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被锁在诏狱最里。墙潮,地冷,风从缝里钻。他靠着墙坐下,背后血痕粘在墙皮上,撕一下,疼一下。
他闭了闭眼,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像笑又像不是。他耳边忽然响起那句他自己喊出的清君侧,余音撞在这小小的石室里,来回回响,最终轻轻散掉。
“我不服。”他在心里又说了一遍。话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忽然想起宁远城头的风,冷透骨;也想起辽民递酒时的热,热到手心。
他把头靠在墙上,眼皮重,落下来。梦与醒的缝隙里,他仿佛看见一面旗,旗上四个字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看不清。他够了一下,够不着。
外头更漏再敲,声声敲在石上,也敲在心上。京城的夜,终于慢慢往黎明走。清晨第一道光还未起,书吏已经湿着纸笔,去抄那一张张名字。每一笔,都是一条人命的回声。
清晨的雾还没散,乾清宫的门扉先开了半寸。铜壶里水声细,殿外风声冷,风里隐隐有更鼓余音。
温体仁叩阶三下,捧着狱报上前。朱由检垂目,指尖在案上一点一点,像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启奏,诏狱审词已定,罪名四端:一通敌后金,约岁币三十万;二私设军器作坊,盗铅铁、乱军制;三举兵入京,夜犯城门;四假清君侧之名,实伤庶民,巷战流血,死伤籍籍。臣请定典刑。”
“刑部何议?”朱由检抬眼。
“请以大逆论。”温体仁低声。
卢象升躬身一步,面如铁,“请明正典刑,同时赈抚被伤军民。臣请自请三月内禁行赏功,好定民心。”
魏忠贤退半步,嗓音压得极低,“陛下,民间议论四起,或怜其旧功,或怨其夜乱。若要绝口,须有诏词,句句打实。”
朱由检看向王承恩。
“押词已具。”王承恩双手奉上,“并拟西市行刑仪注,内外兵马分列,严禁骚扰。”
朱由检收目,忽而一静。殿里能听见笔锋划纸的细声。他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眼神冷定。
“宣。”
午门钟鼓合击,百官入班。王承恩捧黄绫,跨出一步,尖而洪的嗓音如刀切开晨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臣袁崇焕,负国忘恩,招纳外虏,谋危社稷。按律定罪,证据昭昭:其与建奴互市岁币,贿通使者;其私设工坊,伪造军械,盗用军需;其率兵入城,矫言清侧,实陷京畿于兵燹;其致市井百姓死伤,妄开杀戒。”
“迹明白,人神共愤。今特命:着赴西市,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其家产籍没以偿军费,其妻孥不坐,姑念幼弱,责令迁徙百里外,听吏部量移。赈抚巷战伤者,葬恤死者。欽此。”
百官低首,殿檐下风一阵一阵,吹动旌尾,像是一条长蛇在瓦上盘绕。
押解出狱的路极静。诏狱石门开合之间,尘灰从门缝里抖落。袁崇焕被铁索三重,步子不大,却很稳。他看着地面,不看人,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城砖上的一道裂痕,像记下了什么。
王承恩与他并行半步,“你还有话,路上可说。”他的声音不高。
“我说过了。”袁崇焕喉结动了一下,“我不服。”
“你可以不服。”王承恩侧目,“但要安静。”
“我一直很安静。”袁崇焕淡淡。
押队出午门,过承天门,西市的檐牙远远露出角。街两侧民众自列,官军插枪为栅,鼓吹不作,只金铙三击。天雄军两行交错,甲光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