家里气氛诡异。我不再骂他打他。变着法儿给他弄点吃的。稀粥里加个鸡蛋,或者去河里摸两条小鱼熬汤。虽然依旧清贫,但总算能果腹。
他依旧沉默。眼神警惕。我递吃的,他抢过去就吃,像怕我下一秒就会反悔。我给他擦汗,他身体僵硬,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躲闪。
他在观察。像一头在陌生环境里寻找安全路径的小兽。
病好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个小影子,跟在我身后。我去河边洗衣,他蹲在远处看。我挖野菜,他在旁边拔草。不靠近,也不远离。
这天,村里张屠户家娶媳妇,散了几颗糖。我厚着脸皮要去一颗。红纸包着的麦芽糖。
我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糖块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盯着糖。又看看我。黑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属于孩童的渴望。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
给你的。我说。
他飞快地看我一眼,又盯住糖。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伸出来,又缩回去。最后,他猛地伸手,抓过糖,转身就跑。跑到院子的柴堆后面躲起来。
我悄悄走近。看到他背对着我,小心翼翼剥开红纸。伸出舌头,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甜味让他眼睛瞬间睁大,亮得惊人。然后他飞快地把整颗糖塞进嘴里。小腮帮子鼓鼓的,用力吮吸着。脸上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到我。满足的表情瞬间凝固。被撞破的窘迫和羞恼让他小脸涨红。他狠狠瞪我一眼,扭过头去,用力咀嚼着嘴里的糖。但那通红的耳根,暴露了他的无措。
甜吗我问。
他不理我。身体绷得紧紧的。
下次赶集,给你买两块。我说。
他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依旧没回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一边想办法谋生——帮人浆洗,绣点帕子换钱,一边小心翼翼地尝试靠近庄熠。
教他认野菜,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他学得很快,眼神专注。
教他用石子打水漂。他力气小,但准头极好。石头总能跳好几下。
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默默地吸收着。只是眼神深处的阴郁和防备,并未消散。
平静在一个下午被打破。
我去村东王婶家送绣好的帕子。庄熠没跟来,在院子里玩石子。
回来时,隔着篱笆,我听见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
小杂种!挡什么路!滚开!
是村尾的泼妇刘寡妇。她挎着篮子,正指着庄熠的鼻子骂。
庄熠站在院子门口的小路上,手里攥着几颗石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刘寡妇的脚。
刘寡妇的脚边,散落着几个烂菜叶子。看样子是庄熠挡了她的路,或者她故意找茬。
瞪什么瞪!克父的扫把星!跟你那死鬼娘一样晦气!刘寡妇唾沫横飞,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搡他。
我心头一紧,正要冲过去。
庄熠动了。他猛地抬起手臂,手里一颗尖锐的石子,毫不犹豫地朝刘寡妇的眼睛砸去!
动作快!准!狠!
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戾气!
住手!我厉声喝道。
庄熠的手腕在空中顿住。那颗石子离刘寡妇惊恐睁大的眼睛只有一寸之遥。他猛地回头看我。黑眼睛里翻涌着未散的戾气,还有一丝被抓包的错愕和……不甘
刘寡妇吓得尖叫一声,连退几步:杀人了!小杂种要杀人了!篮子掉在地上,东西洒了一地。
庄熠死死攥着石子。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又被强行按住的小兽。
我快步走过去。挡在庄熠和刘寡妇之间。
刘嫂子,对不住。孩子不懂事。我强压着怒火,对刘寡妇赔不是。原主懦弱,村里人都知道。不能立刻崩人设。
不懂事!刘寡妇惊魂未定,指着庄熠尖叫,他那是要杀人!小小年纪就这么狠毒!长大了还得了!必须赔钱!我的菜都摔坏了!
我看着地上几个蔫巴巴的萝卜青菜。再看看庄熠。他低着头,浑身散发着抗拒和冰冷的怒意。手里的石子还没放下。
菜钱我赔。我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孩子我会管教。
刘寡妇一把抢过钱,嘴里还骂骂咧咧:管好你家小畜生!再有下次,告到里正那儿去!让官老爷把他抓起来!说完,捡起篮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庄熠。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手里的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眼神不再是刚才的凶狠,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冷漠。仿佛刚才那个要砸人眼睛的狠戾小孩不是他。
为什么我问。
他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她骂你,推你。所以你要用石头砸她眼睛我的声音很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原书的阴鸷狠毒,已经初露端倪。
他依旧沉默。默认。
我教过你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偏过头。
第一条,不许主动伤害任何人。我替他回答,刚才,是她先动手吗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骂我爹娘。
骂人,是她的错。我蹲下身,平视他,但用石头砸人眼睛,会出什么事
他不吭声。
会瞎。我说,甚至可能会死。你希望她死吗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似乎还有一丝……茫然他大概没想那么远。愤怒支配了他的本能。
她骂人,推你,很可恶。该打该骂。我放缓语气,但打回去,有无数种方法。踢她一脚,抓她一把,让她疼,让她怕,都可以。唯独不能用这种会要人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法子。
他的睫毛颤了颤。
庄熠,我伸手,想碰碰他僵硬的小肩膀。他猛地一缩,像被烫到。
我的手停在半空。
记住,我收回手,声音沉下来,活着,比争一口气重要。你伤了人,官差会来抓你。你打死了人,你要偿命。为了这种泼妇,赔上你自己,值得吗
他低着头。
小拳头又攥紧了。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愤怒可以。委屈可以。但任何时候,命都是自己的。保住命,才有以后。我站起身,把地上的菜叶子捡干净。然后,去柴堆后面面壁。想想我说的话。
说完,我转身进屋。没再看他。
我知道他在看我。目光沉重。
过了很久,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捡拾那些散落的菜叶子。
夕阳彻底沉下去。院子里一片昏暗。
他小小的身影,在柴堆后面站得笔直。
像个倔强又孤独的哨兵。
那天之后,庄熠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依旧沉默。但看我的眼神里,那股冰冷的敌意淡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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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靠近一点点。我劈柴,他会把散落的柴火拢好。我烧火,他会默默递一根干柴。
只是依旧不说话。像个固执的哑巴。
我尝试教他认字。用树枝在沙地上划。他学得很快。一个下午,就记住了十几个字。眼神专注得惊人。
你爹以前是个秀才。我指着地上的庄字,这是我们的姓。
他盯着那个字。小手在沙地上跟着划。动作笨拙,但很用力。
你爹学问很好。我继续说,他若在,定会教你读书明理。
他划动的手指停住。抬起头看我。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你想读书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想。一个极轻的字眼,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我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好。我点头,娘想办法。
想办法三个字很轻。但我知道其中的分量。供一个读书人,在这个时代,对孤儿寡母来说,难于登天。
可他的眼神……那里面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光,而不是纯粹的黑暗和戒备。
这光,值得我拼命去护。
日子在清贫和希望中滑过。我接更多的绣活。起早贪黑。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庄熠会默默递过水,或者笨拙地帮我缠一下手指。
他依旧寡言。但不再像个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小兽。
直到这天,我带着绣好的几块帕子去镇上交货。庄熠没跟去。他留在院子里劈柴。
回村时,远远看见自家院外围了几个人。吵吵嚷嚷。
心猛地一沉。我加快脚步。
推开院门,看见庄熠被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胖女人揪着手臂。女人旁边站着一个哭哭啼啼、锦衣华服的小男孩,脸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小杂种!敢伤我儿子!反了天了!胖女人唾沫横飞,用力推搡着庄熠。
庄熠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黑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像两簇冰冷的鬼火。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李夫人!我认出那是镇上李记布庄的老板娘,旁边是她宝贝儿子李金宝。我赶紧冲过去,把庄熠护在身后,怎么回事
庄寡妇!你来得正好!李夫人叉着腰,指着庄熠骂,看看你教的好儿子!把我家金宝的脸都抓破了!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必须给我个说法!
李金宝哭得更凶,指着庄熠:他……他抢我的东西!还打我!
庄熠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射向李金宝。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我没抢!
你还敢狡辩!李夫人扬手就要打过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力气。李夫人没想到我敢反抗,愣了一下。
李夫人息怒。我松开手,挡在庄熠身前,声音尽量平稳,孩子打架,总得问清楚缘由。金宝少爷,你告诉婶子,熠儿为什么抢你东西
李金宝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他……他看我拿的泥人好看……
我没抢!庄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指着李金宝腰间的荷包,他偷我的铜钱!那是我娘买米的钱!
我目光一凛。看向李金宝。他腰间的荷包鼓鼓囊囊,露出一截红绳——那是我给庄熠系在铜钱上的记号!
李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家金宝会偷你几个铜板!分明是你想讹诈!小杂种,满嘴谎话!
我看见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插进来。是邻居家的小丫头,金宝哥哥在院子里捡到那个荷包,熠哥哥说那是他的,里面有铜钱,是买米的钱。金宝哥哥不给,还骂人,推熠哥哥……熠哥哥才抓他的……
小丫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李夫人脸上挂不住了。狠狠瞪了小丫头一眼。
庄熠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他还骂我爹是短命鬼!骂我娘是晦气的寡妇!
李金宝被戳穿,又羞又恼,跳起来尖叫:就是骂了!你们就是晦气!你娘是贱人!你爹活该早死!克父克母的小杂种!
住口!李夫人脸色大变,想捂住儿子的嘴,已经晚了。
空气瞬间凝固。
庄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黑眼睛里的愤怒,变成了彻底的疯狂和毁灭欲!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弯腰捡起地上劈柴用的斧头!
庄熠!我厉喝一声,心提到了嗓子眼!原书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狠戾,此刻在他身上爆发!
他举起了小斧头!不是冲李金宝,而是死死瞪着李夫人!眼神恐怖!
放下!我扑过去,死死抱住他!他的身体像烧红的烙铁,滚烫,颤抖,充满了暴戾的力量!
放开我!他嘶吼着,拼命挣扎,我杀了他们!
庄熠!看着我!我用力扳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赤红一片,充满了血丝,像濒临崩溃的野兽。
第二条!我盯着他,声音像淬了冰,无论多愤怒,手里绝不能拿要命的东西!
他身体猛地一震!挣扎的力道顿住了。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和混乱。
放下斧头!我命令。
他死死攥着斧柄。指节发白。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眼神在我和李夫人母子之间疯狂摇摆。那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李夫人吓得脸色煞白,拉着儿子连连后退:疯子!疯子!快走!快走!连滚爬爬地跑了。看热闹的村民也作鸟兽散。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母子。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长,扭曲。
他依旧举着斧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粗重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放下!我再次命令,声音不容置疑。
他看着我。眼里的疯狂和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一丝茫然无措。仿佛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哐当!斧头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他小小的身体晃了晃,猛地蹲下,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没有声音。压抑到了极致。
不是哭。是无声的崩溃。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没有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很久很久。他抬起脸。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狼藉的灰和汗。眼睛依旧红肿,但里面的疯狂和空洞褪去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脆弱。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困惑:
……娘……我是不是……真的是……坏种
这一声娘,不是冰冷,不是抗拒。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迷茫和恐惧。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伸手,第一次没有被他躲开,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他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反抗。
你只是太生气了。我说,声音放得很轻,生气没错。但庄熠,记住娘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像迷路的小鹿。
任何事,都不值得你拿命去拼。我看着他红肿的眼睛,你的命,比他们的命,金贵一万倍。留着自己的命,好好长大。等你有了本事,他们连跪在你脚下的资格都没有。懂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从茫然,到困惑,再到一点点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像黑暗的隧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星火。
他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把头往我放在他头顶的手心里,轻轻地,蹭了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
像试探着靠近温暖的小猫。
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点。
经此一事,庄熠似乎终于相信,我不会卖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打骂他。
他开始主动靠近。
我洗衣,他坐在旁边石头上。我做饭,他帮着添柴。眼神里不再有刺骨的冰冷,多了点活气。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会点头,摇头。会用眼神示意。
他开始跟我学字。在沙地上划得很认真。我教他仁,教他义,教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学得很快。但我知道,那些深刻的道理,对他而言只是符号。刻进骨子里的防备和戾气,需要时间磨平。
入秋时,发生了一件事。
我去河边洗衣,让庄熠在家看着晾晒的菜干。回来时,发现院子里的几只鸡少了一只。
庄熠坐在门槛上,小脸紧绷。手里攥着几根鸡毛。
鸡呢我问。
他低着头,把鸡毛递给我。声音很低:……跑了。
跑了我看着篱笆完好无损。
他抿着嘴不说话。
邻居王婶探出头,欲言又止:静妹子……刚、刚看见……你弟弟家那小子……从你家院子出来……抱着个东西……跑得飞快……
我心头一沉。原主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庄强,吃喝嫖赌,游手好闲。原主懦弱,没少被他占便宜偷东西。
庄熠猛地抬头,黑眼睛里是压抑的愤怒和委屈。他死死攥着鸡毛,指节发白。
我明白了。鸡是被庄强偷了。庄熠看见了,想拦,没拦住。还被他那个无赖舅舅反咬一口,或者威胁了。
为什么不告诉娘我问。
他咬着嘴唇,眼里有泪光闪动,硬是憋了回去:……他说……敢说出去……就把我卖到山沟里……
又是卖。
这个词像一把刀,悬在他头顶,是他最深的恐惧。
我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怒。怒火不是对他,是对那个渣滓。
我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走。我说。
他茫然地看着我:去哪
要鸡。我声音很平静,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庄熠愣住了。被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庄强家走。
庄强家就在村西头。破院子比我家好不了多少。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吆五喝六的赌钱声和酒气。
我抬脚,用力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
哐当!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
庄强和一个狐朋狗友正蹲在地上掷骰子。旁边地上还扔着吃剩的鸡骨头。一只秃了尾巴的母鸡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庄强抬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哟,姐!稀客啊!来来来,正好,一起喝……
我松开庄熠的手,大步走过去。抄起墙角立着的一根手腕粗的烧火棍。
鸡,拿来。我盯着庄强,声音不高,但冰冷。
庄强脸色变了变:姐,你啥意思啥鸡
我家的鸡。我用棍子指了指墙角那只秃尾巴母鸡。
放屁!庄强跳起来,这明明是我从镇上买的!姐你穷疯了也不能诬赖自己弟弟吧
他旁边的狐朋狗友也站起来,不怀好意地笑着:就是,庄家嫂子,想打秋风就直说嘛!
庄熠紧张地抓住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我没理那两个混混。盯着庄强:你偷我的鸡。还威胁我儿子。说要把卖了他
庄强眼神闪烁:谁……谁说的!小孩子胡咧咧你也信
我信。我打断他,往前走了一步,烧火棍杵在地上,最后说一遍,鸡,拿来。赔礼道歉。
庄强被我逼得后退一步,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庄静!给你脸了是吧我拿你只鸡怎么了我是你弟!爹娘死了,长兄如父!我拿你的天经地义!还有这个小杂种……他指着庄熠,克父克母的玩意儿!卖了也是替你积德!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看着他扭曲的脸。原主的记忆里,这张脸无数次偷走家里的口粮、银钱,留下孤儿寡母挨饿受冻。无数次对年幼的庄熠恶语相向,拳打脚踢。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我笑了。掂了掂手里的烧火棍。
长兄如父我逼近一步,声音冷得像冰,爹娘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副畜生样,棺材板都盖不住!
话音未落,我猛地挥起烧火棍!
不是打人!而是狠狠砸在庄强脚边的空酒坛子上!
哗啦——!
酒坛应声而碎!瓷片飞溅!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庄熠!
庄强和他朋友更是惊得跳开!
疯婆子!你他妈真敢动手!庄强又惊又怒。
动手我冷笑,棍子指向他,打你脏了我的棍子!
我转身,抡起棍子,狠狠砸向院子里那张唯一的破桌子!
哐!
桌子腿应声而断!骰子铜钱滚了一地!
啊!我的桌子!庄强肉疼地大叫。
我没停。棍子又砸向旁边堆着的柴禾垛!
哗啦啦!
柴禾散落一地!
我的柴!庄强快哭了。
我像个拆家的疯子,棍子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水缸、箩筐、挂在墙上的破斗笠……通通遭殃!
住手!住手!你这个疯子!庄强想扑上来阻止,被我冰冷的眼神和随时可能落在他身上的棍子逼退。
他朋友早就吓得溜到院门口,不敢靠近。
庄熠站在我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一通乱砸。小脸上充满了震惊,然后慢慢变成了……一种奇异的亮光。
院子里很快一片狼藉。能砸的不值钱的东西都砸了。
我停下来,拄着棍子,微微喘息。看着脸色惨白、又气又怕的庄强。
鸡。我指着墙角那只吓得咯咯叫的母鸡。
庄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道歉。我看着庄强,对你外甥。
庄强憋得脸红脖子粗:我……我……
或者,我掂了掂棍子,看向他家唯一完好的那口铁锅,我砸了它
别!别砸!庄强心疼得要死,那铁锅是他家最值钱的东西了。他看向庄熠,眼神像吃了苍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对不住……
声音比蚊子还小。
大声点!我喝道。
……熠儿!舅舅对不住你!庄强几乎是吼出来的。
庄熠身体微微一震。
看着我,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庄强。他小小的胸膛挺了起来。第一次,用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那个曾经让他恐惧万分的舅舅。
拿鸡。走。我说。
庄熠立刻跑过去,抱起那只秃尾巴母鸡。母鸡在他怀里吓得直扑腾,但他抱得很稳。
我拄着棍子,转身。庄熠抱着鸡,紧紧跟在我身后。
走出破败的院门。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庄熠抱着鸡,走在我身边。走出一段距离,他忽然停下脚步。
我回头看他。
他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那双总是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光。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娘。
我以后……不用斧头。用棍子。
我一怔。
随即,忍不住笑了。揉乱他的头发。
对。用棍子。
砸不值钱的。
那只秃尾巴母鸡成了功臣。不仅回来了,还隔天下了个蛋。
庄熠第一次对那只鸡表现出兴趣。会蹲在鸡窝边看它下蛋。眼神专注。
我把那个热乎乎的鸡蛋煮了,剥好,放到他碗里。
他看看鸡蛋,又看看我。没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掰开一小半,递给我。
娘吃。
我愣了一下。心里某个角落,轰然倒塌。一股暖流涌了上来。
娘不吃。你吃。我把那半块推回去。
他固执地举着。黑眼睛看着我。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好。我接过来,放进嘴里。
很普通的煮鸡蛋,却觉得格外香。
他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半块。嘴角微微上扬,泄露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满足。
日子似乎走上了正轨。庄熠依旧寡言,但眼神越来越平和。他开始主动帮我干活。劈柴越来越利索。烧火知道控制火候。甚至学会了简单的缝补。
他开始信任我。我说的话,他会听。
开春时,村里富户林员外家的小姐要开蒙,想找个识字的伴读丫头。报酬不高,但管一顿午饭。
我带着庄熠去了。林员外家高门大户,管家鼻孔看人。
伴读丫头管家打量着我身后的庄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伺候好小姐认字骗鬼吧!
庄熠低着头,小手攥着我的衣角。
管家老爷,孩子认字。我赔着笑,千字文能背大半了。人老实,手脚也勤快。
管家嗤笑:认字背两句听听
庄熠抬起头。黑眼睛看向管家,不卑不亢。开口,声音清亮: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背得字正腔圆,流畅无比。
管家有点惊讶,上下打量着庄熠:倒是个伶俐的。行吧,留下试试。丑话说前头,要是伺候不好小姐,惹小姐不高兴,立刻滚蛋!
谢管家老爷!我松了口气,低头嘱咐庄熠,好好听小姐和林先生的话。少说多听。记住了吗
庄熠点点头:嗯。
他跟着管家进了那扇朱漆大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
我站在门外,看着那扇关上的大门,心里五味杂陈。送他进去,是为了让他多接触书卷气,磨磨性子,也为了那顿饱饭和几个铜板。但高门大户,规矩多,小姐脾气难测,伴读也不是好当的。
庄熠很争气。
他做事麻利。小姐读书时,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磨墨、铺纸。小姐玩耍时,他远远跟着,不多话。林先生讲课,他听得比小姐还认真。
管家几次三番挑错,都没挑出毛病。只是看庄熠的眼神,依旧带着轻蔑。
这天,我提前去林府后门等庄熠下学。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尖利的哭声和叫骂。
小贱种!你敢弄脏我的新裙子!你赔!你赔!是林家小姐林晚的声音。
我心头一紧。扒着门缝往里看。
院子里,林晚穿着簇新的鹅黄撒花裙,裙摆上溅了一大片墨汁。她正指着庄熠,又哭又骂。管家和几个丫鬟围着她。
庄熠站在一旁,小脸绷着。手里还拿着一个打翻的砚台。墨汁也溅了他一手。
不是我。庄熠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小姐自己跑过来,撞翻的。
你胡说!林晚跳脚,指着旁边一个丫鬟,小翠!你说!是不是他故意撞过来的!
那个叫小翠的丫鬟眼神躲闪,低着头:奴婢……奴婢没看清……
管家立刻沉下脸:庄熠!你好大的胆子!做错事还敢狡辩!弄脏小姐的裙子,还敢推卸责任!给我跪下!向小姐赔罪!
庄熠站着没动。背挺得笔直。小拳头在身侧攥紧。他看了一眼小翠,又看向管家,最后看向哭闹的林晚。黑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愤怒和一丝……了然
不是我。他重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反了你了!管家大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揪庄熠的衣领,小野种!看我不教训你!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虚掩的后门,冲了进去!
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庄熠看到我,紧绷的小脸瞬间松弛了一下,眼神里的冰冷褪去,露出一点委屈。
庄家娘子管家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庄熠身边,把他护在身后。低头检查他手上溅到的墨汁。还好,没烫伤。
娘……庄熠小声叫我。
怎么回事我问,声音尽量平静,看向管家和林晚。
林晚见我来了,哭得更凶,指着裙子:他!他弄脏我的新裙子!还不认错!
庄家娘子,你也看见了。管家指着地上的砚台和墨迹,人赃并获。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撒谎成性,还敢顶撞小姐。这差事,怕是干不了了!
小翠。我没看管家,直接看向那个眼神躲闪的丫鬟,你刚才说,你没看清
小翠吓了一跳,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奴婢……奴婢……
林府规矩,小姐读书时,伴读丫鬟须得在旁伺候。你当时就在旁边,怎么会没看清我盯着她,还是说,你看清了,不敢说
小翠脸色更白,扑通一下跪下了:奴婢……奴婢……
林晚急了:小翠!你说!是不是他撞的我!
小翠低着头,浑身发抖,不敢看任何人。
我转向林晚,声音放软了些:小姐,新裙子弄脏了,确实心疼。婶子帮你洗,或者想法子赔你。但事情得弄清楚。不能冤枉人,是不是
林晚被我堵住话头,又急又气,跺脚道:就是他!就是他!我不管!他必须赔我!我要他滚蛋!呜呜呜……她索性大哭起来。
管家立刻喝道:庄家娘子!小姐都说是他!你还想抵赖赶紧带着你这小野种滚蛋!工钱一分也别想要了!
工钱不要了。我平静地说。拉起庄熠的手,我们走。
庄熠没动。他抬头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打翻的砚台,再看向哭闹的林晚和跪着的小翠。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
他挣开我的手。走到林晚面前。
林晚吓得后退一步,哭声都停了。
庄熠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打翻的砚台。墨汁淋漓。他掏出怀里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那是我给他擦汗用的。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砚台边缘的墨渍。然后,双手捧着,递到林晚面前。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很平静。
小姐。他开口,声音清亮,墨,溅脏了你的新裙子。是我的错。砚台还给你。
林晚愣住了。看着递到面前的砚台,和庄熠平静的脸。一时忘了哭闹。
这差事,我不做了。庄熠继续说,声音依旧平静,工钱,不要了。给小姐买糖吃。
他把擦干净的砚台放在林晚脚边。直起身。
转身,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娘,我们回家。
他小小的手很稳。拉着我,目不斜视地穿过呆若木鸡的管家、丫鬟,和忘了哭泣的林晚,走出了林府那扇华丽的朱漆后门。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走出很远,庄熠才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看我。夕阳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惊人。
娘。他说,嘴角第一次扬起一个清晰的、小小的弧度,第三条。
不惹事。
也不怕事。
林府的伴读差事丢了。但庄熠的心情似乎不错。
那只秃尾巴母鸡又下了几个蛋。我攒着。换了一刀最便宜的纸,一支秃头毛笔,半块墨。
庄熠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纸笔时,小手都在抖。他趴在瘸腿的桌子上,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写的第一个字是庄。
庄熠的庄。他说。
也是庄静的庄。我摸摸他的头。
他点点头。嘴角抿着笑。
日子清苦,但有奔头。庄熠像一棵久旱逢甘霖的小树,贪婪地吸收着我能教给他的一切知识。他求知若渴,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
平静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打破。
雨下得很大。我被雷声惊醒。坐起身,发现庄熠不在床上。
熠儿我唤了一声。
没人应。
心猛地一沉。我披衣下床。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没有!院门开着一条缝!
这么大的雨!他去哪了!
我抓起斗笠冲进雨幕。雨水瞬间打湿了衣服。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呼喊:熠儿!庄熠!
雷声轰鸣,淹没我的声音。
恐惧攫住了我。原书里,庄熠就是在一个雨夜被原主卖掉的!剧情难道不可逆!
不会的!他不会跑!
一个念头闪过。我拔腿朝村后那座废弃的土地庙跑去。那是原主丈夫,庄熠父亲停灵的地方!也是庄熠偷偷祭拜父亲的秘密所在!
冲进破庙。泥塑的土地公早已残破不堪。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草堆上,抱着一个破旧的牌位。
是庄熠!
浑身湿透。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我冲过去:熠儿!
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写着先考庄公讳书远之位的简陋木牌。
娘……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爹……爹是不是……真的被我克死的
大雨滂沱。破庙四处漏雨。寒风刺骨。
我看着他惨白的小脸,和那双盛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原主的记忆里,她无数次把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孩子心里。
我蹲下身。把他冰冷湿透的小身体紧紧抱进怀里。他先是僵硬,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回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压抑许久的恐惧、委屈、自我怀疑,在这个雨夜彻底爆发。
不是!不是!我用力抱着他,斩钉截铁,你爹是生病走的!跟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哭得浑身抽搐:可……可他们都这么说……舅舅……村里人……都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爹……
他们放屁!我斩断他的话,捧起他湿漉漉的小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听着,庄熠!你的命,是你爹娘给的!是老天爷给的!谁也克不死谁!你爹生病,是大夫没治好!是命数!跟你没关系!
他怔怔地看着我。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记住娘的话,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像凿进他心里,你的命,金贵得很!你是庄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什么扫把星!那些嚼舌根的,是他们自己命贱!心坏!他们说的话,都是狗屁!一个字都不准信!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恐惧和痛苦慢慢褪去,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震动取代。随即,像黑暗的天空被闪电劈开一道裂缝,光透了进来。
他猛地扑进我怀里,更大声地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恐惧,而是委屈得到宣泄的痛哭。
我紧紧抱着他。拍着他单薄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以后,谁再敢说你克父克母,我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你就告诉娘。
娘用棍子。把他们家的锅砸了。
他埋在我怀里,哭声渐渐小了。肩膀还在抽动。过了很久,他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锅……值钱。
我一愣。随即,在破庙漏雨的哗啦声里,忍不住笑出声。
对。锅值钱。
那就砸窗。
那场雨夜之后,庄熠似乎脱胎换骨。
眉宇间最后那点阴郁彻底散去。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
他不再害怕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有人指指点点,他就平静地看回去。看得对方先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读书更加刻苦。字写得越来越端正。偶尔还会主动跟我讨论书里的道理。虽然依旧话少,但眼神灵动,像蒙尘的明珠终于擦亮了。
他变得开朗了一些。会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在河边打水漂。虽然话不多,但脸上有了笑容。
那只秃尾巴母鸡寿终正寝。庄熠把它埋在了院子里的桃树下。
谢谢你下的蛋。他说。
日子流水般滑过。庄熠像抽条的柳枝,一天天长高。
他十岁那年,村里的老童生办了个小小的蒙学馆。束脩不高。
我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加上平时攒的鸡蛋钱,凑够了学费。
送他去的那天清晨。我把他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又仔细浆洗了一遍,虽然打着补丁,但干净整洁。
先生严厉,用心学。我叮嘱。
他点点头。背上我给他缝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书和笔墨。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转过身。
娘。他叫住我。
我看着他。十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到我肩膀。眉眼依稀有了他父亲清俊的模样,眼神却比那个早逝的读书人更加坚定沉稳。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被摩挲得光滑的铜板。
给。他把铜板塞进我手里,买盐。
我认得这些铜板。是我平时让他去买东西找的零钱。他竟一直攒着。
娘有钱。我把铜板塞回他口袋,好好念书。给娘争口气。
他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晨曦下的露珠。
他没再推辞。用力点了点头。
嗯。
他转身,大步走向村东头那间小小的蒙学馆。背影挺拔,像一棵迎着朝阳的小树。
我知道,那个在深渊边缘挣扎的小兽,终于走上了属于他的路。
庄熠十三岁那年,老童生病逝,蒙学馆关了。
他回到家里,沉默了两天。第三天,他找到我。
娘,我想去镇上学堂。他说,眼神坚定。
镇上的学堂束脩高昂。食宿更是负担不起。
好。我看着眼前已然有了少年模样的儿子,娘想办法。
这一次,想办法更加艰难。我日夜赶制绣活,眼睛熬得通红。庄熠也没闲着。他每天天不亮就进山,采草药,打柴火,拿到镇上去卖。回来时常常一身泥土,手上被荆棘划出血痕。
他从不喊累。眼神明亮,充满希望。
凑够了第一笔束脩。我送他去镇上。学堂在山长水远的隔壁镇。要住校。
照顾好自己。我帮他整理简单的行囊,别舍不得吃。
他点头。背上行囊。
走出村口,他再次停下脚步。
少年身姿如竹。回头看我时,眼神清澈坚定。
娘。他说。
等我接你。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通往山外的路。
那背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绝望孩童。
我知道。
我的反派儿子,终于学会了保命。
也学会了,如何真正地活着。
三年后。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村口。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跳下车。身姿挺拔,气质清朗。眉眼间依稀可见幼时轮廓,却早已褪去稚嫩和阴郁,只剩下沉稳的书卷气。
他快步走向村尾那间熟悉的旧屋。
篱笆门推开。
我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浆洗好的被单。阳光很好。
听到脚步声,我回头。
少年站在门口。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看着我,眼睛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娘。
我回来了。
我来接你。
他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七八岁模样,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是隔壁村被遗弃的孤儿小花,之前偷偷来我家讨过饭。
庄熠牵着小丫头的手,走到我面前。
这是小花。他低头看着小丫头,声音温和,以后,她就是我妹妹。
小花紧紧抓着庄熠的衣角,偷偷看我,大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期待。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阳光,倒映着一个母亲的身影。
再无一丝阴霾。
我笑了。伸手,想揉揉他的头发。手举到一半,发现他已经比我高了。
他微微弯下腰。把头凑到我手边。
像小时候那样。
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
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闹声。
我的反派儿子。
终于成了别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