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井里挖出我爹的鞋 > 第一章

暑假回村的第一天,我就发现老家那口枯井不对劲。
井沿的苔藓有被踩踏的新痕,夜里传来奇怪的刮擦声。
大人们避而不谈,只说小孩子别多问。
直到中元节那晚,我打着手电照向井底。
水面倒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失踪三年的父亲。
他疯狂拍打着井壁,嘴巴一张一合:
别喝井水...全村人都...
身后传来奶奶幽幽的声音:
乖孙,看什么呢快来喝碗冰糖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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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吭哧吭哧把我扔在县城小站,又吭哧吭哧地开走了,留我一个人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月台上闻着空气里那股子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成熟麦秆气息的味道。
日头毒得很,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有些粘鞋底。沿着这条唯一通往村里的小路往前走,两旁的杨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脑仁疼。
村口那棵老槐树倒是依旧枝繁叶茂,投下一片可怜的阴凉。几个面生的半大孩子蹲在树底下玩泥巴,看见我过来,都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说话。我试图挤出个笑脸,他们却像受了惊的麻雀,倏地低下头,继续专注手里的泥巴,仿佛我从不存在。
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拖着箱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箱轮在土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噪音。
走到老家黑漆木的院门前,汗水已经把T恤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热又黏。院门虚掩着,我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的钝响。
哎呦,我的乖孙回来了!
奶奶撩开堂屋的竹帘子,颤巍巍地迎出来。她好像又缩水了些,背驼得更厉害,脸上深密的皱纹被岁月刻得更深,但笑起来,那慈祥的劲儿没变。她围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上还沾着些面粉。
快进来,快进来,灶上正好晾着你最爱喝的绿豆汤,井水里镇过的,透心凉哩!她过来要接我的箱子。
我下意识地一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奶奶,我自己来就行,沉。
我的目光越过奶奶花白的头发,落在院子角落。
那口老井,还在那儿。
青石垒砌的井沿,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沉默地蹲伏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一只瞎了的、永远不会眨动的眼睛,无波无澜地看着这个院子,看着这个家。我记得它早就干了,小时候和小伙伴玩闹,往下扔石头,老半天才从深处传来一声闷闷的、干巴巴的回响,无趣得很。
可不知怎的,这次回来,第一眼瞧见它,心里就莫名地咯噔一下。它太静了,静得有点……刻意,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连带着它周围那一小片地面上的阳光,都比别处要冷硬几分。
奶奶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井口,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我的错觉。她立刻又笑起来,推着我的后背往堂屋走:看啥呢,一口枯井有啥好看的。赶紧的,绿豆汤再不喝就不凉了。
堂屋里还是老样子,昏暗,阴凉,带着一股陈年的烟火气和木头家具的味道。八仙桌上果然放着一海碗绿豆汤,清亮的汤水里沉着饱满开花的豆粒。
我确实渴得厉害,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冰凉清甜的汤汁滑过喉咙,瞬间浇灭了那股从路上带来的燥热。奶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叠声问着路上顺不顺利,学校里吃得好不好。
一碗绿豆汤下肚,通体舒泰。我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奶奶,这井水不是早干了吗您从哪儿镇的水
奶奶正在给我拍打身上灰尘的手顿了顿,然后极其自然地继续拍打着:哦,前阵子不是下了几场大雨么,井底又蓄了点水,不多,淘点上来镇镇东西还行。她接过空碗,转身往厨房走,饿了吧奶奶给你烙饼去。
我看着她微驼的背影,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前几天这地方至少有个把月没下过一滴雨了,地都快旱得裂开口子。
晚饭是稀饭、烙饼和一碟子淋了香油的咸菜丝。奶奶的手艺没变,饼烙得外酥里嫩,咸菜嚼起来嘎吱响,格外爽口。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下去,墨蓝色的天幕上稀稀拉拉钉着几颗星子,月亮还没上来。夜风起来了,吹得院里的老枣树叶子沙沙作响,听起来竟有几分凉意。
就在这一片单调的沙沙声里,另一种声音细弱地、固执地钻了进来。
嘶啦——嘶啦——
像是谁用指甲,或者一块生锈的铁皮,在粗糙的水泥面上来回地、耐心地刮擦。声音不高,却尖得让人牙酸,耳膜发痒,清晰地从院子角落那个方向传来。
我放下筷子,侧耳细听。
奶奶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手里的筷子没停,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我还没吃完的饼上:吃你的。夜猫子挠墙,要不就是风吹得啥东西响了,别瞎听。
那声音时断时续,不像风吹的。风吹的声音没这么……有规律,更没这种让人心头发毛的执拗劲儿。
但我没再问,低下头继续扒饭。奶奶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夜里,我睡在小时候的屋里,窗户正对着院子。白天的暑气消散殆尽,甚至有些过分的凉意。那刮擦声又响起来了,断断续续,缠在微凉的风声里,顽强地飘进耳朵眼,像有根羽毛在心底最敏感的地方来回搔刮。
我翻来覆去,睡意全无。最后实在忍不住,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布窗帘一角,往外窥视。
院子里月光惨白,像洒了一层盐。那口井黑沉沉的,井口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洞,要吞噬掉所有光线。井沿上,靠近院墙的那一侧,似乎有一片阴影比别处更深些。白天我没太留意,现在借着月光仔细看,那一片的苔藓……好像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掉了不少,露出底下湿滑的青黑色石胚。
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下窗帘,钻回薄被里。那刮擦声似乎响了一夜,我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总觉得那声音像是在刨挖什么东西。
第二天,阳光依旧猛烈。我在村里慢悠悠地溜达,算是醒神。村子比记忆里更显破败安静了些,青壮年似乎更少了,多是老人和孩子,偶尔遇见几个面熟的叔伯婶子,照例是那一套长这么高了大学生回来了有出息的寒暄,笑容堆在脸上,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看不真切。
我状似无意地把话题往那口井上引。
李叔,忙着呢我家院里那口老井,是不是最近有啥动静夜里老听见怪声。
李叔正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磨镰刀,闻言手一顿,刀刃在磨石上打出刺啦一声尖锐的长音。他抬起头,脸上那点客气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神有些游移:瞎说啥呢,一口枯井,能有啥动静。准是耗子打架,要不就是风灌进井口出的响动。别瞎想。
隔壁的王婆挎着个装满野菜的篮子路过,接话道,她的语速又急又快,像要赶紧把话说完: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那井有些年头了,比你爷爷的岁数都大,老物件嘛,难免有点响动,正常。听婆的话,离它远点就是了,井沿滑不溜秋的,别掉下去。说完就匆匆走了,像是怕我再多问一句。
他们的反应如出一辙,眼神里的闪烁和话语里的急于遮掩,反而像泼油一样,让我心头那点疑云越烧越旺,越聚越浓。
接下来几天,那刮擦声夜夜准时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有时候,在那规律的嘶啦声间隙,我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又隔着厚重水层的喘息声。时断时续,却让人汗毛倒竖。
白天我特意又去仔细观察那井沿。被蹭掉苔藓的范围好像更大了些,边缘还沾着点黑乎乎的湿泥,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土腥气和……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腐朽味。
奶奶依旧绝口不提井的事,对我的旁敲侧击也总是用话头轻飘飘地引开。但她每天傍晚,雷打不动,都会用那个系着长麻绳的老旧木桶,从井里打上来小半桶水。那水浑浊不堪,带着明显的泥沙,在桶底晃晃荡荡。
她仔细地提着桶,将水一点点浇在井边那株半死不活、歪歪扭扭的小树上。那树也不知道是啥品种,从来没见过它开花结果,枝叶常年一副蔫巴巴的枯黄样子,看着就活不长。
奶奶,井不是干了吗这水哪来的这么脏,能把树浇活我终于忍不住,在她又一次提桶过来时,直接问道。
奶奶的手很稳,浑浊的水流细细地渗进干裂板结的土里,发出嗤嗤的轻响,很快就被吸得一干二净。枯井也能攒点雨水,她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浇浇树,够用了。烂不了根。
可那水看着就脏,还隐隐有一股……说不清的甜腥气,混杂在土腥味里,并不明显,却让我胃里一阵不舒服。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离农历七月十五越来越近。村里的气氛变得明显异样起来。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连狗叫都很少听见。空气变得又湿又重,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闷得喘不过气,风里带来的凉意也带着一股子阴森森的鬼气。
中元节,鬼门开。
这天晚上,奶奶早早催我回屋睡觉。她自己却在堂屋的祖宗牌位前点了香,佝偻着背影在那里站了很久,嘴里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我躺在床上,眼皮沉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风彻底停了,那刮擦声却比以往任何一晚都要急促、清晰,几乎带着一种疯狂的意味。
嘶啦!嘶啦!嘶啦!
像是有什幺东西被关得太久,急于要破开禁锢,冲出来。
胸口憋闷得发慌,一股莫名强大的冲动攫住了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猛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从书包里摸出那把强光充电手电,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一步一步挪进院子。
月光被流动的薄云遮住,院子里一片晦暗不明。只有那口井,黑得纯粹,黑得吸光,像宇宙中的一个空洞,能把人的视线和魂魄都吞进去。
刮擦声在我走近井边时,突然停了。
四下里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连夏夜的虫鸣都消失了。只能听到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震着耳膜。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手心里全是冷汗。冰凉的青石井沿硌着我赤裸的脚底。
那股力量推着我。我深吸一口带着寒夜的空气,猛地向前探出大半身子,手臂尽可能伸向井口,同时用发抖的大拇指,狠狠按亮了手电!
强烈到刺眼的光柱猛地刺破井下浓稠的黑暗,笔直地打下去。
预想中干涸龟裂的井底没有出现。
下面竟然是水!幽深、漆黑、望不见底的水面,像一块微微晃动的黑玻璃,完整地、冰冷地反射着手电惨白的光圈。
光圈中央,晃荡着一团模糊扭曲的影子。
我吓得差点脱手扔掉手电,猛地吸了口冷气,死死抓住井沿凸起的石头,稳住发抖的手,将光柱死死钉在那团影子上。
水面被惊扰的波纹渐渐平息,那影子也慢慢清晰、稳定下来——
不是我的脸!
那是一张肿胀、青白、被井水泡得完全变形的脸!眼皮可怕地外翻着,嘴唇是深紫色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牙齿,头发像稀疏腐烂的水草缠在额顶和脸颊上……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水鬼!
但我认得出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眉骨的形状!那鼻梁的轮廓!那即使扭曲也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
是爹!失踪了整整三年的爹!
他像是被囚禁在那片漆黑冰冷的水面之下,五官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疯狂地用额头、用肩膀、用那双看不清的手撞击、拍打着看不见的井壁,动作剧烈而绝望。可井上却听不到丝毫声响,只有一片让人发疯的死寂。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隔着那层晃动的水看向我——他似乎能看见我!那双外翻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惊恐、绝望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焦急!乌黑的嘴巴拼命地一张一合,一次比一次用力,脖子上的青筋可怕地凸起,几乎要爆裂开!
我浑身冰凉,血液都凝固了,四肢百骸像是被冻住,只有眼球剧烈地颤抖着,死死盯着他那疯狂开合的口型,试图解读。
别——喝——井——水——
他眼球暴突,里面是血红的绝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口型夸张到极致:
全——村——人——都——
乖孙——
一个声音几乎贴着我耳根响起来,幽冷,飘忽,像井里冒上来的寒气,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
我吓得魂飞魄散,三魂七魄瞬间出了窍,猛地一哆嗦,手电光剧烈摇晃,井底父亲那疯狂绝望的脸瞬间破碎成混乱摇曳的光斑,再也看不清。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颈椎骨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奶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瘦小的身子几乎完全融在浓重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有些瘆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她手里端着一个家里常用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清澈微漾的水,映着一点惨淡的月光和手电的余晖。
她慢慢把碗递过来,干瘪的嘴角往上扯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生硬的弧度,声音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什么,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看什么呢井里啥也没有。
来,跑出一头汗,渴了吧
快,喝碗冰糖井水,可甜了……
那碗水清澈见底,看着无比正常。但在这一刻,却比世界上最毒的鸩酒还要令人恐惧。父亲那张疯狂的脸,他拼尽全力的口型别喝井水,像烧红的烙铁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看着她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又缓缓低头看向那碗水。手电的光斑无意间扫过碗沿,那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动,我好像……我好像看到水底晃过一丝极细极淡的、头发丝一样的阴影,但倏忽就不见了,快得像是幻觉。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浸透了单薄的汗衫。
奶…奶奶…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渴…真的…
瞎说,奶奶脸上的笑容更僵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不自然,几乎扯到了耳根,露出粉色的牙床,看着格外瘆人,小孩子火气大,哪能不渴。跑了这么远路回来,又受了夜凉,喝碗糖水,去去惊气。
她往前又递了递碗,那粗瓷碗的边缘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味,混杂着一丝土味儿,隐隐约约地飘入我的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来。我强忍着,胃部痉挛着抽痛。
不…不用了…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撞在冰冷的井沿上,硌得生疼,差点摔倒。手电光在空中胡乱划着圈子。我真的不喝!我…我想回去睡觉了!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惊恐和哭腔。
奶奶那双异常亮的眼睛瞬间眯了一下,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冰冷的东西,但很快又被那种诡异的慈祥覆盖。她端着碗,站在原地,没有再逼近,只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声音飘忽得像夜枭的低语:睡觉啊…也好,睡了就好了…睡了就踏实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井边,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头也不敢回,踉跄着冲回自己的屋子,反手死死插上了门栓,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堂屋里,奶奶似乎没有跟过来。院子里死寂一片。
那一晚,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惊悸不已。那口井,那碗水,父亲绝望扭曲的脸,奶奶诡异的表情和话语,在我脑子里反复上演,挥之不去。
天亮之后,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样。阳光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和恐怖。奶奶依旧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饭,稀饭馒头,还有一碟咸菜。她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眼下的乌青似乎重了些。
她绝口不提昨晚的事,也没有再逼我喝任何东西。但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和一种……说不清的焦虑。
我也不敢问,只能把巨大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假装一切正常,但食欲全无,味同嚼蜡地勉强吃了半个馒头。
饭后,我借口出去转转,逃也似的离开了家。我必须找人问问,这村子到底怎么了那口井到底怎么回事我爹……我爹他到底……
我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昨天敷衍过我的李叔王婆,还是其他相熟的老人,只要我一试图提起井字,甚至还没说到昨晚的事,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眼神躲闪,语气变得生硬急促,要么立刻找借口走开,要么就干脆沉下脸呵斥我别问不该问的小孩子家别惹事。
仿佛那口井是一个绝不能触碰的禁忌,一个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的巨大疮疤。
他们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而一致,让我刚刚鼓起的勇气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处着落的寒意。这不是个别人的隐瞒,这似乎是……整个村子共同的秘密。而我,一个刚刚回来的学生,被彻底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却又深陷其中。
中午我硬着头皮回家吃饭。饭桌上一片沉默,只有筷子碰到碗盘的轻微声响。奶奶不时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试图理清思绪。父亲在三年前进山收购山货,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人都说是失足掉进了哪个天坑或者被野兽害了。奶奶当时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可如果……如果他一直在那口井里……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那井水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只有奶奶能打上来水她为什么要用那水浇树又为什么要逼我喝父亲警告别喝井水,又说全村人都……都什么都喝了都怎么了
还有夜里那诡异的刮擦声……是爹弄出来的吗他是不是……一直想出来
无数的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越缩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黄昏再次降临,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又笼罩了村子。家家户户又是早早关门闭户。
晚饭后,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堂屋乘凉,而是直接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坐立难安,心里的恐惧和探究欲像两股力量在疯狂拉扯。最终,对父亲下落的关切,以及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占据了上风。
我再次拿起了那把手电,深吸一口气,悄悄拉开房门,潜入了夜色之中。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去井边,而是绕到了院子侧面的院墙根下。那里堆着一些杂物和柴火,正好可以藏身,又能透过柴火的缝隙看到井口的大部分情况。
夜凉如水,四周静得可怕。我屏住呼吸,心脏跳得厉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手脚都快冻僵的时候,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奶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她依旧穿着白天的衣服,手里提着那个系着长绳的木桶。她走得很轻,很快,像一只猫,径直来到井边。
她没有立刻打水,而是先是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我吓得赶紧缩紧身体,屏住呼吸。她似乎没有发现我。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头皮发麻的事情。
她放下木桶,面对着井口,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朝着那口井,一下一下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井沿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声音清晰得可怕。
她一边磕头,嘴里一边极快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夜风偶尔送来一两个破碎的音节,像是…保佑…、…听话…、…马上就…、…别怪…
磕了足足七八个头,她才停下来,慢慢站起身。月光下,她的额头上一片明显的红痕。
她拿起木桶,开始打水。绳子窸窸窣窣地往下放,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轻微的水声。她吃力地将小半桶水提上来。
和之前一样,那水浑浊不堪,带着泥沙。
但她没有去浇那棵小树。她提着那桶水,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她提那水去厨房干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极度恐惧和巨大的疑问驱使着我,我要去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的阴影,猫着腰,跟在后面。
厨房的窗户透着昏黄的光。我们村早就通了电,但奶奶为了省电,厨房里只点着一盏功率很小的昏黄灯泡。
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透过窗户玻璃上一条模糊的缝隙,向内窥视。
奶奶正背对着窗户,站在灶台前。那桶浑浊的井水就放在她脚边。
她拿起灶台一个大号的铝壶——那是家里平时烧开水用的——打开盖子。然后,她弯下腰,提起那桶浑浊的井水,竟然……竟然将桶里所有的水,都倒进了那个铝壶里!
她要把这井水烧开!烧开给人喝!
我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盖好壶盖,将铝壶坐在了还有余火的灶上。然后,她转过身……
我吓得猛地一矮身,蹲在窗户底下,心脏狂跳,生怕被她发现。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灶膛里柴火被拨动的声音,火苗噼啪作响。又过了一会儿,水烧开的声音传来了,咕嘟咕嘟……
我再次冒险,慢慢探出头。
奶奶正拿着一个搪瓷杯子,从滚开的铝壶里倒出小半杯水。滚烫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端着那杯水,却没有喝。而是走到厨房角落供奉的灶王爷神像前——那里也摆着几个祖宗牌位。
她将杯子里的水,缓缓地、极其恭敬地,淋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嗤——
热水浇在冷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腾起一小股白汽。
她双手合十,对着牌位又拜了拜,嘴里喃喃低语。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拿起一个干净的碗,又从铝壶里倒出一些开水。然后,她从碗柜角落的一个旧罐子里,舀出一大勺暗红色的、结晶状的东西——是冰糖。
她把冰糖放进碗里,用勺子慢慢搅动。冰糖在热水中逐渐融化。
直到这时,她才端起那碗融化了的冰糖水,转过身,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我昨晚见过的、异常僵硬诡异的慈祥笑容,朝着我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以为我还在屋里睡觉!
她端着那碗水,走出了厨房,朝着我的房间走去!
我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冷。昨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再次重现!她又要去逼我喝那个水!
我躲在阴影里,看着她推开我卧室的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显然,她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我听到她极其轻微地咦了一声。
紧接着,脚步声快速响起,她端着碗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中间,四处张望,脸上那种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躁和阴沉,在惨白的月光下,看起来格外可怕。
乖孙乖孙她压着声音喊,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怕我跑远,跑哪去了快出来,奶奶给你兑了冰糖水,甜着呢,喝了好好睡觉……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飘荡,像鬼魂的低语。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缩在柴火堆后面,一动不敢动。
她找了一圈,没看到我,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低头看着手里那碗清澈的、冒着微微热气的冰糖水,犹豫了一下。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举动。
她竟然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小口!
她咂咂嘴,似乎在品尝味道,然后又满意地、甚至是贪婪地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满足神情。
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
看到这一幕,我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喝了!她竟然喝了那用井水烧开的糖水!还一副享受的样子!
这村子真的疯了!奶奶也疯了!
我不敢再待下去,趁着她又开始低声呼唤我的名字,向院子另一边张望的时候,我猫着腰,沿着墙根最黑暗的影子,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地溜出了院门,一头扎进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村子里的路在黑暗中像迷宫一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那口井远点!离奶奶远点!离这个诡异的村子远点!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县城那么远,夜里根本没有车。也许我可以先去村外的土地庙躲一晚,天一亮就想办法走……
就在我快要跑出村子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我们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同时惊呼出声,又同时猛地后退。
月光下,我看清那人的脸,是村西头的张老倌,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汉。他平时很少与人来往。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脸上惊魂未定,拍着胸口:是…是陈家的娃你…你这大半夜的,跑啥呢吓死我了…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抖得厉害:张叔!张叔!救我!我奶奶…我奶奶她疯了!那井水不能喝!我爹…我爹他在井里!
张老倌的脸色在月光下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反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压低声音厉喝道:闭嘴!你胡咧咧啥!不想活了!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里藏着无数耳朵。
我被他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惊恐地瞪着他。
他把我死命拖到路边一堵破矮墙的后面,才松开手,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我:你…你看见啥了
井!我爹在井里!他让我别喝井水!我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奶奶用那水烧开了给我喝,她自己也喝了!张叔,那水到底怎么了!
张老倌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恐惧、绝望、还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交织在一起。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才用干涩无比的声音说:娃…听叔一句劝…忘了你看到的…赶紧回你奶奶那儿去…
为什么!我不回去!她会逼我喝那个水!我尖叫。
喝了吧…喝了吧…张老倌的眼神开始涣散,喃喃道,喝了就踏实了…喝了就…都一样了…不然…不然就像你爹…像那些不听话的…就只能待在井里…永远待在井里…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我最后一点侥幸。
井里…还有谁我颤抖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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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倌猛地回过神,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脸上血色尽失,连连摇头:没谁!没谁!你啥也没听见!快回去!回去!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然后像是见鬼一样,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跑掉了,瞬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独自站在矮墙后,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冻结了。
张老倌的话虽然破碎,但信息却可怕地清晰:喝了井水,就都一样了,就踏实了。不喝的,就像我爹,就会待在井里。
难道…难道全村的人,都喝了那井水!
所以他们对井讳莫如深所以他们的眼神都那么奇怪所以他们晚上都紧闭门户
那不是普通的井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我奶奶,她不仅仅是喝了,她还在…分发逼迫她用那水浇树,供奉祖宗…她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恐怖和孤立无援的绝望攫住了我。我不敢回奶奶家,也不敢留在村里。我现在看每一扇紧闭的门窗,都觉得后面藏着一双直勾勾的、喝过井水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转身,朝着村外那片黑黢黢的玉米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那里有一间看秋人留下的废弃窝棚,也许可以暂时藏身。
玉米叶子刮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但我顾不上了,只想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可怕的院子,那口吞噬了我父亲的井。
终于,看到了那个低矮的窝棚轮廓。我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拉开门栓钻了进去。
窝棚里狭小、阴暗,充斥着一股霉味和尘土气。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气,全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稍微平静一点后,无尽的恐惧和疑问再次袭来。父亲的脸,奶奶的表情,张老倌的话,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
那口井……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那口早就干了的井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最老的老人说过一些零碎的传说。说这村子很早以前大旱,渴死了很多人,后来突然有一天,那口老井就自己出水了,救了全村。但井水甘甜异常,喝了让人忘忧……也有人说,那井通着地下河,也通着……别的地方。
但这些传说都太模糊,太支离破碎,根本无法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
夜更深了,窝棚外风声呜咽,像是有无数人在哭泣。我又冷又怕,蜷缩在角落,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
不是风声。
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正朝着窝棚这边走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窝棚门外停住了。
外面一片死寂。
然后,门栓被从外面轻轻拉动了一下。
老旧的门栓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门,被缓缓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