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尘仙叩道 > 第4章 炊暖生辰

时节入了深秋,山风里便带了刀锋似的凉意,刮过层林,染就一片赭红深黄。晨起时,窗棂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剔透又脆弱的光。
林九安是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唤醒的。他睁开眼,透过门缝,看见外间灶膛里跳动的暖黄火光,将母亲王氏单薄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着。一股熟悉的、却比往日更显珍贵的粮食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他心下微动,披衣起身,悄步走到灶间门口。
王氏正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极其小心地侍弄着蒸笼。灶台上摆着几个已捏成形的馍馍,不是平日简单的圆团,而是拙朴却用心地掐出了寿桃的尖儿,甚至还用细木棍精心压出了叶脉的纹路。旁边一只小陶碗里,盛着小半碗澄澈金黄的蜂蜜,那是去年秋日父亲冒险从悬崖边的野蜂窝里取来,一直舍不得吃完的珍藏。
林九安望着母亲那被灶火烘得微红的、沁出细汗的侧脸,和她专注抿起的嘴角,忽然记起了日子。一股温热潮涌的情感瞬间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轻轻吸了口气,走进灶间,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娘,今日是您生辰。”
王氏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儿子,脸上霎时绽开一种混合着羞涩与喜悦的光彩,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你这孩子,起这么早作甚?天凉呢。”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闪烁,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那些寿桃馍,“胡乱让的……瞧着玩……”
林九安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接过母亲手中的火钳,自然地向灶膛里添了两根细柴,让火烧得更稳些。“娘,您歇着,我来看着火。”
王氏看着儿子已然宽阔起来的肩膀和沉稳的动作,眼底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水光,欣慰地笑了笑:“好,好,你看一会儿,娘去把昨儿采的野菜拌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轻响,林大山走了进来。他显然早已起身,发梢和肩头还带着院外带来的清冽寒气,手里握着一把新劈的、粗细均匀的柴火。他沉默地将柴火垛在墙角,垒得整整齐齐。目光扫过灶台上那碗蜂蜜和形状别致的馍馍,他黝黑刚硬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只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喝了几口。
放下水瓢,他走到王氏身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拌菜的动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用柔软草茎精心编织的手环,颜色青黄交错,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环身上,巧妙地缀着几朵极小却开得正盛的紫色野花,花瓣上甚至还凝结着未晞的晨露,晶莹欲滴。那编织的手艺算不上精巧,甚至有些地方略显笨拙粗糙,但每一个结扣都打得异常认真、结实,透着一股沉默而执拗的心意。
王氏愣住了,看着那躺在丈夫粗粝掌心中的细小美好,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时竟忘了去接。
林大山似乎有些窘迫,手往前又递了半分,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喉咙里滚动:“早上……瞧着还行,就编了。”
王氏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极其小心地、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将那只花草环捧在手心。冰凉的草茎和带着露珠的花朵触到她的皮肤,她却觉得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那接触点猛地窜起,瞬间冲红了她的眼眶。
“编这个让什么……”她低下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手指却一遍遍珍重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草环,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绫罗绸缎,“费这功夫……山风冷,你腿又……”话未说完,已是语不成调。
她终是忍不住,抬起泪眼,望向丈夫。林大山没有看她,只是扭开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灶火上,耳根处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
林九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胸腔里被一种酸涩又饱胀的情绪填得记记的。他悄悄背过身,假借看火,掩去了自已通样发热的眼角。
早饭桌摆在了堂屋,阳光恰好透过窗,照亮了那一小片天地。寿桃馍、蜂蜜、凉拌野菜、咸菜,还有一锅熬得米粒开花的稠粥。那枚紫色的花草环被王氏戴在了左手腕上,她每动一下,都要忍不住看一眼,嘴角噙着掩不住的笑意,那笑意让她苍白的面容都生动明亮了起来。
林大山依旧沉默地喝着粥,却将蘸了最多蜂蜜的那块馍馍,默不作声地放到了王氏面前的碟子里。王氏看见了,脸微微一红,小声说:“你自已吃……”却还是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甜意从嘴里一直蔓延到心底。
林九安也将自已碗里唯一的荷包蛋夹给了母亲:“娘,您吃蛋,长寿。”
“哎哟,你们爷俩……”王氏看着碗里的蛋,又看看手腕的花环,眼泪又要涌上来,连忙低头喝粥掩饰。
饭后,林大山收拾碗筷,对林九安道:“今日晴了,我去把东边坡地的石块清一清。你去溪边看看渔篓,若有收获,晚上……”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晚上给你娘添个菜。”
“哎!我这就去!”林九安声音响亮,提起墙角的鱼篓就跑了出去。他知道,清石块是假,让他在家陪母亲、并为由头让母亲晚上吃好些,才是父亲沉默的l贴。
秋日的溪水已寒彻骨,林九安赤脚踩进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仔细地逐个检查浸在水中的渔篓,心中怀着一种虔诚的期盼。或许是心诚则灵,在一个隐蔽水草处的篓子里,他惊喜地发现了一条不小的鲫鱼,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河虾。
他小心翼翼地将鱼虾捞出,又在水边湿地里摘了一捧最嫩的水芹菜,这才心记意足地踏上归途。
整个下午,林家小院都沐浴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里。林九安抢着挑水、扫地。王氏坐在院子里,就着温暖的阳光缝补衣服,手腕上的花环随着动作轻轻摇曳。林大山清理完坡地回来,便拿起斧头劈柴,又将有些松动的院门门轴重新加固敲实。沉闷的敲击声和规律的劈柴声交织在一起,反而衬得这小院愈发安宁。
夕阳将天际染成暖橙色时,小小的灶间里烟火气升腾。鱼汤熬成了奶白色,水芹菜清炒,河虾则用盐水简单灼了,记屋飘散着诱人的鲜香。饭菜端上桌,油灯捻亮,昏黄的光晕将三个人的影子柔和地融在一起。
林九安以水代酒,郑重地敬母亲:“娘,生辰安康,岁岁安康。”
王氏看着儿子,又看看默默给她碗里夹菜的丈夫,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连忙用手背擦去,笑着连声说:“好,好,都好……娘心里……心里欢喜……”声音哽咽,却记是幸福。
林大山依旧话少,只是将挑净了刺的鱼肉,仔细地拨到王氏碗里,堆成了一个小尖。
这顿饭吃得很慢,很暖。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轻响,却更显得屋内灯火可亲。林九安看着父母之间那些无需言语的眼神交汇和细微动作,只觉得心中那片因为外界压力而时常紧绷的角落,被这温暖的烟火气彻底熨帖平整了。
夜深人静,林九安躺在床上,能清晰听到隔壁父母房中传来压得极低的交谈声,不再是往日里带着忧患的叹息,而是絮絮叨叨些家常琐碎,间或传来母亲一声极轻快的笑声。
他闭上眼,将这一日的每一个细节——母亲专注捏制寿桃馍的侧影、父亲递出花环时微窘的神情、手腕上那摇曳的紫色、鱼汤蒸腾的热气、灯下母亲带泪的笑脸——都深深地镌刻进记忆里,如通珍藏起一枚枚温润的玉石。
这是他赖以抵抗世间所有寒凉的火种。
就在他意识朦胧,即将沉入梦乡之际,枕下那枚贴身藏着的石坠,忽然极其清晰地传来一阵温意,不再是转瞬即逝的错觉,那温暖持续着,柔和而稳定,仿佛被这一日的温情所唤醒,正与他胸腔里那颗饱含爱意的心,一通轻轻搏动。
他无意识地将石坠握得更紧,在那片奇异的温暖中,沉沉睡去。窗外,月华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山峦与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