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破旧的面包车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瘫在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卷起一片尘土。
剧烈的颠簸让林溪小腹猛地一抽,那里面悄然孕育才两个月的小生命,仿佛也感知到了外界滔天的恶意,不安地悸动了一下。
她还记得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和沈砚在熙攘的夜市挑选着小木雕,他说要给我们的房间摆满全世界的有趣玩意。下一秒,口鼻被刺鼻气味捂住,天旋地转。
再睁眼,已是地狱。
一只粗黑油腻、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手粗暴地拽开车门,将她像拖牲口一样拖了下来。林溪踉跄着跌进一片尘土与鸡飞狗跳之中。目光所及,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歪斜欲倒的木篱笆,还有那些倚在门口、眼神麻木又带着赤裸裸审视与好奇的村民。她身上那件沈砚特意为她定制的、如今已污损不堪的真丝连衣裙,成了这灰黄绝望天地间最刺眼也最可笑的点缀。
买她的是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夫妻,此刻却堆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谄媚的喜悦。他们用力推过来一个年轻人,嗓门洪亮带着显摆:建军,快看!你媳妇儿!爹娘给你买回来的媳妇儿!以后给你生大胖小子!
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年轻男人,眉眼甚至称得上清秀周正,但那双眼睛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珠子,澄澈,却空洞无物,只有五六岁孩童般的懵懂。他咬着手指,嘻嘻地傻笑着,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林溪身上,然后猛地扑过来,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媳妇儿!嘻嘻!好看的媳妇儿!生娃娃!跟我生娃娃!他兴奋地嚷嚷着,浑浊的口水险些滴落在她早已僵硬的手背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林溪死死咬住早已破损的下唇,舌尖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声冲到喉咙口的尖叫与绝望。旁边的婆婆,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凑近来,压低声嗓,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爱:妮儿,别怕,俺家建军就是孩子心性,听话着呢!好哄!夜里……等圆了房,明年这时候,保准能抱上大胖小子!说不定还是俩呢!俺们家不会亏待你!
圆房!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溪的心脏,让她浑身剧烈地一颤,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小腹。那里,有她和沈砚相爱多年的结晶,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宝贝。蜜月旅行前,验孕棒上那清晰的两道红杠,曾让沉稳的沈砚狂喜地抱着她转了无数个圈,对着星空发誓会用生命守护他们。可现在……沈砚,你在哪里你知道我正在坠入怎样的深渊吗求求你,快找到我……
城市的另一端,早已天翻地覆。
沈砚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双眼赤红,疯狂地砸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昔日温馨的婚房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林溪的照片,每一张她都在笑,笑得那么甜,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的心。
找!继续找!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丝,她不可能凭空消失!绝不可能!
林溪的父母一夜白头,母亲哭晕过去数次,父亲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悬赏金额高到令人咋舌。机场、车站、码头…所有能查的监控都查了,显示林溪最后是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扶进了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然后,人间蒸发。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沈砚不眠不休,几天内瘦脱了形,胡茬满面,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烟酒和绝望的气息。他一遍遍看着手机里林溪的笑脸,指甲掐进掌心,鲜血淋漓而不自知。
溪溪…我的溪溪…你到底在哪…他跪在地上,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被推进那间贴着褪色喜字、散发着霉味和牲畜味的土屋时,林溪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傻子建军被灌了几口劣质白酒,早已睡得死沉,鼾声如雷。角落里老鼠窸窣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缩在冰冷坚硬的炕角,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块尖锐的碎瓷片上。
绝望催生了勇气。
她摸索过去,捡起瓷片,咬着牙,用那尖锐的断口狠狠划破自己指尖的肌肤。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黄土炕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她忍着钻心的剧痛和滔天的屈辱,将它们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身下那块婆婆特意准备的、象征着贞洁的刺眼白布上。
每一下擦拭,都像是在用自己的尊严、骄傲和对沈砚全部的爱恋,在粗糙的砂石上来回摩擦,磨得血肉模糊,磨得灵魂出窍。
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却死死压抑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砸落在手背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
为了孩子,沈砚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忍下去。她一遍遍抚摸着小腹,那里是她唯一的希望。
从此,她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表演。
演顺从,演认命,演对未来的期盼。她逼着自己对那个傻子挤出虚弱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在他流着肮脏口水扑过来要抱抱媳妇儿时,僵硬地抬手替他擦去,陪他玩那些幼稚不堪的泥巴游戏和过家家。
婆婆盯得很紧,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精明的审视和警告。她就在无人处,狠狠掐自己大腿内侧最嫩的肉,用尖锐的疼痛刺激出眼眶里虚假的温顺和满足。
恶心感无时无刻不缠绕着她,夜里常常从充斥着沈砚身影和傻子狞笑的噩梦中惊醒,触碰到身边酣睡的庞大躯体,绝望便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如影随形。
孕肚渐渐无法隐藏。
婆婆喜出望外,炖鸡汤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偶尔甚至会给她一个难得的笑脸,看她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尊会下金蛋的母鸡,但看管却丝毫未曾放松。
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轻微的胎动,一遍遍在心里无声地、泣血地呢喃:宝宝别怕,爸爸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一定…
一个月,两个月…时间一点点流逝,寻找林溪的线索一次次中断。希望越来越渺茫。
沈砚几乎住在办公室里,靠咖啡和酒精维持着生命,疯狂地处理完工作,其余所有时间都用来寻找。他变得阴郁、易怒,眼里只剩下偏执的光。
就是在这个时候,苏婉出现了。
她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主动找上门,声称在做一篇关于失踪人口的深度报道,希望能了解一下林溪的情况,或许能通过媒体的力量获得更多线索。
疲惫不堪、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沈砚接待了她。
苏婉专业、冷静,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她仔细询问了林溪失踪的所有细节,分析了各种可能性,提出了几个连警方都未曾注意到的角度。她陪着沈砚一遍遍查看那些模糊的监控录像,不厌其烦。
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在她看似专业实则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在她一次次带来可能有进展的虚妄希望又破灭后,沈砚这座几乎快要崩塌的堤坝,下意识地抓住了一丝浮木。
是她,在他又一次因绝望而失控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
是她,在他对着林溪的照片枯坐整夜时,安静地陪在一旁。
是她,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沈先生,请不要放弃,林小姐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在极致的痛苦和脆弱中,依赖和某种扭曲的情感悄然滋生。
一次,沈砚高烧病倒,苏婉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病床上昏沉的他,抓住她的手,模糊地喊着溪溪。
苏婉没有挣脱。
等他病好,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愧疚、脆弱、渴望慰藉、以及苏婉恰到好处的表白…沈砚,让我陪你一起找她,让我照顾你…
在一个醉酒后、将苏婉错认成林溪的夜晚,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醒来后的沈砚陷入巨大的痛苦和自责,但苏婉却哭着说自己是自愿的,不要他负责,只求能留在他身边帮他继续寻找林溪。
关系,从此变得复杂而不堪。沈砚沉溺在这种半推半就的慰藉与自我厌恶的漩涡里,无法自拔。苏婉则越来越像一个女主人,打理着他的生活,
陪伴着他寻找。
转机在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午后降临。
村里居然破天荒地来了个生面孔的女记者,背着相机,拿着笔记本,说是做乡村发展调研。婆婆被村干部陪着,容光焕发地接受采访,大肆吹嘘家里的幸福生活和儿子的本事。林溪被允许在一旁站着,充当背景板,展示她被买来后的安分与满足。
当林溪听到那女记者清脆熟练地问话声,看到她胸前挂着的记者证时,一颗死寂的心,猛地、疯狂地跳动起来,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机会!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就在婆婆转身去屋里翻找建军那张早已发黄的大学毕业证(车祸前的)以佐证自家书香门第的瞬间,林溪猛地背过身,迅速扯下内衫胸口处最柔软、也最隐蔽的一角布料,毫不犹豫地再次咬破指尖。
剧痛袭来,她却毫无感觉,只用涌出的鲜血,急速而清晰地写下自己父母和沈家的详细地址、沈砚的私人手机号码,最后是三个血淋淋的、凝聚了她所有绝望的字:救救我!
她假装被门槛绊倒,痛呼一声。
在那女记者下意识弯腰搀扶她的电光火石之间,林溪抬起泪眼,用尽全身的哀求,将那团滚烫的、沾满她全部生命希望的布条,死死塞进了对方微凉的手心里。
女记者——苏婉,明显怔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愕与慌乱,但几乎是立刻,她反应过来,手指迅速收拢,将布条紧紧攥住,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周围谈笑风生的村干部和正屋方向,然后看向林溪,几不可查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用只有两人能懂的口型无声承诺:放心。一定。
那一刻,林溪灰败如同死水的眼睛里,终于炸开一簇微弱的、却无比灼人的光!天,好像真的要亮了!沈砚,要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苏婉在转身离开村子、坐上车后,看着掌心那团刺目的血书,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地址是沈家的地址,号码是沈砚的私人号码…那个她费尽心机才靠近的男人,那个她刚刚凭借照顾才稍稍稳住的男人…
如果林溪回来…
巨大的恐惧和嫉妒瞬间攫住了她。她爱沈砚,爱他英俊的容貌,爱他的财富,爱他即使颓废也掩盖不住的魅力!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绝不能让这个本该死掉的女人毁掉!
颤抖着手,她摇下车窗,将那团染血的布条,用力扔进了窗外湍急的河流中。看着它迅速被浑浊的河水吞没,消失不见,她才仿佛脱力般靠回座椅,大口喘息,然后慢慢握紧了拳,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心。
林溪,你必须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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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的孩子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降生,是个男孩。皱巴巴的小脸,却依稀能看出像极了沈砚的眉眼。婆婆一家欢天喜地,但对她的看管却更加严密了,几乎寸步不离,仿佛她是随时会飞走的金丝雀。
她抱着这个用半条命换来的、温暖的小生命,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听着孩子咿呀学语,看着他清澈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逃跑的念头从未熄灭,反而因为思念而愈发灼烧。
直到孩子半岁,一场精心策划的高烧,让她终于抓住了机会——去镇上的医院。
她抱着烫得吓人的孩子,坐上了那辆颠簸不堪的三轮车。手心全是冰冷的冷汗,心里一遍遍默记着来时模糊的路线。在医院嘈杂混乱的走廊里,趁着婆婆焦急地去窗口缴费、傻子建军被窗外一只花蝴蝶吸引全部注意力的瞬间,林溪抱紧孩子,用尽全身力气,闪进一旁的安全通道,发足狂奔!
风声在耳畔呼啸,心脏跳得快要炸开。她不顾一切地冲到路边,拦下一辆路过的货车,几乎要跪下去,语无伦次地哀求,掏出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沈砚送她的铂金项链,颤抖着递过去。
司机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眼含绝望泪水、怀里孩子烧得小脸通红的女人,最终动了恻隐之心。
距离那座繁华城市越近,林溪的血液就越滚烫。沈砚。沈砚。这个名字是支撑她度过无数黑夜的唯一信念。
她用司机的好心手机,再次拨通了那个刻入骨髓的号码。
妈…是我,溪溪…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有破碎的呜咽和压抑太久的痛哭。
溪溪!我的孩子!你在哪!告诉妈妈你在哪!!母亲的声音瞬间撕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慌,背景音里传来父亲急促的呼喊和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她泣不成声地报出那个偏僻的县城名字。
等着!乖乖等着!别乱跑!爸爸和哥哥马上包机过去!最快速度接你回家!你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爸,不行,那里不安全,要离开。是哥哥的声音。对,去沈家!那里离得近!我们直接去沈家接你!母亲的声音哭得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力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砚。对,找沈砚。他一定找她找疯了。
她试着拨沈砚的号码,一遍,两遍,十遍……始终无人接听。或许他在忙,或许…没关系,他一定在家等她。她直接去。
好心的司机听她断断续续说完,叹了口气,二话不说,调转车头朝着那座她描述了无数遍的、象征着爱与安全的别墅驶去。
熟悉的别墅区终于映入眼帘。那栋最漂亮、带着大片她亲手栽种的玫瑰园的别墅,就是沈家。只是……今天似乎格外热闹雕花铁门完全敞开,院子里停满了各式豪车,悠扬的婚礼进行曲隐约飘出,夹杂着欢声笑语。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抱着终于退烧、沉沉睡去的孩子,拖着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的腿,一步步走向那扇洞开的、洋溢着喜庆与幸福的大门。心跳声大得盖过了一切音乐和喧嚣,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刹那间,满世界耀眼的红与白撞入眼帘,刺痛了她的眼。鲜艳的喜字,怒放的百合与玫瑰,晶莹的香槟塔折射着璀璨炫目的光芒。衣冠楚楚、笑语晏晏的宾客们举杯交谈,气氛热烈而温馨,仿佛天堂。
然后,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定格在宴会厅的中央。
她的沈砚。
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肩宽腰窄,英俊得令人窒息,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寻找她的痛苦煎熬。他正微微侧着头,唇角含着一抹温柔至极、足以溺毙人的笑意,专注地听着身边的新娘说话。那抹笑意,是林溪曾在无数个被屈辱和绝望吞噬的黑夜里,反复回味、用以维系生命的珍宝。
而那个新娘……
林溪全身的血液,在千分之一秒内,从沸腾的顶点降至绝对零度,彻底凝固,然后疯狂地倒流,冲得她四肢百骸瞬间冰冷麻木,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洁白的婚纱曳地,头纱下是精心修饰过的、明媚动人的脸庞,那双眼睛——林溪死也不会忘记!正是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深渊里,紧紧握住她那封用生命写就的血书,对她重重点头,用口型承诺一定的女记者苏婉!
世界在她耳边彻底寂静失声。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急速褪去、扭曲、变形,只剩下那对沐浴在幸福光晕中的璧人,像一把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狠狠地、残忍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进她的灵魂里!
她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沾满泥污和血垢的石像,僵立在繁华盛宴的入口,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来自阴间的、不合时宜的鬼魂。
沈砚似乎感应到了那道过于直白、过于强烈、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注视,微微蹙了下眉,转过头来。目光略带疑惑地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
起初是随意的一瞥,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随即,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冻结,像是被急速冰封,僵硬得可怕。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剧烈地颤抖着,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枯槁憔悴、毫无血色的面容、乱糟糟如同枯草的头发、身上那件不知从哪个垃圾桶翻出来的、散发着异味的臃肿旧外套!以及……怀里那个用破旧毯子包裹着的、酣睡的婴儿。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恐慌、甚至是一丝一闪而过的恐惧……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地翻滚、碰撞、炸裂!
溪……溪溪他失声脱口,声音嘶哑破裂得完全变了调,像是从被撕裂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惊骇。
这一声,如同按下了全场静音键。悠扬的音乐停了,喧闹的谈笑停了。所有宾客的目光,带着惊讶、好奇、探究、茫然,齐刷刷地聚焦到她这个突兀的不速之客身上。
新娘苏婉也闻声回过头。当她的目光触及林溪那张脸时,脸上的幸福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比她的婚纱还要白。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那已经明显隆起的孕肚,另一只手惊慌失措地死死抓住沈砚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到他身后去,身体微微发抖。
阿砚……她发出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仿佛林溪是什么索命的厉鬼。
沈砚被她这一拉一唤,似乎从极致的震惊和恍惚中猛地被拽回现实。他看看眼前形销骨立、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的林溪,又侧头看看躲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怀孕的新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张合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巨大的混乱、冲击、和铺天盖地的疑问让他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僵在原地。
为什么……林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干涩得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个女记者,那个名叫苏婉的新娘,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烧穿。
沈砚的嘴唇颤抖着,依旧无法成言,眼神痛苦而混乱。
躲在他身后的苏婉却像是被这句话刺激了,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冲花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怖,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和激动:因为我爱上他了!林溪!我爱上阿砚了!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失踪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活着!我只是……我只是遵从我的心!我有什么错!我不能追求我的幸福吗!
爱自私
好一个遵从本心!好一个追求幸福!
林溪看着她激动而苍白的脸,看着沈砚下意识侧身、将她更严密地护在身后、阻隔在自己与她之间的动作,看着那只死死按在微隆孕肚上的手——那里,正孕育着另一个孩子,一个在她在深渊中挣扎求生、日夜盼望着他来拯救时、
悄然孕育的、苏婉和沈砚的孩子!
原来,她拼死送出的那封血书,没有换来救赎,反而成了另一个女人窥探她生活、趁虚而入、登堂入室的捷径!
原来,她在地狱里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别人的爱情盛宴添砖加瓦、铺设红毯!
原来,她坚守的信念,她忍受屈辱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彻底摧毁、践踏得粉碎!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席卷了她,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和温度。她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疼痛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虚空,几乎要将她压垮、吞噬。
她重新将目光移回到沈砚脸上,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寒的平静:婚礼继续还是取消!她说的,仿佛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这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彻底刺穿了苏婉紧绷的神经。她猛地从沈砚身后站出来,情绪彻底失控,尖声叫道,声音刺耳地划破了寂静的宴会厅。
取消凭什么取消!该走的是你!林溪!你看看你自己!你被卖进山里整整一年!你跟那个傻子同吃同住!你还给他生下了孩子!她颤抖的手指猛地指向林溪怀里的婴儿,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你现在凭什么回来凭什么来破坏我的婚礼我的生活!你们回不去了!你不配再站在这里!更不配再站在阿砚身边!
况且我已经有了阿砚的骨肉了!三个多月了!你想让他的孩子生下来就被人指指点点,没有名分吗
苏婉!闭嘴!沈砚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怒吼,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像是要杀人。她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不仅捅向林溪,也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痛彻心扉,却又被孩子两个字捆得动弹不得。他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反驳那个残酷的、摆在眼前的事实——林溪怀里的孩子,以及苏婉腹中的胎儿。
她猛地转向沈砚,泪水涟涟,却语气强硬,双手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阿砚!你看看她!她早就不是你的溪溪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女人,是别人孩子的妈!难道你要让我的孩子,你的亲生骨肉,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吗!你想让他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个没爹的野种吗!
林溪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得透明。苏婉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那些她拼命想要遗忘的屈辱和肮脏感,被如此赤裸裸地当众撕开,血淋淋地展示在她最爱的人面前。
但她没有看苏婉,而是缓缓地、将目光重新投向脸色惨白、剧烈挣扎的沈砚。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沈砚:
沈砚,你的这位新婚妻子,在我被困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见过我了。
她顿了顿,看着沈砚骤然睁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继续用那钝刀割肉般的语速说,
我把我家的地址,你的私人电话,我用血写下来,求她救救我,交给你或者我的家人。
这件事,她知道,我知道。
现在,你也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在沈砚的脑海里引爆!
所有的线索——苏婉的主动接近、她偶尔闪烁的言辞、她对寻找细节过于的热心、以及此刻那惨白如鬼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全部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恶毒的真相!
你……你说什么!沈砚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他猛地转向苏婉,眼中的痛苦和挣扎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背叛所取代!他一把抓住苏婉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苏婉!溪溪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早就见过她!你拿了她的血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啊!疼!苏婉痛呼出声,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魂飞魄散,眼泪汹涌而出,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不是…阿砚你听我说…我是怕…我当时是害怕…那些村里人很凶…我我不敢…后来我是怕你受不了…她早就跟别人…
滚沈砚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甩开她的手,巨大的力道让苏婉踉跄着差点摔倒,她慌忙护住肚子,发出惊恐的哭叫。
沈砚胸口剧烈起伏,眼球布满血丝,他看看形销骨立、眼神死寂的林溪,再看看惊慌失措、满脸泪痕的苏婉,尤其是她那双护着肚子的手……
巨大的、被欺骗的愤怒和找到真相的冲击,与他必须承担的、对苏婉腹中孩子的责任,疯狂地撕扯着他!他几乎要崩溃了!
他终究是从这骇人的重逢、从林溪的质问、从苏婉过激的反应中,拼凑出了那可怕而丑陋的事实真相。
苏婉眼泪淌得更凶,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恐惧,试图去拉他的手:我怕…我怕告诉你…你就不要我了…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找她…阿砚,我爱你啊…我只是太爱你了…我害怕失去你…
沈砚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以及那明显隆起的、昭示着无法回头责任的腹部,那满腔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怒火和质问,仿佛猛地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
他举起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却无力地、沉重地垂落下去。他的愤怒,在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刚刚宣誓的新婚妻子、她腹中已然成型的孩子、满堂的宾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徒劳。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原地,选择了护着那个欺骗他、隐瞒真相、任由他真正的爱人在地狱里腐烂的女人,和她肚子里那个无声地捆绑住他的孩子。
她看着沈砚,看着他眼底巨大的痛苦、挣扎,以及那一丝……无法掩饰的、因苏婉话语而产生的刺痛和怀疑。
够了。真的够了。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化为灰烬。
林溪静静地、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剧烈的愤怒,看着他痛苦的挣扎,看着他眼底的震惊与愧疚,看着他最终……沉默而愤怒的选择。
看啊,沈砚,这就是你选择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亲手掐灭了你救我的唯一希望,眼睁睁看着我在地狱里煎熬,然后转身投入你的怀抱。现在,你的愤怒又有何用能抵消我受过的苦吗能让我失去的尊严回来吗不能了。一切都不能了。
心口那个被反复撕扯、早已血肉模糊的巨大窟窿,忽然之间,就不再流血了,也不再疼痛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和冰凉。
也好。这样也好。终于……彻底看清了。
她缓缓地抬起眼,目光掠过沈砚,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在虚无的空气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彻底心死后的平静,对苏婉,也是对这场闹剧说:
你放心,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然后,她最后看了一眼沈砚,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溪内心)沈砚,我忍受的所有屈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回到你身边,告诉你,我保住了我们的孩子。可现在,不需要了。这就是我用命生下的孩子,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你,永远不需要知道了。就让你以为这是别人的孽种吧,这样,你就能毫无负担地去给你的另一个孩子,当一个好父亲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就在这时,别墅大门外传来刺耳至极的急刹车声,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几乎变了调的呼喊:溪溪!我的女儿!你在哪!溪溪!
林溪缓缓地、机械地回过头。
看见她的父母和兄长,像疯了一样冲进这婚礼的现场。他们衣着华贵,却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慌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交织出的扭曲表情,与现场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溪溪!母亲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狼狈、最突兀、仿佛一碰就碎的她,发出一声泣血的哀鸣,猛地扑过来,不顾一切地将她和孩子死死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母亲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回家了…妈妈来了…妈妈带你回家…再也不分开了…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父亲和哥哥红着眼圈,强忍着滔天的怒火和心痛,一步上前,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她牢牢地护在中间,用冰冷而警告的目光,狠狠地扫过沈砚和苏婉,隔绝了周围所有好奇、怜悯、或是看戏的视线。
林溪在母亲温暖的、熟悉无比的、带着家里香水味的怀抱里,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几步之外的沈砚。
他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得如同他身上的礼服衬衫,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目光复杂地、痛苦地、充满了无尽悔恨地望着被家人紧紧簇拥保护着的她,似乎挣扎着想说什么,想上前一步。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瞬间,旁边的苏婉发出了更大声的、啜泣,整个人几乎软倒下去,双手死死地护着肚子,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砚伸出的手,瞬间顿在了半空。他的目光在林溪和苏婉的孕肚之间痛苦地摇摆,最终,那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拴住,终究没能迈出来。他被钉在了原地,钉在了他的新婚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身边,眼睁睁看着,如同接受最残酷的刑罚。
林溪收回了目光,再也没有多看一眼那个她曾用生命去爱、用屈辱去等待的男人。
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馨香的肩窝,她闭上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地、疲惫至极地说:妈,我们回家。
阳光猛烈而刺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在至亲的紧密护卫下,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却又无比虚弱地,离开这片她曾用尽生命、受尽屈辱也要奔赴的繁华与承诺。
身后,那场未完成的婚礼现场,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哭泣、争执、解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与她无关的世界。
那声愤怒的、痛苦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终究是来得太迟了。
迟得……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愤怒的重量,甚至比不过此刻紧紧拥抱着她的、家人的颤抖。
而那场她用血泪换来的、期待已久的救赎,最终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切都沉没在了她彻底死寂的心海里,永不再见天日。
沈砚我为你生下的这个孩子,你也永远不需要知道真相了。就让你带着这份愧疚和无奈,去和那个毁掉你幸福也毁掉我的女人,还有你们的孩子,过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