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槐树下的锥子
陈建军的右腿总比左腿慢半拍,走起来像被无形的线拽着,身子往右侧歪。可他蹲在修鞋摊前时,脊背却能挺得笔直,左手摁着皮鞋裂口,右手捏着枣木柄锥子,针尖穿透皮革的瞬间,指节会用力到泛白
——
这手艺是爹陈老根教的,教的时候槐树叶落了三回,爹的腰也弯了三分。
1983
年的秋夜,豫东农村的土坯房里,煤油灯把影子投在墙上,像棵歪脖子树。陈建军刚满三岁,扶着墙学站,腿一软摔在地上,哭声像被掐住的猫。村医刚走没多久,药箱上的铜扣还闪着冷光,是脑瘫,以后怕是站不稳、走不利索
的话还飘在屋里,门口就传来邻居李婶的声音:老根,这娃是累赘,你家本来就穷……
话没说完,里屋的门帘
哗啦
响了。建军的娘攥着个蓝布包,头发乱蓬蓬的,眼神躲着陈老根。俺走了,
她的声音发颤,却没看地上的娃,这日子没法过,又穷又有个瘫娃,好聚好散吧。
陈老根愣在原地,手还僵在半空中,想拉却没拉住。娘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口的夜色里,没回头。
那天后,土坯房里少了个人,多了个旧木盒。盒里装着娘留下的半块花布,还有张皱巴巴的字条,就三个字:对不起。陈老根把木盒锁在柜子最底层,钥匙挂在腰上,白天扛着锄头去地里,中午跑回家给建军喂米糊,晚上把娃放在腿上,用布带绑着他的腰教他坐。有次建军把粥洒在爹的粗布褂子上,爹没骂他,反而笑着说:咱建娃手巧,知道给爹添花。
后来建军才知道,娘走后的第三年,有人给爹说媒,是邻村丧了夫的寡妇,不嫌弃他穷,就嫌弃建军是个累赘。爹在村头老槐树下跟人聊了半宿,烟锅子烫得槐树皮起了焦印,最后摇了摇头:俺娃生来就命苦,现在就俺一个亲人了,俺一人也能把他养好。
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说媒的事,爹的腰杆挺得更直,却也弯得更快,地里的活、家里的事,还有他这个
拖油瓶,把爹的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十五岁那年,爹从镇上铁匠铺拿回个铁盒子,掉漆的盒盖里衬着红布,里面装着锥子、针线和几块碎皮子
——
是爹用两袋玉米换的。建娃,咱学修鞋,
爹的手粗糙得能磨破布,握着他的手教他穿针眼,一双鞋挣五毛、一块,积少成多,以后你能养活自己,爹就放心了。
针尖第一次扎进建军指尖时,血珠冒出来,他疼得直抽气。爹赶紧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触感裹着粗糙的舌苔,不疼啊,建娃,多扎几回就准了。
那之后,建军的指尖总带着小伤口,旧的没好新的又来,爹就每天晚上用盐水给他泡手,再抹上猪油,说能长肉。
修鞋摊支在镇上的十字路口,旁边是棵老槐树。夏天太阳毒,爹给摊搭了个帆布棚,自己却蹲在棚外的树荫里,盯着建军的手
——
怕他累着,更怕他被顾客嫌弃。有回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拿来双皮鞋,嫌建军动作慢,摔下句
瘸子还想做生意
就走了。建军的脸涨得通红,攥着锥子的手发抖,爹赶紧走过来,把个热馒头塞进他手里:别听他的,咱建娃修得仔细,是他没福气。
冬天风刺骨,爹把家里的小煤炉搬来,炉子里烧着碎煤块,暖气先往建军那边飘。建军的手冻得肿成馒头,捏不住锥子,爹就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自己的耳朵却冻得发紫,流脓水。
这一修就是二十多年。建军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右手食指第一节因为常年握锥子,比别的指头粗一圈,指缝里总嵌着黑油泥,用肥皂搓三遍都洗不干净;爹的背越来越驼,头发全白了,却还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摊边坐着,帮建军收零钱,给顾客递板凳,遇到挑剔的顾客,爹就笑着打圆场:俺娃心细,修得慢但结实,您多等会儿,俺给您倒碗热水。
攒钱买房是五年前定的目标。那天建军和爹路过郊区的楼盘,工地上的塔吊正转着,阳光洒在刚盖好的楼上,亮得晃眼。爹指着楼窗户说:建娃,你看那房子,冬天不用生炉子也暖和,阳台能晒玉米,还能放你的修鞋工具。
建军心里一动,拍着爹的肩说:爹,俺以后就买这儿的房,咱爷俩住。
从那以后,建军更省了。早饭就啃两个冷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午饭在摊边买碗素面条,三块钱一碗,从不加肉;衣服穿破了,爹帮他缝补,补丁摞补丁,他说
还能穿。每天收摊后,他把零钱倒进那个旧铁盒,一分、一毛、一块的硬币碰撞的声音,在他听来比啥都好听。
有年冬天,下着小雪,摊前没顾客,建军想早点收摊,爹却不让:再等等,说不定有人来修鞋。
直到天黑透了,才等来个老太太,拿来双棉鞋,鞋底磨穿了。建军修了半个钟头,收了两块钱,老太太掏出个皱巴巴的五块钱,说不用找了。爹却赶紧找了三块钱递过去:该多少是多少,不能多要。
老太太走后,爹把那两块钱放进铁盒,对建军说:老太太挣钱不容易。
到去年冬天,铁盒里的钱终于换成了存折,上面的数字刚好五十万
——
是建军修了上万双鞋攒下的:修一双布鞋五块,修一双皮鞋十块,补一个鞋底三块,换一根鞋带一块……
每一笔都浸着汗,沾着油,裹着寒风和烈日。他把存折藏在铁盒最底层,盖着爹给他缝的红布,夜里睡不着时,就拿出来摸一摸,存折的塑料壳被摸得发亮,他想着开春就带爹去签合同,让爹住上亮堂的房子。
可开春的风还没暖透,爹就病倒了。
2
消毒水味的春天
三月的风裹着沙尘,吹得人眼睛疼。建军正在修一双劳保鞋,鞋底磨得快透了,他得用粗线缝三层才结实。爹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帮他整理零钱,突然捂着肚子蹲下来,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地上的零钱上。
爹,你咋了
建军慌了,手里的锥子
当啷
掉在地上,右腿踉跄着想去扶爹,却差点摔在摊前的板凳上。旁边卖早点的李阿姨跑过来,帮着建军把爹扶到帆布棚里的座位上:建娃,快送医院,老根这情况不对。
建军摸出手机,手却抖得按不准号码,屏幕上的数字晃来晃去。李阿姨帮他拨了
120,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把刀子扎在他心上。爹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建娃,别去医院,花钱……
建军紧紧抱着爹,眼泪掉在爹的头发上:爹,钱不重要,咱歹治病。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想咳嗽。医生拿着
CT
片出来,眉头皱着:老人是胃癌晚期,已经转移了,要想治,得先化疗,后续可能还要手术,总的费用……
大概五十万。
五十万
三个字像重锤,砸得建军脑子嗡嗡响。他扶着墙,右腿发软,差点瘫在地上。他想起铁盒里的存折,想起那上万双修过的鞋:想起三伏天修鞋时,汗流进眼睛里,蛰得疼;想起三九天手指冻得裂口子,血渗进皮革里;想起有次为了修一双特殊的靴子,他熬到后半夜,眼睛都睁不开……
那五十万,是他一针一线、一锥一锤攒下的,是他和爹的
房子梦
啊。
可现在,爹躺在病床上,手放在肚子上,疼得哼唧,嘴唇干裂得流血,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建军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头抵着膝盖,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出之前拍的楼盘照片。照片里的楼亮亮的,阳台上好像还能看到爹晒的玉米,可再想想爹疼得打滚的样子,他的心像被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夜里,爹醒了一回,抓着建军的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建娃,俺没事,咱回家,别花那冤枉钱
——
那钱是你攒着买房的,是你一辈子的念想。
建军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赶紧擦了擦,握着爹的手说:爹,房子没了可以再攒,你没了,俺就再也没亲人了。
爹还想说啥,却疼得闭上了眼,手紧紧抓着建军,指节发白,像抓着救命的稻草。
第二天,邻居王婶来看爹,坐在病房里叹着气:老根都八十了,治了也白治,建娃你这钱留着自己过日子
——
你娘走得早,你爹拉扯你不容易,可你以后一个人,没个窝咋整
建军低着头,手里攥着爹的衣角,没说话。王婶又说:你小时候,你爹为了带你,连个正经饭都吃不上,现在他也尽到心了,你别太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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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军送王婶到医院门口,风刮在脸上,冷冷的。他想起小时候,娘走后,爹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中午跑回家给她喂饭,晚上还要缝补衣服,有次爹累得在地里睡着了,露水打湿了衣服,感冒了也舍不得吃药;想起他第一次修鞋赚了五块钱,爹拿着钱,手都在抖,笑着说
俺建娃能挣钱了,却把钱存了起来,说要给她攒学费;想起去年冬天,他把存折给爹看,爹摸着存折,眼里闪着光,说
俺建娃有本事,以后能住大房子了,还特意缝了块红布,说
红布吉利,护着咱的钱。
回到病房,爹又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噩梦。建军坐在床边,握着爹的手,爹的手很凉,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手背上的青筋像枯树枝。他想起爹的腰,年轻时能扛着百斤的粮食,现在却直不起来了;想起爹的腿,年轻时能在地里跑一天,现在走几步就要歇会儿。爹把一辈子都给了他,从娘走后,爹既当爹又当妈,没让他受一点委屈,现在爹病了,他能不管吗
那天晚上,建军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他看着窗外的天,从黑到亮,看着护士推着药车走过,药瓶碰撞的声音像他铁盒里的硬币声;看着病人家属哭红的眼睛,想起娘走时爹的眼神。他摸出手机,翻到楼盘销售的电话,手指在屏幕上悬着,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他想起爹说的
建娃,咱做人得有良心,别人对咱好,咱得记着,想起自己说的
俺养你老,心里的纠结像乱麻,越缠越紧
——
可一想到爹疼得蜷缩的样子,那乱麻就断了:爹养他小,他就得养爹老,房子没了可以再攒,爹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亮时,爹醒了,看着建军,虚弱地说:建娃,你咋没睡
建军赶紧挤出个笑:爹,俺不困,俺这就去给你买早饭
——
你爱吃的豆腐脑,加两勺辣椒。
他站起来,右腿还是有点软,可心里却亮堂了,像有太阳照进来。
3
铁盒里的红布
建军回了趟家,那是镇上的一间老旧破小的一间平房,是爹二十年前用攒了半辈子的钱买的。屋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建军的修鞋工具,整齐地摆放在墙角,锥子、针线、胶水瓶,都是用了十几年的老伙计。
他走到床底下,拖出那个旧铁盒,盒盖已经锈了,上面的划痕是他小时候用锥子划的,还有个歪歪扭扭的
家
字。他打开铁盒,里面的红布还是新的,是爹去年给他缝的,针脚很密,边缘还绣了个小太阳,爹说
红布吉利,能招财,太阳暖,能护着咱建娃。红布下面是存折,还有几张零钱,是他没来得及存的
——
一张五块,两张一块,还有三个一毛的硬币,是昨天收摊时剩下的。
他拿起存折,手指摸着上面的名字
陈建军,想起爹教他写名字的样子。那时候他刚上小学,握不住笔,爹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建是建设的建,军是军人的军,咱建娃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现在存折上的名字被他摸得发亮,五十万的数字像块石头,压在他手里,却也像团火,暖着他的心。
他把存折放进怀里,贴身放着,好像这样就能离爹更近一点。他又看了看墙角的修鞋工具,锥子的枣木柄已经磨得光滑,上面有个小坑,是去年修一双皮鞋时,用力太猛磕的;针线还在旧报纸里包着,线轴是爹用木头做的,上面缠着各色的线;胶水的瓶子快空了,瓶身上的标签都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
胶
字。这些工具陪了他二十多年,是他和爹的依靠,也是他活下去的底气
——
每一次用它们修鞋,都是在为他和爹的日子添砖加瓦。
走之前,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把爹的衣服叠好,放在柜子里,爹的衣服都是旧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缝了又缝;他把自己的修鞋工具擦了擦,用布包好,放回原位;他还打开了那个锁了几十年的木盒,里面的半块花布已经发黄,字条上的字也模糊了,他摸了摸花布,又把木盒锁好
——
娘走了,但爹还在,他不能让爹再受委屈。
回到医院,建军去了缴费处。护士看着他,又看了看存折,问:你确定要缴五十万吗这钱不少,你再想想
建军点头,声音有点哑,却很坚定:俺确定,俺爹等着治病
——
这钱是俺爹陪俺一块一块挣的,现在该用在俺爹身上了。
护士接过存折,刷了一下,打印机发出
滋滋
的声音,好像在打印他和爹的未来。建军看着打印机吐出的缴费单,上面的数字
500000
刺得他眼睛疼,却也让他心里松了口气
——
好像把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缴完费,建军拿着缴费单,走到病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爹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新叶刚冒出来,嫩绿色的。听到声音,爹转过头来,看到建军,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建娃,回来了。
建军走过去,把缴费单递给爹:爹,俺缴完费了,医生说咱好好治,很快就能好
——
等你好了,咱还去老槐树下摆摊,俺修鞋,你收零钱。
爹接过缴费单,看了看上面的数字,手有点抖,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缴费单上,晕开了墨迹:建娃,你这钱……
是你攒着买房的啊。
建军赶紧擦了擦爹的眼泪,用袖口蹭了蹭爹的脸:爹,钱不重要,你好好的才重要
——
房子没了可以再攒,俺还年轻,能修更多的鞋,挣更多的钱,以后咱买更大的房子,阳台能晒满你的玉米,还能放俺所有的修鞋工具。
那天下午,医生来给爹做化疗前的检查,用手电筒照了照爹的眼睛,说:老人的心态很重要,你们好好照顾他,想吃啥就给他买,别让他心里有负担。
建军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坐在床边,给爹削苹果,苹果皮削得很长,没断
——
这手艺是爹教的,爹说
削苹果不断皮,日子能顺顺当当。爹看着他,笑着说:俺建娃手还是这么巧。
建军也笑了,眼泪却掉在苹果上,他赶紧擦了擦,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爹嘴里:爹,你吃,甜着呢
——
是你上次说好吃的那个品种。
接下来的日子,建军每天都在医院陪护。早上五点就起床,去医院门口的早点铺买爹爱吃的豆腐脑和油条,豆腐脑要加两勺辣椒,油条要刚炸好的;帮爹洗漱时,他会用热毛巾给爹擦脸,擦得很轻,怕碰疼爹;中午陪爹聊天,讲他修鞋时遇到的趣事,比如有个顾客的鞋上沾了泥,他帮着擦干净,顾客多给了五块钱,他又退了回去;晚上给爹按摩腿,爹的腿有点肿,他就用热毛巾敷,再轻轻揉,从脚踝揉到膝盖,揉得手都酸了,也不歇。
爹化疗反应很大,吃不下饭,还恶心,一口粥喝进去,没两分钟就吐出来。建军就给爹熬小米粥,熬得很烂,里面加了点红糖,一勺一勺地喂,爹吐了,他就再熬一碗;爹夜里疼得睡不着,建军就坐在床边,握着爹的手,给爹讲小时候的事,讲他第一次学会走路,爹高兴得抱着他转了三圈,讲他第一次修鞋赚了钱,爹给她买了个糖糕,讲娘走后,爹带着他去镇上赶集,给他买了个拨浪鼓,他玩了好几年……
直到爹的呼吸变平稳,睡着了。
有天晚上,爹疼得厉害,抓着建军的手,指甲都嵌进了建军的肉里,说:建娃,俺疼,俺不想治了,俺不想拖累你
——
你娘走了,俺要是再走了,你一个人……
建军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趴在爹的床边,哽咽着说:爹,你别放弃,再坚持坚持,医生说会好的
——
你要是走了,俺一个人咋过啊俺修鞋时没人给俺收零钱,吃饭时没人给俺留热饭,夜里没人给俺暖手……
爹,你别走,俺还没让你住上亮堂的房子呢。
爹摸着建军的头,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的,粗糙的手掌蹭着建军的头发:建娃,委屈你了
——
爹这辈子没本事,没让你住上好房子,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为俺花这么多钱。
建军摇摇头,把脸埋在爹的手心里:爹,不委屈,有你在,俺就不委屈
——
你养俺小,俺养你老,这是天经地义的。
那段时间,修鞋摊一直关着,帆布棚耷拉着,旁边的老槐树下没了爹的影子,显得空荡荡的。李阿姨帮他看着摊,有顾客来修鞋,李阿姨就说:陈师傅他爹病了,等他爹好了再来
——
他娃是个孝子,为了他爹,把买房的钱都拿出来了。
有次张大爷路过摊前,看着关着的帆布棚,叹着气:建娃这孩子,太犟了,五十万啊,是他修了多少双鞋才攒下的,够他活一辈子了。
李阿姨说:他也是没办法,老根把他带大不容易,娘走得早,老根又没再找,就守着这一个娃,现在老根病了,他能不管吗
建军偶尔会回摊前看看,老槐树的叶子又绿了,帆布棚有点脏,他找了块布擦了擦。他坐在摊前的板凳上,摸了摸修鞋的台子,上面还有他没修完的那双劳保鞋,鞋底还没缝好,线还在锥子上缠着。他想起以前,爹坐在旁边的树荫里,看着他干活,顾客来来往往,很热闹,爹会给顾客递热水,会帮他收零钱,会在他累的时候,递个热馒头。他想着,等爹病好了,他们还来这里摆摊,还像以前一样,爹帮他收零钱,他帮顾客修鞋,日子虽然苦点,却踏实。
有天,爹的精神好了点,能坐起来了,看着建军说:建娃,俺想回趟家,看看咱的小平房,看看你的修鞋工具。
建军点点头:好,等周末,俺租个轮椅,带你回去。
周末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建军租了个轮椅,推着爹回了家。爹坐在轮椅上,看着屋里的一切,笑着说:还是家里好,敞亮,能闻到煤炉的味道。
建军给爹倒了杯热水,坐在爹旁边,陪爹说话。爹看着墙角的修鞋工具,说:建娃,等俺好了,还去摆摊,俺帮你收零钱,帮你递锥子
——
你修鞋时,俺就坐在旁边,看着你,心里踏实。
建军笑着说:好,咱还去摆摊,咱爷俩还像以前一样,一起过日子。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暖暖的,落在爹的脸上,爹的脸上带着笑,像个孩子。建军推着爹在院子里转了转,院子里的月季花快开了,是爹前年种的,爹说
月季花好看,开花时,咱的院子也亮堂。爹看着月季花,说:等花开了,俺摘一朵给你戴
——
俺建娃是个好孩子,该戴朵好看的花。
建军笑着说:爹,俺都这么大了,还戴花啊。
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轻快。
4
存折上的温度
化疗进行了三个多月,爹的病情稳定了很多,能吃点饭了,一顿能吃小半碗米饭,还能喝碗小米粥,也能下床走几步了,不用再坐轮椅。医生拿着复查报告,笑着说: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一段时间,要是没问题,就能出院回家休养了
——
老人家心态好,家属照顾得也周到,这是最好的良药。
建军听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赶紧跑回病房,给爹说了这个好消息。爹正在看窗外的小鸟,听到消息,眼睛一下子亮了,笑着说:太好了,俺能回家了,能去看老槐树了,能看建娃修鞋了。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建军扶着爹走出医院,爹的脚步还有点虚,却走得很稳。爹看着外面的天,说:还是外面好,医院的味道太难闻了,还是家里的煤炉味好闻,还是老槐树下的风凉快。
建军笑着说:爹,咱以后不来医院了,好好在家养病,俺每天给你做好吃的,陪你在院子里晒太阳。
回到家,建军把屋里收拾了一遍,换了新的床单被罩,床单是浅蓝色的,爹说
浅蓝色看着凉快;把爹的衣服洗了晒在院子里,衣服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面面小旗子;他还把修鞋工具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擦得干干净净,锥子、针线、胶水瓶,摆得整整齐齐
——
他想让爹看到,他的修鞋摊还在,他们的日子还能像以前一样。
爹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着建军干活,笑着说:建娃,你慢点,别累着
——
俺不着急,你歇会儿,陪俺说说话。
建军说:爹,俺不累,俺高兴
——
能和你一起回家,俺就高兴。
从那以后,建军每天早上先给爹做好早饭,早饭是爹爱吃的豆腐脑和油条,或者小米粥和馒头;然后扶着爹在院子里转一圈,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再去摊前摆摊,中午回家给爹做午饭,下午收摊后,陪爹聊天,给爹按摩腿。
爹每天都会去摊边坐着,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帮建军收零钱,给顾客递板凳,遇到熟客,还会笑着打招呼:俺好了,托俺建娃的福,又能来陪俺娃摆摊了。
顾客们都笑着说:老根叔,你好了就好,你在这儿,陈师傅也踏实。
建军的修鞋摊又热闹起来了,顾客比以前还多,有的人是来修鞋,有的人是来看爹,顺便给爹带点水果、点心
——
李阿姨每天都给爹留个热包子,张大爷会给爹带点自己种的青菜,隔壁的王婶会给爹织个毛袜子,说
冬天暖和。爹的精神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有时候还能帮建军递个锥子、拿个针线,看到建军修鞋累了,就递个热馒头,说
歇会儿,吃点东西再干。
有天晚上,收摊后,建军和爹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很亮,一闪一闪的,像小时候爹带他看的星星。爹说:建娃,俺知道你把买房的钱都花了,委屈你了
——
你攒了那么多年,不容易,一双鞋一块钱一块钱挣的,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指头上的伤口好了又坏,俺都看在眼里。
建军摇摇头,把脸靠在爹的肩膀上,爹的肩膀很窄,却很结实,能让他靠得踏实:爹,不委屈,有你在,比啥都强
——
房子没了可以再攒,俺还年轻,能修更多的鞋,挣更多的钱,以后咱还能买大房子,阳台能晒满你的玉米,还能放俺所有的修鞋工具。
爹摸着建军的头,手很轻,像在摸一件珍贵的宝贝:俺建娃是个好孩子,爹没白养你
——
当年你娘走的时候,俺就想着,一定要把你养大,让你能养活自己,不被人欺负,现在你做到了,还这么孝顺,爹知足了。
建军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爹的衣服上:爹,当年娘走了,你一个人带我,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没让我受一点委屈,现在你病了,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
这是俺的本分,也是俺的福气。
冬天来了,镇上的风又冷了。建军给摊搭了个更厚的帆布棚,棚子上还加了层塑料布,能挡风;把家里的小煤炉也搬了过来,炉子里烧着碎煤块,暖气往爹那边飘。爹坐在棚里,手里拿着个热水袋,是建军给他买的,红色的,上面印着个小太阳,爹说
看着就暖和。爹看着建军干活,脸上带着笑,看到建军的手冻得发红,就赶紧把热水袋递过去:建娃,暖暖手,别冻着
——
这手是咱爷俩的饭碗,得护好。
有次下雪了,雪花飘在帆布棚上,沙沙响。摊前没顾客,建军想早点收摊,爹却不让:再等等,说不定有人来修鞋
——
下雪天,鞋容易湿,容易坏,有人需要修。
直到天黑透了,才等来个年轻人,拿来双运动鞋,鞋底开胶了。建军修了二十分钟,收了五块钱。年轻人掏出十块钱,说
下雪天不容易,不用找了。建军却赶紧找了五块钱递过去:该多少是多少,俺修鞋是凭手艺挣钱,不能多要。
年轻人走后,爹把那五块钱放进铁盒。
年底的时候,建军算了算账,这几个月修鞋赚了三千多块钱,虽然离五十万还远,但他相信,只要他好好干,总有一天能攒够钱,给爹买套大房子。他把赚的钱放进那个旧铁盒里,红布还是新的,上面的小太阳还很亮;存折放在最底层,上面的数字虽然少了,但在他心里,这存折比以前更重,因为里面装着他和爹的亲情,装着他对爹的承诺,装着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除夕夜,建军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有青菜,都是爹爱吃的
——
鱼是爹说
年年有余
的,肉是爹爱吃的红烧肉,青菜是爹说
解腻
的。他和爹坐在桌子旁,喝着酒,聊着天。爹的脸有点红,眼神很亮,说:建娃,这一年,辛苦你了
——
从俺生病到现在,你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好饭,爹都知道。
建军笑着说:爹,不辛苦,俺高兴,能和你一起过年,俺就高兴
——
以前过年,你总是给俺做红烧肉,今年俺给你做,你多吃点。
他给爹夹了块红烧肉,放在爹的碗里。
爹拿起酒杯,和建军碰了碰,酒杯碰撞的声音很轻,却很响,像在他们心里开了花:建娃,新年快乐,爹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能找个媳妇,成个家
——
爹知道你不容易,要是有个媳妇能照顾你,爹就更放心了。
建军点点头,眼里有点湿:爹,俺个这样子哪个婆娘会嫁给俺,嫁给俺也是吃苦受罪,只要爹你和俺在一起,一起过年,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起在老槐树下摆摊就很幸福了。
外面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院子。建军扶着爹走到院子里,看着烟花,爹笑着说:真好看,俺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烟花
——
以前过年,就放个小鞭炮,现在这烟花,比星星还亮。
建军也笑了,他知道,只要爹在,以后每年除夕夜,他们都能一起看烟花,一起过年,一起过好日子。
年后,爹的身体越来越好,能自己走路了,不用再扶着,每天还是去摊前陪着建军,帮建军收零钱,和顾客聊天,有时候还能帮建军递个锥子、拿个针线。
一天晚上,收摊后,爹对建军说:建娃,俺想把小平房翻新一下,再搭个阳台
——
阳台能晒玉米,能放你的修鞋工具,冬天还能晒太阳,暖和。
建军点点头,眼睛亮了:好,爹,俺听你的,咱把房子翻新了,以后就在这儿住,好好过日子
——
俺明天就去打听装修的事,咱慢慢装,不着急。
爹笑着说:好,好好过日子
——
咱爷俩一起,好好过日子。
建军看着爹的笑容,心里暖暖的。他知道,他做的选择没错,钱没了可以再攒,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只要爹在,只要亲情在,他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那个旧铁盒还放在床底下,里面的存折虽然数字不多,但在他心里,那是最珍贵的东西,因为里面装着他和爹的爱,装着他们一起走过的苦日子,装着他生而为人的意义
——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
老槐树下的修鞋摊还在,帆布棚里的小煤炉还在,爹的小马扎还在,建军的锥子还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建军就会推着修鞋车,爹跟在旁边,慢慢走向镇上的十字路口
——
那里有他们的摊,有他们的顾客,有他们的日子,有他们的爱。