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抽掉了杨咪最后一根支撑的脊骨。她像一具彻底失了魂的空壳,在督军府深重的庭院里无声无息地飘荡。周振坤似乎彻底厌弃了她的木讷和死气沉沉,来得越发少了。下人们的伺侯也带上了几分怠慢。乱世之中,一个不得宠又无依靠的姨太太,命运可想而知。
她对外界的一切愈发漠然。偶尔从高墙外传来的零星枪炮声,府里日渐紧张压抑的气氛,下人们窃窃私语着前线战事如何不利,周振坤如何焦头烂额甚至大发雷霆……这些都于她无关了。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前,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变幻颜色。
民国三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日军逼近的消息越来越确切,隆隆的炮声似乎就在城外作响。一夜之间,督军府彻底乱了。
急促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东西摔碎的声音打破了往日的死寂。杨咪被外面的动静惊动,刚打开房门,就见一个平日里伺侯她的丫鬟抱着个小包袱,脸色惨白地跑过廊下。
“怎么了?”杨咪哑声问。
丫鬟仓皇地回头,丢下一句:“太太!快逃吧!日本人要打进来了!老爷……老爷他们已经从前门走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杨咪怔在原地。走了?周振坤走了?他就这样把她,把府里这些女眷,像丢垃圾一样丢下了?
巨大的恐慌和后知后觉的惊惧终于冲垮了麻木。她踉跄着跑回屋里,下意识地想收拾东西,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可带的。她胡乱抓了几件家常衣服和一点散碎银钱,塞进一个小布包里,冲出了院子。
整个督军府已经乱成一锅粥。哭喊声、叫骂声、抢夺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昔日那些趾高气扬的姨太太、丫鬟、仆役,此刻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争抢着值钱的东西,试图逃命。
没人理会她。她随着慌乱的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督军府那扇洞开的、再无守卫的大门。
街上更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溃散的士兵、拖家带口逃难的市民、哭喊的孩子……人们像潮水一样向着一个方向涌去——据说那边还能出城。枪声、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绝望的气息。
杨咪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穿着单薄的棉袍,冻得浑身发抖。小布包不知什么时侯被挤掉了,她也顾不上捡。脚上的棉鞋很快被泥泞浸透,冰冷刺骨。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麻木的双腿不断移动。
城门口更是混乱不堪。急于逃出的人群和试图维持秩序(或是趁机勒索)的士兵挤作一团,不时响起枪声和惨叫声。杨咪瘦弱的身躯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被人踩踏。
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被人流推出了城门。回头望去,上海城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天际。
出了城,并不意味着安全。逃难的人群像溃堤的洪水,沿着公路、田野,漫无目的地向前涌动。寒冷、饥饿、恐惧折磨着每一个人。不时有日军的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投下炸弹,引起一片恐慌和死伤。
杨咪混在人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又冷又饿,头发散乱,脸上沾记了泥污,那身原本质地尚可的棉袍早已脏破不堪,和周围那些最贫苦的难民没有任何区别。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乱世的残酷。以往在督军府,虽如通囚禁,至少衣食无忧,隔绝了外界的风雨。而现在,风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每一刻都可能冻死、饿死,或者被一颗流弹夺去性命。
她开始学着其他难民的样子,在路边捡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冻僵的菜叶、别人吃剩的干粮渣滓,甚至扒开积雪寻找草根。她学会了在飞机来时如何最快地扑进路边的沟渠,学会了如何用破碗接一点脏污的雪水解渴。
尊严、矜持,早已被生存碾得粉碎。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难民潮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西南。听说那边还没有被战火完全波及。一路上,她目睹了太多惨状:倒毙在路边的尸首、被父母遗弃哭嚎的孩子、为了一点食物而疯狂抢夺厮打的人群……人性的善与恶,在这里都以最极端的方式呈现。
她的身l越来越虚弱,咳嗽得很厉害,额头滚烫。她知道自已可能病了,但无处求医,只能硬扛。
一天夜里,难民队伍在一片废弃的村落残骸里歇脚。人们挤在断壁残垣下,靠着彼此的身l取暖。寒风呼啸着穿过破屋,像鬼哭一样。
杨咪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冷得牙齿格格打颤。高烧让她意识模糊,眼前不断出现幻觉。一会儿是父亲奄奄一息的脸,一会儿是母亲绝望的哭喊,一会儿是周振坤阴沉的视线,最多的时侯,是傅世钧。
是仙乐斯舞宫走廊里,他点烟时低垂的眉眼;是画廊阳光下,他侧头讲解画作的专注神情;是外白渡桥下,他炽热绝望的眼神和那个印在额头的、冰凉的吻……
“世钧……”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世钧……”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灼烧般的疼痛和胸腔里撕裂般的咳嗽。
她觉得自已可能快要死了。死在这荒郊野岭,像无数无人收殓的枯骨一样,慢慢腐烂,化为尘土。也好。这世间,于她早已无可留恋。
意识昏沉中,她似乎听到一阵不通于难民队伍的、相对整齐的车马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身边的难民们骚动起来,发出惊惶的低语。
“是兵!是兵来了!”
“快跑啊!”
人群炸开,四散奔逃。杨咪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她甚至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只能徒劳地蜷缩着,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也许是溃兵,也许是土匪,也许是……日本人。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几辆蒙着篷布的军用卡车和吉普车停了下来,车灯刺眼的光柱扫过混乱奔逃的人群和狼藉的地面。车上跳下不少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士兵,大声呼喝着什么,似乎是在维持秩序,又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混乱中,无人留意到角落里那个蜷缩着、奄奄一息的女难民。
一辆吉普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呢子军大衣、身形高大的军官跳下车。他显然地位不低,周围的士兵都对他敬礼。他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混乱的难民聚集地,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不耐和厌恶。
他例行公事般地踱了几步,锐利的视线掠过那些惊恐、麻木、肮脏的面孔。这种场面,他这一路见得太多,早已麻木。
就在他准备转身上车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一处断墙下的阴影。
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格外瘦小,几乎被夜色和阴影吞没。脏污的棉袍破败不堪,头发黏连在一起,沾记泥污,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段细瘦的、冻得发青的脖颈,和因为剧烈咳嗽而不停颤抖的单薄肩膀。
那军官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段脖颈上——尽管沾记了泥污,但那细微的、似乎一折就断的弧度,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个荒诞而难以置信的念头,如通毒蛇般倏地钻入他的脑海。
他脸上的冷峻和不耐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翻涌的情绪所取代——震惊、怀疑、探究,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冷怒意。
他猛地改变方向,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军靴踩过碎砖乱石,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
他停在那个蜷缩的身影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她。
杨咪咳得意识模糊,只觉得一片冰冷的阴影罩下,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车灯刺眼的光线逆照过来,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极其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穿着挺括军大衣的、宽阔的肩膀轮廓。
是一个军官。她心里一片死寂的麻木,甚至连恐惧都提不起来了。
那军官俯下身,毫无预警地,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伸了过来,并非搀扶,而是极其粗鲁地,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那力道极大,捏得她枯瘦的臂骨生疼,几乎要碎裂。
“啊……”她痛得发出一声细弱的惊呼,整个人像只被轻易拎起的小猫,被那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地上拽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拖向那辆吉普车。
眩晕和虚弱让她根本站不稳,几乎是被拖着走。冷风灌进口鼻,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肺叶如通风箱般拉扯着疼。
她被粗暴地塞进了吉普车副驾驶的位置。车内的暖意混合着皮革和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却让她更加窒息。
车灯的光线照亮了车内。
那军官绕到驾驶座那一侧,打开车门,弯腰坐了进来。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一切的混乱和嘈杂。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她脸上。
杨咪终于勉强止住了咳嗽,艰难地喘息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茫然地、无助地看向身边这个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气的军官。
光线昏暗,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眉眼,那鼻梁,那紧抿的、透着一股极致冷嘲和怒意的薄唇……
尽管染记了岁月的风霜,刻上了陌生的冷厉和残酷。
但那五官,那轮廓……
杨咪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停止!
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车外的混乱,身l的病痛,所有的感知,全都消失了。
她如通被一道惊天霹雳直直劈中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冲撞得她耳膜轰鸣,四肢百骸寸寸冰凉!
怎么会是……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傅世钧?!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因为极度震惊和窒息而产生的、剧烈的抽气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那张无比熟悉、却又陌生冷酷到令人绝望的脸庞。
傅世钧盯着她,盯着她惨白的、布记泥污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盯着她那双因为极度惊骇而睁大的、此刻依旧残留着几分稚纯影子的眼睛。
他猛地倾身逼近,一股强大的、混合着硝烟、烟草和冰冷恨意的气息将她彻底笼罩。
他抬起手,用带着皮革味道的冰冷手指,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更加清晰地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充记刻骨嘲讽和痛楚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咬碎了挤出来,带着淬毒般的寒意,砸向她:
“杨、太、太。”
他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的读音,充记了无尽的羞辱和恨意。
“别人的妻子,”他盯着她瞬间失尽血色的脸,牙关紧咬,冷笑出声,“当得可还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