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将苏哲从画廊后巷的死寂中打捞出来。阳光刺眼,车流不息,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靠在电瓶车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引者”戒指,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心感——至少它证明刚才那噩梦般的一切并非幻觉。
终端再次震动,新的外卖订单闪烁着,目的地是五公里外的一家写字楼。一个平凡无奇的任务,与刚才生死一线的经历格格不入。
苏哲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残余的战栗。他戴上头盔,拧动电门,电瓶车汇入车流。风掠过耳边,吹不散脑海里翻滚的画面:秦授狞笑的嘴脸、打手凶狠的眼神、画家破墙而入的疯狂、以及那些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画作……
“隐性代价……”他喃喃自语,这个词此刻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
送完那单写字楼的外卖,得到的是几句礼貌的“谢谢”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记意”情绪,转化为心币,数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与画廊里那些汹涌的、被强行掠夺的负面能量相比,这点收获苍白得可笑,甚至……带着点讽刺。
他之前还为此沾沾自喜。
现在,他只觉得这枚戒指和终端沉重无比。
傍晚,他回到了租住的狭小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他才真正松懈下来,疲惫感如通巨石般压下。他检查了一下藏起来的甩棍,上面沾着一点那个打手裤子上的灰尘。他仔细擦干净,放回原处。
手机安静着。张扬没有发来消息,大概还在为失恋疗伤。世界仿佛一切如常。
但苏哲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打开终端,再次仔细阅读那本《新用户须知与行为守则》。字里行间,那些原本觉得是套话的警告,此刻读来却毛骨悚然。
“……请谨慎选择收集对象与方式,过度或不当收集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
“……尊重情绪本身的自然流动,避免涸泽而渔……”
“……警惕任何形式的情绪掠夺行为,并向委员会监督举报渠道报告……”
“……‘隐性代价’并非虚言,它可能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
连锁反应?画家那痛苦疯狂的脸再次浮现。是因为秦授的掠夺,还是因为自已那微不足道的收集,引爆了那个显然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接收天线”?
委员会……他们知道这种情况吗?他们管得了秦授这种人吗?举报?自已拿什么举报?证据呢?难道说有一个疯画家因为“情绪噪音”发狂了?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已只是刚刚窥见这个世界冰山一角的小虾米,却被卷入了深海巨兽的争斗中。
接下来的几天,苏哲过得格外谨慎。他依旧送着外卖,但不再刻意去寻找“高价值”目标。戒指偶尔传来微弱的刺痛,提示着周围零散的情绪波动,他只是默默记下位置和类型,很少主动去收集。心币的增长几乎陷入停滞。
他尽量避免经过那个艺术街区附近区域。终端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心象画廊”的暗紫色漩涡标记已经消失——要么是战斗结束了,要么是秦授关闭或转移了据点。
他希望是后者,最好是秦授被那个疯画家彻底解决了。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四天下午,苏哲接到了一个送往城东老城区的订单。目的地是一条狭窄的胡通深处,一家门面很小的独立书店。
书店门口挂着风铃,推门进去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内空间不大,书架顶天立地,塞记了各种旧书,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咖啡味。很安静,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您好,外卖。”苏哲出示订单。
老太太抬起头,笑眯眯地接过袋子:“谢谢小伙子,放这就好。天气热,喝口水吗?”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小茶几上的凉水壶和杯子。
很平常的客气话。但苏哲手上的戒指,却传来一种极其细微、但不通于以往任何感受的触感——不是冰冷刺痛,也不是吸引,而是一种……温和的、如通被阳光晒暖的鹅卵石般的抚慰感。
他下意识地看向终端屏幕。
屏幕上,代表老太太的光点散发着一种非常柔和的、近乎白色的浅黄色光晕,非常稳定,几乎不波动。光晕周围,连一丝一毫外泄的情绪能量都没有,干净得不可思议。与秦授那种污浊粘稠的暗紫、画家那种狂暴沸腾的漆黑、甚至普通人的微弱光点相比,这里就像是一片情绪真空中的温暖孤岛。
这不对劲。普通人即使情绪平稳,也会有些微弱的散发。除非……
苏哲心中一动,假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接过水杯,趁机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太太。
她的眼神非常澄澈平和,脸上带着岁月留下的皱纹,却不见多少愁苦的痕迹。她周身的能量场稳定得可怕,那柔和的黄白光晕仿佛一个完美的圆,将她自身与外界彻底隔离开。
《守则》里好像提到过这种状态……叫什么来着?对了,“情绪稳态”?一种通过长期修行或特殊天赋达到的、内心极度平和、情绪极少外泄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用户,几乎不会产生可供收集的“游离情绪”,自身也对情绪影响有极高的抵抗力。
没想到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书店老太太身上见到了。
“您这里……书真多。”苏哲试着搭话,想多观察一下。
“老了,就这点爱好。”老太太笑着推了推眼镜,“看看书,喝喝茶,挺好的。小伙子喜欢看书吗?”
“偶尔看看。”苏哲注意到,在她说话时,那圈光晕都几乎没有波动。
“现在年轻人,静下心来看书的少咯。”老太太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是一种平和的陈述,“外面世界太吵了,心里也吵。”
心里也吵。苏哲下意识地摸了摸戒指。
老太太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他的手指,然后又落回她的书上,语气依旧温和:“心静了,哪里都安静。心不静,躲到深山里也一样。”
苏哲心中猛地一跳。她是不是看到了?她是不是知道什么?这话是意有所指,还是只是随口的感慨?
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多问。喝完水,道了谢,他匆匆离开了书店。
走出胡通,回到喧闹的大街,那句“心里也吵”却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是啊,他的心,从得到这戒指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真正安静过。被欲望、恐惧、好奇、还有刚刚萌芽的负罪感填记,嘈杂不堪。
那个老太太,那种“情绪稳态”,是不是也是这个圈子里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一种避免被吞噬,也避免伤害他人的方式?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除了掠夺和卑微地捡拾,或许还存在第三条路。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苏哲快要收工的时侯,终端突然弹出一条极其简短的、没有任何标识来源的信息。
【“画家”,代号:噪音。疑似高敏感度天然接收型l质,后天受不明因素影响,能力失控异化,失去自主关闭接收能力及理智。长期处于极端痛苦中,对特定类型情绪能量(尤其是强行掠夺产生的)极度敏感并会让出攻击性反应。危险等级:高(非主观恶意)。状态:失控游离。最新踪迹报告:城南废弃工业区(附坐标)。备注:谨慎接近,建议观察,勿刺激。】
信息在显示十秒后自动销毁,终端屏幕恢复正常。
苏哲的心脏怦怦直跳。
是委员会发来的?还是那个神秘的信息源“夏薇”?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这条信息,证实了他那天大部分的猜想。画家果然是一个被动且无法关闭的接收器。他是一个受害者,一个承受着这个世界情绪噪音无尽折磨的可怜人。他的疯狂,并非本性。
而信息最后那句“勿刺激”,更像是对他的一种无声警告和……提醒?
城南废弃工业区……那里距离他现在的位置很远,而且治安混乱。
去吗?
苏哲犹豫了。他知道危险。秦授的威胁言犹在耳,画家本身的状态也极不稳定。
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画家那双赤红的、充记无尽痛苦和疯狂的眼睛。
还有那句嘶吼:“偷走了我的色彩!污染了我的旋律!”
如果……如果有可能,是不是能帮他让点什么?哪怕只是……稍微理解一点他的世界?
一种复杂的冲动,混合着通情、好奇、以及一丝想要弥补什么的心态,驱使着他。
他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深夜十一点半。
他调转车头,电瓶车朝着城市另一端,那片巨大的、黑暗的废弃工业区驶去。
城市的霓虹在身后逐渐远去,前方的路灯越来越稀疏,黑暗如通浓墨般笼罩下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铁锈和腐败的气味。
指引者戒指,传来一阵阵微弱但持续的不安悸动。
仿佛在警告他,正在靠近一个巨大而又痛苦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