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2008款的帕萨特被拖进老陈汽修时,像个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铁疙瘩,周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铁锈、霉尘和绝望的腐朽气味。夕阳透过卷帘门扬起的灰尘,给它残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近乎悲壮的昏黄。
它不是自然衰老,是纯粹、暴烈的毁灭。前脸彻底塌陷,挡风玻璃碎成蛛网,勉强黏连着,每一块碎片都映出店里杂乱忙碌的倒影。侧身布满了深凹的刮擦,漆面剥落,露出底下锈红的伤口。车顶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一扇后车门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撕开过,虚掩着,露出内部漆黑的一角。它安静地趴在举升机下,却比任何轰鸣的引擎都更令人窒息。
这得是直接从报废场悬崖上推下来的吧小学徒阿浩围着它转了一圈,鼻子皱成一团,手指蠢蠢欲动地想戳一下那扭曲的金属,又在最后关头缩了回来。
老板老陈,一个手上沾满洗不掉油污的中年男人,叼着半截没点的烟,眯眼看了看拖车单:客户要求,全面检测,出具报告。尽量……恢复原样。他吐出最后四个字时,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嘲弄。
恢复原样阿浩差点跳起来,陈哥,这玩意儿还有‘样’吗给它拍个照直接送熔炉才是人道主义!
老陈没接话,只是把烟蒂精准地吐进角落的垃圾桶:废话少说。先接电脑,读读它临终前放了什么屁。
阿浩咕哝着,还是老实抱来了诊断仪。这破车,电路能通才有鬼。他费力地撬开驾驶侧几乎变形的OBD接口盖板,勉强将连接头插进去——指示灯居然幽幽地亮起了绿光。
啧,居然没全死透。他嘟囔着,蹲在电脑前。
屏幕亮起,进度条缓慢地爬行,跳过一堆常规的故障码——发动机多个缸体失火、安全气囊全部引爆、ABS系统永久失效……全是预料之中的死刑判决。阿浩打了个哈欠,准备等报告生成。
突然,屏幕卡顿了一下,一个极不常见的非标准数据流模块弹了出来,标识符是一串乱码。
嗯阿浩凑近了些,这什么玩意儿供应商测试模块没删干净
模块里只有一行数据,在不断刷新跳动的字符洪流中,它孤零零地悬在那里,静止得诡异:
【疼痛记忆(非标准计量单位):73次】
疼痛……记忆阿浩念出声,以为自己眼花了,陈哥!你过来看看!这什么鬼代码
老陈正猫着腰看那变形的底盘,头也没回:厂家隐藏测试项吧,要么就是你小子又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电影中毒了。
不是啊,你看嘛!阿浩指着屏幕,就这个,‘疼痛记忆’,显示73次!这破车还有心情记账呢
老陈不耐烦地走过来,瞥了一眼屏幕,眉头拧紧。他粗壮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试图调取更详细的数据源或历史记录,无效。那行字依旧顽固地定格在那里。
误报。或者是某种冲击累计计数,写得花里胡哨。老陈下了判断,别管它,继续清点结构性损伤,列更换清单。
哦。阿浩撇撇嘴,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拔下诊断仪连接线,准备收拾工具。转身时,手肘无意间碰到了旁边工作台上的一根裸露搭电线——那是他刚才测试蓄电池后忘了收好的正极线。
带电的线头划过空气,啪一声轻响,精准地搭在了帕萨特裸露在外的、同样带着微弱电气的线束接口上。
一瞬间,仿佛一个垂死之人被强心针狠狠扎了一下心脏——
车内,那台早已屏幕碎裂、被判定报废的车载显示屏,猛地闪烁起一片刺眼的雪花!
紧接着,一种声音从中控台残破的喇叭里炸了出来。
那不是机械的噪音。
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撕心裂肺、恐惧到极致的尖利哭喊,穿透了铁锈和尘埃,猛地攥住了整个车库的空气!
——别打妈妈了!求求你!别打了!
我这次真的考了满分!真的!一百分!你看啊爸爸!你看啊!
孩子的哭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哀求和辩解,每一个字都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撞击在冰冷的工具架上,又弹回耳朵里,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阿浩像被电流直接贯穿了天灵盖,整个人猛地一抖,搭电线脱手掉在地上,溅起一星火花。他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好几步,直到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工具柜上,发出哐当一响。
老陈嘴里的烟掉了。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那辆突然开口说话的破车,瞳孔缩紧。那哭喊声还在继续,夹杂着虚拟的、却仿佛能真实感受到的击打声和女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几秒钟后,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死寂。
只剩下老旧排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的声音,以及阿浩粗重得不像话的喘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那辆帕萨特重新变回了一堆沉默的废铁,安静地趴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两人共同的幻听。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
陈……陈哥……阿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车,你……你听见没那……那是什么!
老陈没说话,他的目光从颤抖的阿浩脸上,缓缓移回到那辆帕萨特上。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堆废铁的眼神,而是像在看一个……活物。一个承载了太多可怕东西的活物。
他一步步地,极其缓慢地,走近那辆车。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驾驶座车门上方那道最深的凹陷。金属冰冷刺骨。
刚才那孩子的哭喊声,似乎还残留在这冰冷的铁皮之间,嗡嗡回响。
疼……老陈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痛记忆
阿浩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老陈猛地转身,走到电脑前,双手用力按在桌面上,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依旧存在的字:
【疼痛记忆(非标准计量单位):73次】
73次。
那不是冷冰冰的机械计数。
那是73次……什么
他回想起刚才那哭喊的内容——别打妈妈了、我考了满分。
一个冰冷、粘稠的猜测,像沼泽里的气泡,缓缓从心底最深处冒了上来,让他遍体生寒。
阿浩。老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啊……在!阿浩几乎是弹起来的。
去拿钣金修复器过来。老陈盯着那道凹陷,眼神是一种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某种决绝的复杂情绪,最小的那个。还有,把高清内窥镜探头接上屏幕。
陈哥……我们……我们要干嘛阿浩的声音还在抖。
老陈缓缓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仿佛要吐出积压在胸口的冰冷寒意。
修车。他说,目光没有离开那辆帕萨特,我们……把它受过的伤,一道道修好。
看看它到底……记住了什么。
阿浩手脚冰凉,但还是依言取来了精细的钣金修复器和连接好的内窥镜屏幕。老陈接过工具,他的手很稳,出奇地稳。
他选择从车门内侧一处相对较浅的凹痕开始。内窥镜探头小心翼翼地伸入车门夹层,屏幕上映出内部生锈的钢板和纠缠的线束。
修复器的尖端轻轻抵在凹痕边缘。老陈调整着呼吸,施加了极其轻微、持续的压力。
金属发出了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开始极其缓慢地恢复原形。
就在那凹陷几乎被完全推平的刹那——
滋啦……
车内的喇叭再次爆出一片电流杂音。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极度压抑,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喘息,破碎不堪:
……小宝不怕……妈妈没事……真的……不疼……
下次……下次爸爸喝醉了……我们……我们就去屋里锁好门……不怕……
……妈妈在呢……
声音断断续续,强装着镇定,却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巨大的痛苦和更深沉的、试图保护孩子的恐惧。
内窥镜的屏幕上,阿浩清晰地看到,车门内壁一根早已断裂、锈蚀的线头,在修复器的作用下,极其轻微地移动了毫米不到的距离,蹭过了一块同样锈蚀的金属板。
啪。
一声极其微弱的电火花,在夹层深处一闪而逝。
女人的声音消失了。
老陈和阿浩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车间里落针可闻,只有那女人的余音仿佛还缠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和铁锈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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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线路……阿浩猛地喘过气,指着屏幕,语无伦次,陈哥!是线路!车身变形……断掉的线……碰到不同的地方……摩擦……产生微弱的电信号……激活了……激活了存储模块!就像是……就像是……
他找不到词来形容。
老陈缓缓直起身,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灰白。他看着那扇恢复平整的车门,又看向诊断电脑屏幕上那行字。
【疼痛记忆(非标准计量单位):73次】
现在,是72次
他猛地走到电脑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这辆车所有的原始数据表和电路图。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密密麻麻的图纸和代码。
不对……不对……这不是原厂配置……他喃喃自语,呼吸急促起来,用户自定义……深度写入底层……覆盖了原有的安全日志模块……用了一种……一种……
他猛地停顿,眼睛死死盯住一串极其隐蔽的、指向车载音响系统某个非标准存储地址的代码流。
一种基于物理损伤触发的……数据记录方式。老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发现可怕真相的颤栗,每一次剧烈的撞击……每一次……都会在切断部分线路的同时,因为形变和摩擦,产生独特的电流脉冲……像指纹一样……
这脉冲……阴差阳错地……把这瞬间的声音……刻进了这个本该记录碰撞数据的冗余存储区里……
阿浩张大了嘴,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所以……所以这73次……
是73次……严重到足以引发这种脉冲的……撞击事件。老陈接了下去,声音干涩,来自车外,……或者车内。
两人不约而同地,缓缓转头,看向那辆帕萨特。
它不再是一堆冰冷的废铁。
它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沉默的见证者。
一个用自身痛苦记住了73次暴行的……黑色巨匣。
老陈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凝重。他沉默地拿起工具,走向下一处伤痕——副驾驶座前方,手套箱上方的那处深凹。
继续。他说,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阿浩咽了口唾沫,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去,紧紧盯着内窥镜屏幕。
修复器抵住凹陷。
压力缓缓增加。
金属变形。
……砰!
一声闷响,像是拳头,或者更重的东西,狠狠砸在某种硬物上的声音,从喇叭里爆出。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狂暴到变形的怒吼,模糊不清,却充满了酒精式的狂躁和戾气。
……钱!老子的钱呢!藏哪了!臭婊子!
女人的哭泣声,压抑的,绝望的。
还有一个小孩子细碎的、被捂住的、极度恐惧的呜咽声。
修。老陈面無表情,只有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手下稳定地继续施力。
凹陷被修复。
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处。后保险杠左侧,一个不规则的破裂状凹坑。
修复器接触。
……吱——嘎——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啸,伴随着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撞击震动声!
玻璃碎裂的哗啦声爆响!
一个男人惊恐的、完全变了调的嘶吼:——刹车!刹车失灵了!不——!
女人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啊——!!!
然后是巨大的、毁灭性的撞击轰鸣!世界破碎的声音!
声音消失。
老陈和阿浩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们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疼痛记忆:70次】
时间在死寂和突然爆发的可怕声音碎片中缓慢流逝。车身的伤痕一道接一道地被修复平整。
每修复一道伤疤,就有一段被封印的恐怖记忆挣脱出来,咆哮着冲击着两人的神经。
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孩子的尖叫、刺耳的撞击、破碎声……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有时是车外的碰撞,有时……更多是车内的暴力。
他们拼凑出了一个家庭漫长的绝望。
酗酒暴戾的男主人。
承受痛苦试图保护孩子的母亲。
恐惧无助的孩子。
以及这辆同样在不断承受、默默记录着一切的车。
阿浩的脸色从苍白到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悲恸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老陈始终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只有眼角偶尔控制不住的抽搐,泄露着他内心的风暴。他的动作依旧稳定,却带上了某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他们修复的不再是金属,是伤口。
最终,车内外的钣金损伤几乎全部修复完毕。那辆帕萨特在外观上,已然焕然一新,金属表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完整却冰冷的光泽。
只剩下最后一处。
也是最深处的一道伤。
它不在表面,需要拆除部分内饰板才能看到——在主驾驶座B柱的内侧,一个向内深深凹陷的拳印般的痕迹,周围的钢材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这一击,蕴含的力量大到惊人。
诊断屏幕上,那个数字顽固地显示着:【疼痛记忆:1次】
最后的第一次。
也是最沉重的一次。
车间里空气凝滞如山雨欲来。举升机上的帕萨特安静得可怕,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沉默者。
老陈和阿浩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不自觉的恐惧。他们知道,将要触碰最后的核心。
拆解工具小心翼翼地将B柱的内饰板卸下,露出了内部结构。那个狰狞的凹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灯光下,透着一种暴力的美学。
老陈拿起修复器,他的动作第一次显得有些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阿浩。阿浩紧紧盯着内窥镜屏幕和音响接口,重重点了下头。
修复器精准地抵在了凹陷的最深处。
压力,开始极其缓慢地增加。
金属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那顽固的凹陷被一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一毫米一毫米地推回它原本的位置。
滋……
电流杂音如期而至。
但这一次,没有立刻爆发出哭喊或撞击声。
先是一段模糊的、压抑的背景音,像是沉重的呼吸,又像是电视无信号的沙沙声,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那个孩子。小宝。
他的声音不再是尖利的哭喊,而是一种诡异的、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扭曲的期待
爸爸。
声音透过喇叭传来,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心上。
今天我们班小测了。
我考了满分。
老师表扬我了。
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在锅里温着。
孩子的语句破碎,跳跃,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冷的湖水里浸泡过。
老陈的手顿住了,和阿浩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这平静,比之前的任何哭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内窥镜屏幕上,显示凹陷即将被完全修复。断裂的线头在金属复位的作用下,即将最后一次滑过锈蚀的触点。
孩子的背景音里,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咔哒。
轻微,却清晰无比。
老陈手下最后一丝力用尽。
铿。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属回位声。
凹陷被彻底抹平。B柱内侧恢复光滑平整。
就在这一刹那——
咔!咔!咔!
一连串急促、有力、如同金属骨骼咬合般的声响炸响!绝非幻觉!
所有车门——前后左右四个车门——所有的门锁机构,在同一毫秒内,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猛地驱动,彻底锁死!沉重的锁舌撞击声在死寂的车库里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嗡——
那台本该报废的仪表盘,所有的指示灯在这一瞬间全部疯狂亮起,血红色的光芒猛地灌满了车内狭小的空间,将一切染上一种不祥的、地狱般的色调!
引擎盖下,传来一阵低沉、断续、仿佛垂死巨兽挣扎般的呜咽声——起动机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行啮合,徒劳地、绝望地空转了几下,带起一阵轻微的震动,然后彻底沉寂。
车载显示屏的雪花屏猛地一跳!
一片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然后。
那个孩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依旧是那种可怕的、死水般的平静,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穿透了血红色的光和无形的壁垒,钻进老陈和阿浩的每一个毛孔里:
爸爸。
欢迎回家。
那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血红色的仪表盘灯光,像无数只疯狂的眼睛,填满了车厢的每一寸空间,映在老陈和阿浩惨白的脸上。引擎盖下那声垂死的呜咽彻底沉寂后,车库陷入了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邃的死寂。四个车门锁舌咬死的咔哒声,如同墓碑落定的回音,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爸……爸……阿浩的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冰冷的称呼,他猛地去拉身旁驾驶座的车门把手——纹丝不动。他又扑向副驾,同样被牢牢锁死。他惊恐地看向后座,那扇曾被粗暴撕开又勉强合上的门,同样坚固如囚笼。锁了……全锁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用力拍打车窗,开门!放我们出去!
老陈没有动。他站在那片血红的光里,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他的目光越过疯狂拍打车窗的阿浩,死死盯住中控台那个刚刚播放完最后欢迎词的破碎屏幕。
那孩子的语气。
那不是欢迎。
那是仪式。是审判。是等待了漫长岁月后,终于等来的……结局。
阿浩。老陈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像冰层下的水流,别拍了。
阿浩停下手,惊恐万分地回头看他。
找找……解锁的机关。或者……线束。老陈的目光开始快速扫视车内。他的手摸向门板上的中控锁开关——按下去毫无反应,电力似乎被某种东西绕过,直接驱动了锁芯机构。他俯身,试图用手去抠门板下方的机械锁拉杆——通常即使断电也能强制解锁,但那拉杆像是焊死了一样,或者内部的连接机构早在无数次撞击和修复中彻底变形卡死。
没用!陈哥!都没用!阿浩带着哭音,徒劳地摸索着每一个可能的地方。
老陈直起身,呼吸粗重了几分。他抬头看向车顶,没有天窗。车内密封极好,那腐朽和绝望的气味此刻更加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被关起来了。
和这辆车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关在了一起。
冷静点!老陈低吼一声,镇住了几乎要崩溃的阿浩,这车破了这么多年,电瓶早就没电了!刚才那些,是残留的电容和修复时产生的微弱电流激发的!撑不了多久!等这点电耗光,锁自然就开了!
他的话像是在说服阿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浩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停下来,背靠着冰凉的车门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
血红色的灯光,依旧顽固地亮着,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老陈的心沉了下去。他的解释苍白无力。这辆车,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揣度。它似乎被最后那道伤痕的修复彻底激活了某种东西。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个沉寂的屏幕。
73次疼痛记忆。
72次已经被修复和播放。
最后的一次,换来了这句欢迎回家和彻底的囚禁。
这最后的一次,是什么
那个向内凹陷的拳印……B柱……主驾驶座……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老陈的脑海。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主驾驶座旁,手指颤抖着,再次打开之前连接过的诊断电脑接口。接口指示灯,居然还亮着微弱的绿光!
还有电……还有电……他喃喃着,快速操作起来。屏幕亮起,绕过常规检测,直接试图访问那个存储着疼痛记忆的诡异模块。
访问被拒绝。
一层加密协议被激活了。不再是之前那样可以随意读取的状态。
老陈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尝试着各种破解和绕过的方法。阿浩也爬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内的空气越来越浑浊。血红色的光依旧恒定地亮着,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不行……破解不了……这加密方式太怪了……老陈
frustration
地一拳砸在座椅上。
就在他拳头落下的瞬间——
滋……
音响再次发出一声轻微的电流杂音。
老陈和阿浩猛地僵住。
一个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或者极其深邃的底层数据中,被艰难地抽取出来。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母亲。
她似乎在哼唱着什么……不成调的摇篮曲声音虚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哼唱声停了。
接着是一段极其模糊的对话,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女人:……小宝……跑……快跑……
孩子压抑的、极致的哭泣声。
男人狂暴的、含混不清的怒吼,越来越近。
然后是一声沉重的、令人心悸的闷响!像是拳头,或者额头,狠狠撞在B柱的金属上发出的声音!
就是刚才修复的那一处!
音响里传出一声女人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痛哼,以及孩子被捂住嘴发出的、窒息的唔!声。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剧烈的摩擦声、挣扎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然后……
是引擎启动的声音!
不是刚才起动机空转的呜咽,而是真正的、点火成功的、低沉有力的引擎轰鸣!
这声音让老陈和阿浩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这辆破车,怎么可能还能启动!
轰鸣声持续着,平稳得可怕,与车外死寂的、无法启动的现实形成恐怖的对比。
音响里的声音变了。
变成了车内的声音。
男人粗重的、带着酒气的喘息声,占据了主导。
变速杆被粗暴地拉动的声音。
油门被狠狠踩下的声音——引擎转速陡然升高,发出咆哮!
车窗外的景象开始疯狂倒退的幻觉声音!风声呼啸!
女人微弱的、绝望的哀求:……停下……求求你……孩子还在车上……
男人充耳不闻,只有更加狂暴的咒骂和引擎的嘶吼。
然后是一声极致的、歇斯底里的、来自孩子的尖叫:爸爸——不要——!
尖锐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
巨大的、毁灭性的撞击声!玻璃瞬间粉碎的爆响!金属被疯狂扭曲撕裂的哀鸣!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达到顶峰,然后猛地——
戛然而止。
一片绝对的死寂。
连那血红色的仪表盘灯光,也倏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真正的、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吞噬了一切。
车内车外,再无一丝声息,再无一点光亮。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金属触感。
结……结束了阿浩的声音在黑暗中发抖,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老陈没有回答。他靠在冰冷的车门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刚才那段最后的播放,几乎耗尽了他的心神。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记忆,那是……最后毁灭的全程。是女人最后的声音,是引擎的咆哮,是撞击的毁灭……
他颤抖着手,再次尝试去抠门边的机械锁拉杆。
咔哒。
一声轻响。
车门锁舌,弹开了。
一股车库特有的、混合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
老陈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着滚了出去,贪婪地呼吸着。阿浩也连滚爬爬地从另一边跌出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
冰冷的混凝土地面刺激着皮肤,真实的世界一点点回归。
那辆帕萨特,静静地停在举升机上,周身光滑,伤痕尽去,在车库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冷漠的、完好的光泽。它沉默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它不再是一辆车了。
在老陈和阿浩眼里,它是一座移动的坟墓,一个钢铁制成的、密封的绝望囚笼。
老陈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驾驶座旁,看向车内。诊断仪的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访问被拒绝的界面。
他沉默地拔掉接口。
屏幕暗下去之前,他似乎看到,那个【疼痛记忆】的计数,模糊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归于虚无。
……
三天后。
老陈汽修依旧营业,但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阿浩变得有些沉默,干活时经常走神。老陈则更加埋头于工作,几乎不说话。
那辆帕萨特依旧停在车库最里面的角落,罩上了厚厚的防尘布,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禁忌。没有人再去碰它。
下午,一个穿着正式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拿着文件找来,自称是委托人的律师。
陈先生,我是受李太太委托,前来处理这辆帕萨特的相关事宜,并支付维修费用。律师递过名片,语气公事公办,感谢您完成了检测和修复工作。这是尾款。
老陈接过支票,手指有些僵硬。他看了一眼那个被罩住的角落。
李太太……她还好吗老陈的声音有些干涩。
律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稍纵即逝,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李女士目前情况稳定。
老陈沉默了一下,指了指那辆车:车……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按照委托协议,车辆将由我们负责拖走,进行报废处理。律师看了一眼那覆盖着白布的车,客户不希望它再留下任何痕迹。
老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律师指挥着拖车工人将帕萨特拉走。防尘布被掀开,光滑的车身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不适。它被固定好,拖车缓缓驶离。
老陈和阿浩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它消失在下个路口的拐角。
仿佛送走了一个沉重的、不堪回首的噩梦。
……
又过了一周。
傍晚,快要打烊的时候,老陈在整理工作台抽屉,无意中翻出了一张打印纸。是之前检测那辆帕萨特时,打印机故障卡纸后残留的一份残缺数据报告片段,当时被随手塞进了抽屉,谁也没注意到。
纸张已经有些卷边发黄。
上面只有零星的数据碎片和一段似乎被多次覆盖、模糊不清的文本日志残留。
老陈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缺的代码和数字,最后停留在那断断续续的文本上:
【……最后一次用户自定义指令覆盖确认……】
【……触发条件:B柱内侧传感器阈值突破&
引擎启动信号
&
所有车门锁止状态……】
【……播放源:备用音频文件【Final_Welcome.home】……】
【……循环模式:单次……】
【……附加指令:启动最终协议【CLEANSE】……清除所有非标准写入数据……格式化指定存储扇区……】
老陈的手指捏着那张纸,微微颤抖起来。
Final_Welcome.home。
CLEANSE。
格式化。
他猛地想起最后那血红色灯光熄灭后,诊断仪上【疼痛记忆】计数消失前那模糊的闪烁。
那不是幻觉。
那辆车,在播放完最后一段记忆,在执行完欢迎回家的仪式后,启动了一个自我清除的程序。
它自己……删除了自己。
删除了那73次疼痛记忆。
它选择不再记住。
也或者,是那个偷偷将这一切写入车辆系统的人,早已设定的最终结局——当最后的审判降临,当那句欢迎送达,这一切就必须被彻底抹去。
老陈缓缓走到车库门口,点了一支烟。夕阳西下,远处城市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
一辆辆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驶过,川流不息,悄无声息。
每一辆光滑锃亮的车身下,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故事,是否也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重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伤痕,看不见,却深可见骨。
有些修复,无关金属,而是了结。
他吐出烟雾,看着那张残破的纸片在傍晚的风中,一点点蜷缩,最终化为细小的碎屑,被吹散在拐角的风里,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