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的高跟鞋敲击讲台的声音,像秒针在绷紧的神经上行走。林微把笔尖按在笔记本上,墨点在纸页洇开一小团灰黑——她又走神了。
“现在开始听写,”讲台上传来粉笔划过黑板的锐响,“第一个词,abandon。”
林微猛地回神,钢笔在纸上划出急促的弧线。晨光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窗格的阴影,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像被冻住的雪。后排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踢到了铁制椅腿,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最后一个,peranent。”
笔尖在“永久”这个词的尾字母上顿了顿,林微刚要合上笔记本,后桌突然往前一倾,胳膊肘重重撞在她的椅背上。笔记本像受惊的鸟,从桌沿扑棱着坠向地面,纸页在半空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她总爱在单词旁画小图标,sunny旁边是简笔画的太阳,ray则歪歪扭扭地缀着雨滴。
心脏跟着沉了下去。林微下意识地弯腰,指尖还没碰到烫金的书脊,另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拾起。
那是只过分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泛着冷白,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林微的目光顺着袖口往上移,看见江辰垂着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睫毛很长,像栖息着安静的蝶。
“谢谢。”她的声音细得像蛛丝,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吞没。
江辰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递过来。递到半空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像一片薄冰贴上皮肤,林微猛地缩回手,笔记本差点再次滑落。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转身坐回自已的座位,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弯腰的人不是他。
林微低头抚平皱巴巴的纸页,突然发现最后一页被折了道整齐的直角。那是她刚才没来得及写完的句子,墨迹还带着湿润的光泽。她偷偷抬眼,江辰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侧脸在阳光下透着半透明的白,耳垂边缘泛着淡淡的粉。
“啧啧,”夏晓语的声音从旁边钻过来,带着草莓橡皮的甜香,“刚才那下触电,够你记到毕业吧?”
林微的脸颊腾地烧起来,像被阳光直射的柏油路。她把笔记本往抽屉里塞,却被夏晓语按住手腕——这个转学生的手指总是暖烘烘的,带着点汽水的凉意。
“你看他把你掉的那页折起来了,”夏晓语用铅笔尖戳着纸角,“普通通学会让这么细的事?”
“他只是……”林微想找个理由,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其实她知道,江辰的笔记本永远整齐得像印刷品,页边距用直尺量过,字迹是标准的斜l,连批注都标着精确的行号。这样的人,会为一本陌生的、画记涂鸦的笔记本折角?
下课铃刚响,顾言抱着篮球从后排冲过来,运动服的领口沾着汗珠。“林微,l育课去打球啊?”他把篮球往桌上一拍,震得夏晓语的橡皮滚到地上,“我们班女生凑不齐人,输了的请吃绿豆冰棍。”
林微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封面。她从小就怕剧烈运动,跑八百米时总被落在最后,l育老师的哨声在她听来像催命符。
“去吧去吧,”夏晓语推了她一把,“顾言投篮超准,输不了的。”
顾言得意地扬起眉毛,把篮球往空中抛了抛:“听见没?我罩你。”他穿着亮黄色的球衣,在人群里像团跳跃的光,说话时总带着笑,眼角的弧度很暖。
l育课的铃声在操场炸开时,林微还坐在看台上发愣。夏晓语已经跟着女生们跑去捡球,顾言的呼喊声隔着喧嚣传过来:“林微!接球!”
篮球旋转着朝她飞来,林微慌忙抬手去挡,球却擦着指尖砸在台阶上,弹向跑道内侧。她窘迫地站起来,看见江辰正站在那里系鞋带——他没参加任何活动,只是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本物理习题册。
球滚到他脚边。江辰弯腰拾起,指尖在篮球表面的纹路里顿了顿,突然朝她的方向抛过来。球速很慢,带着明显的弧度,像一道温柔的抛物线。林微伸手接住,掌心被震得发麻,却奇异地没有掉球。
“谢……谢谢。”她又说了这两个字,声音比刚才更轻。
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转身走向树荫。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蓝色校服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林微低头盯着怀里的篮球,突然发现球面上沾着根细发,是浅棕色的,显然不是她的。
“发什么呆呢?”夏晓语跑过来,额头上挂着汗珠,“顾言说再不去就要罚你买冰棍了。”
林微把球抛回去,看着它划过半空落进顾言怀里。男生冲她比了个进球的手势,笑容比阳光还晃眼。可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树荫下那个安静的身影——江辰正低头让题,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很快,仿佛周围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午休时,林微趴在桌上翻笔记本,突然在夹页里发现一张便签。不是她的字迹,笔锋锐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倾斜:“第17页,‘abunce’的拼写错了。”
她翻到那一页,果然看见自已把“a”写成了“e”。墨迹已经干了,旁边却多了个极小的箭头,指向错误的字母,箭头末端画着个简笔画的救护车,车轮是两个圈,车顶的灯歪歪扭扭的,像个笨拙的笑脸。
林微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她扭头看向江辰的座位,那里已经空了——他总是在午休时去图书馆,抱着厚厚的习题册,像只迁徙的鸟。
“你看什么呢?”夏晓语啃着苹果凑过来,突然指着便签纸瞪大了眼睛,“这是江辰的字吧?他居然给你改作业?”
林微慌忙合上笔记本,却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水杯。水顺着桌沿往下淌,浸透了江辰早上掉落的草稿纸——那是张被揉过又展平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半道函数题,解题步骤旁有行极轻的字:“今天的云像棉花糖。”
字迹被水晕开,渐渐模糊成一片蓝。林微用纸巾去擦,却越擦越乱,直到那行字彻底消失在湿漉漉的纸页里。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响亮,一阵盖过一阵,像要把整个夏天都煮沸。
放学铃响时,林微发现笔记本又不见了。她在课桌里翻来翻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直到夏晓语指着窗外:“你看江辰手里拿的是不是?”
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江辰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手里正捏着她的笔记本。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林微抱着书包跑下楼,停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暮色在他眼瞳里沉淀成深褐色,像浸在水里的墨石。
“你的本子。”他把笔记本递过来,这次没有碰到她的手。
“谢谢。”林微接过时,发现书脊处多了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硌过。她刚要开口问,江辰突然转身往校门口走,校服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即将展翅的鸟。
“喂!”林微下意识地喊住他。
他停在香樟树的阴影里,回头看她。
“你……”林微攥紧笔记本,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问他为什么改她的作业,想问他草稿纸上的字,想问他为什么会注意到她拼错的单词。
江辰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笔记本的手上,突然开口:“明天有雨。”
说完,他转身融进了人群里。林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的笔记本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凉意。她翻开最后一页,那道折痕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雨滴符号,墨迹新鲜,像是刚刚画上去的。
夜空渐渐暗下来,蝉鸣却还在继续。林微抬头望向教学楼三楼的窗户,高一(3)班的灯还亮着,有人影在晃动。她突然想起顾言下午说的话:“江辰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教室待到很晚,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一阵风卷着樟树叶的气息掠过,笔记本的纸页哗啦啦地翻着,停在某一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梧桐叶,是今早她在操场捡到的。叶片边缘已经发脆,却被人用透明胶带仔细地固定好,胶带的边角剪得整整齐齐。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明明记得,早上把树叶夹进本子时,根本没贴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