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我叫顾长绝,一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的穷书生。
我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当,就是我那个刚过门三个月的妻子,阿软。
阿软是个好姑娘,村里最水灵的那个。她不嫌我穷,不笑我酸,每天晚上都会多点一盏油灯,等我从镇上教书回来。灯光昏黄,映着她缝补旧衣的侧脸,那就是我当时认定的一辈子。
可也就在那个冬天,我娘,那个为了供我读书熬坏了眼睛的女人,终究是没熬过去,病死了。
下葬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只是跪在坟前,看着新翻的黄土被大学染白,心里有个地方,好像也跟着我娘一起死了。我突然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情这个字。
有情,就有牵挂,有牵挂,就有生离死别。
要是没情呢
要是能像山巅的顽石,天边的孤云一样,无知无觉,无悲无喜,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了一样地往上长,缠得我喘不过气。
一个月后,一个游方的老道士路过我们村。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的魔怔,他说我与仙有缘,但尘缘未了,问我,敢不敢斩。
我问他,怎么斩
他递给我一柄三寸长的桃木小剑,说:你回家去,对着你心头最重的那份牵挂,一剑刺下去。不是刺她,是刺那份情。你做得干脆,我便带你走。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阿软像往常一样,给我温了一壶热酒,炒了两个小菜。她看我脸色不好,就没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给我添酒。
她笑着说:长绝,别太累了。考不上也没事的,我跟你说,隔壁王铁匠家的活儿就挺好,打铁也能养活人嘛。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鼻尖因为天冷冻出的一点点红,看着她给我倒酒时,袖口露出来的那一截洗得发白的手腕。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就这样吧,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可另一个声音却更响,它在咆哮: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跪在坟前发过的誓吗
酒喝到一半,我站了起来。
阿软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有点迷糊:怎么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柄桃木小剑。
很小,也很钝,像个小孩子的玩具。
我把它递给阿软。
阿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拿着这个,捅我一剑。
阿软愣住了,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长绝,你……你喝多了
捅我。我重复了一遍,抓住她的手,把那柄木剑塞进她手心,然后拉着她的手,对准我自己的心口,就在这儿,用力。
她的手抖得厉害,掌心冰凉。
你疯了!顾长绝你是不是疯了!她想把手抽回去,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你不捅我,我就自己来。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阿软,从今往后,你我夫妻缘分已尽。你是个好姑娘,别等我了,改嫁吧。
说完,我不等她反应,握着她的手,狠狠地,把那柄桃木小劍,刺进了我自己的胸膛。
不疼。
一点都不疼。
我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柄木剑的刺入,从我身体里流出去了。
阿软的尖叫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松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我没回头,一步也没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大雪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听着身后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院子。
院门口,那个老道士正负手站着,对我点了点头。
不错,够绝。
我跟着他走了。
那一晚,我叫顾长绝。
从那一晚之后,我,只叫顾长绝。
2
我拜入的宗门,叫太上忘情宗。
一个听名字就很绝情的门派。
宗门坐落在北境的雪山之巅,终年飘雪,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成冰渣子。
这里没有花草,没有鸟兽,只有白茫茫的雪,和比雪更冷的石头宫殿。
师父,就是那个带我来的老道士,给了我一本心法,叫《忘情录》,然后就把我扔进了一个冰窟窿里,说什么时候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我在那冰窟窿里待了十年。
十年里,我没见过一个人,没说过一句话。
每天就是练功,感受着那股冰冷的真气在身体里一遍遍地冲刷,把那些残存的记忆,一点点地磨掉。
我忘了我娘的样子,忘了我爹的骂声,忘了私塾里先生的戒尺,也忘了……阿软。
我好像,真的快要忘了。
十年后我出关,师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心里还有个人。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了。
师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正式入了门墙,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太上忘情宗的弟子不多,加上我,也就十来个。
大家平日里都不怎么说话,见了面,最多也就点个头。
每个人都像是一块人形的冰块,散发着别惹我的寒气。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的修为进境很快,非常快。
师兄弟们还在炼气期打转的时候,我已经筑基了。
他们筑基的时候,我已经金丹了。
师父说,我是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因为我的心,在入门之前,就已经死了一大半。
我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条路,我走对了。
没有感情,就没有弱点。
没有弱念,修为自然一日千里。
我就这样一路修到了元婴期,成了宗门里除了师父和几位长老之外的第一人。
那天,师父把我叫到他的大殿。
他给了我一个任务,下山,去参加十年一度的仙盟大会,为宗门争个名次。
我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就准备走。
长绝,师父叫住我,下山之后,红尘万丈,你要守好自己的道心。
弟子明白。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或者说,我那时候,根本不在乎。
我下了山。
时隔几十年,再次回到人间,感觉……挺吵的。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
我没什么不适应,只是觉得有点烦。
仙盟大会在南方的天衍城举办,我御剑飞行,不过三日就到了。
路上,我遇到了几波不开眼的魔道修士,想杀人夺宝。
我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出剑。
剑光过处,人头落地。
我看着那些尸体,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杀人,对我来说,和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就在我快到天衍城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正在一片山林上空飞着,突然,天上掉下个东西。
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裙子上绣着淡青色的莲花,是正道第一大派瑶池仙宗的服饰。
她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从天上直直地往下掉,眼看就要摔成一滩肉泥。
换做以前,我肯定看都懒得看一眼。
可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她那身衣服,让我想起了师父说的仙盟大会。瑶池仙宗也是要去参加的,死个弟子,总归有点麻烦。
我这么想着,身体已经动了。
我飞过去,在她落地之前,接住了她。
入手很软,也很轻。
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钻进我鼻子里。
我低头看了一眼,她长得很好看,脸白得像雪,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她昏迷着,眉头紧紧地皱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我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很重。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经脉也断了好几根。
要是不救,不出一个时辰,就得死。
我皱了皱眉。
麻烦。
我本来想把她随便扔在一个山洞里,自生自灭。
可手刚一动,她就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衣服。
她的手很凉。
我看着她抓住我衣角的那几根手指,鬼使神差地,又停住了。
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虽然我不信佛,但少点麻烦总是好的。
我找了个隐蔽的山洞,给她喂了一颗疗伤的丹药,又用自己的真元,帮她把断掉的经脉续上。
做完这些,天都快亮了。
她还没醒,但呼吸已经平稳了很多。
我看着她安静的睡脸,心里想着,等她醒了,就赶紧让她滚蛋。
我,顾长绝,可没时间陪一个麻烦的女人耗着。
3
那个女人醒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我正在洞口打坐。
她好像有点迷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眼睛里全是茫然。
然后,她看到了我。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很好听,像山泉水。
我没睁眼,淡淡地说:救你的人。
她好像愣了一下,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对我行礼:多谢……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可她伤得太重,刚一动,就疼得抽了口冷气,又坐了回去。
别动,我说,你的伤还没好。
她哦了一声,乖乖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请问道友,这里是哪里我……我又是谁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睁开了眼,扭头看她。
失忆了
这可真是……麻烦透顶。
我看着她那张干净又迷茫的脸,心里有点烦躁。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说,我是在山里捡到你的。看你的衣服,应该是瑶池仙宗的弟子。
瑶池仙宗……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但最后还是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我想不起来。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水光在闪,可怜巴巴的。
那……那我该去哪儿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能把她怎么样扔出去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带在身边更不可能。
我顾长绝的道,是无情道,不是保姆道。
你叫什么我问。
她又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东西吧。
她接过干粮,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吃完东西,她好像恢复了点力气,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她看着我,小声地问:那……在我想起自己是谁之前,我能……跟着你吗
我还没回答,她就赶紧补充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很听话!我……我还可以帮你做事!
我看着她那副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烦躁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我想拒绝。
张了张嘴,那句不行就在嘴边。
可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点害怕的眼睛,那句话,我居然没说出口。
最后,我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继续打坐。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长长地松了口氣。
我闭上眼,心里对自己说,顾长绝,你只是不想惹麻烦。等到了天衍城,找到瑶池仙宗的人,就把她交出去。
对,就是这样。
这不算动情,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青莲。
因为她衣服上绣着莲花,而且,我捡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带着一股莲花的香味。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青莲很乖,真的很乖。
我打坐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不吵不闹。
我饿了,她会笨手笨脚地去林子里找野果。
我渴了,她会用叶子捧来干净的山泉水。
有一次,我练功出了点岔子,真元逆行,嘴角溢出了血。
她看见了,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扶住我,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你别死啊!她哭着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感觉……很奇怪。
好像有一块冰,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我推开她,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说:我死不了。
她看着我,抽抽搭搭地,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
我心里那道裂缝,好像又大了一点。
不行。
我对自己说,顾长绝,你忘了你的道了吗
我开始对她冷淡。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只用嗯、哦、知道来回答。
不管她做什么,我都装作没看见。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
但她还是跟着我,一步不落地跟着。
终于,我们到了天衍城。
天衍城很热闹,到处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
我一眼就看到了瑶池仙宗的驻地,那里挂着一面绣着青莲的旗子,很好认。
我停下脚步,对跟在我身后的青莲说:到了。
她愣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有点迷茫:到哪儿了
你的家。我说,你是瑶池仙宗的弟子,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抓住我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我皱着眉,想把袖子抽回来,但她抓得很紧,是送你回家。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眼眶红了,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你!
你会想起来的。我说,你身上的伤,是被人打的。你的同门肯定在找你,他们会告诉你一切。
我说的是实话。
可她好像听不进去。
她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地摇头。
我不走……我不要回去……我就跟着你……
周围已经有人在看我们了。
我感觉越来越烦躁。
松手。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松!
我再说一遍,松手。
不!
我没了耐心。
我抬起手,一掌拍在她抓住我袖子的手腕上。
我没用多大力,但她还是痛呼了一声,松开了手。
我看着她通红的手腕,心里那道裂缝,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没再看她,转身就走。
顾长绝!她在后面喊我。
哦,对了,我告诉过她我的名字。
我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你是个骗子!她哭着喊,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我没说过。
我只是嗯了一声。
我继续往前走,把她的哭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道心,不能有裂痕。
一点都不能有。
我这么告诉自己。
44
仙盟大会,说白了,就是各大宗门弟子之间的一场大型斗殴。
只不过打架的地点,从街头巷尾,换到了华丽的擂台上。
我没什么兴趣。
师父让我来,是为了扬名。
可我顾长绝,修的是忘情道,不是扬名道。
名声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但师命难违。
我还是上了擂台。
我的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
他们都很强,是各自宗门的天才。
可在我的剑下,都走不过三招。
我的剑法,是在太上忘情宗的万年冰川上练出来的,每一招,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杀气,是死气。
是一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死寂。
我的对手们,在我的剑下,不是受伤,就是心神被夺,自己认输。
我一路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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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得很轻松,也很无聊。
直到我遇到了瑶池仙宗的首席大弟子,一个叫云舒的女人。
她就是青莲的师姐。
比赛那天,我刚走上擂台,就看到她站在对面。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警惕,还有一丝……敌意。
顾道友,她对我行了个礼,多谢你救了我师妹。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师妹她……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她说。
我还是没说话。
她的本名叫洛冰颜,是瑶池仙宗百年不遇的天才,也是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
她之所以会受伤失忆,是因为在追查一件魔道秘闻时,中了埋伏。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别人说的。
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云舒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她说,她恨你。
我心里那道已经快要愈合的裂缝,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皱了皱眉。
恨我
为什么
我救了她,还把她送回了家。
我做错了什么
顾道友,云舒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回答。
你把一个对你满心依赖的姑娘,一个人扔在陌生的人群里,转身就走。你觉得,这是‘送她回家’
你让她在刚刚恢复记忆,心神最混乱的时候,面对的不是安慰,而是你冷冰冰的背影。你觉得,这是‘为她好’
顾长绝,你没有心。
她拔出了剑,剑尖指着我。
今天,我就替我师妹,讨个公道。
我看着她那柄寒光闪闪的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公道
什么是公道
我救了她,就是最大的公道。
至于她的心情,她的感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修的是无情道。
我不能有这些多余的情绪。
出手吧。我说。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云舒很强,她的剑法,像天边的云,飘逸,灵动。
可我的剑,是冰。
云再美,遇到冰,也只能凝结成霜。
我的剑尖,停在她的喉咙前三寸。
她输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你的剑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却比任何人的剑都可怕
我收回了剑。
因为,我的剑里,什么都没有。
我说完,转身走下擂台。
赢了。
又是一场无聊的胜利。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当天晚上,洛冰颜,也就是青莲,会来找我。
她就站在我住的院子门口,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
她已经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怯生生的小兔子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冷,就像我宗门里的那些师兄师姐。
你赢了。她说。
嗯。
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得意
她好像被我噎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也是,像你这种没有感情的石头,可能根本不懂什么是得意,什么是失落吧。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师姐,是瑶池仙宗三百年来最强的天才。她说,她从小到大,没输过。
那又如何
她输给了你,道心受损,已经闭关了。
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我说,道心不稳,输了很正常。
你!她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好像是放弃了,颓然地放下手。
顾长绝,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正在努力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的人。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跟你废话。
她没走。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我。
这是‘九转还魂丹’,她说,是我宗门的至宝,能疗一切道伤。我师姐的事,是我……是我们瑶池仙宗欠你的。这个,就当是报答你救我的恩情。
我看着那个瓷瓶,没接。
我不需要。
你拿着!她把瓷瓶硬塞到我手里,我们两清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
跑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我看着手里的瓷瓶,又看了看她消失的背影,心里那道裂缝,彻底崩开了。
里面空空荡
的,什么都没有。
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
我捏紧了那个瓷瓶。
顾长绝,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修的是无情道!
你不能动摇!
我猛地抬起手,想把那个瓷瓶扔掉。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怎么也松不开。
5
仙盟大会结束了。
我拿了第一。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回到宗门,师父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去后山禁地面壁。
我知道,我的道心,出问题了。
后山的禁地,比我之前待了十年的那个冰窟窿,还要冷。
那里的寒风,刮在人身上,像是能把魂都刮走。
我就在那里,一坐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下山后的经历。
我想起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女人。
我想起她抓住我衣角的那只冰凉的手。
我想起她哭着问我为什么要赶她走。
我想起她师姐那句你没有心。
也想起她最后塞给我那个瓷瓶时,又冷又倔强的眼神。
这些记忆,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地割着我的道心。
我越是想忘,就记得越清楚。
我烦躁,我痛苦,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走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无情,真的就是大道的终点吗
就在我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那个瓷瓶,从我怀里掉了出来。
它在我面前的冰地上,滚来滚去。
我看着它,突然想起了洛冰颜说的那句话。
我们两清了。
两清了……
是啊,两清了。
我救了她,她还了恩。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和我两清的人,在这里心烦意乱
我到底在烦什么
我烦的,不是她。
我烦的,是我自己。
是那个在关键时刻,居然会犹豫,会心软,会感觉到麻烦的自己。
那不是顾长绝。
那是一个,我必须杀死的,过去的影子。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股烦躁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了。
我捡起那个瓷瓶,打开,把里面的丹药倒了出来。
然后,我当着呼啸的寒风,把它捏成了粉末。
风一吹,就散了。
就像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一样。
从禁地出来,我的修为,突破到了化神期。
我的眼神,比以前更冷了。
师父看着我,点了点头:不错,看来你已经斩断了。
我说是。
可我知道,我只是把那道裂缝,用更厚的冰,给封了起来。
我知道它还在。
就在那里,在我道心的最深处。
我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把它彻底地,连根拔起。
那把刀,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魔教的女人。
6
她叫红袖。
是合欢宗的圣女。
一个听名字就很不正经的门派。
我遇见她的时候,正在追杀一个叛出宗门的师弟。
那个师弟,偷了宗门的秘宝,还杀了一个看守的长老。
我奉师父的命,下山清理门户。
我追了他三天三夜,最后在一个叫烟柳巷的地方,堵住了他。
烟柳巷,是凡人世界里最有名的销金窟,青楼楚馆,赌坊酒肆,应有尽有。
我那个师弟,就躲在最大的一家青楼,醉仙楼里。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房间里,跟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喝酒作乐。
他看到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我一剑就把他钉在了墙上。
我没立刻杀他,我要先问出秘宝的下落。
可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珠帘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长裙,裙摆开叉很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大腿。
她长得很妖艳,眼角微微上挑,嘴唇像涂了血一样红。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让人闻了就头晕的香味。
这位道长,她开口了,声音又软又媚,像猫爪子一样,在人心上挠了一下,这么大的火气,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您生气了呀
我看着她,皱了皱眉。
她身上的气息,是魔气。
虽然很淡,但我不会认错。
你是谁我问。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轻轻地在我胸口画着圈。
我叫红袖,她对我抛了个媚眼,道长,记住了哦。
我抬手,抓住了她那只不老实的手。
她的手很滑,也很软。
我不管你叫什么,我说,现在,给我滚出去。
她吃痛,哼了一声,但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
道长好凶哦,她说,可是,人家就喜欢你这么凶的。
说完,她身体一软,就往我怀里倒。
我下意识地想推开她。
可就在我的手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她身上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能勾起人心里最原始欲望的力量。
我的身体,僵住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光。
她贴在我耳边,吐气如兰:道长,春宵一刻值千金,别为了个废物,浪费时间嘛。
我心里那座被我封了二十年的冰山,好像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感觉到了,欲望。
那是比之前任何一种情绪,都更直接,更猛烈的东西。
它像一条毒蛇,顺着我的经脉,往上爬。
我看着怀里这个媚眼如丝的女人,第一次,有了想把她按在地上,狠狠撕碎的冲动。
不行。
我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一把推开她,退后了好几步。
你是合欢宗的人。我说,不是疑问,是肯定。
她被我推得撞在桌子上,发出哎哟一声娇呼。
她揉着自己的腰,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道长好狠的心啊,就这么把人家推开。
她站直身体,也不再掩饰,一股强大的魔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没错,本圣女就是合-欢宗的。她舔了舔红唇,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盘美味的菜,我那个不成器的手下,偷了你们宗门的宝贝,被你追到这里。本来想用点美人计,让你放他一马。没想到,道长你,居然还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不过……她笑得更开心了,你这样的,本圣女最喜欢了。越是冰冷的石头,捂热了,才越有成就感,不是吗
我看着她,握紧了手里的剑。
我知道,今天这事,没那么容易了了。
这个女人,比那个叛徒师弟,要麻烦一百倍。
7
我跟红袖打了一架。
她的修为,跟我一样,也是化神期。
但她的功法很诡异。
一招一式,都带着强烈的魅惑之意,能直接攻击人的心神。
跟她打架,就像是在跟自己的欲望打架。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着了她的道。
最后,我拼着受了点内伤,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
她闷哼一声,退了开去,看着自己肩膀上的血窟窿,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好剑法,她说,道长,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忘情。
忘情……她品味着这两个字,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个忘情。可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可一点都不忘情哦。
我的脸,肯定红了。
我感觉到了。
该死。
把秘宝交出来,我冷冷地说,然后,滚。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扔了过来。
给你。
我接住玉盒,打开看了一眼,没错,是宗门的冰心珏。
我收起玉盒,转身就准备走。
那个叛徒师弟,早就在我们打架的时候,被红袖的手下给弄死了。
死有余辜。
道长,红袖在后面叫住我,就这么走了
我没回头。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把东西还给你
我还是没回头。
因为,她的声音,像带着钩子一样,钻进我耳朵里,我对那块破石头没兴趣,我……对你有兴趣。
我脚步一顿。
从今天起,你顾长绝,就是我红袖看上的男人了。她在我身后,用一种宣示主权的语气说,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你的那颗冰块做的心,早晚,是我的。
我没理她,御剑飞走了。
飞得很快,像是在逃命。
回到宗门,我把冰心珏交给了师父。
师父看着我,问:受伤了
嗯,小伤。
被一个女人打的
我愣住了。
你的身上,有女人的味道。师父淡淡地说,还是个魔教妖女的味道。
我没说话。
长绝,师父叹了口气,你的情劫,来了。
情劫……
我看着自己的手。
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红袖身体的柔软和滑腻。
我心里那座冰山,不止是融化了。
它……好像要塌了。
88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不安生。
那个叫红袖的女人,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阴魂不散。
我今天在后山练剑,她会突然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对我抛个媚眼。
我明天在丹房炼丹,她会变成一只小狐狸,偷偷溜进来,打翻我的丹炉。
我后天在藏经阁看书,她会用幻术,把书上的字,都变成不堪入目的图画。
我烦不胜烦。
我打她,她不还手,就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骂她,她也不生气,还说喜欢听我骂她。
我躲着她,她总有办法找到我。
整个太上忘情宗,都被她搅得鸡飞狗跳。
师兄弟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就连师父,都找我谈了好几次话,让我自己处理好私人恩怨。
我能怎么处理
杀了她
我不是没想过。
可我每次对她动了杀心,她就像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立刻就变得楚楚可怜,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长绝,你真的要杀我吗
她这么一问,我那点杀心,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发现,我好像……下不了手。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惧。
我顾长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我把自己关在冰窟窿里,想静下心来。
可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她那张妖艳的脸。
她笑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她撒娇的样子……
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那天,她又来找我了。
她就站在冰窟窿外面,对着里面喊:顾长绝,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没理她。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这个破山门给拆了!
我还是没理她。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开始攻击我们宗门的护山大阵。
护山大阵发出的轰鸣声,传遍了整个雪山。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冲出冰窟窿,看到她正悬在半空中,手里拿着一条火红色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大阵的光幕。
你闹够了没有!我冲她吼道。
她看到我,停下了手,眼睛红红的。
你终于肯出来了她说,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想见你!可你呢你躲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特别不要脸
我没说话。
顾长绝,她飞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你敢不敢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说不出口。
那句没有感觉,我说不出口。
她看着我的样子,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
然后,她转身就飞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我看着她消失在风雪里,心里空落落的。
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
可我没想到,她下一次出现,会是在那种情况下。
9
正魔大战爆发了。
毫无征兆。
以合欢宗为首的几大魔教,突然对正道仙盟发起了总攻。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血流成河。
我们太上忘-情宗,作为正道的一份子,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师父带着我们,下山御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惨烈的战场。
法宝的光芒,和鲜血的颜色,混在一起,染红了半边天。
修士的命,在那样的战场上,比草还贱。
我杀了很多魔修。
杀到手软。
我的剑,越来越冷。
我的心,也越来越硬。
我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
这样的杀戮,能帮我把道心里那最后一点不该有的东西,给彻底磨掉。
那天,我们被合欢宗的大军,围困在了一座叫断魂谷的山谷里。
带队的,是合欢宗的宗主,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老魔头。
我们这边,损失惨重。
好几个长老,都战死了。
就连师父,都受了重伤。
眼看我们就要全军覆没。
就在这个时候,红袖出现了。
她还是穿着那身火红色的长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出现在战场上。
都给我住手!她喊道。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合欢宗的那些魔修,看到她,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参见圣女!
那个老魔头,也就是合欢宗的宗主,看到她,皱了皱眉:袖儿,你来做什么
爹,红袖看着他,淡淡地说,收手吧。

我愣住了。
这个老魔头,是她爹
胡闹!老魔头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今天,就是我们魔教,一统修真界的日子!
一统修真界红袖冷笑了一声,然后呢让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样,变成没有感情,只知道索取的怪物吗
她转过头,看向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
爹,她说,放了他们。
不可能!
你要是不放,我就死在你面前。
红袖说着,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老魔头脸色变了: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父女俩,就这么僵持着。
我看着红袖那张决绝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是为了我
好,好,好!老魔头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我放!我放!你先把刀放下!
红袖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匕首。
老魔头挥了挥手,那些围着我们的魔修,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
我们走!
我看着他们离开,心里五味杂陈。
顾长绝,红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们,两清了。
又是这句话。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跟我两清
我转过身,看着她。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凄凉,我只是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我追了你那么久,我以为,我能把你那颗石头心给捂热。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
你没有心。
我捂不热一块冰。
我累了。
她说完,转身想走。
我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
别走。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她身体一僵,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别走。
10
我把红袖带回了宗门。
整个太上忘情宗都炸了。
一个正道弟子,居然带回来一个魔教妖女
还是合欢宗的圣女
师父把我叫到大殿,狠狠地训了我一顿。
他说我道心不坚,被妖女所惑,让我立刻把她杀了,以证道心。
我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杀她
我说过,我下不了手。
师父,我抬起头,看着他,弟子做不到。
师父气得一掌拍碎了身边的桌子。
孽障!你是不是忘了你修的是什么道!
弟子没忘。我说,可弟子……做不到。
师父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好,他说,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由为师,替你来了结这段孽缘。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冲过去,挡在了他面前。
师父,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
师父看着我,愣住了。
整个宗门的长老和弟子,也都愣住了。
我,顾长绝,太上忘情宗百年不遇的天才,为了一个魔教妖女,居然要跟自己的师父动手
你……师父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红袖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她对着师父,盈盈一拜。
道长,她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跟他没关系。是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你要杀,就杀我吧。
她站在我身前,用她那并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座冰山,彻底塌了。
塌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就是……动情的感觉吗
师父看着我们俩,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你们走吧。从今天起,顾长绝,你不再是我太上忘情宗的弟子。
他把我,逐出了师门。
我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拉着红袖的手,对她笑了笑。
走,我带你回家。
11
我没有家。
阿软在的那个家,我回不去了。
太上忘情宗,也回不去了。
我和红袖,成了修真界的散修。
正道不容我们,魔道也在追杀我们。
红袖为了我,背叛了她爹,背叛了合欢宗。
我们俩,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我们都不在乎。
我们找了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小镇,住了下来。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凡人夫妻一样。
我不再练剑了,我开了个小小的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红袖也不再修炼她那魅惑的功法了,她学着洗衣,做饭,操持家务。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很安心。
我常常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原来,这就是情吗
原来,这就是我当年,亲手斩断的东西吗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那个老道士,没有踏上那条无情道,我是不是,就能和阿软,也过上这样的日子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已经有了红袖。
我不能再想别人。
就这样,我们过了三年。
三年来,我们躲过了无数次的追杀。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我忘了,我修的,是无情道。
动了情,是会遭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
那天,红袖说想吃镇上李记的糖葫芦。
我笑着说好,让她在家等我。
我去了。
可我回来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小的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红袖躺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柄剑。
那柄剑,我很熟悉。
是师父的剑。
我冲过去,抱起她。
她的身体,已经快要冷了。
长……长绝……她看着我,嘴角流着血,却在对我笑。
别说话!我把真元,疯了一样地往她身体里输,我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她摇了摇头。
没用的……是你师父……他太强了……
对……对不起啊……她抚摸着我的脸,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下辈子……要是我先遇到你……就好了……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尸体,跪在废墟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
天空中,传来师父冰冷的声音。
长绝,为师这是在帮你。斩断了这份孽缘,你的无情道,才能圆满。
我抬起头,看着天空。
眼睛里,流出了血。
圆满
我笑了。
好一个圆满!
我抱着红袖的尸体,站了起来。
我的头发,一瞬间,全白了。
一股恐怖的气息,从我身上,冲天而起。
我,入魔了。
12
我杀了师父。
也毁了太上忘情宗。
那座屹立在雪山之巅几千年的宗门,被我一剑,削平了。
然后,我抱着红袖的尸体,杀上了合欢宗。
我要让她爹,下去陪她。
整个修真界,都因为我,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他们叫我白发魔头。
我不在乎。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红袖死了。
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我以为,我的道,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我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那是一个小师妹。
是当年,在太上忘-情宗,那个唯一会对我笑,会偷偷给我送自己做的糕点的,小师妹。
我屠了宗门,但没有杀她。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过我的人。
我以为,她会恨我。
可她没有。
她找到了我。
在我杀光了所有仇人,准备自绝经脉,下去陪红袖的时候,她找到了我。
她就站在我对面,还是像以前一样,怯生生,又带着点倔强。
师兄,她说,别死。
我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光,活着,才有希望。
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
红袖姐姐,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她说。
我愣住了。
师兄,我知道你痛苦。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可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你忘了你最初,是为了什么,才踏上这条路的吗
为了什么
哦,对了。
为了长生。
为了摆脱生离死别的痛苦。
可我现在,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长生,却也尝到了,比死更痛苦的滋味。
师兄,她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跟我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着她拉着我的那只手。
很温暖。
就像很多年前,阿软拉着我的那只手一样。
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杀了。
我也不想再恨了。
好。我说。
我跟她走了。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最后,在一个靠海的小渔村,停了下来。
她叫云溪。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像红袖一样,照顾我。
不,比红袖,更细心。
她知道我不喜欢说话,她就不说。
她知道我喜欢安静,她就陪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海。
她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也从来不提太上忘情宗。
她就那么,默默地陪着我。
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
我的心,那颗已经死掉的心,好像,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我开始会笑了。
我开始会跟她说话了。
我开始,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抱着一份残缺的温暖,就这么,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可我忘了,我修的,是无情道。
天道,是不会放过我的。
那天,是她三百岁的生辰。
我花了很长时间,用海边的贝壳,给她做了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我想送给她,当做礼物。
可我回到我们住的那个小木屋时,看到的,却是她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的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
她的寿元,尽了。
我抱着她,身体一点点地变凉。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天道,真会开玩笑。
它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又一次又一次地,把希望从我手里夺走。
它到底想干什么
我把云溪,葬在了能看到海的山坡上。
然后,我离开了那个小渔-村。
我的修为,在云溪死后,突破了。
我,要飞升了。
我站在山巅,看着天空中的劫云,笑了。
天道,你玩了我这么久。
现在,该轮到我,去见见你了。
13
飞升雷劫,跟我想的不一样。
没有紫电狂雷,没有天魔乱舞。
劫云在我头顶凝聚,然后,化作了一扇门。
一扇,由记忆构成的门。
我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洛冰颜。
她站在瑶池的莲花池畔,对着我的幻影,一剑又一剑地刺出。
每一剑,都带着无尽的怨恨。
顾长绝,你为什么,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幻境破碎。
我又看到了红袖。
她躺在血泊里,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那句对不起。
长绝,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招惹你的……
幻境再次破碎。
最后,我看到了云溪。
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日复一日地,等我出海归来。
她的头发,从青丝,变成了白雪。
师兄,你什么时候,才肯回头看看我呢
幻境,又碎了。
我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心里,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心魔。
是我亲手斩断,却又斩不干净的,三段情。
一个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斩了她们,你便可得道。
我笑了。
我已经斩过了。我说,一次,两次,三次。
可她们,还在。那个声音说。
是啊,她们还在。
在我心里。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可原来,我什么都记得。
记得那么清楚。
那就再斩一次。那个声音说。
三道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洛冰颜,红袖,云溪。
她们的眼神,都带着无尽的哀怨,看着我。
我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
是忘情。
只要我挥出这一剑,斩断她们,我就可以飞升,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大自在,大逍遥。
我举起了剑。
我看着她们的脸。
一张,又一张。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了云溪的脸上。
她还是那么温柔地看着我。
好像在说,师兄,没关系,你做你想做的吧。
我手里的剑,在发抖。
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也有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说:长绝,别太累了。
她说:考不上也没事的。
阿软。
我怎么,会突然想起她
那个被我遗忘在凡尘俗世里,最彻底的女人。
斩啊!那个声音,在催促我。
我看着面前的三道身影,突然,笑了。
我把剑,扔了。
我不斩了。我说。
为什么那个声音,好像很惊讶。
因为,我看着她们,轻声说,我累了。
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我忘不了。
我……后悔了。
我说完,那三道身影,都露出了微笑。
然后,她们化作了光点,融入了我的身体。
我感觉,我那颗空了很久很久的心,好像,被填满了。
虽然,还是会痛。
但,是满的。
14
心魔劫,过了。
我眼前的虚无,散去了。
一座宏伟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天门,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只要我走进去,我就是仙了。
可我没有动。
我只是抬着头,看着天门之上。
出来吧。我说。
天门之上,云雾翻涌。
一个身影,慢慢地,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头发已经花白的,凡人女人。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软。
不,不对。
她不是阿软。
她身上,带着一股浩瀚,威严,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是……天道的气息。
我看着她,什么都明白了。
洛冰颜,红袖,云溪。
她们,都是她。
那个被我抛弃在凡间的妻子,那个我以为早就化作了一捧黄土的凡人。
她,就是天道。
为什么我问,声音有点干涩。
她看着我,眼神,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那么温柔。
因为,她说,我怕你一个人,会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
你……一直都在
她点了点头。
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很难过。她说,我以为,我会死掉。可是,我没有。
我等你,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
我看着村子里的老人一个个死去,又看着新的孩子出生。
我看着那棵老槐树,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我慢慢地发现,我好像,不会老,也不会死。
再后来,我能听到风的声音,能看到云的轨迹,能感觉到,这片天地,在对我说话。
我才明白,你走的时候,那一剑,刺穿的不是你的心,是我的。
你的道,斩断的是你的情。可我的念,却因为那一剑,和这天地,连在了一起。
我成了……这个。
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真相吗
这也太……荒唐了。
我去找过你。她说,我看到你在雪山上,把自己冻成一块冰。我看到你为了你的道,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我很难过。
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所以,我试着,让你想起一点点,做人的感觉。
我让洛冰颜遇到你,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怜悯。
我让红袖遇到你,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欲望。
我让云溪陪着你,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陪伴。
我只是……想让你这趟仙路,走得不那么孤单。
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可我好像……做错了。
我让你,更痛苦了。
我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心里,疼得快要裂开。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去。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
可我的手,却从她的脸上,穿了过去。
她,只是一个,由天地法则凝聚成的,幻影。
长绝,她看着我,对我笑了,和当年一样,你该进去了。
进去之后,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大自在了。
我看着那扇天门,又看了看她。
那你呢我问。
我她笑了笑,我就在这里啊。
我是天,是地,是风,是雨,是这世间的,一切。
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里,我就一直陪着你。
15
我站在天门前,站了很久。
我看着阿软,或者说,天道的幻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走,会怎么样
她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她想了很久,然后,对我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是啊。
没有如果。
路,是我自己选的。
情,是我自己斩的。
我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软,我说,对不起。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对我笑了笑。
我转过身,不再看她,一步,踏进了天门。
耀眼的光芒,吞噬了我。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分解,在重组。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力量,充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成仙了。
我站在一片无尽的云海之上,俯瞰着下方亿万星辰。
这里,就是仙界。
这里没有感情,没有牵挂,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
这里,只有永恒的,死寂。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自在。
可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闭上眼,好像还能看到,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村庄。
看到那个在昏黄的灯光下,等我回家的,年轻的姑娘。
她对我笑,说:长绝,考不上也没事的。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那片幻影。
可我的手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从凡间吹来的,带着湿气的风。
我知道,那是她在哭。
我修了一辈子的无情道,最后才发现,这天地间最无情的,不是道。
是我。
而这天地间最深情的,不是我。
是道。
我赢了一切,却输给了,一句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