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赝品宗师 > 第一章

永州城的雾,是浸着旧纸和铜绿味道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昏黄的灯火,空气里挤满了真假难辨的絮语。陈默端着那盆涮笔洗印的污水,侧着身子,从挤在店门口的一群客人中间挪出去,水面上晃动着那些对宝缘斋里某件宋瓷或田黄啧啧称奇的模糊脸孔。
小心点!莽莽撞撞的,碰坏了东西,把你拆零碎了也赔不起!
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来自柜台后的经理赵斌。他正对一位穿着体面的客人堆着笑,眼角余光扫过陈默时,那笑意瞬间冷冽,淬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陈默没应声,头更低了些,加快脚步走到街边,将污水泼进下水道。黑色的水花溅起,零星沾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裤腿。
回到店里后院的工棚,那才是他的地界。狭窄,终年弥漫着石头粉尘、松烟墨和金属锈混合的气息。角落里堆着些没人要的废料,断刀残石。窗棂破损,用胶带粘着,永州的潮气丝丝缕缕渗进来。
他拿起一块青田石的边角料,指腹摩挲着冰冷粗砺的表面。柜台前的喧闹隔着门帘模糊地传进来,赵斌那拔高的嗓音偶尔清晰地刺入:……哎,您放心,我们宝缘斋的老师傅都是火眼金睛,三代传承,学问深着呢!不像现在有些乡下小子,字认不全一箩筐,也敢碰这行,笑话!
工棚里还有其他两个学徒,嗤嗤地低笑起来,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陈默像是没听见,从枕下摸出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里面没有零食,只有一堆刻废的印章,几把磨得锃亮的刻刀,最底下,压着一只草编的蚱蜢。蚱蜢早已干枯发黄,一条腿似乎被火烧过,蜷曲着,形态却依旧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蹦跳起来。
他看着那蚱蜢,眼神有片刻的恍惚。记忆里是灼人的热浪,一个男人暴怒的吼声,还有火盆里骤然蹿起的火焰,吞噬了母亲新编的一小筐蝈蝈、蚂蚱、蜻蜓……他拼命从火舌边抢回了这一只,手心里烫起了一个水泡。
那时他六岁。之后没多久,母亲病逝。父亲拖着他离开那个江边的小村,说去城里找活路,却在某个清晨消失于人海,只留下几块钱和这个枯草蚱蜢在他枕边。
十年了。
他合上铁盒,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点恍惚瞬间从他眼底褪去,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取代。他摊开手心,那里有一枚刚刚用废蜡仿刻的战国小印,印文是陈庾,楚国的一个小官。印钮是一只盘绕的蛇,线条古拙,带着千年风雨蚀刻出的斑驳感。
这是他十年里的日课。对着拓片,对着博物馆的图录,对着那些偶尔能从库房角落里借出、上手片刻的真品。磨秃了多少刻刀,耗尽了多少钱料,手上的茧子叠了一层又一层。赵斌和店里那些老师傅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他们眼里只配扫地泼水、连篆字都认不全的小学徒,在模仿战国古玺一道上,已经有了何等骇人的功力。
他不需要认全那些字。他感受它们。感受那个时代的呼吸、脉搏,感受铜刀凿入金石时的顿挫与激昂,感受那些无名工匠手下瞬间的灵感与永恒的规矩。那不是学问,是血骨里的东西。
几天后,永州的一场小型交流会。宝缘斋送去了几件东西,赵斌亲自压阵,唾沫横飞。陈默作为跟班伙计,抱着箱子,沉默地跟在后面。
交流会间隙,一位藏家拿出了一枚私藏的战國玉印,请教几位被簇拥着的专家。专家们传看,赞叹不已,论及工艺、皮壳、文字考释,引经据典。
赵斌挤上前,接过那印,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也连声附和:好东西!绝真!您看这沁色,这神韵,非王侯之家不能用……
那印最后传到陈默手里,他只是负责接过,放回锦盒。指尖触碰到印体的刹那,他眼皮微微一跳。
假的。
高仿,几乎是顶级的仿品,足以乱真。但那股气不对。太完美,太刻意,少了点天地淬炼出的混沌和率真。他十年的刀尖生涯,磨出的就是这份近乎本能的直觉。
他嘴唇动了动,几乎下意识想开口。但声音还没发出,赵斌已经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把将印夺过去,赔笑着还给藏家,转头压低声音恶骂:滚一边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狗屁不通的东西,也不看看场合!
周围投来几道轻蔑、讥诮的目光,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陈默低下头,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夜里,工棚鼾声四起。陈默睁着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赵斌那张谄媚又刻薄的脸,那些专家的高谈阔论,藏家们盲目崇拜的眼神……在他脑中交错闪回。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点亮一盏孤灯。
他从床底最深处摸出一块好不容易淘来的旧玉料,形制与白天那枚假印相类。又取出自己秘不示人的一套工具。
刀尖落下,触碰玉料,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他不是要刻一枚足以乱真的假印。他是要刻一枚……比那假印更真、比真印或许还要完美的赝品。
他要让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看。他要打碎些什么。
每一刀,都凝着他十年的屈辱、寂静、和近乎疯狂的偏执。他不再模仿,他在创造。创造一段本该存在的历史。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个沉浸于古老仪式的巫师。
数日后,一枚战國玉印悄然出现在永州圈内,很快引起波澜。皮壳苍老,印文奇古,韵味天成。几位专家看了,先是惊叹,继而争论不休,有人斩钉截铁说真,有人疑为前所未见之高仿,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有人提议请出圈内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泰斗人物——人称五爷的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退隐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但眼光毒辣如神。东西被送到了他的小院。
宝缘斋的赵斌也闻风跑去,想蹭点热度。陈默作为随从,再次跟去。他心跳平稳,面上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薛老爷子的小院清幽雅致。那枚玉印就放在堂中的紫檀桌上,一群人围着,屏息凝神。
薛老爷子须发皆白,穿着朴素的中式褂子,眼神半阖半开,似乎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那枚印,并没有细看纹路印文,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印身,感受那份质感。然后,他凑到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
就这一下,他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一道精光闪过,直射向站在人群最后、低着头的陈默。
所有人都被老爷子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牵引,疑惑地看向陈默。
赵斌赶紧赔笑:五爷,您别介意,这就是我们店里一个打杂的小伙计,没见识,污了您的眼……
薛老爷子却摆了摆手,打断他。他放下玉印,缓缓踱步,走到陈默面前。
孩子,抬起头来。
陈默抬起头,迎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手心微微出汗,但眼神没有躲闪。
薛老爷子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件小东西,摊在手心,递到陈默眼前。
那是一只草编的蚱蜢。枯黄,老旧,一条腿蜷曲着,形态却灵动逼人。和陈默铁盒里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童年的记忆碎片轰然撞击着脑海,火盆,哭喊,灼痛……他死死盯着那只草蚱蜢。
这东西,薛老爷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很多年前,在一个江湖朋友那里见过。他那一手‘天工编’的绝活,能以草叶化万物,栩栩如生,堪称神技。可惜,后来再无缘得见。
他目光如炬,锁住陈默瞬间失神的脸。
他说他有个娃儿,天赋极高,小手比他还巧,可惜他不愿娃儿再吃这碗江湖饭,想过安生日子……后来听说,他遭了难,娃儿也不见了。
院子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赵斌和那些专家们满脸错愕,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薛老爷子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砸在陈默心上:
这枚印,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形神兼备,足以乱真。但那股子‘新气’,瞒不过我这只老鼻子。孩子,你的天赋,根本不在于模仿得有多真……
他的手指轻轻点向那只草编蚱蜢。
而在于‘无中生有’,在于‘以假炼真’!你是‘天工手’的传人!你这双手,本该造化万物,为何偏偏执着于复刻朽骨
陈默浑身剧震,脸色煞白。父亲粗暴的面容,火盆的烈焰,母亲临终前的叹息……碎片疯狂旋转,最终拼凑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真相。
你父亲,薛老爷子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冰冷而急切,他不是弃你而去。他是被一伙专做‘黑货’、手段通天的人绑了去,就因为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要借他这双‘天工手’,去修补一件惊世的赝品,以骗过海外巨贾。如今那交易即将达成,货一旦出境,他失去了利用价值……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吐出四个字:必死无疑。
地下拍卖会,‘龙王号’,明晚子时,公海。薛老爷子的手重重按在陈默颤抖的肩膀上,他们看守极严,正常途径无人能近。要想救他,或许只有一条路……
陈默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迷茫、震惊、痛苦在刹那间被烧灼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明白了。
用自己的方式。以假乱真的方式。
去救那个曾经烧毁他童年、却又因保护他而坠入深渊的男人。
他伸出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薛老爷子掌心,接回了那只属于他童年的、枯黄的草编蚱蜢。
指尖触及干枯草叶的刹那,所有声浪——赵斌的质疑、专家的低语、窗外永州城永恒的喧嚣——骤然褪去。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掌心这一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十年了。原来根在这里。原来那场灼痛的大火,不是抛弃,是笨拙到残忍的割舍。那个男人烧毁了他五彩斑斓的草编世界,想替他换一个平坦安稳、不必颠沛流离的未来,却最终把自己赔进了更深的黑暗。
天工手。
这三个字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薛老爷子的话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铆钉钉入他的脑海:……修补一件惊世赝品……‘龙王号’……明晚子时……
时间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他猛地收紧手指,草蚱蜢脆弱的身体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几乎要碎裂的呻吟。他倏地松开,一种冰冷的、淬火般的清醒取代了最初的震骇与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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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敲开龙王号那铜墙铁壁的敲门砖。一件足够好、好到能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鬣狗们迫不及待叼去献给主子的宝贝。
他的目光掠过工棚里那些堆放的废料,落在墙角一块蒙尘的、不起眼的青黑色石料上。那是不知哪次扫货时捎带回来的,质地粗韧,颜色沉暗,无人问津。
就它了。
他打来一盆清水,将石料浸入,看气泡细碎地升起。然后擦干,置于灯下。灯光昏黄,将他工作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墙上,如同一个重演古老巫术的剪影。
他没有画稿。稿在他心里。十年刀耕不辍,千万次模仿与超越,那些古玺的魂魄早已熔铸在他的血脉里。他指尖划过冰冷的石面,感受着内里的脉络与呼吸。
下一刻,刻刀破入石料。
声音不再是沙沙的摩擦,而是短促、坚决、充满某种内在张力的顿挫。像是在石头上书写一道道急速而古奥的符咒。他没有模仿任何已知的印文,他在创造。刀尖游走,不是在复刻,而是在唤醒石头深处那个属于战汉的、苍茫而豪烈的时代之魂。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石粉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他的眼神专注得像要燃烧起来,所有外界的声音、时间的流逝、甚至对父亲安危的焦灼,都被摒除在这方寸之地之外。这里只有他,他的刀,和正在从顽石中挣脱而出的那个生命。
这一次,他不再追求骗过专家的完美。他要留下痕迹。留下只有那个层面的人才能看懂的、挑衅又诱惑的痕迹——一种睥睨一切的、近乎嚣张的神韵。那是唯有天工手才敢烙下的标记。
天光微熹时,他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不是做旧,而是养。用秘而不传的古法,将新刻的印记融入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的包浆之下。那枚印静静躺在他掌心,青黑底子上泛着幽冷的光,钮式奇古,文字盘踞如龙蛇,透着一股逼人的、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神秘。
它不像柜台上那些等着被鉴定真假的器物。它自己,就是真伪的裁决者。
他找出一个不起眼的旧锦盒,将印放入。然后,从贴身处取出那枚草编蚱蜢,极其郑重地,放在了印旁。干枯的草叶与冰冷的石头紧紧相依。
这是他押上的全部赌注。他的身份,他的传承,他的救赎。
……
龙王号并非想象中狰狞的战舰,它是一艘灯火辉煌的白色巨轮,安静地泊在深夜的公海上,像一头优雅而危险的巨兽,吞噬着黑暗与海浪。小型快艇将其送达后便悄无声息地隐去。
登船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他穿着勉强合体的旧西装,样子拘谨又土气,递上那个旧锦盒时,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查验的人打开盒子,目光掠过那枚古印,又扫过他卑微低垂的脸,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挥挥手让他通过。他像所有渴望一夜暴富、怀揣祖传宝贝前来碰运味的底层小人物一样,被引向船舱底层一个拥挤的、烟雾缭绕的等候区。
这里与上层的奢华拍卖场是两个世界。空气污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眼神里混杂着贪婪、焦虑和孤注一掷。他的锦盒被收走,编号,等待所谓的初审。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拍卖似乎已经开始,隐约能听到上层传来经过扩音器放大、却依然模糊的落锤声和掌声。等候区的人一个个被叫走,有的趾高气扬,有的面如死灰地回来,默默取回自己的东西离开。
没有人来叫他。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失败了那枚印没有被看上还是薛老爷子的信息有误
就在焦虑几乎要啃噬掉他所有冷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走过来,对他偏了偏头:你,跟我来。
不是去评审室,而是被领着穿过复杂的走廊,越走越深,越走越安静,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男人推开门,里面不是预想中的办公室,而是一间极宽敞的休息室,落地窗外是漆黑的海面。
他的那枚印,正被拿在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手里把玩。那人穿着丝绒睡袍,身材高大。
东西不错。男人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像是在评价一杯酒,好得……有点过分了。永州那边几个老家伙为它差点打起来,都说看不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
男人缓缓转过身,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保养得极好,眼神却锐利得像鹰,在他身上逡巡,仿佛要剥开他卑微的伪装。说说吧,哪来的
陈默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垂下眼睛,声音带着怯懦的沙哑:家…家传的……
家传男人笑了,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将那枚印托到他眼前,这刀工,这气韵,没几十年功底,摸不到门槛。你祖上是哪位大家嗯
压迫感扑面而来。陈默的额头渗出细汗,嘴唇翕动,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
男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转向旁边的茶几。茶几上,除了他的锦盒,还放着另一件东西——
那只枯黄的草编蚱蜢。
男人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只草蚱蜢,发出极轻的哒的一声。
这玩意儿,他语气平淡,却像惊雷炸响在陈默耳边,和印一起送来的。手工有点意思,旧得很了。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那只蚱蜢,又迅速低下,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在挣扎。
男人不再催促,只是耐心地、极具压迫感地等待着。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
陈默忽然停止了颤抖。他慢慢抬起头,背脊一点点挺直。脸上那种怯懦、慌张、土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眼底深处,却像有两簇幽冷的火苗燃起。
他迎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再无一丝颤抖:
它不是陪衬。
它才是请柬。
男人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住他。
陈默继续道,一字一句:我来,不是卖这方石头。
我來,是谈一笔生意。关于你们手里那个,快要修不下去的‘大活儿’。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你们请来修东西的人。
休息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海浪轻微地拍打船体。穿睡袍的男人脸上的慵懒彻底消失,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猎豹,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陈默身上,试图碾碎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镇定。
几秒死寂的审视。
忽然,男人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兴趣。有点意思。他朝那个带陈默进来的黑衣手下微微颔首。
手下上前,动作熟练而迅速地开始对陈默进行搜身。粗糙的手拍过他的西装外套、裤腿,确认没有武器或监听设备。陈默配合地抬起手臂,目光却越过手下,毫不避讳地迎着那男人的注视。
搜身完毕,手下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跟我来。男人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休息室深处的一面墙。他在装饰性的墙板某处按了一下,一面墙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灯光幽暗的金属阶梯。阴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隐约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这才是龙王号真正的脏腑。
男人在前,陈默居中,手下断后。阶梯陡峭,脚步声被金属吸收,发出沉闷的回响。向下的过程仿佛持续了很久,空气越来越冷,顶上辉煌的拍卖场如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终于到达底部。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是冰冷的金属壁板,嵌着沉重的防水门。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频率嗡鸣。
男人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没有窗口,只有一个复杂的电子锁。他输入密码,又进行了虹膜扫描,铁门伴随着气阀泄压的嘶声,向内开启。
门后的景象,让陈默的呼吸骤然一停。
空间不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设备极其精良的微型工坊。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精密工具、显微镜、以及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强光照射下,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佝偻在工作台前,手臂极其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正在进行某种精细操作。
那人头发花白,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脏污不堪的工装,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枯槁、绝望的气息。他的手腕上,赫然扣着一副黑色的电子镣铐,一根细链将他与沉重的工作台相连。
似乎听到开门声,那操作的手臂猛地一僵,停顿下来。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害怕看到进来的人。
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发麻。他甚至不需要看到那张脸。
男人——周先生,朝着那背影淡淡开口:老陈,给你找了个帮手。看看合不合用。
那佝偻的背影又是一颤,几乎要缩成一团。
周先生侧身,对陈默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里带着一种残酷的玩味,像是在展示一件有趣的藏品。
陈默一步一步,走向那工作台。他的脚步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汗味、恐惧和金属冷却剂的气味就越是浓烈。
他终于走到了能够看清工作台的位置。
台上固定着一件东西。那是一只青铜尊,造型奇古,纹饰繁复,通体覆盖着斑驳的绿色锈蚀,散发着厚重的历史感。然而,在尊腹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块刺眼的伤疤——锈蚀被人为清理过,露出一小块光滑的、颜色略新的铜胎,上面正在进行极其细微的刻工,模仿着周围的古老纹路。
修补已近尾声,那手艺堪称鬼斧神工,几乎要与原器融为一体。但陈默一眼就看出了那份几乎之下的勉强与滞涩——修补者的心气已衰,力不从心,每一刀都透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神韵已断。
他的目光从那处修补点,缓缓移到那只紧握着刻刀的手。那只手干枯、布满老茧和烫伤的疤痕,此刻正因为极力的控制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而青筋暴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的脸上。
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瞳孔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和惊惧。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与污垢。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粗暴却仍有生气的面容,判若两人。
唯有那双眼睛的轮廓,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熟悉。
陈父的目光空洞地掠过陈默,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又麻木地想要转回去,继续那永无止境的酷刑。
然而,就在视线即将移开的刹那,他猛地定住了。死灰色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或许是陈默站立的姿态,或许是他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与这地狱格格不入的情绪。
那空洞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困惑。像石子投入死潭,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他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吸气,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脊背,几乎要将自己折断,重新将全部注意力凝聚在指尖那微不可见的刻刀上。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引来无法承受的灾祸。
周先生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嘴角那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他不再关注这对诡异的父子,他的兴趣在活儿上。他踱步到工作台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高倍放大镜,对准那处即将完成的修补点,仔细观察。
灯光下,放大镜片闪过一道冷光。
他看了足有一分钟,眉头逐渐锁紧。之前的慵懒和戏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苛刻的、不容沙子的专业审视。
突然,他猛地放下放大镜,声音冷硬得像掉在地上的铁块:
不对!
这一声如同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陈父整个人剧烈一哆嗦,刻刀尖在青铜胎体上划出一道极其细微却刺眼的歪斜。
这里!周先生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小小的修补面上,语气咄咄逼人,线条软了!绵了!狗屁的‘战意’呢我要的是‘裂帛’之声,是‘金石’之气!看看原纹是怎么走的力透千年!你这补的是什么死蛇!烂麻!
他猛地转头,目光不是看向吓瘫了的陈父,而是锐利地钉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狂暴的试探和不容拒绝的压迫。
你!
你来!
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陈父僵在原地,面如死灰,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绝望。电子镣铐似乎感知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锁得更紧。
陈默站在那里,周先生的怒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拍打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父亲那边散发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与死寂。工作台上那盏强光灯的光线变得异常刺眼,将青铜尊上那处失败的修补、父亲枯槁的手、周先生冰冷审视的脸,都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舞台上的特写。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金属的嗡鸣和心脏狂砸胸腔的巨响。
他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所有的伪装、计算、十年的蛰伏,都被压缩到这剑拔弩张的须臾。
他没有看周先生,也没有看父亲。他的目光落在那处被斥为死蛇、烂麻的修补点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绝对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小块需要征服的金属。
在周先生冰冷的目光和父亲绝望的余光中,陈默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向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接父亲手中那柄几乎握不住的刻刀,而是直接探向工作台上另一片区域——那里散放着几把尚未使用的、更纤细、刃口角度也更为奇特的备用刻刀。
他的手指掠过那些冰冷的工具,精准地拈起其中一柄近乎锥形的尖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刀本就属于他,仿佛他早已演练过千万遍。
周先生的眼皮微微一跳,没说话,只是抱臂冷视。
陈父的身体又是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又被那电子镣铐强行拽住。
陈默俯身,凑近那强光照射的修补点。他的呼吸变得极轻极缓,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那条被斥责的软弱线条、周围原始纹饰的每一个细微转折、以及铜胎本身最隐秘的肌理。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峻和苍老。
他没有立刻下刀。而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足足过了十几秒。
整个底舱死寂无声,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周先生似乎刻意放缓的呼吸。
突然——
陈默的手动了!
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那柄尖细的刻刀在他指尖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地刺入铜胎!下的不是一刀,而是一瞬间爆开的十数点寒星,密集地敲击在那条软绵的线条边缘,发出一连串极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叮叮声,宛如急雨打芭蕉,又似冰珠溅玉盘!
那不是雕刻,更像是一种古老的金属锻打,一种赋予冰冷的铜以脉搏和呼吸的秘术!
周先生抱臂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白。他身体前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那一点寒星爆裂之处!
陈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第一次清晰地对准了陈默的手,那绝望的死灰被一种无法理解的、近乎惊骇的震动撕裂!
银芒骤歇。
陈默的手稳稳定住,刻刀尖轻轻一点一收,如同飞鸟归巢,远离铜胎。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
工作台上,那处被诟病的修补已然大变。原先软弱歪斜的线条被一系列极其短促、锋利、深峻的细密刻痕所覆盖、重塑。那些刻痕彼此叠加、交错,非但没有破坏整体,反而在强光下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内蕴的锋芒,与周围古老的纹饰完美融合,甚至……仿佛原本就该如此,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原始野性的战意和金石气!
周先生猛地抢过旁边的放大镜,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扫描那焕然一新的修补点。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整整一分钟后,他缓缓放下放大镜,抬起头,脸上所有玩味、暴怒、审视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度复杂的、几乎是震撼的凝重。他目光如钩,死死钩住陈默平静无波的脸。
船舱底层,死寂被高倍放大镜磕碰桌面的轻响打破。
周先生缓缓直起腰,目光从放大镜挪开,像淬火的钢针,钉在陈默脸上。那目光里翻滚着惊疑、审视,以及一种发现稀世猎物的灼热。他脸上惯常的慵懒和戏谑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天工手……他声音不高,却在这密闭空间里激起回响,每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发沉,薛老五那只知道风花雪月的老鼻子,这次倒是没走眼。
他根本没问陈默如何习得这手技艺,也不在乎那枚战国玉印的来历。江湖秘传,各有缘法,他只要结果。结果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拥有足以完成这大活儿的鬼神之技。
他踱步上前,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平等的、却更令人心悸的估量,围着他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刮过陈默的指尖、肩背、乃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老陈,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滑地转向那枯槁的身影,你养了个好儿子。青出于蓝。
陈父猛地一哆嗦,电子镣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他不敢抬头,乱发遮挡下的面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攥紧的拳头抵在冰冷的工作台上,指节嶙峋发白。
周先生像是很满意这话的效果,嘴角重新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停在了陈默面前。
活儿,你看到了。他朝青铜尊抬了抬下巴,只差这最后临门一脚,也是最难的一脚。原器‘气’已衰,靠常力续不上,非得有点‘神来之笔’……或者说,‘鬼斧神工’。
他的目光紧锁陈默双眼:你要的人,就在这儿。活儿成了,他跟你走。活儿要是砸了……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森然寒意,你们父子俩,就一起留在这海底工坊,给这尊青铜器添几分古意吧。
给你一晚上。周先生最后道,语气不容置疑,明早拍卖压轴前,我要看到一件……完美无缺的‘战国重器’。他指了指工作台一侧,那里有所有你需要的东西。别耍花样,这里……他目光扫过四周冰冷的金属壁,连只苍蝇飞出去,我都知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铁门。黑衣手下紧随其后。厚重的铁门再次合拢,气阀锁死的声响格外清晰,将父子二人彻底囚禁在这灯火通明的海底牢笼。
压抑的寂静重新笼罩。
陈默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父亲那压抑不住的、粗重颤抖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绝望,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愧疚与难堪。
他背对着父亲,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湖。
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个青铜尊上。没有看父亲,也没有说话,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物件。他拿起周先生刚才用过的放大镜,俯身,开始极其专注地审视那尊青铜器,从每一个细微的锈蚀斑点,到纹饰的每一次转折起伏,再到那处刚刚被他强行续命的修补点。
他的目光冷静、专业,没有任何个人情绪。
观察良久,他放下放大镜。开始挑选工具。他的手指掠过那些冰冷的刻刀、凿子、打磨器,动作稳定而精准,选出几样,在旁边铺开一块麂皮。
然后,他拿起一块专用的清洁软布,蘸取少量特制的溶液,开始极其轻柔地、一寸一寸地擦拭青铜尊的表面,特别是那处修补区域的边缘,去除之前操作留下的极细微的金属碎屑和油污。
整个过程中,陈父一直僵在原地,佝偻着背,脸深埋在阴影里。只有偶尔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喉头滚动,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陈默拿起那柄最纤细的刻刀,调整了一下强光灯的角度,准备真正下刀进行最后的精修时——
……为……什么
极其嘶哑、干涩、破碎的声音,从身后艰难地挤出。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陈默的手臂稳如磐石,刀尖悬停在铜胎上方一毫米处,没有丝毫颤动。
他没有回头。
那嘶哑的、破碎的三个字,如同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之后,是更长久的、死寂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抽气声,断断续续。
陈默的刀尖依旧悬停,稳得令人心悸。他的侧脸在强光下轮廓冷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几秒钟后,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深的颤抖和一种几乎泣血的茫然:……你……不该……来……你不……懂……
我是不懂。
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清晰,甚至有些过于冷静,在这死寂的舱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牢牢锁着刀尖下的方寸之地。
我不懂你当年为什么烧了那些草编虫子。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不懂你为什么带我离开后又扔下我。
我也不懂,你现在为什么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懂什么。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刀尖的角度,灯光在刃上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寒芒。
我来,只因为有一件活儿,别人做不了,而我能做。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冷酷的决断,做完,拿钱走人。江湖规矩,就这么简单。
至于你,他顿了顿,刀尖终于落下,触碰铜胎,发出一声极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叮,如同斩断了所有不必要的牵连,只是这件活儿附带的‘赠品’而已。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动了。
不再是之前那爆发式的急雨打点,而是另一种节奏。沉稳,连绵,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刀尖在铜胎上行走,如笔走龙蛇,时而轻挑,时而深凿,时而以刀代笔,以敲击代皴擦。细微的金属鸣音连绵不绝,竟隐隐构成一种奇异的、低回的古调。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穿透了恐惧和绝望,直抵人心深处。
陈父猛地抬起头,彻底看向了陈默工作的背影。花白的乱发下,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震惊和茫然疯狂翻涌。他听着那连绵的、富有韵律的刀鸣,看着儿子那稳定如山岳的肩背,一种极其陌生的、却又源自血脉深处的战栗,不受控制地爬满他的脊梁。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
陈默心无旁骛。他的全部精神、意志、乃至生命,都凝聚在那一点刀尖之上。十年磨砺,万千模仿,在此刻彻底褪去束缚。他不再仅仅是修复,他是在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是在捕捉那早已飘散在历史长河中的神韵,并将其强行烙印于此。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的眼神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创造之火。
时间在这海底牢笼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连绵的刀鸣声渐渐稀疏,最终,随着一个极其短促清脆的收刀音,彻底停止。
陈默缓缓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他拿起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极其轻柔地、充满一种奇异仪式感地,拂过那处最终完成的修补点。
青铜尊静卧于强光下,通体幽光流转。那处原本刺眼的伤疤已然消失不见,新补的纹饰与古老器身浑然一体,非但无暇,反而更添一种内蕴的、勃发的生命力。仿佛它并非历经修补,而是刚刚从战国匠人的窑火中淬炼而出,带着穿越千年的凛然之气。
完美无缺。
甚至,比完美更好。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陈默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父亲脱力跪倒在地的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尊青铜器,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拿起旁边那杯早已冷透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铁门的方向,传来电子锁解锁的嘀声,以及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周先生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