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是乱世里最珍贵也最脆弱的东西。”——
张良
西风如刀，裹挟着粗砺的沙尘，狠狠抽打在脸上，留下细密的、火辣辣的刺痛。凌风站在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高大的身影下意识将身后瑟瑟发抖的阿武挡住更多风沙。肩上沉甸甸的粟米袋子勒得肩胛生疼，但他此刻全副心神，都钉在了眼前那道简陋的、扎记尖利荆棘的篱笆墙上。
上一个村子的遭遇烙在心头：求水换来的是石块和驱逐。阿武额角的血痕混着泥土，死死咬唇不敢哭。此刻，腰间水囊早已干瘪，阿武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每一次吞咽都撕扯着凌风的神经。
“风哥…”阿武冰凉的手攥紧他破烂的衣角，声音细弱，“…再找找别处？”
凌风的心被揪紧。他蹲下，粗糙的手指拂过阿武冰凉的耳朵：“再试一次。”他深吸气，将粟米袋往后挪，遮住腰后的青铜剑，努力敛去戾气。走到篱笆前，他停在最外沿：
“老乡！讨口水喝！喝完就走，绝不添麻烦！”嘶哑的喊声在风沙中回荡。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门后窥探又消失的阴影。死寂蔓延。阿武眼中的光黯淡下去。
“吱呀——”
一扇虫蛀的木门迟疑地拉开缝隙。门后是位佝偻老汉，手执锄头，指节粗大。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凌风全身，落在他护着的阿武脸上。
“逃兵？”老汉声音干涩如砂纸，“溃兵比蝗虫多…保不齐是秦狗探子！”
凌风心一沉。他轻轻拉出阿武，让那张惊恐、干渴的小脸完全暴露：“不敢瞒您，老丈。他是我弟弟，叫阿武。队伍打散了…您看这孩子的嘴…三天没喝到水了…”阿武本能地想躲，被凌风按住肩膀，乌黑眼里只剩无助。
老汉的目光在阿武脸上停留良久。又瞥向粟米袋：“你们身上…有刀兵？”
凌风肌肉瞬间绷紧。他缓缓伸手探向腰间。老汉握锄的手指节发白。阿武抱紧他的腿。
凌风没有拔剑，而是郑重解下整个剑带。青铜剑鞘泛着幽光。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脚边尘土中，发出沉闷的“噗”声。然后摊开双手：“老丈，刀有一把，死人堆里捡的，只为护我弟性命。刀放这儿了。只求口救命的水。”他后退半步，汗水从额角滑落。
时间凝固。老汉的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风卷着沙尘打旋。凌风听到自已沉重的心跳。
许久，老汉握锄的手松了松。一声沉重的叹息挤出：“唉…进来吧。记住你们的话。”侧身让开了门缝。
凌风如释重负，躬身道谢，捡起剑紧握手中，拉着阿武挤进门。村内破败压抑，土墙布记兵刃痕迹。警惕的目光从门窗缝隙射出，如芒刺背。凌风低头紧跟老汉佝偻的背影。
老汉引他们进最靠边的土屋。昏暗，霉味弥漫，家徒四壁。老汉从水缸舀了碗浑浊水，又兑了些热水递给阿武：“慢点喝，娃子。”
阿武扑过去大口吞咽。凌风接过冷水碗，小口吞咽，冰冷的液l刮过空胃，绞痛令他脸色发白。他放下碗，解开粟米袋，抓出一大捧金黄粟米递上：“老丈，一点心意。”
老汉看着那捧珍贵的粮食，眼神复杂，却坚定推回：“拿走。赶紧走！村子…不太平！”
这份纯粹的善意让凌风喉头哽咽。
突然！
“嘚嘚嘚嘚——！！！”
马蹄声如急鼓！暴戾的呼喝刺破死寂：“搜！一个溃兵别放过！”
“是秦兵！”老汉脸色惨白，一把将两人推向灶后柴草垛：“快！藏好！憋死也别出声！”
凌风心脏沉入冰窟！他死命将阿武塞进最深角落，扒拉干草覆盖，自已也挤进去。草梗刺透衣物，尘土呛鼻。他死死捂住嘴，全身绷紧，紧抓阿武冰凉颤抖的手。阿武僵住，无声流泪。
木门被粗暴踹开！“哐当——！”
“老头！出来！”粗嘎的吼声。
老汉颤声回应：“军…军爷…”
“屋里藏没藏溃兵？！”
“没！不敢啊军爷！”老汉声音抖却坚决。
“哼！”沉重带钉的皮靴踏进屋内！刀鞘铿锵！脚步声在咫尺外回响。“仔细搜！”
凌风瞳孔收缩，血液涌向四肢。脑中急转：三个秦兵！灶边有焦头木棍！若被发现，必先扑出搏命，撞破窗逃！他摸索到棍端，冰冷触感带来一丝冷静。阿武瞥见他眼中陌生的杀意，吓得咬住手背。
就在脚步声踏至灶边，凌风绝望蓄力欲搏的瞬间——
“队长！东头王老三嚷见人影翻后院了！”门外急报！
“妈的！过去！”灶前脚步声骤停！“留两人再搜！其他人走！”杂乱的脚步和马嘶向东而去。
屋内，两个秦兵骂咧翻砸。老汉缩在墙角哀求。柴垛里，每一秒都漫长如年。直到骂声远去，老汉虚脱般唤道：“出…出来吧…”
两人狼狈爬出。凌风确认阿武无恙，长舒一口气。他走到虚脱的老汉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老汉摆摆手，喘息着：“走…快走…”
他颤抖着手伸入怀中，摸索出两个焦黄干裂的杂粮窝头，不容拒绝地塞进凌风手里：“拿着…娃经不住饿…”
冰冷的窝头烫得凌风指尖发麻，眼眶酸胀。看着老汉空荡的衣襟和枯手，他解下粟米袋，将剩下的大半袋金黄粟米，哗啦倒记黑乎乎的灶台！“您老保重！”他只嘶哑道出四字，拉起阿武冲出门，不敢回头。
老汉呆望着灶台上那片突兀的金黄生机，嘴唇哆嗦，浑浊的泪滑过深刻皱纹。
凌风拉着阿武疾步穿过死寂村落，无视窥探目光。冲出村口老槐下，他才停下喘息。冷风吹来，心却滚烫。
“风哥…老爷爷…”阿武靠着他，后怕的眼泪涌出。
凌风重重揉揉阿武沾草屑的乱发：“过去了。”递给他一个窝头。阿武狼吞虎咽。
这时，老汉嘶哑焦急的声音穿透风沙远远追来：
“喂——！后生！走山路…小心狼！还有…比狼更凶的东西！”
凌风猛回头。暮色中，老汉佝偻的身影立在篱笆内，模糊却坚定，将暖流钉入凌风心湖。他用力挥手，嘶喊：“知道了！您老保重——！”
不再停留，他拉起阿武，大步走向苍茫山影。肩头卸下了粟米，心头却压上了另一份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乱世烽烟里，用性命相托换来的，名为信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