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列下面各有几条小字,像账目,又不像账目。纸上边角有一个极小的墨点,墨点旁边有一点红。
红的颜色与宫中小纸上的红同。
“敢写。”许显纯冷笑了一下。他把竹片放回匣,匣盖合上,手按住,像按住一条蛇尾。
他知道这人又遁了,他知道这人会再来。天机子的手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城里,都是一张布。
布被撕开一角,能再织。他要做的是,缝补。他要把每一条线按在案上,用钉子钉住,再用火烤平。
五日内,珠市口的茶铺被端了,刻坊的后院被查了,绣坊里捞出一本小本,写着姓名与入宫时间。
书肆里搜出几卷夹了字的书,字写得工整,藏得极深。又有三处小巷里驳出地洞,洞口小如狗孔,洞下湿泥,泥上指印小,像女子手。女子被抓出来,面白,指甲干净,眼睛黑。
她们不多话,问一句,答一句。有一个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的牌,牌上写着谋逆,她眼皮动都不动,轻轻吐了两个字:“认罪。”
案子往都察院移时,院中列了木牌。左列写自陈从轻,右列写抗拒从重。
中间又加了一行小字:“不扰市,不扰民。”
城里人给都察院送茶的人多了,小贩在门外吆喝时也轻些了。他们知道,这回是朝廷与贼的仗,不是朝廷与人的仗。
夜里,风过西市的古井,井沿上收了绳,井口盖回去了。盖上去的时候,有一个老匠摸了摸井口的石边,像摸一只老兽的牙。
他把手背在身后,眼睛里一半是怕,一半是松。他知道城肚子里的路正被一条条捋出来,他也知道那条最滑的鱼还没上岸。
第三日,东市书坊卖出一本新刻的小册子,名叫《擒机十法》,封皮朴素,里头尽是如何识别匣机、如何分辨火漆、如何堵地道、如何封井口、如何封河网、如何拆暗钩的干法。
有人买去当奇书看,有人拿回去当门法记,有人只是摸了摸纸,心里头觉得城里的手更稳了。
五城兵马司门口白榜每日更新,哪日哪坊哪家捉了谁,证是什么,押哪房,白纸黑字,不藏不遮。坊间的风一路吹,吹得远处的影子更淡了些。
而天机子,夜里绕过一条巷,再绕过一条巷,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小祠背后停了停。他抬头看了看檐角,檐角上有一只鸟,一动不动。
他笑了一下,笑意极淡。他在墙缝里塞了一枚指甲大小的小铜片,铜片上点了三个点,点与点之间隔着一段很小的线。
然后他转身,掀起一块石板,身子像一条蛇滑了进去,石板轻轻合上。
第二日天光,祠背后那枚小铜片被一个卖菜的孩子踢出来,滚到路中。孩子捡起来玩了一会儿,又丢在巷角里。
巷角有一只瘦狗跑过,铜片被它的爪子轻轻一勾,又滚了一寸,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小缝口。缝里很深,深处有水。铜片落下去时,没有声。
城里的手更紧了,网更密了,线也更直了。
朱由检的案上,密密两册合着放。一册是《南事日录》,一册是擒机总录。他把手指按在两册的封面上,像按在两条河的交汇口。
他知道一条河在南,一条河在北,他要做的是让两条河一起流,流到海里。海上风大,浪也大。他提笔又写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所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