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整宿的雪,天亮时才停歇。
冷宫的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白,只是无人打扫,被风吹得凹凸不平,露出底下枯黄的草梗和黑色的泥地。
张文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藏青色的袍子下摆很快洇湿了一片。
他身后两名小火者小心翼翼地捧着青灰软缎和红漆药盘,更是走得艰难。
见张文弼和两个小火者进院,张嬷嬷立刻脸上堆笑,用袖子擦去一张木凳上的雪沫子。
“张公公您坐,您坐。这鬼天气,还劳您亲自过来,真是……”
张文弼没理会她,目光直接落在闻声从屋内走出的沈清弦身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袄,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见到院中的阵仗,她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与惶恐,随即快步上前,对着那托盘里的赏赐便要屈膝行礼。
“沈淑女不必多礼。”张文弼虚虚一抬手,“陛下仁德,念你困居于此,特赏蜀锦两匹,老山参一支,并些驱寒药材。望你感念天恩,安分守己。”他特意将“安分守己”四个字咬得略重了些。
沈清弦垂下头,“罪妾……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她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只是罪妾戴罪之身,实不敢当如此厚赏……还请公公……”
“陛下的赏赐,岂有推拒之理?”张文弼打断她,语气微凉,“收下吧。”
张文弼使了个眼色,小火者立刻将东西送到一旁不知所措的锦书手里。
锦书抱着那光滑冰凉的缎子,像是抱着一团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张文弼向前踱了一步,目光越过张嬷嬷,直直锁在沈清弦身上,声音压得低了些,只让两人能清晰听见。
“咱家前次来时,便见这门口碎瓷狼藉。今日看来,倒是收拾干净了。只是咱家回去细想,那门缝狭窄异常,一枚玉佩若要‘失手’滑出,这手法……倒也真是巧得很呐。”
他话音落下,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声。
张嬷嬷是察言观色的行家,连忙往后缩了缩,不敢再插话。
锦书更是脸色煞白,死死抱紧了怀里的缎子。
沈清弦依旧保持着屈膝垂首的姿势,沉默了片刻。
再抬头时,眼圈竟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公公明鉴……那日、那日确是罪妾的不是。因见这玉佩……睹物思人,心中悲切难忍,又恐陛下圣物毁于罪妾之手,一时情急,想将其掷远些,眼不见……或可心不烦。谁知手上无力,竟只堪堪滑落门边……惊扰了公公,罪该万死。”
她说着,泪水竟真的盈满眼眶,欲落未落,配合着那苍白瘦削的面容,显得无比脆弱又悔恨交加。
“罪妾深知此举愚妄,日后定当时时叩念陛下恩德,谨守本分,再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她微微侧过脸,用袖角极快地拭了下眼角,露出一段细瘦伶仃的手腕。
张文弼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和手腕上停留了片刻。
这番说辞,真假掺半,情态倒不似作伪。
一个失宠已久,家族败落的罪妃,见到旧物心生怨怼悲凉,冲动之下想扔了这东西,却又因体弱无力而失败。
这解释,似乎比处心积虑算计更能说得通。
“沈淑女知道分寸便好。陛下赏下这些用物,便是天大的恩典。你好生将养着,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让陛下……烦心。”
“是,罪妾谨记公公教诲。”沈清弦低声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张文弼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人离去。
锁头再次哐当落下。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沈清弦才缓缓直起身。
脸上的悲切与泪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到锦书面前,伸手抚过那光滑冰凉的蜀锦,指尖感受到那细腻紧密的织工。
“娘娘……”锦书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和巨大的惊喜中,声音发飘,“这……这真是陛下赏的?我们……我们是不是……”
“锦书,去找把剪子来。”
锦书一愣,“剪子?娘娘您要做什么?”
沈清弦没回答,只是抱起那两匹沉甸甸的软缎,转身走回阴冷的屋内。
锦书连忙找了把生锈的旧剪子放到桌上。
屋内光线昏暗。
沈清弦将一匹青灰色软缎放在破旧的板床上,仔细抚平,然后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沿着布边剪了下去。
“娘娘!”锦书惊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御赐的料子!您怎么剪了!这要是……”
“陛下赏的是料子,又没规定必须整匹披在身上。”
沈清弦头也没抬,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裁下一大块布料。
“冷宫里连块完整的补丁布都难找,与其让这好料子在箱子里蒙尘,不如用在实处。陛下若真在意‘形制’,也不会把它赏到这冷宫来了。这颜色厚重,正好给你我做两身厚实的新棉袄,再缝两床新被褥。剩下的边角料,还能絮几双棉鞋垫。”
剪子裁开布匹的嗤啦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锦书看着那贵重的锦缎被如此“糟蹋”,心疼得直抽气,却又不敢阻拦。
沈清弦放下剪子,叉着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拿起那支用锦盒装着的品相极佳的老山参,掂量了一下。
吓得锦书急忙夺过老山参抱在怀里,“娘娘,这可是能救命的,可别祸害了。”
“我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参收好,藏严实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她语气郑重,“这些治疗风寒冻疮的药材,倒是眼下就能用上。去,找那个破药罐,先把驱寒的药煎上一副。”
锦书连连点头。
沈清弦拿起那匹被剪开一个口子的软缎,走到窗边,对着光仔细看着布料的内里纹理,又用手指反复捻搓布料的厚度和韧性。
皇帝朱珩赏赐的这些东西,绝非心血来潮的关怀。
那匹缎子,除了御寒,则更多的是试探。
试探沈清弦是否会欣喜若狂地将其裁制成衣,穿在身上招摇,从而坐实了“不安分”的罪名。
只可惜,她沈清弦,已不是只会感恩戴德的深宫怨妇。
她将布料叠好,目光落向窗外高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