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欢欣鼓舞,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淘气拳打脚踢,心里满是柔软的期待。她甚至还在跟闺蜜发语音,笑着说宝宝这么皮,以后肯定像他爸爸一样不让人省心。
可现在,一切都碎了。像一面镜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扎进肉里,捡不起来,拼不回去。
一切的崩塌,始于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发来的短信。不是一条,是一连串,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钉在她的眼皮子上。
林姐,怀相这么辛苦啊真是可怜。不过你放心,阿峰有我陪着呢,他一点都不寂寞。
附带的照片里,她的丈夫赵峰,那个说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会永远保护她和孩子的男人,正光着膀子睡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睡颜安稳。另一张,是两人在餐厅喂食,笑得刺眼。
哦,忘了告诉你,你产检那天,他爽约说公司加班,其实是陪我去看海了。海风真舒服啊。
他说你像个吹胀的气球,又笨重又无趣,碰都不想碰你呢。
猜猜看,你肚子里的这个,和我以后给他生的,他会更疼哪个
手机从林晚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像极了她此刻的世界。她眼前一阵发黑,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从未有过的绞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不受控制地涌出,染红了浅色的家居裤。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孩子!她的孩子!
她挣扎着想去够手机打电话,却重重摔倒在地。地板的冰冷透过皮肤直往骨头里钻。她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幸好保姆张姨买菜回来,听到动静冲进来,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叫了救护车。
在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里,她的意识时断时续。身体的剧痛和心里那片荒芜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她死死护着肚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宝宝,坚持住,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求你,坚持住……
手术室的红灯亮得让人心慌。
医生面色凝重地出来又进去,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产妇受巨大刺激,突发胎盘早剥,大出血!情况很危险!家属呢家属签字!
赵峰是匆匆赶来的,头发凌乱,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脸上还带着从另一个温柔乡里被硬拽出来的仓惶和不确定。当他听到医生那句大人和孩子可能都保不住,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时,他的脸瞬间惨白得像身后的墙壁,腿一软,差点瘫下去。
保大人!医生,求求你们,一定保大人!他抓着医生的胳膊,语无伦次,手指冰凉。
手术室里,是林晚在用最后的意志和死神拔河。每一次宫缩的剧痛都像是要把她撕成两半,冷汗浸透了头发,黏在额头上,狼狈又可怜。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孩子,她的孩子。她那么期盼的孩子,怎么能还没看看这个世界就离开她不能死,她死了,孩子怎么办交给那个背叛她的男人,和那个恶毒的女人吗
不!绝不!
她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医生的指令,嘶吼着,挤压着,每一次用力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取最后一丝能量。
终于,一声微弱的、小猫似的啼哭响了起来。
但随之而来的,是医生更加急促的声音:不好!产妇血止不住了!快!血袋!心跳减弱!
林晚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她甚至能看到下面手术台上那个满身是血、气息奄奄的自己,还有那个被护士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皱巴巴的小小婴儿。
真好啊,孩子活了。
她累了,太累了。或许,就这样睡过去,也不错……
再次被强行拉回意识时,她感觉自己被沉重的黑暗包裹着,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弱和冷,冰冷的仪器贴在身上,氧气面罩扣在口鼻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很久才慢慢聚焦。
赵峰跪在病床边,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眼睛肿得像核桃,布满血丝。他死死攥着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块,还在不停地抖。
晚晚……晚晚你醒了你看看我,看看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过的鼻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抓着她的手,一下下往自己脸上扇,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别离开我……晚晚,我不能没有你……
林晚看着他,眼神空洞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剧烈的情绪,极致的痛苦,原来到最后,是这种近乎麻木的虚无。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氧气面罩上泛起一层白雾,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峰赶紧把耳朵凑过去,眼泪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孩子……她问。
孩子没事,是个男孩,虽然早产有点弱,但在保温箱里,很平安……赵峰急忙回答,语气急切得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晚晚,你看,我们的孩子没事,你也要没事,我们还要一起看着他长大,我们……
林晚缓缓闭上了眼睛,打断了他的话。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起看着他长大多讽刺啊。
她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租着个小房子,冬天暖气不好,他把她冰冷的脚捂在怀里,笑着说以后一定要换个大房子,装地暖,让她冬天也能光着脚跑。他说要赚很多钱,带她环游世界。他说一定要生个像她一样的女儿,他会宠坏她们俩。
那些话,言犹在耳,说的人却早已忘了。
此刻,他的忏悔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可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照片里他安稳的睡颜,是苏晴那些恶毒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心——他说你像个吹胀的气球,又笨重又无趣……
她曾经以为的幸福,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她用尽全力去爱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把她贬低得一文不值。
恨吗当然是恨的。恨得心口那片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可她就要死了。她能感觉到生命正不可挽回地从她身体里流失,像握不住的沙。她甚至能闻到死亡那冰冷又带着点甜腥的气息。
她死了,孩子怎么办这个刚刚出生、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孩子,要交给这个背叛了家庭、内心充满愧疚和不安的男人吗还有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她会怎么对待她的孩子会不会虐待他会不会挑唆他们父子关系会不会让她的孩子叫她妈妈
一想到这些,林晚就感觉比死亡本身还要恐惧千百倍。
不,她绝不能让她的孩子落入那样的境地。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里亮起,像寒夜里最后一点星火。
她再次睁开眼,看着跪在床边痛哭流涕、不断忏悔的男人。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要记住他最后的样子,又仿佛只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碰了碰赵峰不断颤抖的手背。
赵峰猛地一震,像是被烫到一样,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晚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虚浮、苍白,像阳光下即将融化的雪花,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转瞬即逝。
她摘掉了氧气面罩,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钻进赵峰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灵魂上。
峰……
她很久没这样叫他了。赵峰的眼泪流得更凶,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我……不怪你……
赵峰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的话。
真的……林晚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但那个苍白而温柔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他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别……让任何人……欺负他……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你!晚晚,我什么都答应你!赵峰泣不成声,把头埋在她冰凉的手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林晚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和责备,纯净得像初生的婴儿。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温柔底下,是万丈深渊。
她不怪他怎么可能不怪是他和那个女人的丑事,刺激得她早产难产,是他间接把她推向了死亡。她恨他,恨入骨髓。
正是因为这彻骨的恨,她才不能原谅他。但她更不能带着恨意死去,然后把孩子留给一个或许会因愧疚而沉沦、或许会被另一个女人操控的父亲。
她要他活着。要他清醒地、痛苦地活着。
她要用这句我不怪你,把他永远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她要他每一次看到孩子的脸,就想起她此刻的宽容和伟大,想起他自己的龌龊和背叛。她要这份愧疚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她要他这辈子,再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和解脱。他欠她的,欠孩子的,要用一生的痛苦和精心抚养来偿还。这是她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也是最狠的算计。
孩子……叫……念安……赵念安……她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目光越过赵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保温箱里奋力呼吸的小小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然后,那只轻轻搭在赵峰手背上的手,倏地滑落。
床边的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鸣,屏幕上心跳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晚晚晚晚!赵峰惊恐地抬头,疯狂地摇晃着她毫无反应的身体,医生!医生!快来啊!救救我老婆!救救她!!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抢救,电击,一切徒劳无功。
赵峰被护士拉开,瘫倒在墙角,像一滩烂泥。他看着医生最终无奈地摇头,看着白布缓缓盖过林晚那张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的苍白的脸。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碎成粉末。
我不怪你……
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
他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她那温柔而虚弱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声音越大,他的心就被撕扯得越碎。她到最后,都在爱他,都在原谅他!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躺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他毁了这一切!他害死了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像海啸一样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在墙角,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他错过了她最后的要求,给孩子取名念安。
念安,念安。思念晚晚,一生平安。
每一个字,都是她无声的诅咒和最深切的期望。
之后的日子,赵峰如同行尸走肉。处理丧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他,安慰他节哀,说林晚是个好女人,太可惜了。每一句安慰,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良心上。
他不敢去看保温箱里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眉眼间却依稀能看出林晚的影子。每一次看去,都像是在提醒他,你不配做父亲,你害死了他的母亲。
苏晴又找过他,信息,电话。她甚至得意地以为,林晚死了,她就能上位了。
赵峰第一次对着电话那头嘶吼:滚!永远别再出现!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他挂了电话,拉黑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那个女人,是毒药,是他堕落的开端,是害死晚晚的帮凶!他恨她,更恨自己。
孩子接回家后,赵峰开始了他赎罪般的生活。他辞了工作,用所有的积蓄和赔偿金,开了家小书店,取名念安,因为时间相对自由,可以全身心照顾孩子。
他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冲奶粉,半夜孩子哭闹,他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孩子稍微有点头疼脑热,他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夜不敢合眼。
他很累,身心俱疲。但每当看到孩子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无意识露出的、类似林晚的微笑,他就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晚晚,你看,念安今天会笑了。
晚晚,念安长牙了,咬得我好疼。
晚晚,我今天差点把他摔了,我真没用……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更小心。
他经常对着林晚的照片自言自语,照片里的她,温柔地笑着。那笑容,曾经是他最大的慰藉,如今是他最深的枷锁。
周围不是没有人劝他再找一个,说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孩子也需要妈妈。
赵峰总是摇摇头,眼神里是别人看不懂的痛苦和坚定。不了,我答应过晚晚,要好好把念安带大。我不能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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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赵峰真是个情种,妻子走了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又当爹又当妈,真不容易。
只有赵峰自己知道,每一个深夜,他被噩梦惊醒,梦里是林晚苍白的脸和那句我不怪你。醒来后,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份蚀骨的愧疚和思念,能把他活活凌迟。
他的一生,从林晚落下那只手、留下那个笑容和那句话开始,就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
而此刻,小小的念安在婴儿床里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
他永远不会知道,母亲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为他换来了父亲一生无法解脱的愧疚和近乎偏执的守护。那句充满爱与谎言的原谅,成了捆绑父亲一生的枷锁,也成了保护他平安长大的、最坚固的铠甲。
日子像被撕掉的日历,一页页飘走,转眼间,念安已经三岁了。
赵峰的书店叫念安书屋,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靠窗摆着几张桌椅,经常有学生过来看书自习。店里永远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他特意在角落圈出了一小块儿童区,铺着软垫,散落着各种绘本和玩具,这里就成了小念安的小天地。
赵峰忙的时候,就把他放在那里。念安很乖,不怎么哭闹,常常自己抱着绘本,安安静静地翻看,小眉头微微蹙着,那专注的神态,像极了林晚。
每当这时,赵峰手里的活就会慢下来,远远看着儿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胀。那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也是他日夜背负的十字架。
爸爸,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念安摇摇晃晃地举着一本色彩鲜艳的绘本走过来,仰着小脸问他。绘本封面上画着熊妈妈和小熊。
赵峰放下正在整理的书,蹲下身,把儿子揽进怀里,接过书:来,爸爸讲给你听。
他抱着儿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开书,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读着:这是讲小熊和熊妈妈的故事。熊妈妈很爱很爱小熊……
念安依偎在他怀里,小脑袋靠着他的胸膛,听得认真。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孩子柔软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赵峰读着读着,声音就有些哽咽。
故事里,熊妈妈保护着小熊,教它认识世界,晚上给它哼歌谣哄它睡觉。
这些最寻常的母爱,他的念安,一辈子都得不到。
是他剥夺了这一切。
……熊妈妈说,无论发生什么,妈妈永远爱你。赵峰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书,久久没有说话。
念安扭过头,伸出小手摸了摸赵峰的脸颊:爸爸,你怎么哭了
赵峰这才惊觉脸上冰凉一片。他慌忙用手背擦掉,挤出笑容:没有,爸爸没哭,是阳光太刺眼了。
哦,念安似懂非懂,又低下头,小手摩挲着绘本上熊妈妈的画像,小声问,爸爸,我的妈妈呢她也会永远爱我吗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赵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抱着儿子,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喉咙发紧,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会……妈妈当然会永远爱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比爸爸还要爱……
那妈妈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念安追问,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式的困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来接。
赵峰望着窗外,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他不能告诉孩子残酷的真相,不能说他妈妈死了,更不能说是因为他的错误才死的。他只能重复着那个说了无数遍、连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的谎言。
妈妈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里很漂亮,没有病痛,也没有烦恼。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快而充满向往,妈妈在那里看着我们呢,看着我们念安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勇敢善良的小男子汉。她只是……不能再抱抱你了。
念安的小脸垮了下去,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小声嘟囔:我想妈妈抱……我想看看妈妈……
赵峰心如刀绞。他拿出钱包,从最里面的夹层,取出一张已经有些泛白的照片。照片上的林晚,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他们大学校园的樱花树下,笑得温柔又灿烂。那是他们刚恋爱时他偷拍的,是他珍藏的、最初的美好。
看,这就是妈妈。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递给念安,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念安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照片,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照片上林晚的脸颊,然后重重地点点头:嗯!妈妈好看!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峰,爸爸,妈妈真的在天上看着我吗
真的,爸爸不骗你。赵峰指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你看,天上的云朵,说不定哪一朵就是妈妈变的,她在对你笑呢。晚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也是妈妈,她在给你指路,怕你害怕。
小念安立刻扭头看向窗外,努力地寻找着,仿佛真的能在云朵里找到妈妈的影子。从那以后,念安多了两个习惯:一是白天喜欢看云,二是晚上睡觉前,一定要趴在窗台上看一会儿星星,然后才肯乖乖上床。
赵峰看着儿子这样,心里那份愧疚和痛苦愈发沉重。他只能加倍地对儿子好,几乎是一种补偿式的溺爱。念安要什么,他几乎从不拒绝;念安有一点不舒服,他就紧张得不行;他放弃了所有自己的时间和社交,生活的重心全部围绕着儿子。
他不是没遇到过对他表示好感的女性。书店附近公司的女白领,孩子幼儿园老师的同事,甚至热心肠的顾客……但每一次,只要对方流露出一点点超越普通朋友界限的意思,赵峰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自己的世界,礼貌又疏离地拉开距离。
他不敢。他觉得自己不配再得到幸福。每一次午夜梦回,林晚那张带着温柔笑容的苍白的脸,和那句我不怪你,就像紧箍咒,把他牢牢锁在原地。任何一点快乐的苗头,都会立刻被巨大的负罪感扑灭。
他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只是为了履行对林晚的承诺,把念安好好养大。
念安六岁那年,上了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起送来的,只有念安,是赵峰一个人牵着手送来的。
看着别的小朋友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叽叽喳喳地说笑,念安低下头,小手把赵峰的手指攥得紧紧的。
赵峰感觉到儿子的异样,蹲下来帮他整理了一下崭新的小书包和水壶,柔声问:怎么了念安紧张吗
念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爸爸,要是妈妈也能来送我上学就好了。
赵峰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他用力抱了抱儿子,声音堵在喉咙里:妈妈……妈妈肯定看到了。她心里不知道多为我们念安骄傲呢。
把儿子送进教室,看着那小小的、略显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峰站在学校门口,很久都没有离开。周围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家长们互相寒暄的声音,那些完整的家庭,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他内心无法弥补的残缺和痛苦。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书店,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午早早关了门,就去学校门口等着接儿子。
念安放学出来,看到赵峰,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跑过来。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扑进父母怀里撒娇,只是默默地牵住了赵峰的手。
今天在学校开心吗赵峰问。
开心。念安点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纸,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我的家’。
赵峰接过画纸展开。画上用稚嫩的笔触画了三个小人。中间那个小小的,是他自己,穿着蓝色的衣服。旁边那个高大的,穿着棕色的衣服,是他。而在另一边,画了一个穿着红色裙子、长发飘飘的女人,飞在天上,身后还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是光芒。天空上,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着的太阳,太阳的光芒里,隐约有点像林晚照片上的眉眼。
画的下面,用拼音和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wǒ
de
jiā。我的家。
赵峰拿着那张画,手抖得厉害。他蹲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汹涌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
爸爸画得不好吗念安被爸爸的反应吓到了,小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安。
画得好……画得特别好……赵峰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妈妈……妈妈一定会特别特别喜欢……爸爸……爸爸是太高兴了……
他把脸埋在儿子幼小的肩膀上,任由泪水浸湿孩子的校服。他心里的那个窟窿,又在呼呼地灌着冷风。他给了孩子生命,却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孩子用最纯真的方式,表达着对母爱的渴望和想象,而这每一笔,都像是在拷问他的灵魂。
那天晚上,哄睡念安后,赵峰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对着林晚的照片,坐了很久很久。他倒了一杯白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透明的液体发呆。
晚晚……他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做得对吗我把念安养得很好,他很乖,很懂事,像你……可是,他想妈妈……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个妈妈都给不了他……
照片上的林晚,依旧温柔地笑着,沉默不语。
那份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煎熬。
日子还在继续。念安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少问关于妈妈的问题。他似乎渐渐接受了妈妈在天上这个事实,只是变得更加敏感和早熟,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爸爸的情绪,会说一些体贴得让人心疼的话。
赵峰的书店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勉强维持生计。养孩子的开销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感到吃力。但他从不在吃穿上亏待儿子,别人家孩子有的,他尽量也让念安有。他自己则省吃俭用,一件外套穿了好几年,洗得发了白。
念安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急性肺炎,住院了。赵峰日夜不休地在医院里守着,喂水喂药,擦身降温,眼睛熬得通红。念安烧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喊妈妈。
赵峰的心都要碎了。他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一遍遍地应着:爸爸在,爸爸在……
同病房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叹气,私下里说:这当爹的真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
只有赵峰自己知道,这份不容易里,掺杂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愧疚和自我惩罚。他甚至觉得,孩子生病,也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警示。
念安病好后,身体虚弱了很久。赵峰更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书店也只好暂时歇业。经济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
一天晚上,赵峰正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和儿子的营养费发愁,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短信提示,有一笔五万块的转账汇入他的账户。
他愣住了,以为是诈骗短信。仔细核对了几遍卡号,没错。正疑惑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他几乎已经遗忘,但一听到就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抗拒的女声——苏晴。
钱收到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没有了当年的嚣张,多了几分世故和……或许是愧疚
是你你怎么有我的卡号赵峰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你别管我怎么有的。听说……孩子病了,你需要钱。苏晴顿了一下,这钱你拿着用,就当是我……我的一点补偿。
补偿赵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因为愤怒和羞辱而颤抖,苏晴,你拿什么补偿你补偿得了吗我老婆的一条命我儿子缺失的母爱还是我这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拿走你的臭钱!我不需要!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峰以为她已经挂了。
才传来苏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凉:赵峰,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我后来也结了婚,又离了,孩子也没判给我……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那笔钱,干干净净,是我自己攒的。不是施舍,就当是……我欠那孩子的。你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孩子身体要紧。
说完,她不等赵峰再说什么,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赵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站在原地,浑身冰冷。那句报应,像根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恨苏晴,恨之入骨,可听到她这番话,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涌起一种更深的、无法形容的悲凉和荒谬。
他们三个人,不,是四个人,包括那个无辜的孩子,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没有一个人是赢家,全都活在痛苦和阴影里。
他看着那条转账短信,那串数字像是一种巨大的嘲讽。他恨不得立刻把钱退回去,但想到念安苍白的脸,想到下个月就要交的房租和欠医院的尾款,他最终还是没有动弹。
他耻辱地发现,在现实面前,他的骄傲和恨意,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最终还是向生活妥协了,用了这笔带着罪恶感的钱。
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让他更加看清自己的无能和失败。他对着林晚的照片,一遍遍忏悔,说自己没用,竟然用了那个女人的钱。
生活似乎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已经坏到底的时候,再给你重重一击。
念安十三岁那年,青春期悄然来临。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赵峰,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老师打电话给赵峰,说念安最近上课老是走神,还偶尔逃课去网吧。
赵峰又急又气,找儿子谈了几次,念安要么低头不说话,要么就顶撞两句: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天,赵峰在念安书包里发现了一盒烟。他积压了多年的压力、焦虑、委屈和痛苦,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第一次对儿子动了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过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念安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委屈和愤怒,还有一种赵峰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疏离。
你打我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你凭什么打我!你除了管我、逼我,还会什么!别人都有妈妈管,你呢你连妈妈怎么没的都说不清楚!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赵峰最致命、最无法愈合的伤口。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赵峰脸色惨白,扬起的的手僵在半空,颤抖得厉害。他看着儿子那双酷似林晚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叛逆和怨恨,巨大的痛苦和恐慌淹没了他。
他猛地抓住念安的肩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念安……爸爸……爸爸不是故意的……我……
他想解释,想道歉,想告诉儿子他有多爱他,多怕他学坏,多怕对不起他死去的妈妈。
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告诉他,你妈妈是被爸爸的出轨和另一个女人的刺激害死的告诉他,爸爸这些年的痛苦和付出,都是为了赎罪
不,他不能说。那会毁掉儿子心中母亲完美的形象,甚至可能毁掉儿子对他仅存的一点感情。
他只能死死抓着儿子的肩膀,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念安的手背上。
念安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崩溃和眼泪吓到了。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如此脆弱的样子。在他印象里,爸爸一直是沉默的、坚韧的,像一座山,虽然这座山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父亲的眼泪,烫得他心头发慌。
那股叛逆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了,只剩下茫然和无措。
赵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无力地靠在墙上,用手捂住了脸,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不起……念安……对不起……他反复说着,不知道是在向儿子道歉,还是在向那个早已逝去的女人忏悔。
念安看着父亲剧烈颤抖的肩膀,听着那绝望的哭声,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堵得难受。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烟盒,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站在原地,看着崩溃的父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爸爸心里似乎埋藏着一个很大很大的、他无法想象的痛苦秘密。
那个秘密,好像和妈妈有关。
从那天起,父子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念安不再顶撞父亲,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但他看父亲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不再问关于妈妈的事,开始自己偷偷地寻找答案。
他翻找家里的老物件,在一个蒙尘的旧箱子里,他找到了一个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母亲林晚的一些遗物:几本日记,一些照片,还有一部很旧的、屏幕碎裂的手机。
手机早就没电了,也开不了机。念安盯着那部手机,直觉告诉他,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他攒下零花钱,偷偷找手机维修店,想办法导出了手机里残留的数据。在破碎的聊天记录和短信碎片里,他拼凑出了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真相。
那些恶毒的、来自一个陌生女人的短信,那些炫耀和嘲讽,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他十三年来的认知。而父亲最后与那个女人的通话记录,以及后来收到的那笔来历不明的汇款记录……
一个可怕的、残酷的真相,渐渐在他面前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原来,妈妈不是单纯地因为生产发生意外而死去的。
原来,爸爸的沉默、痛苦、近乎自虐的付出,背后藏着如此沉重不堪的罪与罚。
原来,那句他一直相信的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可能只是一个巨大而悲伤的谎言。
念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碎片,浑身发冷,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悲伤和迷茫。
他恨那个从未谋面的、恶毒的女人。
他怨爸爸,怨他的背叛,怨他的隐瞒。
他又……心疼爸爸。这十三年来,爸爸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每一夜,面对着酷似母亲的自己,他是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那天晚上,赵峰发现儿子不对劲。吃饭的时候,念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眼神躲闪,带着一种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念安,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赵峰担心地问,伸手想去探儿子的额头。
念安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让赵峰的手僵在半空。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念安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地问:
爸,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峰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一片惨白。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车流声、邻居家的电视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他只能看见儿子通红的、带着质问和痛苦的眼睛,像两面镜子,照出他灵魂深处最丑陋、最不堪的疮疤。
来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用十几年时间筑起的堤坝,足以抵挡任何风浪。可当儿子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直射而来时,他发现自己所谓的准备不堪一击,瞬间土崩瓦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粗糙的沙砾磨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几乎要喘不上气。
你……你听谁胡说了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瘪、颤抖,带着垂死挣扎般的侥幸。
念安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痛苦和倔强,像极了弥留之际的林晚。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放在了桌上。
咚的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狠狠砸在赵峰的心口。
完了。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被这部早已该死去的手机,砸得粉碎。
赵峰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视线开始模糊,儿子年轻却布满伤痛的脸,和林晚苍白温柔的遗容,在他眼前不断交叠、晃动。
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包裹了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产房外,听着医生冰冷的宣判,感受着世界一寸寸崩塌的绝望。
爸!念安看着父亲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样子,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他,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愤怒、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在他心里激烈地交战。
赵峰避开了儿子的目光,颓然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十几年来苦苦压抑的悲痛、愧疚、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念安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从未显露过的、彻底崩溃的模样,心里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恐慌。他从未想过,真相的背后,是这样一幅场景。
哭了很久,赵峰才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不堪,脸上布满泪痕,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不敢看儿子,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上的裂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是爸爸……是爸爸对不起她……是爸爸……害死了她……
这句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说完,他就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里。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赵峰一个人的凌迟。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时而痛哭流涕,时而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每一次回忆,都是在撕开早已腐烂化脓的伤口。
他讲了和苏晴那一段糊涂又肮脏的婚外情,讲了自己当时的虚荣和迷失,讲了如何用一个个谎言欺骗着孕期敏感的林晚。他讲了林晚是如何发现端倪,情绪如何低落。他讲了那个下午,他是如何关了手机,和苏晴在酒店里鬼混,而就在那个时候,那些恶毒的短信,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林晚的眼睛里。
……我后来才知道……她摔倒了……流了那么多血……她该有多害怕……多疼……赵峰的声音破碎不堪,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她喊我……她肯定喊我了……可我他妈的在哪儿!我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我关掉了手机!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猛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念安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才阻止了他近乎自残的行为。
等我赶到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突发胎盘早剥……大出血……赵峰的眼泪汹涌而出,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求他们救她……可她……她……
他再也说不下去,痛苦的哽咽堵住了所有的声音。
缓了很久,他才抬起泪眼,看着儿子,眼神里是彻骨的绝望和哀求:念安……你妈妈……她到最后……都没有怪我……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她不怪我……她让我……好好把你养大……
她说……你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她给你取名……念安……念安……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次呼唤,都像是在用刀割自己的心。
相爱念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嘲讽,你们那是相爱吗你那叫背叛!你对不起她!你凭什么得到她的原谅!她凭什么不怪你!
少年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赵峰身上。他无力反驳,只是痛苦地闭紧了眼睛,任由泪水横流。
是……我是混蛋……我该死……我不配得到原谅……他喃喃自语,她越是不怪我……我越是……生不如死……
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能睡个好觉……一闭上眼……就是你妈妈最后看着我的样子……还有那些短信……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照顾你……养大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给你的……只是一个破碎的家……和一个……满是罪孽的爸爸……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念安……你可以恨我……你应该恨我……怎么恨我都行……但是……别……别恨你妈妈……她是最爱你的人……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念安听着父亲泣血般的忏悔,看着这个在他心目中一直像山一样沉默隐忍的男人,此刻脆弱崩溃得如同婴儿,他心里的那座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这个家的认知高墙,轰然倒塌。
愤怒还在,为母亲感到的巨大不公和委屈还在。可是,看着父亲这副样子,那些激烈的情绪,忽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了。
他恨爸爸吗恨。怨吗怨。
可是,这恨和怨的下面,是更深更沉的、让他无法承受的悲伤和无力。他能感觉到,爸爸这十几年,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活在炼狱里。那份无时无刻不在的愧疚,早就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而妈妈……妈妈到最后,选择的是不怪他。她用一句谎言,绑住了爸爸的一生,到底是因为极致的爱,还是极致的恨抑或是两者皆有
念安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突然被抛入成人世界最残酷、最复杂的纠葛之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他松开了抓着父亲胳膊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抽动起来。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为早逝的母亲,为痛苦的父亲,也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看似平静的过去。
赵峰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想过去抱抱儿子,像他小时候那样安慰他,可他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配。他才是这一切痛苦的根源。
父子两人,一个瘫坐在椅子上,一个蜷缩在床沿,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空气中弥漫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很久,念安才慢慢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他看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父亲,沙哑地开口,问了一个他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个女的……后来呢
赵峰身体一僵,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回答:她……找过我一次,在你生病那次……汇了一笔钱……我……我那时候没办法……用了……他说这话时,耻辱感几乎将他淹没,头垂得更低,后来……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听说……她过得也不好……
念安不再说话。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一晚,家里的灯很晚才熄。
赵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彻底改变了。他和儿子之间,那层用谎言和沉默维持了十三年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他不知道明天醒来,儿子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他不知道这个好不容易维持到今天的家,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感包裹着他,比以往任何一天的愧疚更加难熬。
而隔壁房间的念安,同样一夜未眠。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母亲照片上温柔的笑容,一会儿是那些恶毒短信的字眼,一会儿是父亲崩溃痛哭的脸,一会儿又是父亲十几年如一日照顾他、深夜为他盖被、生病时守在他床边的点点滴滴……
恨意和那些无法割舍的、对父亲依赖眷恋的感情,像两股绳子,死死地绞着他的心。
他拿出那部旧手机,屏幕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试图开机,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摩挲着那冰冷的机身,仿佛能通过它,触碰到那个素未谋面、却赋予他生命又因他而逝的母亲。
妈妈……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喊,如果你在天上看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爸爸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进来。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赵峰红肿着眼睛,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准备做早餐。他动作机械,神情恍惚,打鸡蛋的时候,蛋壳差点掉进碗里。
念安从房间里出来,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坐在餐桌前。
父子俩对面而坐,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以往早晨惯常的、关于天气、关于学习的简单对话,此刻都成了奢侈。
赵峰把煎好的鸡蛋和牛奶放在儿子面前,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儿子,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
念安低着头,默默地吃着东西,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一顿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念安放下筷子,拿起书包,准备去上学。走到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走了。
然后,门轻轻关上了。
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爸爸再见。
赵峰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消失的门口,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
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那道裂痕,已经深深刻下,可能需要他用余下的整整一生,去试图弥补。而无论他怎么做,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
就像林晚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冰冷的产房里。
就像念安眼中,那个虽然沉默但值得依赖的父亲形象,已经轰然倒塌。
赎罪的路,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还要艰难。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