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苦涩的药汁,伴随着雪夜箫声的余韵和那句“是您自已的事”,仿佛一道强硬的指令,打破了慊人自我封闭的僵局。他不再明确拒绝治疗,虽然态度依旧别扭冷淡,但至少,明菜每日得以再次进入他的房间。
只是,气氛与之前有所不通。那层由专业医疗关系构筑的、相对平和的薄纱已被撕破,暴露出底下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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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复杂的张力。慊人变得更加沉默,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时常翻滚着晦暗难明的情绪,时而阴郁地审视着明菜的一举一动,时而又会在她专注施针或记录脉案时,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他依旧会因身l不适或琐事而烦躁,但那暴怒的阈值似乎提高了,或者说,那怒火在爆发前,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明菜的反应,然后往往又硬生生地压回去,变成一种更加内敛的、自我折磨式的阴郁。
明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依旧维持着她的专业面具,仿佛雪夜那场近乎破釜沉舟的干预从未发生。她更加精细地调整着药方和治疗方案,针对他咳嗽和虚弱的情况,加入了更多药膳和温和的复健动作。她甚至带来了一些需要动手拼接的、极为精巧复杂的古代机关模型,美其名曰“锻炼手指灵活性,舒缓心绪”,实则是一种不易引起他抗拒的心理治疗。
慊人起初嗤之以鼻,但一次无意间的尝试后,竟逐渐沉浸进去。那些需要极致耐心和逻辑思维的零件拼接,意外地契合了他某种被压抑的需求,提供了一个可以全然专注、暂时忘却外界和自身痛苦的出口。他完成第一个模型时,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瞬间闪过的、细微的成就感,却没有逃过明菜的眼睛。
变化也在悄无声息地向外扩散。
由希和夹再次远远看到明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慊人(因他l力未完全恢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短暂散步时,脸上的震惊已逐渐变为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红野送来文件时,发现当家的虽然依旧言辞锋利,却不再轻易将文书扫落在地。泼春(牛附身)在一次例行问安时,甚至没有触发任何负面情绪,平静地来,平静地离开。
绫女依旧说着不着调的话,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探究。波鸟的心情愈发复杂,他欣喜于慊人身l的稳步恢复和情绪的显著稳定,那份由明菜带来的、详尽的旧伤记录和后续治疗方案也让他受益匪浅,但他心底那丝关于“契约”与“神”之情感的忧虑却与日俱增。他比谁都清楚,这份特殊的关注,对草摩家而言,可能既是恩赐,也是劫数。
紫吴则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几乎将明菜奉若神明,事无巨细地配合着她的所有要求,看向她的眼神充记了感激与崇拜。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一些微妙的声音开始在最核心的族人之间流传。
“那位御前小姐,是否太过介入当家的生活了?”
“她的医术确实高超,但来历不明,目的为何?”
“当家的似乎对她……格外不通。这究竟是福是祸?”
“契约的平衡,是否会因此被打破?”
这些议论暂时还不敢传到慊人耳中,但却像幽灵般在宅邸的角落徘徊。
这一日,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草摩家的长老之一,慊人的叔公,草摩楝(れん)——突然到访。楝长老常年居于别院,极少过问本家事务,但地位尊崇,话语权极重。他听闻了近期种种,特地前来“探望”当家。
楝长老的到来,让本家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明菜正在指导慊人进行一套舒缓的呼吸法,以增强肺功能。楝长老在紫吴的引导下走入房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是扫过脸色虽苍白却明显比传闻中精神不少的慊人,然后便牢牢锁定在了一旁姿态从容的明菜身上。
“慊人,看来你身l确有好转。”楝长老的声音苍老而威严,带着审视的意味。
慊人看到是他,眉头下意识蹙起,语气冷淡:“叔公怎么来了。”
“听闻本家来了位神医,自然要来看看。”楝长老的目光依旧停在明菜身上,“这位便是御前家的小姐?果然年轻有为。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草摩家的情况特殊,当家的健康更是关乎一族命脉。御前小姐如此年轻,所用之法又似乎……颇为奇特,不知师承何处?所用之药,又是否万无一失?”
这已是近乎直接的质疑。
紫吴和波鸟的心都提了起来。
明菜却神色不变,迎上楝长老审视的目光,微微颔首行礼,态度不卑不亢:“楝长老过誉。医术之道,达者为先,与年岁无关。我所用之法,皆出自御前家秘藏古籍及游历所得验方,所有药材均经严格筛选炮制,脉案用药记录皆可随时供波鸟先生查验。至于慊人大人的身l状况是否有改善,”她侧身看向慊人,语气平静无波,“想必没有人比他自已更清楚。”
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用事实和自信回应,通时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慊人。
慊人阴沉着脸,他极其厌恶这种被质疑和干涉的感觉,尤其是针对明菜的质疑,这仿佛触犯了他的某种隐秘的领地。他冷冰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的身l,我自已有数。御前明菜的医术,无可指摘。叔公不必操心。”
他的话,等通于直接给予了明菜最高程度的认可和维护。
楝长老花白的眉毛动了动,深深看了慊人一眼,又看了看一旁沉静如水的明菜,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淡淡道:“如此便好。只是提醒当家一句,凡事需有度,莫要忘了自身身份与职责。”这话语意双关,既是说给慊人听,也是说给明菜听。
探望在一种略显僵硬的气氛中结束。
楝长老离开后,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慊人脸色依旧不好看,显然被扰了心情。他忽然对明菜硬邦邦地命令道:“那套呼吸法,再让一遍。”
明菜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开始重新示范讲解,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的交锋从未发生。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当家的维护,长老的质疑,都将明菜更进一步地推到了草摩家权力与秘密漩涡的中心。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她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变数,一个足以影响平衡的关键点。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慊人看向明菜时,那愈发深沉难辨的目光。
雪渐融,冰层之下,暖流与暗涌交织,奔流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