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无言之令 > 第一章

我为国王弑君,以为能封侯拜相,他却当众指我为凶手!
那句叹息,我奉为天命,殊不知是送我上断头台的耳语。
我以为自己是那把最锋利的剑,斩断了他的忧愁,却原来,我只是用来擦拭血迹后,必须被丢弃的脏布。
这盘棋,从一开始,我的生死就已注定。
君王无言,代价几何
忠诚的尽头,究竟是荣光还是坟墓
伦敦塔的深牢,是连时间都会腐烂的地方。
空气里浮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混着绝望的酸腐气,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
唯一的声响,是水珠不知从哪块石壁上渗出,固执地滴落,啪嗒,啪嗒。还有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像是啃食着所剩无几的寂静。
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钝响,那是废王理查移动时,唯一的配乐。
他曾经保养得宜,连指甲盖都修剪得圆润光滑的双手,如今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
他曾引以为傲,如同初夏阳光般的金色长发,现在灰败、油腻,纠结成一团,贴在汗湿的额角。
理查挣扎着,几乎是爬着,到了墙角。那里有一汪浑浊的积水,映着他模糊、破碎,甚至有些陌生的倒影。
他俯下身,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自己凹陷的脸颊,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轻如梦呓,却带着无尽的悲凉。
我曾是英格兰的王……
我曾是……上帝的宠儿……
水波轻轻晃动,那张脸瞬间碎裂,如同他那辉煌到不可一世的过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粉碎。
与此同时,威斯敏斯特宫,王座厅。
烛火通明,上百根昂贵的蜂蜡蜡烛,将巨大的厅堂映照得金碧辉煌,光亮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高耸的哥特式穹顶,让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空旷给吞噬。空气里混合着昂贵的东方香料,以及新权力特有的,那种紧绷而危险的气息。
新王亨利四世,兰开斯特家族的胜利者,正身着华服,端坐于王座之上。
但他脸上没有胜利者应有的光彩,只有深深的疲惫,眼下两团淡淡的青黑,怎么也掩不住。
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王冠边缘,那上面镶嵌的巨大宝石,仿佛也带着刺骨的寒气。
珀西勋爵,如同一尊完美的灰色大理石雕像,侍立在侧,表情无懈可击,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亨利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虚空,最终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要被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掩盖的叹息。
唉……难道我的朋友中,就没有一个,能替我解除这一段活生生的忧虑吗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没有主语,没有宾语,却重逾千斤。
大厅里的大多数人都未曾留意,或者说,假装未曾留意。
但在王座厅的阴影处,卫兵的行列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却听得清清楚楚。
骑士艾克斯顿,穿着一身朴素但擦得锃亮的盔甲,站在一个靠后的位置。
当那句叹息传来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又像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住王座上那个疲惫的身影。
他看见了,他发誓他看见了。
国王在叹息之后,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朝着理查被囚禁的北方,瞥了一眼。
那一眼,快得像幻觉。
但在艾克斯顿眼中,那不是幻觉。
那是地图,是路标,是天启!
一个能让他摆脱平庸、一步登天的疯狂念头,如雨后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大脑,紧紧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01
艾克斯顿的靴子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微回响。
声音不大,却在这条挂满巨幅战争挂毯的昏暗长廊里,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步,都像是直接踩在他的心跳上。
国王那句活生生的忧虑,在他脑中反复轰鸣,每一个字都被他掰开、揉碎,放在舌尖上,细细地品味。
活生生的……忧虑。
理查王还活着,所以,国王的忧虑就活着。
这难道还不够明白吗
一阵风从长廊尽头吹来,烛火摇曳,挂毯上那些织出来的浴血奋战的兵士、张牙舞爪的战马,一瞬间都仿佛活了过来,用一种窥探的、诡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艾克斯顿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的战场。
他不止一次地在最危险的时刻,用身体为身前的贵族长官挡住致命的冷箭。他曾单枪匹马,在泥泞中砍下三个敌军的头颅,将胜利的旗帜插上山头。
可到头来呢
功劳簿上,他的名字永远被排在后面,甚至被一笔带过。那些真正获得封赏、获得土地的,永远是那些名字后面缀着一长串头衔的贵族少爷。
而他,艾克斯顿,永远只是别人身后的影子,一把好用的,却没有名字的剑。
和平年代,军功之路已经断绝。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站岗和巡逻中,慢慢生锈、腐烂。
可现在,国王的这句叹息,就像是上帝亲自为他,撬开了另一扇门。
一扇通往荣光与权力的门。
他越想,心脏就跳得越快,血液也变得滚烫。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抱怨。
这是一道隐秘的、急切的、只说给听得懂的忠诚勇士的密令!
国王不能说,不敢说,因为他是仁慈的新君。但总得有人替他说,替他做。
谁能替他做了这件事,谁就是国王最贴心的朋友,最忠诚的利刃!
他,艾克斯顿,就要做这个人!
他算准了时间,珀西勋爵处理完公务,会从这条长廊返回自己的休息室。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艾克斯顿立刻站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垂手肃立。
珀西勋爵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另一头,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艾克斯顿迎了上去,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用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忠诚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勋爵大人,国王陛下的忧虑,似乎比战场的敌人,更让他疲惫。
珀西勋爵停下了脚步。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像冬日里盘旋的猎鹰,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艾克斯顿。
长廊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十几秒的沉默,像一座山,压在艾克斯顿的背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珀西勋爵缓缓地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国王的忧虑,就是臣子的责任。
说完,他向前一步,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艾克斯顿的肩膀。
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很有力。
这个动作意味深长,既像是一种长官对下属的鼓励,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权力的移交。
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对于艾克斯顿而言,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加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这沉重的一拍,就是最后的确认。
是Go-ahead。
是默许。
珀西勋爵已经将任务的执行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艾克斯顿目送着珀西勋爵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缓缓直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简陋的营房,关上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洗漱用的木盆,和一把椅子。
他点燃一根蜡烛,走到墙上一面磨损的铜镜前。
镜中的自己,眼神激动、贪婪,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辩论。
弑君
不,是为王分忧。
亵渎上帝的受膏者
不,是为王国铲除动乱的根源。
最终,所有的犹豫,都被一种豁出去的狠厉所取代。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昏黄的烛火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把即将染血的剑,用一种嘶哑而坚定的声音,立下誓言:
为了亨利王,也为了……艾克斯顿家族的未来。
一个死去的国王,比一个活着的国王,更有用。
说完,他一口吹熄了蜡烛。
房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叫来了三个名字。他们是他从军中带出来的,可以为他卖命的亡命之徒。
有一个任务。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在黑暗中,仿佛魔鬼的低语。
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封爵。
但也可能,让我们所有人下地狱。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
你们,敢不敢跟我赌这一把
02
雨夜。
四匹马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马蹄踏破了夜的寂静,溅起的泥水混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浇在艾克斯顿的脸上。
他毫不在意。
这冰冷的雨水,反而让他狂热的大脑,更加清醒。
他的目标明确——北方的邦弗雷特堡。
他的内心,正燃烧着一团足以烧毁一切的火焰。
他们在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里停下,生起一堆篝火,烤着湿透的衣服。
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暗不定。
一个名叫盖文的心腹,年纪最轻,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他看着跳动的火焰,神情忧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头儿……我们……我们真的要去杀一个……一个涂过圣油的国王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听村里的神父说,这是对上帝的亵渎,灵魂会永坠地狱的。
另外两名心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的闪躲,也暴露了他们同样的不安。
艾克斯顿没有发怒。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盖文面前,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他蹲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盖文的眼睛。
亵渎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让整个王国因为一个废王而不得安宁,让我们的新王日夜忧虑,让他无法安睡,这,才是最大的亵渎!
我们不是在弑君,盖文。艾克斯顿的声音变得充满诱惑力,我们是在为亨利王,清除他王座下的荆棘!我们是在拯救这个王国,免于一场可能爆发的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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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未来。
事成之后,想一想吧!
盖文,你将拥有一座自己的庄园,有温暖的壁炉,有喝不完的麦酒,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们都会成为贵族!我们的名字,将被记入史册,作为亨利王最忠诚、最勇敢的卫士!
他成功地,将一场肮脏的弑君行动,包装成了一次无上忠诚的英雄壮举。
他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太过诱人。
篝火的映照下,另外两名心腹眼中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焰,盖文那点可怜的、源于神父教诲的动摇,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是啊,地狱太远,而庄园和爵位,却仿佛触手可及。
几天后,他们抵达了戒备森严的邦弗雷特堡。
高耸的灰色城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阴沉的天空下。
城堡守卫官,一个叫罗杰的老兵,头发花白,眼神像鹰一样警惕,他拦住了风尘仆仆的四人。
你们是谁有什么命令
艾克斯顿翻身下马,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用油布包好的羊皮纸卷。
他展开纸卷,上面没有国王的签名,只有一个清晰的、属于珀西勋爵的私人印章。
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杀手锏。
在威斯敏斯特宫时,他曾利用一次给珀西勋爵送信的机会,用一块藏在袖子里的软面包,偷偷拓印了那枚印章的模具,然后找人伪造了一枚。
老守卫官罗杰拿起羊皮纸,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那个印章。
他皱起了眉头。
珀西勋爵是国王的第一心腹,他的印章分量极重。可是……
为何没有国王的直接命令罗杰质问道,他在这座城堡待了二十年,谨慎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艾克斯顿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和不耐烦。
他反问道:有些事情,需要国王亲口说出来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你只需要知道,这是珀西勋爵的意思。你敢违抗
你,承担得起让国王继续‘忧虑’的后果吗
国王的忧虑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老守卫官的心上。
他当然知道国王的忧虑是什么。整个英格兰,谁不知道呢
在巨大的压力下,在艾克斯顿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罗杰那刻在骨子里的谨慎,最终向对权力的恐惧屈服了。
他选择了妥协。
在进入城堡深处,通往理查囚室的最后一道铁门前,艾克斯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命令三名心腹跪下。
三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跪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面向伦敦的方向,举起你们的右手。艾克斯顿命令道。
他自己也转过身,面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威斯敏斯特宫的灯火。
在此立誓!
艾克斯顿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显得庄严肃穆。
此行,只为‘为王分忧’,绝无半点私心!若有任何差池,所有罪责,由我艾克斯顿一人承担,与你们无关!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彻底打消了三名心腹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和恐惧。
他们的头儿,有担当!
这不再是一场肮脏的刺杀,而是在一个伟大领袖的带领下,执行一项有担当的、神圣的、为了王国的任务!
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和艾克斯顿一样,狂热而坚定。
老守卫官罗杰,不情愿地,但还是交出了那串通往理查囚室的、沉重而冰冷的钥匙。
艾克斯顿接过钥匙,带着他那三个被彻底捆绑在战车上的心腹,转身走进了那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罗杰站在原地,看着那片黑暗,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立刻转身,叫来一名最信任的亲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封口用蜡封死的信,塞到亲信手里。
快!换上城堡里最好的马,立刻去伦敦!
他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记住,不要去威斯MINSTER宫,直接去埃德蒙老公爵的府邸!亲手把信交给他!
埃德蒙老公爵,是理查二世的旧友,也是旧贵族中德高望重的领袖。
老守卫官罗杰,他这是在求救,还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03
吱嘎——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切割着这死寂的囚室。
正在角落里低声祈祷的理查王,被这声音惊醒了。
他抬起头,以为是送晚餐的狱卒来了。今天的晚餐,似乎比平时早了一些。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一个端着餐盘的狱卒。
而是四个男人。
他们身上带着一路风尘,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杀气。
为首的那个人,理查有些眼熟,好像是亨利卫队里的一个骑士。
那一瞬间,理查什么都明白了。
他那双虽然因饥饿和绝望而黯淡,但依旧保有王者威严的蓝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没有像艾克斯顿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地求饶,或是歇斯底里地哭泣。
他只是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
他抓起身旁一张用来吃饭的、沉重而粗糙的木凳,双手紧紧握住凳腿,横在胸前。
我是王!
他用尽力气嘶吼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这些叛国的恶犬,竟敢对上帝的受膏者动手!
他虽然被囚禁多日,身体虚弱不堪,但此刻爆发出的王者气势,和那股困兽犹斗的决绝勇气,竟让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心腹,一时为之所慑,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他们要杀的,毕竟曾是这个国家的王。
他在位时软弱无能,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
艾克斯顿的怒吼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也吼碎了手下心中最后一点敬畏。
为亨利王扫清障碍!
他第一个挥舞着从靴筒里抽出的短柄战斧,朝着理查冲了上去。
狭小的囚室里,瞬间上演了一场不成比例的血腥搏杀。
理查挥舞着沉重的木凳,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拼死抵抗。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木凳狠狠砸出,竟真的将一名冲上来的刺客砸翻在地,那人抱着头痛苦地哀嚎。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力气耗尽,中门大开。
艾克斯顿眼中寒光一闪,抓住了这个致命的破绽。
他手中的战斧,带着风声,从理查的身后,狠狠地劈了下去。
噗——
利斧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
温热的鲜血,瞬间溅满了身后的墙壁。
那面墙上,有一道理查百无聊赖时,用石子一下一下刻出来的狮子抓痕——那是英格兰王室的象征。
此刻,那温热的王室之血,正好覆盖了那道抓痕,蜿蜒而下,像一道血泪。
理查王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地向前跪倒。
他没有去看自己背后的致命伤口,而是用尽最后一口气,转过头,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艾克斯顿。
他的嘴唇蠕动着,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了两个字。
……叛徒。
这个词,不知道是在骂眼前的艾克斯顿,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又或者,是说给那个远在伦敦,坐在他王座上的表弟亨利。
说完,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艾克斯顿气喘吁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让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任务,完成了。
他看着理查倒下的尸体,心中一阵狂喜。
封地、爵位、荣耀……一切都在向他招手。
他准备按照原计划,清理现场,将这里伪造成理查因思念故国,绝食而死的假象。
然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囚室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那堆用来铺床的稻草,似乎……动了一下。
艾克斯顿猛地回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大步走过去,一脚踢开稻草。
只见一个穿着狱卒衣服的年轻男孩,正缩在那里,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一股骚臭味从他身上传来——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艾らなかった。他因为送错了晚餐(本该送最粗劣的食物,他却错拿了一份稍好些的),被愤怒的守卫官惩罚,和理查关在一起反省。
他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唯一的……活口!
艾克斯顿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再无一丝温度。
他手中的剑,还滴着理查的血,此刻,正缓缓地、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轻狱卒。
可就在此时!
囚室的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得如同暴雨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是城堡守卫官罗杰那惊慌失措的呼喊:
快!快拦住他们!国王的特使到了!是特使!
特使
艾克期顿的脑子嗡的一声。
是谁来了
是来奖赏的,还是来……阻止的
他那把即将落下的剑,就那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
04
威斯敏斯特宫,国王的议事厅。
艾克斯顿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像一阵卷着尘土和血腥味的狂风。
他没有清理脸上的血污和征尘,在他看来,这正是功勋的最好象征。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和极度亢奋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
他无视了两旁贵族们投来的、或惊异、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王座之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他高高地举起一个用紫色天鹅绒包裹着的、沉甸甸的礼物,声音洪亮,充满了邀功的喜悦和急切。
陛下!
您的忧虑,已经不复存在了!
整个议事厅,因为他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艾克斯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相信,自己带来了国王最想要的捷报。
他开始详细地描述,自己是如何深刻领会了陛下的圣意,又是如何果断地为陛下铲除心腹大患。
他描述着自己如何星夜兼程,顶风冒雨。
他描述着自己如何用智慧骗过城堡守卫,又如何与顽固不化的废王展开了英勇的搏斗。
他的言辞中,充满了对自己功绩的炫耀,每一个字,都在期待着国王的奖赏。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贵族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惊异变成了嫉妒。
是的,一定是嫉妒。
嫉妒他,艾克斯顿,一个出身低微的骑士,竟然立下了如此不世之功。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激动地,甚至有些粗暴地,解开了那块名贵的紫色天鹅绒包裹。
他要献上他的忠诚。
包裹被解开,理查王那颗毫无生气、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了出来,停在大理石地面上。(或者是一个带有明确标识的信物,如那枚从不离身的国王玺戒)
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贵族们,全都噤了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的铁屑,从那血腥的献礼上,缓缓地、不可思议地、带着一丝恐惧地,移到了王座之上。
移到了亨利王的脸上。
他们在等待。
等待国王的反应。
这个反应,将决定艾克斯顿的未来,也决定这个王国的未来。
艾克斯顿也抬起了头。
他用他这一生中最热切、最忠诚、最充满期盼的眼神,望着王座上的亨利。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句他梦寐以求的话。
爱卿辛苦了,你为王国立下了大功。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当国王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他该如何回答。
他要一块靠近威尔士边境的封地,不大不小,但足够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领主。
他还要一个男爵的头衔,让艾克斯顿这个姓氏,从此带上贵族的光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亨利王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艾克斯顿。
他的目光,越过了艾克斯顿,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颗头颅(或信物)。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没有任何宽慰,没有任何如释重负。
只有一种山雨欲来、雷霆将至的阴沉。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狠狠地砸在议事厅里每个人的心上,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艾克斯顿……
亨利王的声音,缓慢而清晰。
是谁……
……让你这么做的
05
艾克斯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眼中的狂热和期盼,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凝固,然后碎裂。
他有些茫然,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我……
他还没来得及辩解,亨利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开的一声惊雷,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我让你做的!
你这个擅作主张、滥杀无辜的恶棍!
亨利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指着艾克斯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一场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震怒,就此上演。
理查!我那可怜的兄弟!亨利王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捶着自己的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只是将他囚禁,希望他能忏悔自己的过错!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的性命!
而你!艾克斯顿!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艾克斯顿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失望与憎恶。
你玷污了王室的荣誉!你用我兄弟的血,弄脏了英格兰的土地!你让我背上了弑杀手足的恶名!
艾克斯顿彻底懵了。
他像一个被雷劈傻了的木桩,跪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剧本不是这样的。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为自己辩解。
不……陛下……是……是您的忧虑……是珀西勋爵……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转向站在一旁的珀西勋爵。
是您!勋爵大人!是您在长廊里确认了我的想法!是您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去做的!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向了珀西勋爵。
珀西勋爵从队列中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痛和震惊。
他对着亨利王深深一躬,然后转向艾克斯顿,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艾克斯顿骑士,我想你误会了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
我的确说过‘国王的忧虑,就是臣子的责任’。我当时的意思,是希望你能想办法,比如去安抚理查,让他接受现实,不再成为陛下的困扰。
我拍你的肩膀,是鼓励你为王室分忧,可我从未,也绝不可能,暗示你去犯下弑君这样滔天的大罪!
你……你……艾克斯顿指着珀西,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珀西那双灰色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了长廊中的默契和鼓励。
只有一种冰冷的、陌生的、看死物般的漠然。
他明白了。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用来杀人,然后必须被丢弃的,弄脏了的棋子。
够了!
亨利王怒吼着,打断了这场无力的对质。
他当庭宣布,将弑君的凶手艾克斯顿及其三名同伙,革去一切职务,没收全部财产,并处以永久流放之刑。
以此,告慰我兄弟在天之灵!
以此,向整个王国证明,我亨利四世,绝不容忍如此残暴不义之行!
国王的声音,正义凛然,掷地有声。
卫兵冲了上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失魂落魄的艾克斯顿拖出大厅。
在他被拖出门口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亨利王转过身去,用一块洁白的手帕,轻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为理查的死,而悲痛欲绝。
周围的贵族们,纷纷低下头,露出了感同身受的悲戚表情。
这伪善、滑稽,却又天衣无缝的一幕,成了刺穿艾克斯顿心脏的,最后一剑。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像是野兽般的嘶吼,那究竟是笑,还是哭,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06
亨利王为他可怜的兄弟理查,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葬礼。
整个伦敦城,都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
在漫长的送葬队伍里,亨利王身着丧服,亲自为理查的灵柩扶灵。
当灵柩经过人群时,他当着所有臣民的面,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那眼泪,晶莹剔透,充满了手足之情和无限的哀恸。
他将自己从一个备受争议的篡位者,成功地,塑造成了一个被恶棍属下连累、却依旧仁慈宽厚的受害者。
舆论,被彻底扭转了。
许多原本忠于理查、对新王抱有敌意的旧贵族,在看到亨利大义灭亲,严惩了凶手艾克斯顿,又如此厚待前王的身后事之后,他们内心的敌意,开始冰消瓦解。
毕竟,人已经死了。
而新王,看起来是如此的仁慈与无辜。
在葬礼的高潮,理查生前最忠诚的旧友,在贵族中德高望重的埃德蒙老公爵——也就是邦弗雷特堡守卫官罗杰送信求助的那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主动走上前。
他脱下帽子,在亨利王的面前,缓缓地单膝下跪,宣誓效忠。
这一跪,标志着旧贵族的势力,被彻底瓦解、归心。
亨利王赢了。赢得干干净净。
夜深人静。
威斯敏斯特宫的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
珀西勋爵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国王身后。
陛下,邦弗雷特堡的守卫官罗杰,的确曾派人给埃德蒙公爵送信。珀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不过,信在半路上,被我们的人截了下来。公爵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亨利正对着一盘棋,闻言,他执白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信上说了什么
他提到了艾克斯顿伪造我的印章,以及……一个幸存的目击者。珀西回答,一个被关在囚室里的年轻狱卒。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发出噼啪的轻响。
过了许久,亨利拿起一枚棋盘上无关紧要的兵卒棋子,随手将它从棋盘上拿开,放在了一边。
他看着空出来的那个格子,淡淡地说:
棋盘上,不能有任何意外的棋子。
任何。
07
珀西勋爵找到了那个年轻的狱卒。
他没有在阴暗的牢房里,而是在一间温暖、干净的房间里。
这个年轻人已经被买通并秘密地转移到了伦敦,他以为自己因祸得福,得到了大人物的赏识。
珀西勋爵的脸上,带着一种如同慈祥长者般的温和微笑。
他亲自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到了狱卒的手中。
孩子,你受惊了。他的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这些金币,足够你在海外过上富足的生活。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在多佛港,有一艘开往法兰西的船在等你,你会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
年轻的狱卒,哪里见过这么多金币,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感激涕零。
他以为,这是国王对他守口如瓶的奖赏。
快去吧,孩子,船不等人。
在狱卒千恩万谢地准备离开时,珀西勋爵又善意地叫住了他。
哦,对了,提醒你一句。
珀西的表情,充满了关切。
最近路上不太平,据说那些被流放的艾克斯顿的余党,像疯狗一样在四处活动,报复所有与他们作对的人。
你,千万要小心。
是,是!多谢勋爵大人提醒!
狱卒将钱袋紧紧地抱在怀里,再次深深一躬,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他满脑子都是法兰西的阳光、葡萄酒和全新的生活,丝毫没有注意到,珀西勋爵在他转身之后,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冰冷的怜悯。
几个时辰后。
在通往多佛港的偏僻小路上。
几名伪装成拦路强盗的骑士,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他们脸上蒙着面巾,但从他们凶狠的招式和精良的武器来看,绝非普通的劫匪。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劫杀,很快就结束了。
年轻狱卒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路边的沟渠里,那个装满金币的钱袋,散落一地。
这看起来,就是一场完美的、因为贪婪而引发的劫杀。
第二天,消息传回了伦敦。
弑君者艾克斯顿的余党,在逃亡路上,残忍杀害了一名无辜的证人,试图杀人灭口。
这个消息,为艾克斯顿那早已板上钉钉的罪名,又添上了一笔铁证。
远在伦敦的珀西勋爵,在一片安静的花园里,听着手下的汇报。
他能想象到远处那片树林里,惨叫声如何归于沉寂。
他知道,关于理查王之死的全部真相,从这一刻起,将永远被埋葬在那个年轻狱卒的尸体旁。
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他转身,返回威斯MINSTER宫。
他需要向国王复命。
可是,该如何说呢
一个从未下达过杀人命令的国王,你要如何向他汇报一个他不知道的结果
珀西勋爵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平静。
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08
珀西勋爵走进书房时,亨利王正在修剪一盆从法兰西运来的鸢尾花。
他甚至没有抬头。
他只是用银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一片枯黄的叶子,随口问道:
边境的风,还安静吗
珀西勋爵在他身后躬身,声音平稳。
风停了,陛下。
只是空气里,还飘着一些关于流放者不知悔改、滥杀无辜的流言。
一问,一答。
只字未提狱卒,只字未提灭口。
却已交换了全部的信息。
这,就是无言之令的真谛。君王永远清白,而臣子,则要学会听懂风中的声音。
嗯。
亨利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放下剪刀,拿起羽毛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份赦免令。
赦免了邦弗雷特堡的守卫官罗杰,当初失察之罪。
赦免的理由是:他忠于旧主,其情可悯,国王理应宽恕。此举,彰显王室仁德。
这一手,彻底彰显了亨利王的仁慈与宽厚,收拢了最后一丝摇摆不定的人心。
所有人都赞颂新王的宽容大度。
没有人知道,那位老守卫官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派去送信的信使,跑得不够快而已。
至此,王国彻底安定,新王的权力,固若金汤。
夜深人静。
亨利独自一人,站在那副巨大的王国地图前。
烛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图上,那影子,笼罩了整片疆土。
他赢了。
用最不光彩的手段,赢得了最光彩的名声。
他没有亲口下达一道命令,却让所有人,为他杀人、为他撒谎、为他背负罪名,为他铺平了通往王座的血路。
他缓缓走到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中,映出了他头戴王冠的模样。
这个场景,与引子里,理查王在伦敦塔的污水中,看着自己枯骨般倒影的场景,形成了如此鲜明,又如此讽刺的对比。
理查看到了毁灭与枯骨。
而亨利,看到了一个完美的、无可指摘的君王。
他没有叹息,也没有任何言语。
只是对着镜中那个权倾天下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无人能懂的、无比孤寂的微笑。
权力的宝座,终究是建立在无言的指令和被牺牲的忠诚之上。
而拥有这一切的最终代价,不是金钱,也不是生命。
而是围绕着王座的,这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是否也正潜藏着下一个艾克斯顿的野心,和下一个理查的亡魂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