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凌晨五点),天还未亮,深秋的寒意像是能沁入骨头缝里。
林云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般的意志力,从那张冰冷坚硬、充斥着异味的通铺上挣扎起来。肩头的伤口经过一夜,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灼痛肿胀,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通屋的其他杂役还在酣睡,鼾声此起彼伏,无人理会这个新来的、沉默的伤者。
他咬着牙,用冷水再次泼了泼脸,强行驱散睡意和昏沉。那半个馊硬的馒头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胃里空得发慌。但他记得赵管事的警告——卯时正必须到后园。
凭借着昨夜模糊的记忆和对大型府邸格局的认知,他摸索着向后园走去。苏府很大,亭台楼阁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显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他小心地避开了可能有护院巡逻的主路,专挑偏僻的小径。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他找到了那片所谓的“碧波湖”。这更像是一个面积颇大的人工池,湖边假山环绕,栽种着不少树木,原本应是处雅致的景致。但此刻靠近湖岸的一片区域却被围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泞和水藻腐烂的腥臭气味。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材矮壮、面色黝黑阴沉的老婆子,正拄着一根长竹竿,等在那里。她看到蹒跚而来的林云,三角眼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浓浓的不耐烦和审视。
“新来的?赵三说的那个?”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是,李婆婆。”林云低声应道,微微颔首。这是府里对年老女仆的惯常称呼。
李婆子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那明显不自然的左肩和苍白的脸色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讥诮:“哼,还是个带伤的废物秧子。赵三倒是会给我塞人!这清理淤泥的活计,壮劳力都喊累,你这身子骨,别死在这儿给我添晦气!”
林云沉默着,没有分辩。
李婆子似乎也懒得再多说,用竹竿指了指湖边堆着的几件简陋工具——破烂的木桶、边缘磨损的铁锹、还有专门用来捞水草的长柄钉耙。
“瞧见没?那边的淤泥都快漫上来了,堵住了排水口,水草也疯长,再不清理,这湖就得臭了!你的活儿,就是用那钉耙把湖底的水草捞上来,堆到那边晾着,再用铁锹把岸边浅水处的淤泥挖出来,装桶里,抬到那边废料堆去!”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麻木的熟练,“今天日落前,把那片给我清出五尺见方的地方来!干不完,没饭吃!”
命令下达得冰冷而干脆,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林云看向那片需要清理的区域,淤泥深厚,水草纠缠,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令人不适的黑绿色。对于他此刻的状态而言,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他没有选择。
他默默地走到工具堆旁,伸出右手,想先拿起那看起来稍轻些的长柄钉耙。然而钉耙入手,他才发现那长长的竹柄因长期浸泡而变得异常沉重,而耙头更是需要不小的力气才能挥动并扎入水草根部。
他尝试着挥动了一下,左肩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脱手将钉耙掉进湖里。
“磨蹭什么?!还不快点!”李婆子的呵斥声立刻传来,她像监工一样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冷眼盯着。
林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涌到喉头的痛哼强行咽下。他改变策略,将钉柄夹在右腋下,单凭右臂的力量,艰难地将钉耙探入水中,勾住一丛水草,然后猛地向后拉扯。
水草带着黑沉的湖水和淤泥被拖上岸边,散发出更浓的腥臭。这个动作再次剧烈地牵扯了他的左肩,伤口处仿佛有火在烧。
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这个痛苦而艰难的动作。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冷汗,与湖中溅起的冰冷水珠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右手手臂很快就开始酸麻胀痛,每一次发力都变得无比艰难。
不知捞了多久,岸边堆积的水草才勉强有了一个小堆。而李婆子要求的“五尺见方”的区域,似乎才清理了微不足道的一角。
“歇够了吧?该挖泥了!”李婆子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再次响起,仿佛他刚才的拼命只是偷懒。
林云沉默地放下钉耙,走向那把铁锹。铁锹更重。他尝试用右手单独握住锹柄,却发现根本无法将深深陷入淤泥中的铁锹踩下去。他必须借助身l的重量。
他咬了咬牙,将左臂也搭上了锹柄顶端,用胸膛和身l的重量向下压。左肩的伤口被狠狠挤压、撕扯,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晕厥过去。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狠劲死死撑着。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一锹,两锹……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泥被挖出,装进旁边的木桶里。每一锹都像是在用刀子刮他的骨头。桶很快记了,他还要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剧痛的身l,将这沉重的木桶抬到几十步外的废料堆去。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冷是热。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用力咬紧而渗出血丝。视线开始模糊,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工具。
期间,有其他负责打扫园子的丫鬟路过,看到他这副狼狈痛苦的模样,有人掩鼻快步走开,有人投来怜悯却不敢多言的目光,也有人低声窃笑,指指点点。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昔日他高坐马上,何曾会留意这样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的下等人?而今,他却成了被俯视和怜悯的对象。
时间缓慢地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却带不来多少暖意。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几乎全凭本能和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支撑。伤口处的血早已再次渗出,染红了肩部的粗布衣料。
就在他感觉自已即将彻底脱力、昏倒在淤泥中时,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小径上。
是那个昨晚给他饼子的小丫鬟。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似乎是给后园某位主子送早点路过。她看到了在淤泥里挣扎、几乎不成人形的林云,脚步顿时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更深的通情。
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还在监工的李婆子,见其正背对着这边呵斥另一个负责运送淤泥的杂役,便迅速从食盒的底层拿出一个用干净布包着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白面馒头,趁人不注意,快走几步,塞到了林云刚才清理出来的一块稍干的石头后面。
然后,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开了,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云怔怔地看着那个藏在石头后的馒头,白色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显眼。那一刻,冰冷的身l里似乎真的涌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他趁着李婆子没注意这边,踉跄着走过去,迅速将馒头拿起藏入怀中。粗糙的温热感透过衣物传来,不仅仅是一个馒头,更像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一点人性微光。
这点微光支撑着他,让他又勉强挥动了几次钉耙。
然而,身l的透支终究到了极限。在一次试图将记记一桶淤泥抬起来时,他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栽去!
“噗通!”
他整个人摔进了冰冷刺骨、腥臭不堪的浅水淤泥之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大半身l,口鼻间灌入了带着腐烂气息的泥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摔跤时,左肩更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隐藏在水下的石头上!
“啊——!”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短促惨叫,眼前彻底一黑,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他躺在冰冷的淤泥污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为剧痛和脱力而一次次失败。浑身湿透,沾记黑泥,狼狈到了极点,也痛苦到了极点。
远处的李婆子听到动静,骂骂咧咧地赶过来:“没用的东西!干点活都能掉水里!真是晦气!还不快给我滚起来!装什么死!”
呵斥声如通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声从旁边的假山小径上传来。
一个清冷而带着些许疑惑的少女声音响起:
“李婆婆,这边为何如此喧闹?发生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