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破庙啃馊饭,赵癞子一脚踹翻我的碗:臭要饭的,这饭喂狗都比你强!
他逼我跪着舔地上的残渣,我饿得眼前发黑,膝盖砸进泥里。
第二天,他爹点头哈腰领他跪在刑部大堂。
我穿着簇新官袍,慢条斯理翻着案卷:赵公子,昨日那碗馊饭,滋味如何
他爹当场瘫软:大人!犬子无知...
我轻笑:无妨,本官最讲道理。
来人,备两桶新鲜馊饭——赵公子既爱此物,让他吃个够。
吃不完,就按浪费官粮论处。
破庙那扇烂门板,哐当一声,差点直接拍在泥地上。冷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进来,卷起地上陈年的灰土和干草屑,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缩在墙角那堆勉强能称为铺盖的烂草堆里,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看不出原色的糊糊,浮着几片烂菜叶子,一股子酸腐气直冲鼻子。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肠子绞着疼。管它馊不馊,能填肚子就行。我哆嗦着,刚把碗凑到嘴边。
一只沾满泥雪的破棉鞋,带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踹在我手腕上。
哐啷!
碗脱手飞出,砸在我胸前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上,又滚落在地。那点可怜的、温热的馊糊糊,全泼洒出来,糊了我一身,更多的溅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迅速和尘土混在一起,变成一滩更恶心的东西。
酸腐气猛地浓烈起来。
我僵在那里,胸口被碗砸中的地方闷痛,更痛的是那点刚燃起的、能活下去的微末希望,活下去的微末希望,被这一脚踩得稀烂。冷风灌进脖子,冻得我一个激灵。
嗬!一个油滑又满是恶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钝刀子刮骨头,臭要饭的!这玩意儿,老子后院那条瘸腿老黄狗闻了都嫌!你倒当个宝饿死鬼投胎也没你这么不挑的!
我慢慢抬起头。
赵癞子。镇上有名的泼皮,仗着他爹赵老财是本地最大的粮商,横行霸道惯了。他裹着件半新不旧的厚棉袍,领口还翻出点脏污的皮毛,一张脸冻得发红,横肉堆着,小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戏弄。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抱着胳膊,咧着嘴,等着看好戏。
赵癞子往前踱了一步,那双破棉鞋故意踩在泼洒在地上的馊糊糊边缘,碾了碾,把那点可怜的食物彻底和泥巴搅成一团。他居高临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瞅你那怂样!骨头轻得没四两!活该饿死在这破庙里喂耗子!
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猛地加剧,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死死咬着后槽牙,牙根都酸了,才没让那点因为极度饥饿和屈辱涌上来的酸水冲垮。不能倒,倒了就真完了。我垂下眼,盯着地上那滩被踩烂的、混着泥的食物,指甲深深掐进冻得发木的手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压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头的火。
怎么哑巴了赵癞子见我不吭声,更来劲了,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猫玩耗子般的兴奋,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舌头让狗叼了他猛地抬脚,这次不是踹碗,而是狠狠踢在我蜷缩着的小腿上。
剧痛钻心!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差点扑倒在那滩污秽上。
跪着!赵癞子厉声喝道,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给老子跪好了!你不是稀罕这口馊水吗舔!把地上这些,给老子舔干净!舔得一点不剩!老子今儿个就发发善心,赏你这口狗食!
他身后的跟班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听见没癞子哥让你舔呢!
快舔啊!多好的饭食,别糟蹋了!
舔干净了,说不定癞子哥真赏你口热乎的,哈哈哈!
哄笑声、呵斥声、还有庙外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外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进脑子里。胃里的绞痛变成了疯狂的抽搐,眼前黑得厉害,只剩下赵癞子那张狞笑的脸和地上那滩刺目的污秽在晃动。
骨头尊严在能把人逼疯的饥饿面前,轻飘飘的像片羽毛。
膝盖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用来对抗那灭顶的眩晕和胃里的翻搅。我盯着地上那滩混着泥的馊糊糊,那点酸腐气此刻竟带着一种诡异的、致命的诱惑。
活下去。
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像烧红的只剩下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的灰。身体晃了晃,然后,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重重地砸了下去。
咚!
膝盖骨狠狠磕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那声音闷得让人心头发颤。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痛楚瞬间从膝盖炸开,沿着骨头缝往上爬,却奇异地压过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我跪在了那滩污秽的边缘。馊味、土腥味,浓烈地钻进鼻腔。
赵癞子和他跟班的哄笑声达到了顶点,尖锐刺耳,在破庙漏风的穹顶下回荡。
哈哈哈!真跪了!瞧他那熊样!
快舔啊!等什么呢等着老子帮你
赵癞子笑得前仰后合,棉袍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他弯下腰,那张横肉堆积的脸凑近,小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口臭喷在我脸上:对喽,这就对了!像条狗一样,给老子舔!舔干净了,老子赏你……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满是戏谑,……赏你闻闻老子刚啃完的肉骨头!香着呢!
哄笑声更大了。
我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杂着血腥味的暴怒顶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破了皮肉,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渗出来,混着地上的泥灰。
不能动。不能抬头。不能看。
我死死盯着眼前泥地上那点模糊的、被踩烂的糊糊残渣。胃里空得发疼,火烧火燎,那点残渣在极度饥饿的感官里,竟真的散发出一种扭曲的、诱人的气息。
活下去。
我慢慢地,活下去。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滩污秽,俯下了僵硬冰冷的脊背。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肮脏的地面。散落的头发垂落,扫过那混着馊饭的泥泞。
就在我的嘴唇即将碰到那令人作呕的混合物时——
嗬!真舔啊癞子哥,快看!他要舔了!一个跟班尖声叫道,兴奋得变了调。
赵癞子得意地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准备欣赏这出由他导演的好戏最高潮的部分。
庙外,风雪似乎更大了。
天刚蒙蒙亮,一层惨淡的青灰色笼罩着京城。昨夜的雪停了,留下满地肮脏的泥泞和刺骨的寒意,吸一口气,肺管子都像结了冰碴子。
刑部衙门那两扇厚重的、漆成暗沉赭红色的大门,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森严。门口两尊石狮子呲着牙,沉默地蹲踞着,身上覆着未化的残雪,更添几分肃杀。当值的衙役穿着厚实的皂隶服,腰挎铁尺,手按刀柄,钉子似的立在门廊下,呼出的白气凝成霜,挂在眉毛胡子上。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冻硬的泥泞路面,吱吱呀呀,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急促,停在了刑部大门侧面的石阶下。车还没停稳,车帘子就被人从里面猛地掀开。
赵老财几乎是滚下来的。他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绸面皮袍,本该显得富贵体袍,本该显得富贵体面,此刻却皱巴巴裹在身上,像套了个不合身的壳。那张平日里在镇上总是端着、带着精明算计的胖脸,此刻煞白煞白,嘴唇哆嗦着,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冷汗珠子,被冷风一吹,冻成了细小的冰粒。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幸亏旁边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管家模样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
老、老爷!您当心!管家声音发颤。
赵老财根本发颤。
赵老财根本顾不上,他一把甩开管家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仿佛能两扇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赭红大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抽气的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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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他嘶哑地低吼!他嘶哑地低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推搡着旁边另一个几乎被他拖下车的年轻人,孽障!还不快给老子滚下来!跪下!在这跪着!跪!在这跪着!跪好了!
被推搡下来的正是赵癞子。他昨天在破庙里的嚣张气焰,此刻连一丝灰烬都没剩下。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棉袍,沾满了泥点子和干草屑,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被赵老财一推,他腿一软,噗通一声就直,噗通一声就直挺挺跪在了冰冷的、满是挺挺跪在了冰冷的、满是泥污的石阶前。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棉裤,冻得他一个激灵,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爹…爹…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带着哭腔,到…到底…咋回事啊那…那臭要饭的…
闭嘴!!赵老财猛地回头,眼珠子都红了,那眼神恨不得生吞了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再敢放一个屁!老子现在就掐死你!给老子跪直了!头磕下去!磕响点!
赵癞子吓得浑身一抖,再不敢言语,慌忙把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刺骨、沾满泥污的石板上。那寒意顺着额头直冲脑门,冻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赵老财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可那手还是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整了整歪斜的皮袍领子——尽管毫无用处——又狠狠抹了一把毫无用处——又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冰碴,这才脸上的冷汗冰碴,这才一步三晃,几乎是挪动着,走向那两扇紧闭的、代表着帝国最高刑狱权威的大门。每一步,都像。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门口当值的衙役早就注意到了这异常的一幕。一个领头的班头,手按着刀柄,往前跨了一步,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抖鹰隼,上下打量着抖成一团的赵老财,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门里特有的冷硬:来者何人刑部重地,不得擅闯喧哗!有何事不得擅闯喧哗!有何事
赵老财腿一软
赵老财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他强撑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抖得不成句:官…官爷!小…小民赵有德,是…是城南粮商…求…求见…求见沈…沈大人!有…有天大的冤枉…不不不…有天大的冤枉…不不不!是…是犬子无知,冲撞了贵人…特来…特来请罪!万…特来请罪!万望官爷通…通禀一声!他语无伦次,冷汗顺着鬓角小溪似的往下淌。
班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远处石阶下跪着、抖得像筛糠的赵抖得像筛糠的赵癞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鄙夷。他微微侧头,对旁边一个年轻衙役低声吩咐了一句。年轻衙役点点头,转身推开旁边一扇沉重的侧门,闪身进去。
赵老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就那么弓着腰,在刺骨的晨风里瑟瑟发抖地等着。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昨天管家连滚爬爬冲回家报信时那副见了鬼的模样,还有那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老爷!祸事了!大祸事!少爷…少爷他…他逼着下跪舔食的那个破庙里的叫花子…是…是新任的刑部正堂!沈砚沈青天!
刑部正堂!沈砚!那个传说中断案如神、铁面无私,连皇亲国戚都敢办的活阎王!赵老财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差点当场背过气去。他恨不得把那个逆子活活打死!逼谁不好逼到活阎王头上!还是用那种…那种方式!
就在赵老财觉得自己快要冻僵、或者被恐惧活活压垮的时候,那扇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刚才进去的年轻衙役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依旧平板:赵有德大人传你父子二人,大堂问话。进去吧,规矩点!
是是是!谢官爷!谢官爷!赵老财如蒙大赦,又像被架上了断头台,连滚爬爬地应着,赶紧回身,几乎是拖着瘫软的赵癞子,踉踉跄跄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一进大门,森严之气扑面而来。高墙深院,青石板路被雪水浸得发黑,光可鉴人,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侧廊下持刀肃立的衙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木头、旧纸卷宗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冰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靴子踩在湿冷石板上的声音,单调地回响。
穿过几重院落,终于到了正堂。那明镜高悬的巨大匾额悬在正上方,黑底金字,在幽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堂下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只有眼神冰冷地扫过来。
赵老财拖着赵癞子,几乎是扑跪在大子,几乎是扑跪在大堂中央冰冷的青砖地上。赵癞子早就吓瘫了,像一滩烂泥,头死死抵着地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赵老财勉强支撑着,也深深伏下身子,额头紧深深伏下身子,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草…草民赵有德,携…携孽子赵…赵贵,叩…叩见青天大老爷!求…求大人开恩!饶…饶命啊!
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更衬得这寂静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跪着的两人身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堂上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沙沙的,不紧不慢。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小锤子敲在赵家父子的心尖上。
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赵贵。
赵癞子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又翻过一页纸,才慢悠悠地继续问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
昨日,破庙之中,你逼人下跪舔食的那半碗馊饭……
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什么。
……滋味如何
轰!
赵癞子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真的是他!那个破庙里被他踩在脚下的臭要饭的!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失控,顺着裤管流下,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带着骚气的湿痕。
大…大人!青天大老爷啊!赵老财的哭嚎声猛地炸响,凄厉得变了调,他再也顾不得体面,像条濒死的鱼一样猛地直起上半身,涕泪横流,朝着堂上模糊的人影疯狂磕头,额头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几下就见了红,饶命!饶命啊!犬子无知!猪油蒙了心!他…他就是个混账王八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您这尊真神!求您大人有大量!把他当个屁放了吧!饶他一条狗命!饶命啊大人!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堂上,一片沉寂。只有赵老财额头撞击地砖的闷响和他粗重绝望的喘息在回荡。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玩味,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
无知
赵老财的磕头猛地顿住,血糊了一脸,惊恐地抬头,浑浊的泪眼努力想看清堂上那隐在阴影里的面容。
赵员外言重了。那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令郎,昨日在破庙之中,对本官的‘款待’,可是热情得很,也…讲理得很。
讲理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赵老财浑身一僵,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作响。
本官,咯咯作响。
本官,那声音继续道,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令人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向来最是讲理。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清晰地传遍肃静的大堂:
来人。
在!两班衙役齐声应诺,声如闷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去后厨,堂上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吩咐寻常事务般的随意,取两桶——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赵家父子早已崩溃的神经里:
——今日新馊的饭食来。要足量,要新鲜。
赵老财猛地瞪圆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如纸。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灭顶之灾,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
赵公子,堂上的声音转向地上那滩烂泥般的赵癞子,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残忍,昨日那半碗,想必未能尽兴。本官体恤,今日特意为你备下双份。
你既如此钟爱此物……
那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断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决断:
那就当着本官的面,给本官吃!
吃干净!
赵癞子猛地一抽,像离水的鱼一样弹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一股更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大人!大人开恩啊!不能啊!大人!赵老财发出濒死的哀嚎,不顾一切地往前爬,涕泪和额头的血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形,糊了满脸,形如恶鬼,他…他会死的!大人!求您…
嗯堂上传来一个微微上扬的鼻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赵老财的哭嚎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赵员外心疼了那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比刚才的冷厉更让人心胆俱裂,无妨。本官,讲理。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如同宣判:
吃不完,或敢吐出一粒……
便以出一粒……
便以‘暴殄天物、浪费官粮’之罪论处。
杖八十,枷号三日,发配三千里,遇赦不赦。
轰隆!
赵老财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他眼前一黑,喉咙里咯地一声怪响,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挺,然后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彻底昏死过去,人事不省。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着。
堂下,只剩下赵癞子瘫在自己的屎尿里,像条濒死的蛆虫,发出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抽泣。浓烈的骚臭味和绝望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森严的刑部大堂。
堂上,沈砚——新任刑部正堂,终于从堆积的案卷后微微抬起了眼。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三品大员身份的绯色云雁补子官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沉凝的暗红光泽,如同凝固的血。衬得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面容,愈发显得清冷疏离,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却无损那通身的威仪。
他目光平静无波,掠过堂下昏死的赵老财和瘫软的赵癞子,如同看两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视线最终落在自己搁在紫檀木大案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在那崭新的、光滑的官袍袖口之下,隐约露出里面中衣的一小截袖缘。
粗麻布的。洗得发白,边缘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针脚细密的补丁。正是昨日在破庙里,被那半碗馊饭泼脏的那件。
他指尖在那粗糙的补丁边缘,极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摩挲了一下。然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卷宗。
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两条贱命走向的雷霆风暴,不过是拂的雷霆风暴,不过是拂去案头的一粒微尘。
拖下去。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处理公务时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按方才说的办。
是!衙役们轰然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大堂激起回响。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像役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像拖两条死狗一样,将昏死的赵老财和烂泥般的赵癞子从冰冷的地砖上拽起,毫不留情地拖向侧门。赵癞子被拖过门槛时,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出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很快就被拖远,消失在通往阴暗后堂的甬道深处。空气中残留的骚臭味,被门外涌入的冰冷空气迅速冲淡。
大堂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星。
沈砚放下手中的卷宗,身体向后,缓缓靠进宽大坚实的紫檀木椅背里。椅背冰凉的触感透过厚重的官袍传来。他微微阖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冰冷的余烬,有深沉的倦怠,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沈砚这个人的,而非沈大人的疲惫。
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所有属于个人的波澜都被完美地敛去,只剩下属于刑部正堂的、不容置疑的威仪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与沉静。
他抬手,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侍立在堂侧阴影里的长随沈忠,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立刻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垂手肃息地快步上前,垂手肃立:大人
沈砚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传话给顺天府尹,城南破庙栖身之人,查明户籍庙栖身之人,查明户籍,无作奸犯科者,今日午时前,每人发粟米一斗,旧棉衣一件。所需钱粮,从本官俸禄中支取,不必走公账。
沈忠头垂得更低,声音恭谨:是,大人。小的即刻去办。
还有,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又在那粗布中衣的补丁上摩挲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告诉后厨,给赵公子备的‘饭食’,务必……新鲜。他昨日盛情,本官今日,加倍奉还。
是。沈忠应道,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快步退下,身影迅速融入侧门的阴影里。
大堂再次陷入绝对的寂静。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沈砚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卷宗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卷宗,展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微微垂首,目光沉静地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仿佛刚才的一切,无论是破庙的屈辱,还是堂上的雷霆,都不过是翻过的一页旧纸。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宽大的绯色官袍下,透着一股永不弯曲的孤峭。
后堂深处,临时辟出的、原本堆放杂物的狭窄小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食物迅速腐败的酸馊气,浓烈的尿臊味,还有绝望的恐惧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两桶刚提来的、还微微冒着点可疑热气的馊饭可疑热气的馊饭,就放在屋子中央。那糊状物颜色诡异,浮着可疑的泡沫,散发出的味道足以让最不挑食的野狗都退避三舍。
赵癞子被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衙役死死按着,跪在其中一个桶前。他脸上涕泪、冷汗、还有刚才蹭上的泥污混在一起,糊了满脸,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抗拒。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哀鸣,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不…不…饶了我…饶命…呕…他刚开口哀求,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就涌了上来,干呕不止,却因为胃里空空,只吐出一点酸水。
一个衙役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一手铁钳般捏住赵癞子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另一个衙役则毫不犹豫地拿起桶边一个粗糙的木勺,舀起满满一大勺粘稠、酸臭、颜色可疑的馊糊糊。
赵公子,请吧。舀饭的衙役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是在执行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差事,大人赏的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话音未落,那满满一勺散发着未落,那满满一勺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糊状物,被毫不留情、粗暴地塞进了赵癞子被迫大张的嘴里!
唔——!!呕——!!!
赵癞子眼珠猛地暴突出来,布满血丝,几乎要挣脱眼眶!喉咙被强行塞入的冰冷、粘腻、带着强烈腐败气味的异物堵住,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呛咳和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干呕!他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双腿乱蹬。按住他的衙役手臂肌肉贲张,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那勺馊糊糊大部分糊在了他的口腔、喉咙,恶心的粘腻感和刺鼻的酸腐气直冲天灵盖。他本能地想吐出来,想尖叫,想求饶,可下巴被死死捏着,只能发出嗬嗬…咕噜…呕…的、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粘稠的糊糊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角溢出,混合着唾液和呛咳出的酸水,滴滴答答地流下,糊满了他的下巴、脖子,沾在肮脏的衣襟上。
大人说了,得吃下去。捏着下巴的衙役冷冷开口,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捏碎赵癞子的颌骨,吐出来,就是浪费官粮。后果,你清楚。
另一衙役再次舀起满满一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一次精准地塞了进去!
唔——!!!
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声响起,伴随着绝望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赵癞子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翻着白眼,涕泪横流,整张脸因为窒息和极度的痛苦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每一次强行塞入,都像是一次酷刑,将他残存的那点人形和尊严,彻底碾碎在这污秽恶臭的泥泞里。
小间门外,沈忠垂手肃立,如同门神。里面传出的、那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呛咳、干呕、呜咽、勺子刮过桶壁的刺耳声——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的风声。
他微微侧身,对着门内,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里面行刑的衙役听清,平稳地传达着来自正堂的意志:
大人吩咐了,赵公子‘用饭’,务必尽心。
两桶,分量要足。
务必让赵公子……
沈忠的声音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吃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