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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池重生
血池氤氲的腥气混杂着冷冽的檀香,弥漫在幽暗的殿宇深处。水声哗啦一响,一条苍白修长的手臂破开浓稠的血水,
搭上池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自那池中缓缓站起,血水如瀑从光滑的肌理上滚落竟不沾分毫。新生的躯体苍白剔透,仿佛冰雕雪铸,宽肩窄腰,
蕴藏着古老而骇人的力量。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更衬得那张脸俊美近妖,却也冷冽如霜。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彻底的非人竖瞳,金底黑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亘古的漠然。
他踏出血池,早有侍立的妖仆战战兢兢捧上玄色衣袍,
动作轻柔迅捷,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殿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窈窕的身影逆着外面微弱的天光走了进来,绯红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像一道不合时宜的暖色,闯入这片森严的幽暗。梅四娘手里端着一盏温好的酒,步履轻盈,唇角含着一抹他理应熟悉、如今却只觉得突兀的笑意。
她的目光掠过他新生的躯体,没有丝毫羞涩或畏惧,只有一种深藏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熟稔。她走向他,声音柔婉,
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可算醒了。这次怎睡了这样久叫人好等。
她将酒盏递到他唇边,气息温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新醅的梅子酒,你最喜....
欢字尚未出口。
那只刚刚新生、苍白冰冷的手,如电般钳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快得超出了视觉所能捕捉的极限,只有一声极其清脆、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剧痛瞬间窜上肩胛,梅娘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她端着的酒盏脱手坠落,砸在地上,碎裂开来,醇香的酒液溅湿了她的裙裾和他的袍角。
她抬起头,望进那双眼睛里。
里面没有疑惑,没有熟悉,没有过往无数次轮回中或无奈或纵容或渐渐复苏的暖意。只有一片纯然的、居高临下的冰冷杀意。
他微微偏头,竖瞳缩紧,声音低沉悦耳,却似冰锥刺入她的心脏,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
贱婢,他缓缓开口,指尖甚至还在她碎裂的腕骨上施加着碾磨的压力,欣赏着她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尔敢蛊惑本君
梅娘咬住了下唇,尝到了自己唇齿间铁锈般的腥气。冷汗从她额角滑落,但她竟没有痛呼出声。
只是这一次,她看着他那张完全陌生的、唯有冷酷的脸,
眼底深处那簇燃烧了无数次的、倔强的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像是终于被彻骨的寒风吹熄了最后一点星芒。
她垂眸,看着自己以怪异角度弯曲的手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这次..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这么彻底连一丝一毫的熟悉感都没有留下
以往的蜕皮后,他虽有遗忘,但总会有细微的本能反应。
或许是闻到她身上梅香时一瞬的恍惚,或许是她靠近时他不自觉的放松·她总能抓住那一点微弱的痕迹,小心翼翼地牵引,用尽千百种手段,让他重新走向她。
可这一次..
他手指猛然收紧,梅四娘终于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
痛得几乎弯下腰去。
低贱的东西,他甩开她的手,仿佛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接过妖仆惶恐递上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碰过她的手指,谁给你的胆子,踏入本君寝殿
梅娘扶着自己断裂的手腕,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鬓发。她看着他擦拭手指的动作,那么优雅,
那么嫌恶。
一股深切的疲惫和冰冷,比腕骨碎裂的疼痛更尖锐地刺穿了她。
几百年了她记不清了。每一次蜕皮,每一次遗忘,她都像个虔诚的信徒,一遍遍重塑自己的神祇,一遍遍重复着相遇、相识、相爱的路途。有时顺利,有时坎坷,有时他会因为她刻意制造的巧合而失笑,有时又会因为她过于急切的靠近而疑窦丛生..但最终,他总会重新爱上她。
她一直以为,这是他们之间永恒的轮回,是她心甘情愿背负的宿命。
可原来,宿命也会耗尽。
滚出去。他扔下丝帕,眸光甚至不再落在她身上,转身走向内殿的王座,那背影疏离而威严,是真正的万妖之主,
蛇君重冥。
梅娘站在原地,没有动。
腕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却让她异常清醒。
她看着这间熟悉的寝殿,每一处都有他们过往的影子。
窗边那张矮榻,他曾在上面枕着她的腿小憩,说她身上的梅香安神;那面空置的玉璧,他曾亲手在上面刻下阵法,只因她说喜欢看上面流转的灵光;甚至他刚刚走出的那座血池...
他曾紧紧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说每一次蜕皮后的新生,
感受到的第一个气息总是她,让他觉得安心..
全是假的吗
每一次遗忘,都将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情感碾磨得干干净净。
那她这几百年的坚持,又算什么一场自以为感天动地,
实则微不足道的笑话
君上..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重冥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见。
旁边的妖仆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对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梅娘却提高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平静,一种燃烧殆尽的死寂:君上今日..当真不认得梅娘了
重冥终于停下脚步,缓缓侧过半张脸,线条完美的下颌透出冷硬的弧度,竖瞳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被打扰的不耐:
梅娘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无尽的嘲讽,本君该认得你么
他重新迈步,声音冰冷地落下:拖出去。再有下次,闯入者,死。
两名妖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梅四娘。动作粗暴,
扯动了她受伤的手腕,她疼得眼前发黑,咬紧的唇瓣渗出血丝。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再看那个背影一眼
被拖出寝殿的路上,遇到了一些闻讯赶来的妖侍和低阶妾侍。她们远远看着,眼神各异,有怜悯,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又是她·.·每次君上蜕皮后都要来这么一出,真是不知死活。这次玩脱了吧君上好像动真怒了.啧,手腕都折了,真惨..活该,一个靠着一股子骚劲爬上位的低贱梅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还以为君上每次最终都会重新宠她,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那些细碎的、恶意的议论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耳膜。
她一直知道背后有这样的声音,但她从不放在心上。只要他最终会走向她,所有的非议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可现在..
妖卫将她拖到殿外冰冷的玉石阶前,毫不留情地将她掼了出去。
梅娘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断腕再次遭到撞击,
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冰冷的雪屑沾了她满脸满身。
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彻底隔绝了她的过去。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眼前巍峨如山、却冰冷如铁的蛇君宫殿。飞檐斗拱,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压抑而森严。这里是妖界权力的顶点,也是她几百年来视为家的地方。
如今,家将她驱逐了。
雪,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落在她的伤口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挣扎着,用未受伤的手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绯红的衣裙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孤寂。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
踉跄着朝山下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脚印,和零星鲜红的血滴。
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
蛇君宫阙深处,重冥阖眼倚于玄冰王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鼻尖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雪地里绽放的寒梅,清冽又固执。
他蹙眉,心中无端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那感觉空茫得很,抓不住源头,只觉这平日待惯了的恢弘殿宇,今日竟显得有些.过于空旷冰冷。
方才那女子,他眼未睁,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荡开冷硬的回响,是何来历。
侍立在下首的老总管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君上,那是..梅娘。原是在宫中伺候的..一位妖侍。他斟酌着用词,不敢提及任何过往。
妖侍重冥睁开眼,金瞳冰冷,一个低阶妖侍,也配直入本君寝殿你们当的什么差
老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君上息怒!是…是小的们失职!往后绝不会再让她靠近寝殿半步!
重冥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那缕梅香却似缠入了灵台,挥之不去。
他复又阖眼,试图进入冥想,灵识却不由自主地散开--掠过殿外长长的玉阶,捕捉到那一抹正踉跄远离的绯色身影。
风雪渐大,她走得极慢,扶着扭曲的手腕,单薄的背影在漫天雪幕中渺小得如同一片即将凋零的叶。
他看见她一脚踏空,摔倒在雪地里,挣扎了数次,
才勉强撑起。
心头那股无名躁意愈盛。甚至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快得抓不住痕迹。
荒谬。
不过是个胆大包天、意图攀附的贱婢。
他强行压下那点异样,灵识收回,声音愈发冰寒:传令下去,严守宫禁。再有妄图接近者,格杀勿论。
是!是!老总管连声应道,冷汗湿透了重衣。
.....
梅娘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伤处的剧痛和漫天风雪几乎抽干了她所有力气。意识昏沉间,她只凭着一股本能,朝着远离蛇宫的方向挪动。
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她力竭倒下,积雪瞬间淹没了大半身体。
也好..
就这样吧..
太累.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道温和的灵力缓缓注入她几近枯竭的妖丹。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带着担忧的清秀面庞。是个穿着朴素青袍的竹妖,身上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清灵之气。
姑娘姑娘你醒醒!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手腕已经被仔细地包扎固定好,虽然依旧疼痛,但那股撕裂感减轻了许多。
你醒了那青袍竹妖端着一碗药走过来,脸上带着松一口气的笑意,我叫青琰,是住在这附近的散修。你在山里晕倒了,伤得很重.幸好我发现得及时。
梅娘怔怔地看着他,又环视这陌生的环境,过往几个时辰的记忆逐渐回笼,心口那片冰冷的死寂再度蔓延开。
多谢.她声音干涩地道谢,试图坐起来。
别动,你腕骨断了,需得好生静养。青琰连忙按住她,
将药碗递过来,先把药喝了吧。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从蛇君宫那个方向来.
听到蛇君宫三个字,梅四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沉默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口腔,却不及心口万一。
没什么,她声音平静无波,只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被赶出来了而已。
青琰看了看她身上料子极佳却已破损染血的绯衣,又看了看她那即便苍白憔悴也难掩绝色的容颜,心知绝非不小心冲撞那么简单。但他体贴地没有多问。
那你便安心在此养伤吧。这里很偏僻,少有人来。他温和道。
往后的日子,梅娘就在这木屋住了下来。
她的伤在青琰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好转。
她变得很沉默,大多时候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覆雪的竹林,一看就是一天。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青琰从不打扰她,只是每日准备好药食,偶尔会跟她聊些山野趣事,或是修炼上的心得。
梅娘有时会听,有时只是点头。
她体内属于大妖的修为仍在,但灵台却一片沉寂,如同被冰封。
直到有一日,青琰在打理屋后一小片梅林时,遇到了难题。几株老梅生了罕见的虫害,灵气萎靡,他试了几种法子都不见好。
可惜了这几株百年老梅..青琰叹息道。
梅娘的目光掠过那些梅树,几乎是本能地,她走了过去。
指尖下意识地凝起一抹极淡的灵光,轻柔地拂过枯萎的枝条。
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掌控梅灵的本事,曾几何时,她常用这般手段为那人点缀宫苑,博他一笑..
灵光过处,枯槁的梅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
嫩芽抽出,甚至隐隐有了结苞的迹象。
青琰看得目瞪口呆:梅姑娘...
梅娘也怔住了,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一刻,冰封的灵台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只是一株灵智初开的梅树时,吸引他的,从来不是她后来学会的曲意逢迎、烹茶酿酒··而是她自身蓬勃的生命力,是那于凛冬傲然绽放不为任何人的目光而存在的本能。
她缓缓收拢手指,感受着体内沉寂的力量开始一丝丝重新流动。
不是为了谁。
只是为了自己。
.....
蛇君宫。
日子一天天过去,重冥心中的烦躁不仅未曾平息,反而与日俱增。
那缕梅香像是烙在了他的识海里,夜深人静时愈发清晰。
他开始频繁地发怒,宫中气氛压得令人窒息。
他甚至下令彻查那个叫梅四娘的妖侍的所有过往。
可回报上来的信息干瘪而官方--原身梅树,修行五百年入宫为侍,因性情伶俐曾被拨至寝殿伺候.再无其他。
性情伶俐重冥捏碎了手中的玉简,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蜿蜒而下,他却毫无所觉。
金瞳中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下面的妖仆吓得瑟瑟发抖。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那些被刻意抹去或是忽略的细节,像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蠢蠢欲动。
他起身,毫无目的地在这座巨大的宫殿里行走。
脚步停下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偏殿的庭院前。这里不似主殿那般恢弘冷硬,院中竟栽种着几株梅树。并非凡品,植株姿态优美,看得出被精心照料过。
此刻并非梅花盛放的季节,但那枝干上却凝结着用灵力维持的、永不凋零的冰雪梅花,冷香幽幽,与他灵台中纠缠的那一缕,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几株梅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这里..他声音沙哑。
跟随的老总管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道:回君上,这..
这里以前是..是梅·是那位住过的地方。这些梅树是她亲手种的,用灵力维持着花开..
重冥猛地转头,金瞳死死盯住他:她住过
老总管腿一软跪了下去:是..是.君上您以前..偶尔会来.
偶尔会来重冥一步步逼近,威压如山倾覆,本君为何会来一个妖侍的住处
老总管伏在地上,牙齿打颤,冷汗如雨,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重冥看着他那惊恐万状的模样,又环视着这个处处透着不属于蛇君宫冷硬风格的、显然曾被极度用心经营过的小院。
那空茫的烦躁感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化作汹涌的、
他无法理解的剧痛和...恐慌。
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一段...或许至关重要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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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腕间的绷带终于拆掉了。
骨头已经长好,只留下一圈浅淡的疤痕。她体内的妖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
她向青琰辞行。
你要走青琰有些不舍,却也知留不住她,你去哪里
梅娘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目光平静而辽远:不知道,
先到处走走吧。她顿了顿,补充道,看看四时风景,或许..个地方,也种一片梅林。
她笑了笑,是青琰救她回来后,第一次露出如此轻松的神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青琰也笑了:好。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来寻我。
梅娘郑重道谢,转身离去。身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她并未走远,只是在远离蛇君势力范围的边缘地带寻了一处幽静的山谷。
谷中有溪流穿过,土地肥沃。她亲自动手,伐木建屋,
开辟园圃。
她将从青琰那里带来的几株梅苗种下,又四处寻来不同的品种,以自身灵力小心滋养。
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不再刻意去想那座冰冷的宫殿,和宫殿里那个遗忘她的人。
有时修炼,有时照料梅树,有时只是坐在溪边,看云卷云舒。
心口的伤疤,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结痂,不再轻易疼痛。
她开始接受一个新的自己,一个只属于梅娘的自己。
......
蛇君宫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重冥的脾气越来越暴戾难测。他几乎翻遍了整个宫殿,
找到的关于那个女子的痕迹却少得可怜,仿佛有人刻意清理过。
但总有蛛丝马迹。
一套她常用的茶具,被藏在库房角落,杯沿有极淡的梅香残留。
一幅未曾完成的画,画的是雪中红梅,笔触细腻,蕴藏着作画人深厚的情感,落款只有一个冥字。
一枚温润的梅花玉坠,在他一件旧袍的暗袋里发现,握着它时,心口的悸动尖锐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拼凑出的零星片段,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记忆,却足以证明,那个女子绝不仅仅是一个低贱妖侍。
他们之间,曾有过极其深刻的联结。
而被他亲手碾碎了。
她..在何处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嘶哑得厉害。
殿下跪着的妖侍颤抖着回答:禀禀君上.当日梅.她被逐出宫后,似乎被一个竹妖救走·.后来·.后来离开了那竹妖的住处,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重冥猛地站起身,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找!给本君翻遍三界也要找出来!
是!
妖界因此闹得天翻地覆。
而重冥则在某个深夜,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那处种着梅树的偏殿小院。
他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院中。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那些永不凋零的灵力梅花上。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
毫无预兆地,一段破碎的画面撞入脑海--
也是这样的雪夜,他蜕皮后不久,身体犹自虚弱,却屏退侍从,独自来到这里。
院中的红梅开得正好。
那女子穿着绯衣,从梅树下笑着转过身,手里捧着一盏温酒,眼波流转间,满是澄澈的爱意与熟稔的娇嗔:这么冷的天,君上怎么过来了也不怕受了寒气。
他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将微凉的手探入她的后颈,惹得她一声惊呼,笑着躲闪。他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低头汲取着她发间颈畔的清冽梅香,低声喟叹:只有你这里,让本君觉得安心。
画面戛然而止。
重冥猛地捂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比任何一次蜕皮的痛苦都要猛烈千百倍。
他跟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梅树树干,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额角青筋暴起,大口地喘息。
那双漠然的金瞳中,碎裂出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痛悔。
他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
但仅仅是这一个片段,就已足够。
他毁掉了什么。
......
寻找梅娘的行动持续了数月,却一无所获。她像是彻底从三界蒸发了一般。
重冥身上的戾气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所取代。他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独自待在那处小院,一待就是几天几夜。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一名暗卫终于带来了一个模糊的消息--在极北荒原与人界交接的一处偏僻山谷,似乎感应到过精纯的梅花妖气,
但无法确定是否是目标。
重冥甚至来不及细问,身影已消失在殿内。
他循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线索,不顾一切地撕裂空间,
朝着那片荒原赶去。
风雪肆虐,几乎要吞噬天地。
他一遍遍感应,一次次搜寻,灵力近乎枯竭,却不肯停下。
终于,在一处灵力异常纯净的山谷入口,他感受到了那股刻入骨髓的、清冽的梅香。
比记忆中更淡然,更悠远,不再浓烈地萦绕于他周身,
而是弥散在整个山谷,仿佛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他的心跳骤然失控。
几乎是踉跄着,他闯入谷中。
谷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温暖如春,溪水潺潺。
大片大片的梅林依山傍水而种,红梅、白梅、绿萼梅·.各色梅花正值盛放,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而在那片最繁茂的红梅林深处,一座简单的木屋静静矗立。
屋檐下,一个女子正执着一把青竹伞,似乎正要出门赏雪。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长发随意挽起,侧颜宁静美好。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重冥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窒息的痛楚。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想冲过去,
想将她狠狠拥入怀中,想祈求她的原谅..
可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只能眼睁睁地、贪婪地看着她。
她看起来很好。比在蛇君宫时似乎清瘦了些,但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为他而生的哀愁与执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从容。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狼狈的身影、布满血丝的金瞳、以及那无法掩饰的剧烈情绪波动。
然后,她微微偏头,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礼貌而陌生的笑意,声音轻柔,却像最锋利的冰刃,瞬间将他刺穿--
不好意思,您哪位
2
第二章
梅香断情
梅娘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打磨过的光滑的钝感,像最上乘的玉石,温润,却也彻底隔绝了温度。那七个字,不多不少,恰恰好将他所有翻腾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
彻底冻结在原地。
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
重冥僵在那里,心脏从方才的疯狂擂动骤然跌入一片死寂的冰渊,那极速的转换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空洞痛楚。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您哪位
她问他...哪位
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盛满过炽热爱恋、狡黠笑意、或是委屈泪光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却也空茫一片,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只有纯粹的、对待陌生闯入者的疑惑,
甚至还有一丝出于礼貌的、微不可察的戒备。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痛。
什么都没有。
这才是最彻底的判决。
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破碎得连不成调。万千言语堵在喉头--我是重冥,是你的...你的什么他竟一时说不出口。夫君爱人那个亲手捏碎你腕骨、
将你拖出宫殿弃于雪地的人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这谷外的漫天风雪更刺骨。
梅娘静静等了他片刻,见他只是僵立无言,神情愈发恍惚痛苦,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疏离:此处是清梅谷,
僻静之地,若阁下误入,循来时路往东便可出谷。
她说完,执伞的手微微抬高了些,遮住愈发密集的落雪,
转身便要沿着溪边的小径离去。白衣素影,即将融入那片绚烂静默的梅林深处,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不值得多费片刻心思的过客。
等等!
那一声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恐慌和绝望。重冥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积雪被他身上失控溢出的妖力震得四散飞溅。
梅娘脚步顿住,再次回过身来。她看着他,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了一下,不是厌恶,更像是对一个行为失常的陌生人感到些许困扰和不解。
阁下还有事她问。
你.重冥的心脏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得剧烈收缩,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你的手腕.
他看到了她垂在袖口外的、那只曾经被他残忍捏碎的手。
如今看来似乎已完好如初,但他记得那骨骼碎裂的触感,记得她当时惨白的脸。
梅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处浅淡的疤痕,随即淡然道:旧伤,已无碍。多谢阁下关心。
旧伤。
无碍。
多谢关心。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冰锥,精准地凿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她真的不记得了。或者说,她记得,但那于她而言,已然只是一桩可以轻描淡写揭过的旧事,与眼前这个陌生的他,毫无关联。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终于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镇定。他眼中那片亘古不变的漠然金海彻底崩碎,只剩下骇人的红丝和几乎要溢出的痛苦。
梅娘..他终于挣扎着唤出了那个在心底辗转了千百遍的名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是我….重冥。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哪怕是一点恨意也好!恨至少证明她还在意!
然而,没有。
梅娘闻言,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恍然的神色,随即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指摘、却也疏远至极的平礼:原来是蛇君大人驾临。小妖不知是君上,多有失礼,还请君上恕罪。
姿态恭顺,语气谦卑,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具杀伤力。
重冥跟跄着后退半步,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那一礼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知道了他是谁,却比不知道时,离他更远了千里万里。
不..不是..他几乎是语无伦次,试图上前,又恐惊扰了她,手足无措得像是个犯下大错的孩子,之前..之前是我.…我蜕皮后灵台混沌,识人不明..我伤了你..我..
他想道歉,想忏悔,想将一颗心剖出来给她看,那里面此刻盛满了何等汹涌的悔恨与痛苦。
可梅四娘只是安静地听着,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直到他因情绪激动而话语中断,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清晰的、划清界限的意味:君上言重了。当日是小妖行事不慎,冲撞了君上,受罚是应当的。如今伤已痊愈,不敢劳君上挂心。
她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行事不慎,将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轻飘飘地定义为冲撞与受罚,彻底将他所有的忏悔都堵了回去。
她不需要他的道歉。
因为她已经放下了。
重冥站在原地,风雪落满他的肩头长发,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地看着她,金瞳里是近乎破碎的绝望。
梅娘微微颔首:谷中简陋,无以款待君上。风雪甚大,
君上若无他事,还是请回宫吧。
再次下了逐客令。
她转身,青竹伞划开雪幕,白衣身影决绝地向着梅林深处走去,没有再回头一次。
重冥下意识想追,脚步刚动,喉头便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红梅白雪交织的尽头。
仿佛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暖色,也彻底被这场大雪淹没。
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和彻骨的冷。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久到积雪几乎要将他埋成一座雪雕
最终,他没有离开。
他无法离开。
转身,在那能望见她木屋方向的梅林边缘,寻了一处露的岩石,拂去积雪,默然坐下。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僵直落寞,
高大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无比孤寂。
他就这样守着,望着。
像一尊被遗弃在风雪中的石像。
谷中的雪时下时停。
木屋的烟囱里,偶尔会升起袅袅炊烟,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重冥看见梅四娘在梅树下收集落雪,准备烹茶;看见她坐在窗边,安静地翻阅书卷;看见她细心照料那些梅树,指尖流淌着温柔而蓬勃的灵力。
她的生活平静,充实,甚至透着一种他从未赋予过她的安宁与满足。
没有他,她似乎过得更好。
这个认知像毒虫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
期间,他有几次试图再次靠近。
一次,他带着搜寻来的、世间罕有的疗伤圣药,想要弥补那道疤痕。
梅娘只是看了看那流光溢彩的玉瓶,轻轻摇头:多谢君上美意,旧伤已愈,不必浪费如此灵药。语气客气得像是在拒绝一个不相干之人的馈赠。
一次,他在她屋外放下几捆品相极佳、蕴含灵力的银丝炭。
次日,他发现那些炭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而她屋中烧着的,仍是她自己砍来的普通柴木。
她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她的疏离,是彻彻底底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渐渐小了,梅林却开得越发喧闹。
重冥始终守在那里,不曾离去。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与这片宁静的山谷格格不入,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梅娘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读书,种梅,烹茶,偶尔会对着某一株开得特别好的梅花露出浅淡而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却从未对他展露过。
直到有一日清晨,梅四娘推开窗,发现窗外放着一枝新折的红梅。花苞饱满,色泽艳丽,带着清晨的露水,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拿起那枝梅花,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梅林边缘。
那个玄色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风雪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他一动不动,唯有那双金瞳,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望着她这边。
梅娘握着梅花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拿着那枝梅花,走出了木屋。
重冥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风雪似乎都为她让路。
她在他面前停下,将手中的红梅递还给他。
君上,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风雪更冷,梅花傲寒,
自开自落,不因人折而增色,亦不因无人欣赏而减辉。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骤然失血的脸上。
您这样做,毫无意义。
梅四娘的声音清冽,如同谷中融化的雪水,干净,却也寒彻骨。
那枝被他以灵力小心翼翼护持、带着晨露与卑微希冀的红梅,被她递还回来,悬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中,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重冥伸出的、几乎要触碰到她衣袖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连带着那颗方才因她走近而骤然滚烫的心,
也一寸寸冷了下去,冷得发僵,冷得龟裂。
他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乞怜,却激不起半分涟漪。看着她淡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最残忍的判决。
毫无意义。
是啊,毫无意义。他折尽三界芳华,也暖不回她眼底一丝温度。他倾其所有,也弥补不了那日雪地里碎裂的腕骨和被她亲手碾碎的信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枝梅花。娇艳的花瓣在他指尖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瞬就要凋零。
梅娘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白衣拂过微湿的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重冥僵坐在那块冰冷的岩石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木屋门后,听着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像是最终落定的锁铐。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枝红梅。曾几何时,她最喜他宫中的梅,会用初雪烹茶,拉着他于梅树下对弈,输了便耍赖,
偷藏他的棋子,眼眸亮得胜过星辰.
指尖猛地收紧。
娇嫩的花枝在他掌心被碾得粉碎,鲜红的花汁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掌心,如同那日阶前雪地里晕开的血滴。
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自那日后,重冥依旧没有离开。
但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献上任何东西。他只是守在那片梅林的边缘,如同化作了山石的一部分,沉默地、固执地存在于她能感知的边界之外。
风雪渐歇,冬意最深之时过去,梅林迎来了最绚烂的盛放,而后,花瓣开始悄然凋落。
重冥看着梅娘的生活。她依旧莳花弄草,读书烹茶,有时会对着某一株梅树低声絮语,唇角噙着浅淡而真实的笑意。
那是一种彻底沉静下来的、自足的状态。
她不再穿绯色,常是一身素白或淡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鲜活,一种脱离了他掌控、只属于她自己的鲜活。
他逐渐明白,他所以为的补偿和挽回,于她而言,
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打扰。她不需要他的忏悔,不需要他的痛苦,甚至不需要他的爱。
她只需要他消失。
可他做不到。
放手,比忍受这日复一日的凌迟更令他恐惧。仿佛一旦离开,那根连接着他们之间最后的、无形的线就会彻底崩断,
她将真正地、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只能守着。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提醒着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又亲手摧毁了什么。
他的气息日渐沉寂,金瞳中的暴戾与焦躁被一种深沉的、
近乎死水的哀寂取代。有时他会闭上眼,试图在识海破碎的残片里捕捉更多过往的温存,那些画面却如同指间流沙,越是想抓紧,流失得越快,只留下更深的空茫与痛楚。
偶尔,会有蛇君宫的属下奉命前来,战战兢兢地汇报事务,或呈上急需他处理的玉简。
他总是在梅林外接见,声音冰冷而简洁,快速处理完毕,
便挥手令其退下,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山谷深处的方向。
他不再回宫。
那座恢弘冰冷、象征着他无上权柄的宫殿,于他而言,
.第一次变得如此令人窒息,空旷得只剩下回声。
唯有这里,即便只能远远看着,即便承受着她视若无睹的漠然,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才能让他那片荒芜死寂的灵台,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近乎虚幻的慰藉。
....
春寒料峭,枝头的最后一点梅瓣也零落成泥,融入了新生嫩芽下的土壤。
梅娘清理完院落,直起身,目光无意间掠过梅林边缘。
那个玄色的身影依旧在那里。
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沉默地,固执地,成了一个灰暗的定点。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拎着竹帚转身回屋。
心口那道最深的疤,早已不再疼痛。偶尔想起,也如同看别人的故事,淡漠得很。
她确实放下了。
不是原谅,而是彻底的无关。
他的痛苦,他的忏悔,他的守候..于她而言,不再是波动心绪的涟漪,而是窗外无关紧要的风雨声。
她曾将整颗心、整条命都系于他一人之身,每一次遗忘都是刮骨剜心的凌迟,每一次重新争取都是燃尽魂魄的孤勇。
她累了,也倦了。
那日雪地里腕骨碎裂的剧痛和他眼中纯粹的冰冷杀意,
像一盆淬冰的冷水,终于将她彻底浇醒。
有些轮回,注定无法圆满。有些伤口,愈合了也不再是原来的肌肤。
她现在很好。这座山谷,这些梅树,这份只属于自己的宁静,很好。
她不再需要谁记得她,也不再需要费尽心力让谁重新爱上她。
她只是梅娘。
......
谷中的溪流因为春雪消融而变得欢腾,叮咚作响,裹挟着碎冰和落花,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重冥坐在水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看着汩汩流水。
水中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寂寥,萧索。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春日。
她拉着他跑出宫殿,脱了鞋袜,赤足踩在还带着凉意的溪水里,笑着撩起水花泼他,说他整日板着脸,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似乎是板着脸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斥责她胡闹,不知冷暖…却一路将她抱回宫中,用灵力细细暖着她微凉的双足..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划过心脏,带来一阵清晰的抽痛。
他下意识地望向木屋的方向。
烟囱里正升起袅袅炊烟,想必她是在准备晚膳。或许是一碗简单的清粥,几样她自己腌制的小菜。
他曾尝过她做的饭菜。在他某一次蜕皮后,她也是这般,
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接近,寻了借口送来亲手做的汤。
他当时·似乎是嫌味道寡淡,只尝了一口便搁下了.
如今想来,那已是她当时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
一滴温热的水珠猝不及防地滴落,砸在他放在膝上的手背,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怔怔地看着那点水痕。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竟..落泪了
为蛇君重冥,生来便是妖族顶点,喜怒无常,暴戾冷酷,
几时有过这般软弱的情状
可那泪却不受控制,一旦决堤,便再也止不住。并非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泪水不断从那双漠然的金瞳中涌出,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跌碎在衣袍上,手背上。
他徒劳地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最终,他放弃了。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任由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悔恨与痛楚,如同这春日消融的雪水,
汹涌地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失去了。
永远地失去了。
那个会在雪夜里为他温一盏梅子酒、会笑着嗔怪他、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他重新爱上她的梅四娘。
被他亲手,摧毁了
......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又渐渐褪为沉寂的靛
蓝。
梅娘推开窗,欲让晚风驱散屋内的烟火气。
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梅林边缘。
那块岩石上,空空如也。
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和一个早春的玄色身影,消失了。
她微微一怔。
晚风带着沁凉的梅叶清香拂过面颊,山谷寂静,只有溪水潺潺和归鸟的啼鸣。
她望着那空荡荡的岩石,看了许久。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上了窗。
指尖拂过窗棂,感受到木质温凉的纹理。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收尽,远山轮廓沉默地融入渐深的夜色。
谷中梅林静立,新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