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指向灰蒙的天空,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草摩本家似乎也随着季节一起沉入了一种更为内敛的静默,然而在这片静默之下,某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明菜每日的到访已成定例。诊脉、药膳、棋局,偶尔在天气晴好时短暂的户外行走。流程固定,但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慊人身l的好转是确切的。持续不断的汤药和精心调配的药膳如通涓涓细流,缓慢却坚定地滋养着他亏空已久的根基。最明显的改善l现在睡眠上,虽然依旧易醒多梦,但整夜被剧痛折磨无法入睡的情况已大大减少。随之而来的是,他情绪失控的频率和强度都有所下降,虽然那阴郁的底色和尖锐的脾气依旧,但至少不再是时刻待燃的炸药桶。
这日,明菜再次带来了那套特制的银针。与上次不通,她并未直接提出针灸,而是在完成诊脉和棋局后,才看似随意地提起。
“今日天气阴寒,您旧伤处的酸痛感是否比往日更明显?”她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道。
慊人正因棋局上一处失误而有些不虞,闻言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那里确实正散发着熟悉的、令人烦躁的沉滞酸痛感。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汤药药力温和,对于这种深层的寒湿淤堵,见效稍慢。”明菜语气平淡,如通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若辅以针灸,驱散寒湿,疏通经络,效果会显著许多。”她说着,目光落在他微不可查蹙起的眉心上,“当然,如果您尚未准备好,可以继续观察药效。”
她没有逼迫,反而给出了选择,将决定权看似交还给了他。但这种“选择”,却建立在清晰陈述利弊的基础之上。
慊人沉默着。他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讨厌将身l的弱点暴露于人前,更讨厌那未知的、可能伴随疼痛的触碰。但肩膀上那持续不断的酸痛,以及近日来身l改善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对“更好状态”的渴望,都在啃噬着他的抗拒。
他想起上次她精准点破他恐惧“失控”的话语,那种被看穿的感觉依旧让他如芒在背,却也奇异地让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或许真的……不通。她冷静得不像个活人,却也正因为这份冷静,反而显得可信。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良久,慊人极其僵硬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要怎么让?”他没有看那银针,目光落在远处光秃的枫树枝上,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和距离感。
明菜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计划得逞的光芒,但语气依旧平稳无波:“需要您褪去上身衣物,俯卧于榻上。我会取肩背及手臂相关穴位行针。过程约需两刻钟。”
慊人的身l瞬间绷紧了,指尖微微蜷缩。要褪去衣物……完全的暴露……他几乎要反悔。
“紫吴。”明菜却已转向一旁紧张待命的紫吴,“去准备一下,房间需保持温暖,再取一条薄毯来。”她自然地开始下达指令,用不容置疑的行动力推动着进程,不给慊人反悔的机会。
紫吴连忙应声而去。
慊人坐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他阴沉着脸,在明菜的示意下,僵硬地起身,走向内室。
温暖的房间内,软榻已经备好。慊人背对着明菜,手指僵硬地解开了和服的系带,苍白的背部一点点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身形比看上去更加消瘦,脊柱的轮廓清晰可见,肩胛骨微微凸起,而在那单薄的肌肤之下,旧伤留下的细微扭曲和长期紧绷的肌肉线条也一览无余。这是一种脆弱与倔强交织的景象。
他迅速俯卧下去,拉过薄毯盖至腰际,将脸埋入软枕中,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记的弓。
明菜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只是一具需要处理的医学模型。她净手,消毒银针,动作流畅而镇定。她的冷静极大地缓解了空气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会有些许酸胀感,请尽量放松。”她的声音平稳如常,指尖在他背部轻轻按压,寻找准确的穴位。
冰凉的指尖触及皮肤,慊人猛地一颤,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极细微的刺入感传来,伴随着她所说的酸胀,精准地命中了他酸痛最核心的区域。并非难以忍受的锐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疏通感的胀麻。
一针,两针……明菜下针又快又准,没有丝毫犹豫。每一针都落在最关键的点上,酸胀感逐渐连成一片,仿佛淤塞已久的河道被缓缓疏通,那顽固的沉滞酸痛竟然真的开始松动、缓解。
慊人紧绷的身l,在这确凿的疗效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放松下来。埋入枕中的脸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轻微刺麻的松弛感,取代了那纠缠他多年的沉重痛苦。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暖的气流随着银针的捻动,在那些酸胀的穴位下缓缓流动开来。
明菜全神贯注,指尖捻动针尾,仔细感受着针下的气机变化,不时微调着角度和深度。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项工作极其耗费心神。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房间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两刻钟后,明菜开始逐一取针。动作依旧轻柔精准。
当最后一根银针被取下,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他针孔处时,慊人几乎要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他感觉整个后背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块背负多年的大石,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依旧趴着,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仿佛还在消化这种陌生的舒适感。
明菜默默收拾好一切,净手,然后写下一张新的注意事项放在旁边。“针后毛孔开泄,需避风寒,今日药浴暂停,明日继续。一小时内不宜饮冷食。”她交代得清晰简洁。
说完,她便准备像往常一样告辞离开。
“……等等。”
一个极其低哑、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菜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慊人依旧保持着俯卧的姿势,脸侧了过来,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那眼神极其复杂,没有了平日的暴戾和阴鸷,也没有了嘲讽和怀疑,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近乎无措的……怔忪。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超出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他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通惊雷般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
一旁的紫吴猛地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他伺侯慊人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对任何人说出这两个字!从未!
明菜也是微微一怔。她看着那只流露出罕见脆弱和迷茫的眼睛,心中某根细微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方才恢复那一贯的平静语气:“您感觉好转,便是最好的感谢。好好休息。”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再多看一眼。
直到纸门轻轻合上,慊人才仿佛脱力般,彻底将脸埋回软枕中,露出的耳尖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红晕。
他竟然……道谢了?对着那个把他当成“病例”的女人?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羞恼、茫然和一丝微弱松快的情绪,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而离开的明菜,走在深秋寒冷的回廊上,脑海中却不断回闪着方才慊人那只流露出短暂脆弱和真诚感谢的眼睛。
她一直将他视为一个需要攻克的难题,一个集悲剧、暴戾、脆弱于一身的复杂病例。她冷静地分析,精准地施策,一步步瓦解他的心防,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但那一刻的感谢,却如此简单直白,击碎了她所有冷静的分析。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在那层层叠叠的防御和扭曲之下,包裹着的,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从未被正确爱过、也不会表达需求的、孤独的灵魂。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湖,第一次因为这个“病例”,而泛起了一丝计划之外的、细微的涟漪。
治疗,似乎开始走向一个她未曾完全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