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生活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
命运笑了笑,反手就给了你更狠的一记耳光。
而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来自我最意想不到的人……
(一)
我一直觉得,天塌下来是个夸张的比喻。
直到那天下午,我接到交警电话,说我老公陈骋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肚子猛地一抽。
我怀孕刚满四个月。
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手术室外的灯红得刺眼。
婆婆已经到了,哭得瘫在椅子上。
看见我,她冲过来,指甲几乎掐进我胳膊里。
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他冒雨开车去给你买那口酸辣粉,他怎么会出这种事!你个扫把星!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我没有非要他去,只是随口说了句没胃口,他想让我吃点东西。
手术室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脸色沉重。
命保住了,但是……脸部严重损伤,算是毁容了。而且,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还要看后续康复。
婆婆嚎啕大哭,指着我骂:听见没!我儿子毁了!你满意了!
我扶着墙,小腹坠痛,一股热流涌出。
医生赶紧扶住我:孕妇见红了!快,送产科!
孩子差点没保住。
我躺在病床上保胎,眼泪止不住地流。
脸毁了,腿可能废了,这对骄傲的陈骋来说,比死还难受。
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他,我妈的电话来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虚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冉冉……妈检查出来了……癌,晚期。
我眼前一黑,手机砸在地上。
(二)
陈骋醒了。
他不说话,不看任何人,包括我。
护士说他砸了镜子,拒绝一切治疗。
我挺着还不显怀的肚子,医院两头跑。
一边是情绪崩溃、抗拒一切的丈夫,一边是即将开始化疗、恐惧无助的母亲。
我爸呢
我爸在我妈确诊的第二天,因为之前厂子里非法集资的事,被带走了。
家,瞬间破了产,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妈的化疗费,成了压在我身上的又一座大山。
我求陈骋:你先配合治疗好不好家里需要你,我和孩子也需要你……
他猛地扭过头,那张被纱布包裹、只露出眼睛的脸上,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是恨是厌弃
需要我一个废人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滚!看见你就烦!
婆婆冲进来,把我推出门外:你还有脸来!要不是你,这个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赶紧滚!别在这碍我儿子的眼!
公司打电话来,语气委婉但坚决。
因为我频繁请假,影响了项目进度,决定将我调整到一个边缘岗位,薪资减半。
我握着电话,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浑身发抖。
那点微薄的薪水,是我妈现在的救命钱,也是我仅有的依靠。
我去求领导,甚至差点跪下。
领导只是无奈地摇头:小冉啊,公司不是做慈善的,你也得体谅体谅公司的难处。
晚上,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医院陪我妈,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浑浊:冉冉,妈不治了,咱回家吧……不能拖累你啊……
我强撑着笑:妈,你说什么呢,钱的事我有办法,你好好治病。
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甚至不敢告诉她,她女婿也躺在医院里,她的亲家母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三)
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是我的闺蜜,小雅。
她总会在我撑不住的时候出现,给我带点吃的,陪我说说话,把她不多的积蓄硬塞给我。
冉冉,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那段日子,没有她,我可能早就从医院楼顶跳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看我时,脸色苍白得吓人,还不停地咳嗽。
我逼她去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急性白血病。
我拿着那张诊断书,站在医院大厅,人来人往,我却觉得全世界就剩我一个人了。
老天爷,你是要把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带走吗
小雅反而笑着安慰我:没事儿,冉冉,我命硬。你这么多坎都过来了,我也能挺过去。
可她的病来势汹汹。
化疗,感染,抢救……我奔波在三个病人的病房之间,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抽得疯狂旋转的陀螺,随时会散架。
公司的新领导对我极其不满,认为我三天两头请假,毫无责任心。
在一次重要的会议我缺席后,那天小雅正在抢救,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我要是不想干就趁早滚蛋。
我听着电话里的咆哮,看着抢救室亮着的灯,突然觉得小腹一阵剧痛。
鲜红的血,顺着腿流下来。
医生诊断:过度劳累,精神遭受重大刺激,先兆流产。必须绝对卧床休息。
可我怎么能休息
我妈等着我送饭,小雅等着我签字,陈骋……他依旧对我不理不睬。
婆婆把我先兆流产的事告诉了陈骋。
我以为他会有点心疼孩子。
他却看着我,眼神冰冷得像刀子:流了也好。省得生下来有个你这样的妈,或者像我一样,变成个废物。
(四)
小雅没挺过去。
她走的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握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冉冉……好好活下去……帮我看……看着这个世界……
我哭不出声音,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光,没了。
我给她办完后事,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回到我和陈骋那个冰冷冷的家,他出院后一直住婆家,拒绝见我,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你过来一趟,有事跟你说。
我去了。
公公婆婆坐在沙发上,脸色严肃。
陈骋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不看我。
婆婆开门见山:李冉,事到如今,这个家也散了。你和我儿子也没感情了。离了吧。
我猛地抬头,看向陈骋。他依然不回头。
陈骋……这也是你的意思
他不说话,默认了。
婆婆把一份协议推过来:签了吧。家里现在也没钱,还欠着债。房子是我们老两口的名字,没你的份。陈骋这样了,以后还得我们养着,也没钱给你。你赶紧走,别拖累我们家了。
我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又看看陈骋冷漠的背影,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拖累到底是谁拖累了谁我指着陈骋,他出车祸,是为了这个家奔波!我怀着你们陈家的孩子,照顾我生病的妈,应付破产的债主,在我最好的朋友葬礼那天先兆流产!你们呢你们除了骂我扫把星,逼我离婚,还做过什么
婆婆跳起来:要不是你晦气!我儿子怎么会出事!我们家怎么会倒这么大的霉!你赶紧签字滚蛋!看见你就恶心!
我看向陈骋,希望他能说一句话,哪怕一句。
他终于转动轮椅,回过头。
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签字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放过
我浑身冰凉,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那薄薄几张纸,重得我拿不起来。
(五)
我没签字。
我拿着那份协议,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雨还在下,很大。
我没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我身上。
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孩子,对不起,妈妈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泼了我一身。
司机探出头骂了一句:不长眼啊!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啊,我大概真的不长眼。
不然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遍又一遍。
我麻木地掏出来,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
是李冉女士吗这里是市公安局。关于你父亲李建国的案子,有些情况需要你过来配合了解一下……
我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看着眼前模糊的车水马龙。
雨真大啊。
大到我都分不清脸上流着的,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六)
我去了市公安局。
接待我的警察看着我的样子,愣了一下。我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睛肿得像核桃,肚子微微隆起,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行尸走肉。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语气缓和了些。
李女士,你父亲李建国的案子,我们发现了新的线索。可能涉及非法集资案的,不止他一个,主犯很可能另有其人,你父亲或许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我捧着那杯热水,指尖冰凉,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但是,警察话锋一转,目前证据还不充分,你父亲确实经手了大部分款项,他也承认了。所以,判决暂时不会改变。我们通知你,是希望如果你父亲跟你提起过什么,或者你家里有什么可疑的线索,能及时提供给我们。
希望
线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算我爸是冤枉的,又能怎么样呢
我妈的病能好吗
陈骋能站起来吗
小雅能活过来吗我那个摇摇欲坠的孩子能平安吗
债主会因为这个就放过我们吗
不会。
我木然地点头:好,我知道了。有线索……我会联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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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公安局,阳光刺眼。
可我冷得厉害,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婆婆的电话又追来了,尖利的声音穿透耳膜:字签了没有磨蹭什么!是不是想多分家产我告诉你,门都没有!赶紧签了拿过来!
我挂了电话,直接关机。
家产
我现在还有什么家产可言。
唯一的念头是,我得活下去,为了我妈,也为了肚子里这个一再被宣告不该来的孩子。
(七)
我搬回了娘家那套老破小的房子,家里值钱的东西早被债主搬空了,只剩下一地狼藉。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开始拼命找工作。
一个毁容丈夫的妻子,一个癌症患者的女儿,一个破产囚犯的女儿,一个先兆流产的孕妇……没有任何一个公司愿意要这样的麻烦。
最后,我只能去一家小餐馆洗盘子。
老板娘看我可怜,勉强收留,但工时很长,工资极低,而且必须站着。
站久了,我的腿肿得像馒头,腰酸背痛,小腹总是隐隐下坠。
我不敢休息,不敢喊累。
我妈下一次化疗的钱还没有着落。
我去医院看我妈,她瘦得脱了形,拉着我的手哭:冉冉,妈对不起你……拖累你了……这孩子……别要了……太苦了……
我摇头,挤出笑:妈,孩子没事,我很好,工作也不累。你好好治病。
走出病房,我去收费处预存了那点微薄的工资,看着账单上巨大的数字,绝望得喘不过气。
我去看陈骋,带着熬了几个小时的骨头汤。
婆婆挡在门口,不让进。
滚!谁要你的东西!脏!
陈骋坐在轮椅上,就在婆婆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听到了,看到了,却依旧沉默着,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那锅汤,最终被婆婆直接扔进了楼道口的垃圾桶。滚烫的汤溅出来,烫红了我的脚踝。
疼吗好像也没什么感觉了。
(八)
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想去卖血。
去医院路上,经过以前和小常一起逛的商场。
橱窗里挂着漂亮的婴儿衣服,柔软可爱。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宝宝仿佛有感应,轻轻动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很轻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麻木和绝望。
我蹲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失声痛哭。
这是我的孩子啊。
他那么顽强,在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还努力地活着。
小雅让我好好活着。
我妈让我活下去。
我的孩子,也在努力地想来到这个世界。
我擦干眼泪,站起来,没有去卖血。
我转身去了一个地方——妇联。
我把我所有的遭遇,车祸、毁容、癌症、破产、入狱、排挤、流产、逼离、挚友去世……
一桩桩,一件件,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地告诉了接待我的人。
她们听呆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同情。
她们帮我联系了法律援助,针对公司的变相辞退和孕期歧视提出了仲裁申请。
虽然过程漫长,但至少是一线希望。
她们也帮我联系了社区,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和困难孕妇补助。
钱不多,但能让我暂时喘口气。
我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丝极其微弱的萤火。
(九)
我以为,命运终于要对我仁慈一点点了吧。
哪怕就那么一点点。
我错了。
我妈的病情突然恶化,癌细胞疯狂扩散。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跪在医生面前,求他救救我妈。
医生摇头叹气:太晚了,发现得太晚了……现在只能尽量减轻痛苦。
我守在我妈病床前,日夜不休。
她大部分时间昏迷着,偶尔清醒,眼神涣散,已经认不出我了。
她断断续续地念叨:建国……回家……冉冉……考好……别怕……
我爸的名字,我的名字。
她到最后,放心不下的,还是我们。
三天后,我妈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或许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没了。
处理完我妈的后事,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胎象极度不稳,被邻居发现晕倒在家里,送进了医院。
医生给我打了保胎针,用了最好的药,严厉警告我必须卧床,否则孩子肯定保不住。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婆婆就是这个时候,带着几个人,冲进了我的病房。
她把我妈去世和我病倒的消息,告诉了陈骋。
你猜陈骋说什么
他说:她妈死了那正好没人拖累她了。赶紧把字签了,一刀两断。
婆婆把一份新的离婚协议拍在我床上,语气刻薄至极:听见没我儿子都嫌你晦气!赶紧签了!你妈死了都没人给你撑腰了!别赖着了!
我看着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看着旁边那些人看好戏的眼神,看着雪白的床单上那份刺眼的协议。
我突然笑了。
慢慢地支起身子,拿过那份协议。
我的手不抖了,心也不慌了。
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看着婆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好,我签。
但不是我放过你们。
是你们,连同你们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和磨难,从今天起,都被我扔进了垃圾桶。
告诉陈骋,这个孩子,从此跟他,跟你们陈家,再无半点关系。
我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十)
签完字,我把笔一扔,直直地看着婆婆。
滚。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里面的冷意让她猛地一哆嗦。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没哭没闹,只是让她滚。
她张了张嘴,想骂什么,最终只是狠狠地呸了一声,抓起协议,带着人走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躺回去,拉高被子,盖住头,把自己彻底埋进黑暗里。
这一次,我没有哭。
眼泪在那一天,好像真的流干了。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呼呼地透着冷风,但也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也好。
都没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出院那天,法律援助的律师来了电话,说公司的仲裁开庭时间定了,但对方很强硬,让我有心理准备。社区的工作人员也来了,送来了临时救助金,不多,但足够我租一个最便宜的单间,撑一段时间。
我谢过他们,一个人办理了出院。
站在医院门口,阳光刺眼。
我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活着。
还得活下去。
为了我妈临终前的念叨,为了小雅最后的嘱托,更为了肚子里这个,历经磨难却依然顽强的小生命。
(十一)
我租了个城中村的小房间,只有十平米,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什么都没。
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
但很便宜,而且安静。
我找了份在家做的手工活,帮人串珠子、粘发卡,计件算钱。
虽然挣得少,眼睛累得发花,但至少不用一直站着,能勉强保胎。
日子像钝刀子割肉,慢,且煎熬。
孕晚期的各种不适汹涌而来,浮肿、抽筋、失眠、尿频……加上营养跟不上,我瘦得厉害,只有肚子惊人地大着,看上去异常突兀和可怜。
周围的邻居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探究和怜悯。
一个独来独往的孕妇,没有男人,没有家人,总是透着古怪。
偶尔有好心的大妈会送我一碗汤,几个鸡蛋,问我:孩子爸呢
我总是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说说孩子爸嫌我们母子晦气,逼着离婚了
债主还是找上门过几次。
我打开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哭不求。
或许是我眼里的死寂和绝望太明显,或许是我这破败的身体和家徒四壁让他们觉得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骂骂咧咧几次后,居然也没再来了。
仲裁开庭了。
前公司请了厉害的律师,咄咄逼人,把我之前因为家事造成的请假记录、工作失误一一罗列,证明我无法胜任工作,调岗降薪合情合理。
我坐在那里,听着那些冰冷的词句,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街上。
那些我生命中最黑暗痛苦的时刻,成了别人攻击我的武器。
法律援助的律师尽力了,但对方太强大。
最终,调解结果只是象征性地多补了我一个月工资。
走出仲裁庭,律师抱歉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谢谢您,尽力了。
还能怎么样呢
(十二)
预产期快到了。
我一个人去产检,看着别的孕妇都有丈夫陪着,忙前忙后,小心搀扶,我心里那片空洞,又开始吹冷风。
医生看着我孤零零一个人,叹了口气:情况不太好,胎位有点不正,你本身身体太虚,建议提前住院观察。
我点点头。
住院需要钱。
我算了算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连押金都不够。
晚上,我疼醒了。
不是平时的胎动,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来得又猛又急。
我知道,要生了。
比预产期早了不少。
我挣扎着爬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怕极了,我怕孩子出事,我怕我死在这个冰冷的出租屋里,没人知道。
我颤抖着摸到手机,开机。
离婚后,我就很少开机了。
屏幕亮起,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陈骋的短信。
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后悔吗
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我看着那三个字,在剧烈的阵痛中,突然爆发出一种扭曲想笑的冲动。
后悔
后悔没早点看清你们一家人的嘴脸吗
一阵更剧烈的宫缩袭来,我痛得蜷缩在地上,手机掉在一边。
不行,不能死在这。
为了孩子,我不能死。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爬出门,用最后的意识拍响了隔壁的房门……
(十三)
再醒来,是在医院产房。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失去理智。
耳边是医生和护士的声音:孕妇情况不好!力气不够!胎心下降了!
家属呢!家属还没联系上吗
她手机里只有一个刚发过短信的号码,打过去是个老太太接的,骂了我们一顿就挂了!
准备侧切!吸胎器!快!
我像一条濒死的鱼,在产床上挣扎,意识模糊中,仿佛看到了我妈,看到了小雅,她们在对我笑。
冉冉……加油……
冉冉……活下去……
我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的紧张气氛。
生了!是个男孩!护士把一个小小的、温热的肉团放在我胸口。
他那么小,那么皱,像只小猴子,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哇哇地哭着。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滚烫的,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我抱着他,像抱着全世界唯一的珍宝。
(十四)
因为早产和孕期营养不良,孩子很瘦弱,需要在保温箱里住一段时间。
那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我提前出院,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开始疯狂地接更多的手工活,没日没夜地做。
眼睛熬得通红,手指磨破了皮,腰疼得直不起来。
挤不出奶水,只能买最便宜的奶粉,小心翼翼地兑着喝。
我去医院看孩子,隔着保温箱,看着他小小的身子插着管子,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宝宝,加油,妈妈等你回家。我轻声对他说。
就在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社区的工作人员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帮我申请的特殊困难孕妇补助批下来了,金额比之前多了一些,而且,他们联系了一家慈善基金会,愿意帮我支付孩子一部分的医疗费。
雪中送炭。
我拿着那笔钱,手一直在抖,除了谢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人,还是有的。
日子,好像终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
孩子终于能出院了。
我把他抱回那个十平米的小屋,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世界,心里充满了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
我给他取名叫李希,希望的希。
小希,你是妈妈所有的希望。
(十五)
我以为,我和陈骋,和那个家,已经彻底结束了。
直到那天,我推着婴儿车,在菜市场捡便宜的菜叶时,遇到了以前的邻居。
她看着我,又看看婴儿车里的孩子,眼神复杂。
李冉……真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知道吧陈骋他……好像不太好了。
我挑拣菜叶的手一顿。
听说他后来康复效果很差,情绪一直很糟,抑郁了……前几天……好像自杀了……没成功,被救下来了,但现在情况更糟了,整天不说话,像个木头人……
邻居唏嘘着走了。
我站在原地,阳光晃眼,手里的菜叶掉了都不知道。
陈骋……自杀
那个曾经骄傲、甚至有些自负的男人,选择了这种方式
我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力。
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像一场飓风,把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撕得粉碎。
晚上,我哄睡了小希,他睡得很甜,呼吸均匀。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起了陈骋短信那三个字。
后悔吗
现在,轮到我想问他了。
陈骋,你后悔吗
可惜,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
(十六)
小希像一颗在石头缝里挣扎着长出的小草,瘦弱,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
但早产和先天不足的底子,让他成了医院的常客。一场普通感冒,别的小孩几天就好,他能拖成肺炎,咳得小脸发紫,喘不上气,连夜抱去急诊。
每一次他生病,我都像被扔回冰窖里。
抱着他滚烫的小身子,守在急诊室门口,看着手里迅速瘪下去的钱包,那种绝望和无助,熟悉得让人窒息。
输液,雾化,吃药……小小的手上总是带着针眼的青紫。
我整夜整夜不敢合眼,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生怕一闭眼,他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散了。
宝宝,不怕,妈妈在。我一遍遍在他耳边呢喃,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医药费像一座大山。
慈善基金的援助有限,社区补助也只是杯水车薪。我接更多的手工活,白天黑夜地做,串珠子串得手指变形,粘发卡粘得眼睛模糊。
邻居大妈有时看不过去,会帮我照看一会儿孩子,让我喘口气。
她叹着气说:冉啊,你这日子太苦了,就没想过……找找孩子他爸毕竟是他亲生的。
我摇摇头,动作没停。
找他
那个把我们母子视为晦气,逼我签字,在我生产时发短信问我后不后悔的男人
就算他快死了,也与我们无关。
(十七)
小希一岁那年冬天,又病了,这次是病毒性心肌炎,很凶险。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让我签字的笔有千斤重。
我跪在抢救室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起了陈骋。
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疯狂的念头。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我的小希就要替他抵命
这该死的命运,是不是就非要这样纠缠不清
小希最终挺了过来。
但这次大病,几乎掏空了我所有的积蓄和力气。
我抱着虚弱的孩子回到冰冷的出租屋,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感觉自己也要跟着冻僵了。
房东来催房租,语气不耐烦。
我求他再宽限几天,他瞥了一眼我怀里病恹恹的孩子和家徒四壁的房间,啐了一口:晦气!下星期再不交,就带着你的小病秧子滚蛋!
门被砰地关上。
我抱着小希,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怀里的孩子轻轻哼了一声,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
他手上还有输液的胶布。
那一刻,我一直紧绷的、麻木的神经,终于啪一声断了。
我抱着他,失声痛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
小希被吓到了,也跟着哭起来。
母子俩的哭声,在冰冷破败的小屋里回荡,绝望又凄凉。
(十八)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
给小希冲了奶粉,看着他啜泣着喝下去,慢慢睡着。
我站起来,洗了把脸。
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几乎认不出的女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为了小希,我必须活下去,而且得活出个人样。
我翻出那个几乎要遗忘的律师的电话,就是帮我做仲裁的那位。
我问他,关于我父亲案子可能存在的疑点,我能做什么。
律师很负责,帮我分析了情况,建议我可以尝试主动联系经办的警察,提供我知道的任何细微线索,同时,如果有可能,试着去见见我父亲。
你父亲的态度很关键,如果他一直咬死自己就是主犯,案子很难翻。
见我父亲
那个在我最艰难时刻缺席,让我背负罪犯女儿名声的父亲
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去了。
探视室里,我隔着玻璃看着那个苍老了很多的男人。他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小希身上,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
冉冉……这……这是……
你外孙。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他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打断他,警察说,你可能不是主犯。你到底是不是
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是……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是……是刘叔……他跑了,抓不到……我要是全扛下来,他们答应不动那笔冻结的钱……起码……能给你妈治病……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为了给我妈治病。
可笑吗
他用坐牢换来的所谓治病钱,早就被债主和医院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妈还是走了。
我们这个家,还是碎了。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我。
你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个刘叔的事,都告诉我。我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希。他不能有一个坐牢的外公,他不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父亲看着我,又看看懵懂的小希,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十九)
我把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信息,整理后交给了警察。
案子似乎有了一线曙光,但重新调查需要时间。
日子依旧艰难,但好像有了个模糊的盼头。
我不再只做手工活,我开始尝试别的工作。
我去批发市场进了点便宜的袜子、手套,摆地摊。
城管来了就得跑,抱着孩子,拖着货,狼狈不堪。
后来,我发现帮人送外卖时间相对自由,能照顾孩子。
我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后面加个宝宝椅,用小被子把小希裹得严严实实,开始风里来雨里去地送餐。
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
我把小希护在胸前,他的小脸冻得通红。
夏天,酷暑难耐,我俩都热得满头大汗。
很苦,非常苦。
但看着账户里一点点多起来的钱,能按时交上房租,能给小希买好一点的奶粉,能在他生病时不那么绝望,我觉得值。
小希很乖,坐在宝宝椅里,不哭不闹,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奔波的世界。
他是我唯一的乘客,也是我努力生活的全部意义。
偶尔,我会听到关于陈骋的消息。
他出院后,依旧自闭,拒绝见人,靠父母照顾。
他父母好像也苍老了很多,没了当初逼我离婚时的嚣张气焰。
听说,有人去看他,提起我,提起孩子。
他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
听说,他半夜会突然尖叫,摔东西。
听说,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我心里平静无波。
我们就像两条交叉过的直线,在经历了那个鲜血淋漓的交点后,已经奔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的地狱,是他的选择。
我的路,哪怕跪着,也要带着我的小希走下去。
(二十)
小希两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
那天,我送完附近一单外卖,电动车没电了,推着车往回走。
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里面有很多孩子在玩。
小希指着那些奔跑笑闹的孩子,眼睛亮亮的,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鼻子一酸。
把他从宝宝椅里抱出来,牵着他的小手,走到公园边上,看着那些玩滑梯的孩子。
小希看得入神,咧开嘴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阳光照在他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一个皮球滚到我们脚边。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过来捡球,好奇地看着小希,递给他一个玩具小汽车:弟弟,玩
小希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鼓励他。
他伸出小手,接过了那个小汽车,笨拙地摆弄着,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那一刻,看着融入了孩童中间的儿子,看着他那纯真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身上所有的伤疤,好像都不那么疼了。
凛冬或许漫长,但春天,总会挣扎着,透出一点芽来。
我抱起小希,亲了亲他带着奶香的小脸。
宝宝,不怕,妈妈在。
这一次,我说得坚定而温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