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潮湿的热气,像块浸了水的抹布,糊在人脸上黏腻得发慌。王源蹲在站点门口的台阶上,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天气预报——【特大暴雨橙色预警:未来12小时,本市将出现短时强降雨,部分地区伴有雷电大风】,心里那点刚被李叔塞的火腿肠焐热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站点的玻璃门被“砰”地推开,站长挺着啤酒肚走出来,手里捏着张打印的订单分配表,唾沫星子随着嗓门飞溅:“都精神点!今晚这雨下来,订单肯定爆!张超,你带一组,负责市中心商圈;王磊,你带二组,老城区那块……”
王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电动车座套上的破洞。这破车是他花八百块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货,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上次暴雨淋过之后,刹车就有点失灵,他昨天刚花五十块换了刹车片,现在钱包比脸还干净。
“王源!”
突然被点到名,王源猛地抬头,对上站长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小眼睛。站长把分配表往他面前一戳,指腹重重敲在最后几行:“你今晚不用跟组,这十个单子,全归你。”
王源的目光扫过订单地址,心一点点沉下去。十个单子,八个在郊区,最远的那个在三十公里外的物流园区,据说那边的路还在修,下雨必积水。更要命的是,这些订单的配送费加起来还不到八十块,连来回的油钱都未必够。
“站长,”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发涩,“这些单子……太远了,而且预报说有暴雨……”
“远?”站长挑眉,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谁让你是新人?新人不多跑点,等着天上掉馅饼?再说了,下雨才有补贴,别人想抢还抢不到呢!”
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王源瞥过去,张超正靠在他那辆半新的电动车上,嘴里叼着根烟,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张超是站点的“老人”,仗着跟站长沾点远房亲戚关系,每次都能挑到配送费高、距离近的好单子,抢起新人的单来更是毫不手软。刚才分配任务时,他还故意把一组的几个优质订单往自已怀里拢了拢。
“怎么,不想接?”站长把脸一沉,“不想接可以啊,这个月全勤奖别要了,绩效考核直接打c!”
王源的手指攥紧了车把,指节泛白。全勤奖三百块,绩效考核c意味着下个月的基础工资要降一档,加起来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他想起老家墙上贴着的药费单,想起母亲临走前攥着他的手说“要好好活”,到了嘴边的拒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接。”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就对了嘛。”站长的脸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却不轻,“年轻人,多吃点苦是好事。早点送完早点回来,别耽误了明天上班。”
王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十个订单的地址一一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然后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往取餐点的方向挪。车胎碾过地面的碎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在替他叹气。
第一家取餐的是家连锁汉堡店,订单上写着“备注:不要生菜,多放番茄酱,薯条要刚炸的,凉了拒收”。王源站在柜台前等餐,看着后厨的员工把汉堡里的生菜挑出来,又往里面挤了足足三袋番茄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昨天晚饭就啃了个干硬的馒头,现在闻到汉堡的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快点行不行?我赶时间!”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旁边催促,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
服务员把打包好的汉堡递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38号订单,好了。”
王源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外跑。刚出店门,就被一阵热风卷了记脸,抬头看天,刚才还灰蒙蒙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压得极低,像一块巨大的灰黑色幕布,沉沉地罩在城市上空,连太阳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只在云层边缘透出一点点惨淡的光。
他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车流里,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路过一家便利店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进去。李叔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睛亮了亮:“小王,又来买水?”
“嗯,李叔。”王源走到冰柜前,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今天可能要下大暴雨。”
“可不是嘛,”李叔揉了揉眼睛,指了指窗外,“你看这天阴的,估计下起来就不带停的。你今晚还送餐?”
“嗯,站长分了十个郊区的单子。”王源把一块钱硬币放在柜台上,声音有点闷。
李叔“啧”了一声,从柜台下面摸出个塑料袋,往里面塞了两包饼干和一根火腿肠:“拿着,路上饿了垫垫。郊区那边雨大,骑车慢点,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躲躲,别硬闯。”
“李叔,我有钱……”王源想把东西推回去,却被李叔按住了手。
“跟我客气啥?”李叔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下来,“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出门在外,别亏着自已。拿着,不然我不高兴了。”
王源看着塑料袋里的饼干和火腿肠,鼻子突然有点酸。他来这个城市快半年了,没少受委屈,被顾客骂过,被通行抢过单,被房东催过租,李叔是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他吸了吸鼻子,把塑料袋小心地塞进外卖箱里:“谢谢李叔,等我发工资了还你。”
“还啥还,赶紧走吧,别耽误了送餐。”李叔挥挥手,又趴在柜台上,却没再睡着,看着王源骑车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骑出市区的时侯,风突然变大了,路边的树枝被吹得疯狂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暗处咆哮。王源眯着眼,顶风往前蹬,电动车的速度慢得像蜗牛爬。他看了眼手机,第一个订单的取餐时间快到了,可他还有一半的路没走。
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头盔上、雨衣上,瞬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花。王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电动车往路边的屋檐下挪,刚停稳,倾盆大雨就“哗”地一下泼了下来,仿佛天空破了个大洞,无数条水龙倾泻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阵阵雷声,震得人耳朵发疼。路上的行人纷纷找地方躲避,车辆也开得极慢,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还是看不清前方的路。王源坐在电动车上,看着雨幕发呆。外卖箱里的餐点不知道会不会被淋湿,那个要求薯条“刚炸的”顾客,要是发现薯条软了,会不会又要投诉?
他摸出李叔给的饼干,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干巴巴的饼干渣卡在喉咙里,他赶紧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大口。水有点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妈的,这鬼天气!”旁边躲雨的一个货车司机骂了一句,从驾驶室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这种天还让外卖员送餐,不是要命吗?”
王源没接话,只是把雨衣的帽子又拉了拉,遮住半张脸。他知道,站长不会管这些,顾客也不会管这些,他们只关心餐能不能准时送到,是不是完好无损。在这个城市里,像他这样的底层外卖员,就像雨里的蚂蚁,微不足道,只能拼命往前爬,稍微慢一点,就可能被时代的车轮碾得粉碎。
雨稍微小了点的时侯,王源重新骑上电动车。路面已经积了很深的水,车轮碾过,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和鞋子,冰凉的雨水顺着裤管往里渗,冻得他腿肚子发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深的地方,可还是不小心陷进了一个水坑,电动车猛地一歪,差点把他甩出去。
他扶着车把,稳住身形,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他不明白,自已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每天起早贪黑,不敢偷懒,不敢惹事,为什么日子还是过得这么难?为什么别人可以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吹空调,他却要在暴雨天里骑着破电动车,为了几块钱的配送费拼命?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侯,手机响了,是站长打来的。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喂,站长。”
“王源!你第一个单子怎么还没送到?顾客都投诉了!”站长的咆哮声透过听筒传来,夹杂着雨声和电流声,刺得他耳朵疼,“我告诉你,今晚这十个单子要是有一个超时,这个月奖金你一分都别想拿!”
“我这边雨太大了,路上积水……”
“少找借口!别人能送你不能送?我看你就是故意偷懒!”站长根本不听他解释,“限你半小时内送到第一个单子,不然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王源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和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抬头看了看前方,雨还在下,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像一个个冰冷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在雨里挣扎的小人物。
他咬了咬牙,猛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轰鸣,冲进了茫茫雨幕中。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是更深的积水,还是更狂的风雨,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
暴雨还在继续,仿佛要洗尽这座城市的所有喧嚣和尘埃。而王源的身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这场特大暴雨中,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向着那个未知的、或许充记了更多磨难的未来,一点点靠近。他不知道,这场暴雨,不仅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还会在他平凡的生命里,撕开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缝,让他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