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刑堂泣血
疼!
刺骨的冰冷从膝盖下的石砖蔓延上来,却压不住背上那火辣辣的剧痛。
啪!
又一鞭落下,撕裂的仿佛不只是单薄的衣衫和皮肉,还有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说!你的同党还有谁如何传递消息他的声音,冷硬得像这刑堂里的铁链,没有一丝温度。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因疼痛而有些模糊,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
霍惊尘,我的夫君,大晟王朝的威武将军。
此刻,他手持染血的皮鞭,立在我面前,如同审判世间的阎罗。
而他的身侧,站着那个娇弱的身影——林婉柔,他的表妹,他心头的白月光,一个父母双亡、依附着霍家生存,蛇蝎心肠的表小姐。
她正拿着绣帕,轻轻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哽咽,却字字如刀:
惊尘哥哥,或许……或许姐姐只是一时糊涂,她定然是缺钱接济娘家才犯了错……您别气坏了身子……
看啊,多善良。
每一句求情,都在将通敌叛国这顶足以诛灭九族的帽子,更牢地扣死在我头上。
我忽然想笑。
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被我死死咽了下去。
缺钱通敌
霍惊尘的鞭梢再次抬起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缺钱就可以通敌卖国李嫣然,你的心肠是何其歹毒!
我的心肠歹毒
呵。
记忆如同破闸的洪水,在那剧烈的疼痛中,猛地将我淹没……
疼……
一声模糊的、属于少年的闷哼在我耳边响起。是谁
眼前的刑堂仿佛扭曲了一下,变成了一个绿意盎然的庭院。一条碧绿的毒蛇,闪电般窜出,咬在一个奋力护着鸟窝的少年手背上……
还不招!他冰冷的呵斥将幻象打得粉碎。
……视野晃动……我蹲下身,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子,用力砸向那吐着信子的蛇……我的手在抖,却异常迅速地解下自己裙角的丝帕,死死缠在他苍白的小臂上……他滚烫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嘴里喃喃着:别走……我把他安置在树荫下,转身跑开去喊大人......
所有幻象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将我置于死地的男人。
话到了嘴边,冻结,碎裂,最终化作喉间一口咽下的血沫。
算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或者说,他记住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我从满怀憧憬地嫁过来,曾无数次幻想,在新婚之夜告诉他这段往事。
可他呢
新婚之夜,甚至连我的盖头都未曾亲自掀开。次日见面,他眼神中的厌恶几乎将我刺穿。
我原以为那只是他生性冷峻。
我尝试用真心暖他,他也曾有过片刻的松动。
可每一次,林婉柔都会适时地出现,或是泫然欲泣,或是意有所指。
于是他刚刚融冰的眼神,又一次次地冻结,比之前更冷、更硬。
心,早就灰了。
就在昨日他难得主动对我开口,却说婉柔表妹近日身子虚弱,需要上好的山参滋补。让我拿出出嫁时父亲陪嫁的唯一一棵百年老参给她用。声音里满是嘲讽与不懈。
可他不知,那棵老参是父亲让我在危急时刻保命用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军,那支参是家父所赠,意义非凡,恕难从命。
意义非凡他冷笑起身,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阴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这府里的一草一木,包括你,都是我的。我要什么东西,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他总是这样,仿佛我的一切,都可以被他轻易夺走,再随手送给那个真正意义非凡的人。
将军若要,拿去便是。我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只剩疲惫,只望将军日后,莫要后悔。
后悔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气刻薄至极,我霍惊尘最后悔的事,就是三年前遵从那可笑的婚约娃娃亲,娶了你这个木头一样无趣的女人!若不是你,婉柔早已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
看,又是这样。
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将我的心剐得鲜血淋漓。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和尊严。
就在这时,他的亲卫匆匆进来,低声禀报。
然后,一切天翻地覆。
他暴怒,将一封信狠狠摔在我脸上,骂我通敌卖国,骂我歹毒心肠。
那明明……只是我托人送去娘家,夹带了银票给病弱父亲买药的家书啊!可那信纸的空白处,不知被谁用极淡的、需火烤才显形的药水,描摹了边境关隘的简图与几个可疑的符号!而那送信的家仆,也在昨夜被发现溺毙在城外河中!
人证物证,皆指向我!
是林婉柔!一定是她!
我想辩解,我想说出真相:是林婉柔她……
闭嘴!他怒吼着打断,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事到如今还想攀咬婉柔她那般柔弱善良,岂会如你这般恶毒!
他不信我。
从来都不信。
于是,我被拖来了这里。刑堂。
冰冷的现实重新将我拉回这血腥之地。
鞭伤灼痛,心口冰凉。
我没有通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那些银钱,是我变卖嫁妆所得,一部分接济母亲,一部分托可靠之人送往边关,慰劳将士。信中所写,皆是家常问候,将军若不信,可派人细查我房中账簿,或去边军询问!
我几乎是在哀求了。
查林婉柔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像毒蛇吐信,姐姐,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吗惊尘哥哥刚打了胜仗,你就......你让哥哥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面对麾下将士
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姿态柔弱,话语却致命:惊尘哥哥,别再被她骗了,她最会装可怜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他所有的怒火和所谓的屈辱。
他不再犹豫,手腕猛地一抖------
啪!
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狠狠抽下!
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呼都死死锁在喉咙里。
这痛,怎及得上发现救命之恩被窃取时的万分之一怎及得上三年真心付诸流水的绝望
就在我以为这无尽的折磨不会停止时,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
将军!将军!不好了!夫人……夫人府上传来急报……李老爷子……李老爷子听闻小姐之事,急火攻心……刚刚……刚刚殁了!
……
什么
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紧缩。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寂静无声。
第二章
休书断情
殁了
父亲……殁了
家丁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我的耳膜,直抵脑海最深处,将里面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挣扎,在一瞬间炸得粉碎。
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嗡嗡的空茫。
刑堂的阴冷,背上的灼痛,霍惊尘的怒容,林婉柔的伪善……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褪去了,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唯一清晰的,是心里那座名为父亲的山,轰然倒塌的巨响。
那个会把我扛在肩头看花灯的父亲,那个手把手教我辨识草药、告诉我医者仁心的父亲,那个在我出嫁时偷偷塞给我百年山参、眼圈通红却强笑着说我儿珍重的父亲……
他死了。
因为听到我蒙冤受辱的消息,急火攻心……死了
不——!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冲破了身体的剧痛和麻木。我疯了一般挣脱开身后侍卫的钳制,整个人扑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爹——!爹爹!
声音凄厉得不像我自己发出的,破碎的哭喊混合着无法承受的悲痛,从喉咙里撕裂而出。
眼泪瞬间决堤,模糊了所有视线。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尊严,什么冤屈,什么将军夫人!我只要我的父亲!我要回去!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霍惊尘的方向磕头,额头重重砸在冷硬的石砖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颤的响声。
让我回去!霍惊尘!让我回去见我爹最后一面!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让我回去——!
温热的血从额角渗出,混着泪水、灰尘,狼狈不堪。那是我嫁入将军府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绝望的乞求。我可以忍受他的冷落,忍受他的羞辱,甚至忍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和鞭刑,但我不能……我不能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霍惊尘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动摇,甚至那惯常的冰冷和愤怒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持鞭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大婚次日,那位清瘦的老人将我的手交到他手中,虽惶恐于将军府的威势,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哑声道:将军,小女……小女就托付给您了,她性子柔顺,若有不当之处,您……您多担待。
那时他是如何回应的他似乎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未看那老人一眼。此刻,那声嗯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然而,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林婉柔。
林婉柔适时地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柔得能滴出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暗示:惊尘哥哥……姐姐她……真是可怜……可是,李大人刚去,姐姐又是戴罪之身,若是此时让她回去,万一……万一情绪激动,串联起什么……对将军,对霍家……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比任何利刃都有效。
那丝刚刚浮现的动摇,瞬间从霍惊尘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所谓的理智。
他被通敌的恐惧和對林婉柔的绝对信任再次占据了上风。
他硬起心肠,声音残酷得没有一丝人性:罪妇之家,有何可奔丧你通敌之罪未清,休想踏出府门半步!
我磕头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所有的哭喊,所有的乞求,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世界再次变得寂静。却不再是空茫,而是一种沉入万丈冰渊的死寂。
血和泪糊在脸上,冰冷黏腻。
我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子。
额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很疼。背上的鞭伤灼烧着,很疼。但所有这些疼,都比不上心口那片彻底荒芜冰冷的死寂。
痛苦、哀求、挣扎、悲伤……所有属于李嫣然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下面冰冷坚硬的礁石。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心爱慕、曾亲手救下的男人,看着这个给了我三年冷遇、如今又赐我鞭刑、甚至剥夺我为人女最后尽孝机会的男人。
眼神里,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彻骨的、淬冰般的恨意和平静。
呵呵……哈哈哈……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清醒。
好一个……罪妇之家……好一个……铁面无私的霍将军……
我不再求了。
对这个被谎言蒙蔽了双眼、心盲眼瞎的男人,求无可求。
霍惊尘被我笑得心头莫名一慌,那股不安再次攫住他,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无波。
我艰难地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依靠着那股恨意支撑起来的最后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霍惊尘似乎被我这副样子慑住了,他眼神复杂地示意旁边的侍卫。
侍卫拿来纸笔。他挥毫泼墨,写下两个刺目的大字——休书!
他将那纸休书,狠狠扔到我面前,仿佛扔开什么肮脏的垃圾:拿着这脏东西,滚出霍家!从此你与我霍家,恩断义绝!
我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纸决定我命运的休书,又缓缓抬起,定定地看着他。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却又平静得可怕:
霍惊尘,愿你,永不后悔今日之决。
此生,不复相见。
我弯腰,捡起那封休书,紧紧攥在手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节根根泛白。
然后,我拖着剧痛而虚弱的身躯,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平稳地,向外走去。
血滴从我破碎的衣衫下摆渗出,在我走过的冰冷石砖上,形成断断续续的、猩红的痕迹。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回头看那个男人一眼。
身后的刑堂,一片死寂。
我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沉重,每一下,都像是在为过去的李嫣然敲响丧钟。
而一个新的,只剩下恨意和冰冷的我,从这片废墟中,站了起来。
第三章
残躯逢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吃人的将军府的。
背后的鞭伤像被烙铁反复灼烫,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结了一层薄薄的、肮脏的血痂。
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已经千疮百孔、随着父亲一同死去的的心。
父亲的离世,霍惊尘的冷酷,林婉柔的毒计,三年来的冷漠与羞辱……这一切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将我的人生彻底摧毁。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打湿了我单薄而破碎的衣衫,雨水混着背上的血迹,在素色的衣料上晕开一片凄艳的淡红。寒意刺骨,我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了。
麻木地走着。
手里紧紧攥着那纸休书,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我存在过、挣扎过的东西。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小小的、早已收拾好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最简单的素衣,和那本父亲倾注毕生心血所著、作为我嫁妆的医书。
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娘家……如今父亲已去,母亲定然悲痛欲绝,我这般狼狈不堪、身负通敌污名地回去,只怕更添伤悲,且霍惊尘……他是否还会迁怒李家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行色匆匆,无人留意这个失魂落魄、满身伤痕与血污的女子。
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意识开始模糊,背后的疼痛变得遥远,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
视线逐渐昏暗,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
终于,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尽头,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重重栽倒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
……
黑暗。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混沌中,似乎有一道温暖的光照进来。然后,我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平稳的怀抱。
那怀抱带着一种淡淡的、清苦的药香,奇异地安抚了我几乎冻僵的神经。
我努力想睁开眼,却只掀开一条细缝。
朦胧的视线里,映入一张温润清雅的脸庞。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眉眼疏朗,气质沉静,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淡然。
只是那淡然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与她同病相怜的、看透繁华后的寂寥。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却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深切的担忧和……一种我读不懂的、沉痛的了然。
恍惚间,那关切的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我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许多年前,在家中的药圃边,似乎也曾见过这样一双温和的眼睛。
那时父亲还在太医院,一位年轻的神医来访,与父亲探讨医术,言谈间对父亲的医德极为敬重。我奉茶而去,匆匆一瞥,只记得那人风姿清雅,目光温和……原来,是他
他小心地避开我背上的伤口,将我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伤得如此之重……他低声自语,那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和急切。
他抱着我,快步走向巷口停着的一辆质朴马车。
去晏安堂。他对车夫吩咐道,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阴冷潮湿的雨巷,也仿佛正将我从那片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泥沼中,一点点剥离。
抱起我的男子,正是隐居于此的神医,顾晏之。
他曾在京中因妙手回春治愈太后顽疾而名声大噪,皇帝欲赐予御医院院首之位和黄金万两,他却只求了一枚免死金牌,便婉拒官职,飘然离去。
无人知,他曾是北境顾家的遗孤,家族卷入朝堂纷争而倾覆,他侥幸得脱,更名换姓习得一身医术。
他求的不是荣华,而是乱世中一份能保全自身、也能庇护他在意之人的‘安宁’。
在这江南小镇开了间晏安堂,悬壶济世,逍遥自在。
他认出了我。不仅仅是认出我是李御医的女儿,更认出了我就是当年药圃边那个眼神清澈、对医药充满好奇的少女。
那份源自多年前的、因知晓婚约而深藏心底的悄然情愫,在看到她如此惨状时,化为了汹涌的心疼与保护欲。
他并不知道我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但此刻,他只知道,他必须救她。
而将军府内,霍惊尘正莫名地烦躁。
我离去时那双死寂的眼睛和那句此生不复相见总在他眼前浮现。
他的鼻尖似乎总是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清苦的药香,让他心头无端刺痛,却又想不起来源于何处。
他只能将这莫名的情绪归咎于胜利后的疲惫和对罪妇的余怒。
林婉柔适时出现,温言软语地安慰他,亲手为他布菜斟酒,眼中却闪烁着计谋得逞的暗光。
她终于……赶走了那个占着她梦寐以求位置的女人。
她认为只有成为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才能将命运彻底攥在自己手中。
而我的存在,就是她通往权力与尊荣之路最大的绊脚石,必须踢开,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亲手推开的那块顽石,终将成为砸碎她野心的巨锤。
第四章
悔火初燃
我在一片温暖而干净的药香中醒来。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而非冰冷潮湿的刑堂地面。背上依旧传来阵阵抽痛,但已被清凉的药膏妥善包裹,额角的伤也被细致处理过。
短暂的迷茫后,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父亲的死讯、霍惊尘的休书、冰冷的雨巷……
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顾晏之端着一碗汤药走近。他依旧穿着素色长袍,神情平静,眼神里有关切,却并无令人不适的探究或怜悯。
这里是晏安堂。你伤得很重,又感染了风寒,需得好生静养。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对待一位寻常病患,先把药喝了吧。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此刻的我,像一只受惊过度又伤痕累累的兽,对任何靠近都充满警惕和疲惫。
他似是明白我的心情,并不强求,只温和道:李姑娘,不必担心。此处很安全。
他叫我……李姑娘。
不是霍夫人,也不是罪妇。
这三个字,轻轻巧巧地,将我与那座将军府、与那个男人剥离开来。
我沉默地端起药碗。药汁很苦,却不及我心头的万分之一。但我还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父亲教过我,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而我,还不能死。
在晏安堂的日子安静得几乎停滞。
顾晏之医术极高,我的外伤好得很快。
但他告诉我,郁结于心,非药石能速愈。
他从不问我过去的事,只是每日送来汤药,有时会带来一株新采的草药,或是镇上孩子送他的野花,随意插在我窗前的粗陶瓶里。
他偶尔会提及我的父亲,言语间充满敬重。
令尊所著的《百草新编》,见解独到,晏之受益良多。他研磨着药材,声音平和,尤其关于瘴疠之气的论述,于边军将士可谓福音。
我心中微动,想起账簿上那些变卖嫁妆的记录。
原来我偷偷做的事,并非无人知晓其价值。只是最该知道的那个人,从来不屑知道。
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后院和药房,但有时也能从前来看病的病人或学徒的低语中,听到一些模糊的、关于京城的消息。
他们说起京里似乎出了大事,一位大将军府上那位很得宠的表小姐,好像犯了什么大错,触怒了将军,被严厉处置了。
说起那位大将军像是变了一个人,沉寂了许多,还四处寻找什么人。
消息传到这里,已经支离破碎,语焉不详。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波澜。
霍惊尘如何,林婉柔如何,都已与我无关。他因林婉柔现在的恶行而惩罚她,是他的事。
那点微末的正义,于我父亲的命、于我三年青春、于我一身伤痕相比,微不足道。
有时,我会做噩梦。
梦见父亲临终前望着门口的眼神。
梦见霍惊尘冰冷的呵斥和那纸休书。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然后,我会看到窗外顾晏之书房常亮到深夜的灯火,或是清晨放在我门外的、带着露水的安神草药。
他什么也没说,却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告诉我不必害怕。
我知道,他在查我的事。
以他的能力和人脉,弄清一个被休弃将军夫人的来龙去脉,并非难事。
有一天,他送来汤药时,眼神比平日更沉静一些。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李姑娘,京城传来消息……尊父的葬礼,霍将军出面,办得很风光。李夫人处,也已有人妥善安置,你可放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陷害你的林氏,已被惩处,与你相关的污名,也已澄清。
他没有说是谁做的,也没有说细节。
但我猜得到。
除了霍惊尘,还有谁会在发现林婉柔真面目后,做这些事
我握着药碗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低头喝药。
哦。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心中不是没有震动,却更像听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风光大葬,严惩恶人,安置母亲……这些迟来的弥补,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它们换不回我的父亲,抚平不了我身上的疤痕。
太晚了。
他的愧疚和醒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而我,只想离那场噩梦越远越好。
我的伤渐渐好转,开始能在医馆里帮些忙。接触这些熟悉的草药,让我那颗死寂的心,仿佛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活着的实感。
而我并不知道,那个因愧疚和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愫而煎熬的男人,在疯狂寻找数月后,终于循着一点微弱的线索,正朝着这座江南小镇,疾驰而来。
他想的,或许只是找到她,弥补她,求她原谅,甚至……带她回家。
第五章
孤雁南飞
时间在晏安堂平静的药香里缓缓流淌。
一日,我对着父亲留下的医书出神,指尖摩挲着父亲的字迹,眼泪无声滑落。
顾晏之不知何时走来,默默将一杯温热的安神茶放在我手边。
家父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你终日以泪洗面。他声音温和,顾某年少时,亦曾骤失至亲。痛彻肺腑之后,方知唯有秉承遗志,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告慰。
我抬头看他,他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同病相怜的理解。
那一刻,我仿佛在他沉静的眼眸里,看到了相似的伤痕。
我的身体在顾晏之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背后的鞭痕褪成了浅粉色的印记,额角的伤也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
心灵上的冻土似乎也在这种安宁的日子里,被细微的暖意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不再那么坚硬刺骨。
我开始更频繁地在医馆帮忙。
辨认药材,研磨药粉,甚至偶尔在顾晏之的指导下,为一些病情简单的妇人孩子看诊。
每当看到病患因我的缓解而舒展的眉头,听到那一声真诚的谢谢李大夫,一种久违的、微弱的价值感便会悄然滋生。这不再是将军府里那个需要谨小慎微、动辄得咎的摆设,而是凭着自己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曾被霍惊尘嗤之以鼻的医术,真真切切地帮助着需要帮助的人。
顾晏之话依旧不多,但他会在忙碌时自然地将捣杵递给我,会在发现一本难得的医书时放在我常坐的窗边,会在雨后采来带着清香的草药放在我的案头。
我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像溪水流过山谷,安静而自然。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不提他的将来,只是用一种沉静温和的方式,为我圈出了一方可以喘息、可以逐渐愈合的天地。
小镇的宁静偶尔也会被打破。
有时,会有陌生的、带着北方口音的面孔在医馆外徘徊打量,或是向镇民打听最近是否有陌生女子前来。
有时,我会无意中听到学徒嘀咕,说最近镇上来了些看起来像军爷的人,风尘仆仆,像是在找什么。
每当这时,我的心会下意识地一紧,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天下之大,他未必能找到这里。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
顾晏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些不寻常的迹象,他并未多言,只是晏安堂周围,似乎总有几个身手利落的药农或伙计在不着痕迹地巡视着。我心里明白,这是他的保护。
这一日,天气晴好。
我正坐在后院阳光下仔细筛检着一批新到的茯苓。
顾晏之从外面回来,步履似乎比平日稍快了些。他走到我面前,沉默了片刻。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李姑娘,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近日或许……会有故人来访。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药筛的手停在了半空。
故人
还能有哪个故人,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我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中的慌乱和抗拒,想必已然泄露。
他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我的猜测,温声道:不必忧心。晏安堂虽小,亦是清净之地。无人能在此造次。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奇异地安抚了我瞬间紧绷的神经。
我低下头,继续筛检着茯苓,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吗
可是,霍惊尘,你现在才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香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冰凉。
也好。
是时候,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而此刻,一匹快马正冲出京畿之地,带着满身风尘和一颗被悔恨与急切煎熬的心,朝着江南的方向,日夜兼程而来。
第六章
惊尘覆水
该来的,终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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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午后,医馆里的病人刚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安宁的药香。
我正低头核算着今日的药材账目,忽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
一股熟悉的、带着风尘与铁锈气息的压迫感,即便不抬头,我也知道是谁。
我的心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墨迹晕开一小团。但我没有抬头,继续写着,仿佛只是被微风打扰。
嫣然......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而急切的情感。
我缓缓抬起头。
霍惊尘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萧索和狼狈。
战袍蒙着厚厚的尘土,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只有冰冷和傲慢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炽热和悔痛。
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死死锁着我,仿佛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抖。
顾晏之从内堂走了出来,无声地站到了我身侧不远处,神色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屏障感。
这位将军,面生得很,不知莅临小店,有何贵干顾晏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疏离。
霍惊尘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我。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这味道……陌生又熟悉,清苦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中毒昏迷时,那个模糊的影子和那段短暂却安心的气息。
当时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或者那是濒死前的幻觉。醒来后,他看到的是梨花带雨、身上散发着甜腻花香的林婉柔。
他问过她:是你救了我我好像……闻到了一种药香……林婉柔当时哭得更凶了,委屈道:惊尘哥哥是嫌弃柔儿身上的香味吗我为了救你,帕子都丢了,手上还沾了血污,哪还有什么好闻的味道………他立刻心生怜惜与愧疚,将那点疑虑抛诸脑后。
此刻,这缕药香再次出现,如此清晰,与他记忆深处的那个模糊片段严丝合缝,勾起了他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混杂着卑微的乞求:嫣然,跟我回去。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林婉柔我已经处置了...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弥补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见我只是冰冷地看着他,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语气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不熟悉的、试图回忆的笨拙:我记得...你其实喜欢杏花,对不对那年春天,院子里的杏花落了你一身,你站在树下笑了...我...我当时其实看见了...我只是...他只是从未放在心上。
他的话反而像一把刀,更深刻地提醒着我过去的愚蠢。
我的眼神愈发冰冷。
他终于意识到语言是多么苍白,他猛地一咬牙,竟真的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医馆里尚未离开的学徒和零星病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一片麻木的冰凉。下跪这就是他以为的诚意吗
将军认错人了。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民女与将军,早已一别两宽。将军所为,民女谢过,但实在不必如此。请回吧。
不!没有一别两宽!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我没有签字画押!那封休书不作数!你还是我的妻子!你必须跟我回去!
他开始变得偏执,试图用身份和强权来捆绑。
我轻轻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将军莫非忘了,是你亲手将我逐出霍家,恩断义绝。如今这般,不觉得可笑吗
我后悔了!嫣然!我后悔了!他激动起来,试图上前抓住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顾晏之适时地上前半步,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霍惊尘的目光终于锐利地射向顾晏之,充满了敌意和审视。
是你是你把她藏在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危险,你是什么人离她远点!
顾晏之淡然迎上他的目光:在下顾晏之,一介郎中。李姑娘是我的病人。将军,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霍惊尘猛地站起,周身散发出战场带来的凛冽杀气,试图逼退顾晏之。
然而,顾晏之只是静静站着,那股沉静的气场竟丝毫未被压垮。
霍将军,我开口,声音冷了下来,顾先生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朋友。请你放尊重些。这里没有你的妻子,只有李嫣然。请你离开。
我不走!霍惊尘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神疯狂起来,你不跟我走,我就毁了这医馆!我可以让你在这大晟王朝无立锥之地!嫣然,别逼我!
他竟然开始威胁。
我的心彻底冷透。
看,这就是他。
永远学不会尊重,以为强权和暴力就能得到一切。
你可以试试。顾晏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在动手前,将军最好先想想,能否承担得起后果。他语气笃定的让霍惊尘微微一滞。
霍惊尘死死盯着我们,胸膛剧烈起伏。威胁不成,他又换上了哀兵之策。
他不再看顾晏之,只看着我,眼中竟滚下泪来:嫣然......求你......没有你我会疯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就一个机会......你看,我把你的院子都按你喜欢的樣子重新布置了,我学会了记得你爱吃的菜,我......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他那些迟来的、自以为是的弥补,试图用细节打动我。
可我听着,只觉得无比讽刺和疲惫。那些我曾经小心翼翼期盼过的东西,在他毫不珍惜地摧毁一切后,变得如此廉价可笑。
将军,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彻底的疲惫和不耐烦,你说这些,与我何干你的后悔,你的痛苦,都是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更不愿承担。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只是打扰。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他踉跄一步,脸色惨白,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就在这时,几名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街角巷口扑出,手持利刃,目标明确,直刺向我!
嫣然小心!霍惊尘的反应快得惊人,但不再是训练有素的格挡,而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源自本能的恐慌。
他猛地扑过来,不是用背,而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徒手去抓那袭来的利刃,同时用身体将我狠狠撞开!
噗嗤!
利刃割破他手掌和手臂的声音响起,鲜血瞬间涌出。
同时,顾晏之衣袖一拂,数道银光疾射而出,精准地没入几名杀手的穴道,惨叫声顿时响起!
免死金牌在此!谁敢造次!顾晏之亮出金牌,声如寒冰。剩下的杀手被金牌和顾晏之瞬间展现的身手震慑,又见目标已被霍惊尘护住,迟疑片刻,迅速拖起倒地同伴撤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跌倒在地,抬头看去。
霍惊尘的手臂和手掌被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第一时间竟是踉跄着扑到我面前,双手颤抖着,不敢碰我,只是用那双彻底崩溃的眼睛上下扫视我,声音是破碎的、嘶哑的:你没事你有没有事!告诉我!你有没有事!他的情绪完全失控,涕泪横流,大将军的威严荡然无存,状若疯魔。
他猛地转向被顾晏之制住的、唯一还清醒的刺客,眼中是狂暴的杀意和疯狂:谁派你来的!说!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刺客被他的样子吓破了胆,为了求饶,脱口而出:是林婉柔小姐!是她!她恨李姑娘夺走了将军您的心!派我们来灭口!
她……夺走了我的心
霍惊尘猛地僵住,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被极大的困惑和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可怕预感取代。
他喃喃自语,逻辑混乱:不……不是我欠她的吗……我欠婉柔的……那条蛇……那条蛇……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我,又看向自己流血的手,再看向那刺客,瞳孔剧烈收缩。
所有碎片,那模糊记忆里的药香、李嫣然无数次欲言又止的眼神、林婉柔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清苦气息、以及她当年那句刻意引导的我身上没有好闻的味道在这一刻,在这极致的刺激和混乱中,轰然贯通!
不是错觉!从来都不是!
啊——!!!
霍惊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绝望的嘶吼。
那不是愤怒,而是整个世界彻底崩塌毁灭后的终极哀鸣。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毫无尊严地、缓缓地瘫软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他不是在表演下跪,而是精神彻底毁灭后,身体再也无法支撑。
他抬起头,看着李嫣然,眼泪汹涌而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曾经冰冷傲慢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深渊般的绝望和悔恨。
第七章
恩仇终烬
霍惊尘没有受致命伤,但精神的崩溃远比身体的创伤更摧毁人。
顾晏之为他处理了手上臂上的刀伤。他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眼泪无声地不断从眼角滑落。偶尔,身体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仿佛再次经历那场毁灭性的真相冲击。
几天后,他能勉强起身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林婉柔对质,而是拖着虚弱的身体,默默地、如同赎罪般,开始清理晏安堂院中的杂草,或是帮着分拣一些药材。
他的眼睛不敢看我,每次无意中看到,都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目光,身体僵硬,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沉默和这种卑微的劳作,比任何痛哭流涕的忏悔都更让人压抑。
终于,林婉柔被带来了。
她看到形容枯槁、眼神死寂、正在沉默地捣药的霍惊尘,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尖利的冷笑,眼中充满了怨毒和快意。
霍惊尘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极致的痛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他问,不是问陷害,而是问最初那个谎言:当年……为什么
林婉柔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疯狂而扭曲的大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惊尘哥哥!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要嫁给你!那个木头一样的女人凭什么嫁给你仅仅是因为有可笑的婚约,她就能轻易得到你!我不服!我就是要取代她的位置,就是要让她永远消失在我们眼前!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霍惊尘怒吼道。
哈哈哈!惊尘哥哥,你知道么你以为当年真是我救的你吗!不是!是李嫣然!是你那个瞧不上、被你虐待休弃的发妻李嫣然!我捡到了她的帕子,那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我只不过抓住了它而已!
她看着霍惊尘瞬间惨白的脸,报复的快感达到了顶峰,恶毒的话语如同毒液般继续倾泻而出:
哈哈哈!你现在知道了是你!是你这个瞎子!是你亲手把你真正的救命恩人推开、虐待、羞辱、送上刑堂!是你害死了她父亲!霍惊尘,你最对不起的人是她!你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活该!活该痛苦一辈子!!
这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再次将霍惊尘凌迟。
他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但这一次,他没有崩溃嘶吼,只是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了他。
他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自己永恒的罪孽。
他再睁开眼时,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林婉柔,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所犯之罪,依律当诛九族。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但念在……念在我曾许诺护你一生……我会奏明陛下,免你死罪。但你余生,永锁暗牢,不见天日。
至于你我,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宣布,恩断义绝,永世不复相见。
他说完了。
不是替我原谅,而是替那个被欺骗了多年的自己,做了最后的了断。
林婉柔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霍惊尘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恨你!霍惊尘我恨你!随即被拖了下去。
霍惊尘则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缓缓转向我所在的方向,并没有看她,而是对着那个方向,极其缓慢地、深深地、一揖到底。
没有道歉。
任何道歉在此刻都是一种亵渎和打扰。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那具仿佛只剩下空壳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离开了晏安堂,离开了清泉镇。
第八章
余生青山
霍惊尘离开了,像一阵萧索的风卷过枯叶,最终消失在江南的烟雨之外。
他没有回头,那背影踉跄而单薄,仿佛
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他留下的,不是
一句道歉,那于我们之间早已轻若尘埃,毫无意义,而是一种更为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他最终明白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打扰。
后来,我们听闻,他没有回那座煊赫的京城将军府,而是径直去了北境苦寒之地。
他向皇帝递了请罪和请辞的折子,自请卸去一切京中要职,永镇边关。
皇帝念其昔日战功卓著,且悔过之切溢于言表,最终准了他的奏请。
北境风沙凛冽,足以磨蚀血肉,或许也能暂时麻痹一颗永无救赎之地的灵魂。
清泉镇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却又有些不同。我与顾晏之之间的默契愈深。
清晨常一同入山采药,露水打湿衣襟;午后在医堂并肩坐诊,为前来求医的百姓解难;夜晚灯下,时而研讨医案,时而静默各自看书,空气中流淌着药香与难以言喻的安宁。
我在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新生并非忘却前尘,而是在过往的疮痍之上,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身边的确幸,生长出新的筋骨与血肉。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大批的物资从北境运来,指名送给晏安堂李姑娘。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珍稀药材,应有尽有。
我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箱笼,仿佛看着另一个遥远世界无关的尘埃。
它们精美,昂贵,却冰冷无比,与父亲留下的医书、顾晏之窗前的野花、病愈孩童的笑脸相比,轻如鸿毛。
我让顾晏之帮忙,将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换成了实在的粮食、常用的药材和厚实的过冬棉衣,悉数周济给了周边的穷苦百姓和因战乱流离失所的边境移民。
渐渐地,北境来的物资不再送来。
或许他终于在那片风沙中想明白,这样的弥补,并非我所需要,亦非他能偿还。
沉默,是他最后能给的、也是唯一的尊重。
一年后的春天,我和顾晏之关闭了晏安堂。
这里的日子固然静好,但天下之大,还有更多需要医术的地方,更多在病痛中挣扎的生灵。
我们买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载满了药材和医书,告别了清泉镇。
马车驶出镇口时,阳光正好,远处青山如黛,流水潺潺。
顾晏之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淡淡的药香,温声问:想去哪里
我回握住他,掌心相贴处,传来坚定而踏实的力量。我看着前方开阔的天地,微微一笑,眼中是对未来的平静期盼:你的志愿是悬壶济世,我的愿望是继承父志。听说南边有瘴疠,北地多冻伤,西陲战事刚平,恐有疫病……天涯海角,我们去需要我们的地方。
他颔首,目光温柔而坚定,一如他始终以来的样子:好。
多年后,北境边关的将士中流传起一位女神医的传说,说她与她的神医夫君云游四方,妙手仁心,尤擅防治边关常见的瘴疠冻伤,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每当有人将此传说报予军帐中那位沉默得如同铁铸的将军时,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柄旧剑,望着南方的天空,久久不语。唯有风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散入风沙的叹息。
而我们的马车,正缓缓前行,驶向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我们一路行医,一路救人,看过塞北的风雪,也赏过江南的烟雨。日子忙碌而充实,心中平静而安然。
惊尘已错,覆水难收。
他的火葬场,烧尽了过往,也焚尽了他自己。
而我的路,在脚下,在远方,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病患身边,在身侧这个始终温和相伴的人掌心里。
青山远阔,人间烟火。
此生不复见,各自平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